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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arhua (惊风), 信区: Marvel
标  题: 所有人都在撒谎 (○八)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Sep 18 21:38:55 2006), 站内



洞 穴(1)

  ●响马这个人

  响马买了一套房子,在北京市郊。这个小区有个很顺口的名字,叫飞天小区。

  他买的是两室一厅,一个人住,挺宽敞。

  在这里,急匆匆的时间陡然放慢了,像云卷云舒。空间陡然扩大了,风无遮无挡地吹来
吹去。

  小区的保安似乎很少,他们的大檐帽、皮鞋、制服都是黑色,帽徽、肩章、腰带都是红
色。响马总觉得那制服设计得不好看,像反动武装里的低等士兵。


  在响马的印象中,把门的保安好像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他很瘦,很高,腿不直,中间的
空挡呈橄榄状。他的两只小眼睛间隔太远了,甚至有点像蛇,假如你和他面对面交谈,总要
想到一个问题:究竟看着他哪一只眼睛比较合适?

  出了门,路对面据说是另一个小区,可那是未来的事。现在,那里还是一大片荒地,长
满了粗壮而高大的草,即使有风,它们也不摇不摆,僵直地挺立着,好像守护着什么秘密。

  荒地的那一端,就是山脚。

  这里没有公共汽车站。如果进城,要翻过远处的一条高速公路,才有一个989路车站牌
,那是通向这里的惟一一趟车。

  每次响马进城,总是要等很久很久,才会看见一辆长长的车,慢腾腾地爬过来。它好像
很老了,它停下来,似乎不是为了上下人,而是为了喘口气。

  等车的人很少,大家都站得很远,几双眼睛保持着某种戒备。

  这种气氛提示,在这里,即使是光天化日,也可能发生抢劫案。

  响马不在城里上班,他搞了一个私人工作室,在家里办公,搞美术设计。他在圈子里有
一定影响,因此,酒香不怕巷子深。

  在竞争激烈的京城,大家都在奔忙,像响马这样过着隐士生活的人寥若晨星。

  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

  ●草像梦一样深

  小区的楼房间隔很远,绿化面积超出了环保局的规定,到处都是草。这是它最大的卖点


  那草越来越高,从来没有人割。

  有一天响马走过草地,忽然想到,他似乎从来没看见小区里有负责修剪花草树木的园丁


  走着走着,他停下了,他看见了那略显荒凉的草丛中爬出了一条虫子……

  读过我以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联想到,我曾经写过一篇万字小说《腿》,讲的是一片荒草
中爬出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它像小指一样大小,通体草绿色,身下长满密麻麻的像毛发一样
的腿。故事的主人公最后把它冲进了马桶。在它被冲下去的那一瞬间,故事的主人公觉得它
的眼睛(一只或几只)一直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

  我在《腿》里写道:那管道里无比黑暗,固若金汤,千回百转,万劫不复……

  后来,那条虫子不断在深夜里出现,有一次几乎爬上了故事主人公的床,爬到了他的枕
边,碰到了他的肉……

  那是一条非常可怕的虫子。

  它的腹下长满了腿。它的背上长满了腿。它的腿上长满了腿。它的额头上长满了腿。它
的眼睛里长满了腿。它的肚子里长满了腿。它的大脑里也长满了腿……

  最后,它铺天盖地,从仇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钻进去,在他的体内密麻麻地爬动,翻
滚……

  《新电影》杂志的总编辑尚可看了这个故事之后说:当时是大白天,他在办公室里,却
打了个寒噤,好像那一万个铅字变成了一万条虫子,站得整整齐齐,朝着他冷笑……

  我现在写的是一条现实的虫子。

  它的身体是暗红色,有黑的花纹,很精妙。它的腿也很多,不过,响马一走近它,它就
吓得跑回草丛中了,再也找不见。

  响马站在草丛中发了一阵呆,他想这草丛里一定藏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虫子。

  虫子多,证明这里的人少。

  很安静。

  因此,夜里响马经常做梦。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极其恐怖。直到几天后,他还一直在回想那梦中的情景
。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琢磨,越来越觉得这个梦深有含
义——

  他梦见半夜时他慢慢起了床,摸黑穿上了衣服。他甚至记得,第二个扣眼儿好像出了什
么问题,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系上。

  接着,他到玄关的镜子前,照了照,还梳了梳头……

  最后,他推门走了出去。

  一个个窗口黑洞洞。

  所有人的身体都像尘土一样缓缓沉淀,在梦的湖底落定。空气极其清澈,幽幽的梦在四
处飘悠。

  梦不会摔跤,梦与梦也不会互相牵绊,一切都无声无息。

  路灯都是那种日本式的纸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得像一张张涂了过多脂粉的女人的脸。

  风像幽灵一样,在大家熟睡之后,它们就爬出来,在树叶的后面做一些鬼祟的动作。

  那些灯笼微微地晃动。

  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个月亮高高在上,白得像路灯。

  响马慢腾腾地朝小区外面走,他能听见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磨出的“嚓嚓”声。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朝前走,似乎有一个人在等他。

  那是一个他必须见的人,她的呼唤他不可抗拒。


洞 穴(2)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走到小区大门口,四周都黑下来,只有门卫室屋檐下的水银灯发出惨白的光,那光笼罩
着那个保安。他的身影在光中晃动,影子很长。他心事重重地走过来走过去。

  响马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响马。


  响马想,你总不至于拦住我盘问一番吧?算起来,响马在这个小区已经住一年多了,这
个保安应该认得他。

  果然,那个保安没有问什么,只是一直看着他走出去。

  响马走到小区外面的路上,就有点迷茫了。

  我这是要干什么?

  噢,我是来见那个女人的。

  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清楚,可是,她在等我。

  她在哪里?

  她会告诉我。她知道我不知道。

  响马一边想一边四处张望。

  对面的荒草里露出一颗脑袋来,似乎是一个女人,她笑笑地朝他摆手。

  他对她出现的地方缺乏好感。他以为她会出现在路边。

  “过来,你过来……”她的声音软软地飘过来。

  响马很不喜欢那片荒草,但是他必须走过去。于是,他小心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荒草,一
步步走向她。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他扪心自问
——这就是你要走近她的原因吗?

  在响马离她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她却转身走开了,朝着荒草深处走去。

  夜色幽暗,可是,响马能看见她的头发很长。

  响马没有喊她,尽管他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静静地跟着她走。

  那片荒地太大了,响马走得很艰难。尽管他穿的是长腿裤和长袖衣,可是,他的脚腕和
手腕还是被刮得很疼。

  他忽然想起了那条虫子。

  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无数的腿……这荒草里藏着多少虫子啊,这里是它们的家。

  走着走着,响马就辨不清回家的方向了。

  终于,女人把响马领到了一个山腰上。

  他看见了一个山洞。山洞外,草木茂密,郁郁葱葱。神秘的女人站在山洞的旁边,笑笑
地朝里面指了指。

  响马犹豫了。

  在月光下,那个黑糊糊的山洞深不可测,缺少善意。

  响马听见了潺潺的水声,不绝于耳。

  那个女人很湿润地笑着,继续指着山洞,示意他走进去。

  他一直试图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一直试图想起她是谁,可是月光很不明朗,那张脸十分
模糊。不过,响马能肯定她是一个不丑的女人。

  他感到她有一种勾引的意味。

  刚才他觉得山洞是最危险的,现在他觉得山洞是最安全的。

  于是,他就朝前走去了。

  那个女人从他的步伐里看得出他的态度,先他一步钻进了山洞。

  月亮像被拨弄的蜡烛一样亮堂起来,山洞之外明晃晃的,崖壁,山路,甚至一丛丛宽大
的草叶,都看得清楚。只有那个山洞,黑得令人不安。

  响马在山洞前停了停,终于跨了进去。

  他似乎知道这是在梦中。梦是超现实的,即使有了什么灾难,醒来之后都会变成泡沫。
因此,他敢冒这个险。


  他摸索着走进山洞,里面死寂一片,连水声都没有了。

  “喂。”他小心地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响马明明看见她进来了呀,怎么没影了?

  “喂!你在哪儿!”


  还是没有人回答。

  响马继续朝里走,越走越黑,最后,响马都看不见自己了。

  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一双灵敏的耳朵,捕捉着山洞里的任何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这个山洞有多深。

  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意识到不能再朝前走了,应该立即返身回去。

  可是,当他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后面也是一片漆黑,根本不见洞口!他的心一下就
跌入了万丈深渊,胃里空空的,要呕吐却呕吐不出来。

  他顺着原路一步步朝后退,却一直没有看到出口。冷汗从他的毛孔踊跃地渗出来,湿了
他的衣衫。

  “喂!~~~~~~”他又喊了一声。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响马的脖子后传过来:“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地转过头,一张模糊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眼睛上,尽管响马看不清她,却能感觉
到她仍然是笑笑的。

  他惊恐到了极点。

  梦没有导演,情节放任自流,胡编乱造,什么结果都可能出现。可是,他脆弱的神经简
直都承受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过去这一关。

  “你是谁?”他颤颤地问。

  “你连我都忘了?我们太熟悉了……”停了停,她叹口气说:“最熟悉的人往往会变得
最陌生。”

  响马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哲理的味道,他有点不怕了——这说明,面前的女人还有
思想,说明这个梦还有逻辑,说明他还可能有出路。

  “你想干什么?”响马尽量显得很平静。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最怕什么?”

  响马觉得他幻想中的那种浪漫已经像秋天的大雁一样,越来越远了。现在,他只想着该
怎样保护自己的神经。

洞 穴(3)

  “我……”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最怕的东西,每个人最怕的东西都是自己想出来的,都是不一样
的。如果把这些东西都准确地描述出来,那将是一部最恐怖的书。

  响马最怕的是什么?

  第一次想到那个情景,就差一点把他吓疯。从此,他一直在努力把那个情景从记忆里删
除。

  众所周知,你记住一件事容易,忘掉一件事却难,尤其是严重刺激过你神经的记忆片段
。最后,响马只有把它深深埋在心里,不敢触碰。他的思路每次经过它的附近,都远远地避
开。那个地方的草越长越高,越来越阴森,成了响马心理上的一块病。

  在眼下这个恐怖的环境里,响马更不敢想,更不敢说,他怕这个黑暗中的人真把那个恐
怖的情景呈现出来。

  “说吧,你最怕什么?”她又问。

  “我最怕黑糊糊的山洞……”他撒谎了。

  “不,不是这个。”她轻轻笑了笑,好像对响马的秘密了如指掌,接着,她劝导说:“
再想想,你最怕什么?说实话。”

  这种对话是没有好结果的,响马有这种直觉。

  他突然想到了逃跑。

  “你……能让我看清你的脸吗?”他突然说。

  “我也没有带火。不过,你可以摸我——你敢吗?”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洞口在哪里?”响马早想好了,只要她说出洞口的方向,他立即
就会朝相反的方向逃窜。

  “洞口?我也找不到了。”她的口气显得有些无奈。

  “你第一次……来这里?”

  “不,这里是我的家。”

  草丛是虫子的家。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

  她的脑袋突然又逼近了一些,低低地说:“我知道你最怕什么,我替你说出来,好不好
?”

  响马的心猛跳起来!他木木地面对着这个黑暗中的女人,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
等待她猛然揭开自己心中那最黑暗的部分。

  那个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最怕的是……”

  响马的神经快崩断了!他突然想嚎叫!

  就在他歇斯底里的一瞬间,蓦地从虚飘飘的梦境中跌落。

  ……窗外还黑着。

  那个女人无影无踪。


  ●情 种

  响马是一个厚情薄命的人。从小,他就是一颗多情的种子。

  有一次,迷路了,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孤零零地朝前走。他很害怕,很委屈,但是他没
有哭。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比如坏人。

  他毕竟太小了,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都用奇怪地眼光打量他。偶尔一两个男人停下来
,问他:“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不说话,快步朝前走。

  天越来越黑了,两旁的房舍里飘来炊烟的味道。他更加害怕,更加委屈,却仍然强撑着
不让自己哭出来。

  终于一个大女人走了过来,她走到响马身旁,蹲下身,说:“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响马仰头看着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个女人什么都不再说,轻轻把他搂在怀中。

  响马嗅到了一股香气和一股奶味,他的心一下就踏实了,即使永远也找不到家,他也不
会再害怕,不会再委屈,女人那柔软的怀,就是他永恒的家。

  他母亲死得早,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俄狄浦斯情结。

  他天性离不开女人,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否则,他就会一点点干涸,窒息,一点点枯萎
,风干。

  他10岁那年,就爱上了一个大女人。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人住在响马家楼上,可是响马不知道她住在几楼,以及哪个房间。

  她好像是一个女工,长得很丰满,经常穿一件鲜红色的大衣裳,一条艳黄色裤子,那裤
子很紧,弹性很好,裹出迷人的曲线。

  有一次,她从响马的身旁走过,响马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香气,从此,他就迷失在
了那香气中,找不到出路了。

  那个大女人不知道,她每次下班回家时,都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窥视她。

  响马是一个不太合群的孩子,他一个人坐在楼下的花圃前,就是为了等她。响马的四周
,花草摇曳,蜂蝶飞舞,响马沉浸在静静地幻想中……

  她的嘴唇很红润,胸怀很宽阔。

  响马想亲她的嘴,她就为他把嘴唇微微张开;他想把头钻进她的双乳之间,她就会温柔
地为他解开衣扣儿。

  她就像他的母亲,但是更美丽;她就像他的姐妹,但是更陌生……

  响马喜欢听她笑,她一笑起来满世界都是金子;响马喜欢看她的肌肤,她的肌肤展现出
来满世界都是雪花。

  可是,那个大女人却从来没有关注过响马,这使响马很伤心。

  有一次,响马偶尔看到她跟一些大男人在一起笑闹,心中立即充满了酸意,眼圈也湿了
……

  多年以后,响马长成了大男人,也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女人式的小肚鸡肠。很多女人都以
为响马很宽厚,那不过是他善于用灿烂的微笑掩饰内心罢了。实际上,他受不了女人的一点
冷落和简慢,更不能容忍她们的虚伪。否则,他内心那娇好而脆弱的爱之花就会纷纷凋零,
无论对方(包括他自己)怎样努力,都不能使它们鲜活地重返枝头。

洞 穴(4)

  因此,和他交往深刻的女人说:响马最霸道。

  天上的云很白,多像她的手啊。

  童年的响马想抚摸一下,可是他没有天梯——它们是那样遥远,即使他一年年地长高,
也终究够不到。

  他有点绝望。

  终于有一天,10岁的响马在那个大女人下班时拦住了她,郑重地向她求婚了。

  她听了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响马傻了,他在她的笑声中越来越局促。

  终于,她止住了笑,板着脸,故做认真地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

  这确实是个问题。

  响马想了想,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她憋不住,又一次笑起来:“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说完,她抱起响马,在他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那一吻纯净如水,可是,响马的脸蛋
却一下变成了红苹果。

  她答应他了!

  响马觉得他的爱情梦圆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快点长大。

  正当响马全心全意地往高长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搬走了,竟然没跟响马打个招呼。

  响马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万里无云。他哭了一下午。

  他多次打听那个女人搬到了哪里,只听说是一个很远的城市,却不知具体地址。她根本
没遵守曾经对一个小男孩的承诺,就这样轻率地走了……

  从那时起,响马开始了画画生涯。

  他每天放学做完功课,就在纸上画那个女人。他有美术天赋,竟然画得很像。然后,他
捧着她的像,默默端详。

  之后,每年他都要为心爱的女人画一幅像。

  岁月流逝,响马不停地猜测和揣摩,想像着她的变化,完全凭感觉创作了。

  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画了她将近20年。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可是,响马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
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如今的样子。

  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是一种痴迷,一种希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种美好的错觉。

  现在,响马快30岁了,他一直没有结婚。

  并不是因为那个消失了的大女人,他不会为了小时候的一个单纯梦想而终身不娶。那个
大女人以及那不间断的画像只是他对童年纯情的一种追忆,只是他单调生活中的一种虚拟的
诗意。

  上大学之后,响马一直没有缺过性伙伴。

  他疯狂地爱着女人,爱着各种类型的女人。美丽的少女,成熟的少妇……他甚至不排斥
老女人,丑女人。

  每次和女人做完爱,他都有这样一种感想——女人是一个骗局。可是,为了这个骗局,
他愿意倾尽所有。因此,他虽然赚了很多钱,却一直没什么积蓄。

  不管他经历了多少女人,在他心目中,女人永远幽深而神秘。他永远不知道她们的秘密
,永远探不到她们的根底。


  有一句最通俗的话:女人心,海底针。

  他不仅仅是永远弄不懂她们的心,也永远看不清她们的身体。

  之后,响马隔一些日子就要做那个恐怖的梦,梦中的情节一模一样。

  每次,他都梦见他半夜穿衣,走出门,经过那个保安,来到小区外的路上,看见那个女
人在荒草丛中朝他招手,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一直走进一个山洞,接着,他就再也
走不出来了。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脖子后,低低地问他:“你最怕什么?”每次到了这里
,梦就破了。

  为什么反复做同一个梦呢?响马感到这个问题严重了。

  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暗示自己什么?是自己得病了?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啊,生物钟没
有紊乱,能吃能喝,精力充沛,性欲旺盛……

  接下来,他就开始品味这个梦的含义,终于不得结果。

  这一天,他专门跑到城里,找到一个神叨叨的朋友,向他请教。那个朋友一直声称他是
解梦大师。

  解梦大师听了响马的讲述,故作高深地讲了一大通:那个女人总是出现在荒草中,说明
你的生活中将出现一个属蛇的女人,她很富贵,很可能是一个成功的私企老板。她把你引进
一个山洞,然后你就找不到出口了,这说明你将走不出这个女人,她就是你未来的配偶。她
总是问你怕什么……

  大师说到这里打了个嗝,掩饰他的词穷,然后继续说:她是一个挟持你一生的人。你最
怕的就是她。

  响马离开大师之后,把他的那一堆话都扔进了垃圾桶。他暗暗地想,如果这种水平也能
混饭,那我就可以靠解梦跻身亚洲富豪前十名了。

  不过,响马把那个朋友最后一句话留住了——他在响马离开的时候补充说:那个山洞就
象征着女人的生殖器。

  响马不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而是觉得这个文学比喻很生动。



  ●虚实

  响马最近的活儿越来越多了,他经常进城去跟一些客户谈业务。

  这可能跟他刚刚设计的一个平面广告有关。最近,他为一个房产开发商设计了一个广告
,就立在繁华闹市上,那上面有“响马工作室”的电话。

  每次出入小区的大门,响马都发觉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神态有点异样。

洞 穴(5)

  一次,响马走进了小区大门,走出了很远,突然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保安正在背后定定
地看着他。他见响马回过头来,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开了。

  响马疑惑了:为什么白天和夜里都是他在这里值班呢?难道没有人和他轮换?



  想着想着,他幡然醒悟:夜里遇见这个保安,那是做梦。他之所以总梦见这个保安,是

因为他白天总看见这个保安。

  那么,夜里值班的保安是谁?

  这一天,响马要赶一个活儿,很晚才结束。他从电脑前抻了个懒腰,要睡了。

  突然,他有了一个念头:出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长得什么样。

  推开门,一阵冷风吹得响马打了个寒战。

  那些苍白的纸灯笼还在静静地垂挂,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使暗处更暗。

  在路上,他又想起了梦中的情形。

  此时,他是在现实中,不必害怕,对面的荒地里不会再出现那个女人的脑袋,他也不会
傻傻地被带到那个诡秘的山洞里去。

  现在,他不是被谁牵制,也不是无意识。他有明确的目的——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


  风吹着他的额角,很凉爽。

  他的头脑很清醒,身体各部位反应都很灵敏。

  他是飞天小区的业主。

  他是“响马工作室”的主人。

  他不是在做梦。

  现实和做梦的感觉大相径庭。

  现实就像照片,有时候,你甚至为它的清晰而恼怒,比如对待皱纹的态度,但是,它依
然一丝不苟;而梦就像底片,黑白颠倒,模糊诡异,必须借助光的映衬才能显现……而照片
是依据底片冲洗出来的。

  响马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远远地看见,把门的仍然是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他在那
盏白晃晃的水银灯下站立,影子很长,差点就爬到响马脚上了。

  响马的惊怵有几个原因:

  一,在梦里,他每次都在大门口遇见这个保安,而值夜班的竟然真是他!

  二,他站在门口的这个场景跟响马梦见的一模一样,包括他的站姿,他的神态,甚至包
括屋檐下那盏水银灯的光晕,他的身影……

  三,他怎么昼夜值班?难道他不吃不喝?

  四,或者,白天站岗的保安和夜里站岗的保安是双胞胎?

  响马走过去,主动跟他笑了笑。他也朝响马笑了笑。他的脸有点青,好像是冻的。

  “还没休息啊?”响马问。

  “没有。”保安说。

  响马掏出烟,递给他一支,被他谢绝了。响马自己点着一支,大口吸起来。

  “你们几点下班啊?”响马盯着他的右眼珠问。

  “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

  响马低头看了看,说:“哟,现在都凌晨一点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最近不一样。”

  “最近怎么了?”

  保安压低声音,说:“最近飞天小区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响马盯着保安的左眼珠问。

  保安也看着响马:“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咳,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现在出来干什么?”

  “我?……出来溜达溜达。”

  保安鬼鬼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一阵大风吹过来,把保安的大檐帽吹掉了,落在了响马的脚前。他动都没动一下,好像
就等响马帮他把帽子捡起来。响马有点戒备,他弯腰捡帽子的时候,眼睛一直注意着这个保
安的腿。


  响马担心他会趁自己弯腰时下手。

  他没有下手。响马发现,他始终站得笔直。

  响马把帽子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


  响马乘机问:“你们掌握了一些什么情况吗?”

  “其实也没什么。”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

  “可是,你说最近有点不对头。”

  “我们做保卫工作,要当然要格外警惕和小心……”他绕了一阵弯子,突然说:“如果
没什么事,你就回去睡觉吧。”

  响马忽然想,难道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

  他讨好地笑了笑,说:“如果有什么事,还希望你早提醒。”

  “好的。”保安说得毫无诚意。

  响马回到家中,想起他反复做的那个梦,想起那个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态,越来越觉得蹊
跷。

  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

 ●塑料人

  第二天早上,响马按捺不住内心的疑虑,又去找那个保安了。

  这次,他发现把门的保安换了,换成了一个矮个子保安,很精干。

  响马走近他,说:“小伙子,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咱们小区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听说。”

  “你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吗?”

  “不对头?”矮个子想了想,说:“没有啊。你听说了?”

  “道听途说。”

  停了停,响马又问:“哎,今天怎么换了你值班呢?”


  “原来那个保安被辞掉了。”

  “怎么时候?”

  “今早上。”

洞 穴(6)

  “为什么?”

  “他那个人有点……”

  “有点什么?”

  矮个子似乎不愿意在背后讲人家坏话,吞吞吐吐的样子。

  “没事,你说吧。”

  “他有点怪。”

  “怎么怪?”

   “每天半夜一过了零点,他就在这里立一个塑料人替他值班,然后他就钻进那片荒草
中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塑料人?”

  “塑料人。”

  “他不是总那样吧?”

  “我们领导暗中探察了很多天,无一例外。”

  “可是,昨天半夜我出来,看见他在这里站岗呀。”

  “你看错了,那是塑料人。”

  “不可能!”

  “他制作的塑料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也穿着我们的制服。”


  “我走到他跟前,还跟他说了半天话呢!”

  “那你一定是活见鬼了。”矮个子怪怪地笑了笑。

  响马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细节——那个保安的帽子被风刮掉了,他一动不动,等着响马
帮忙,好像他不会弯腰一样。

  响马打了个冷战。

  他一到零点就消失在那片荒地里……他去干什么?


  响马想,难道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怪梦跟这个古怪的保安有关系?难道那荒草中有他的洞
穴?难道他会妖法?难道梦中那个让自己感到有点熟悉的女人其实只是个画皮,里面是他?

  这时,响马想起那个保安曾说过:“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

  矮个子小声说:“走,我带你看看那个塑料人。”

  响马怔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矮个子保安为什么要这样做,顺从地点了点头。

  矮个子带他走进值班室,推开里面的一扇门。

  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的仓库,里面很暗,堆着很多东西,有老一批保安废弃的制服,有一
些消防器材,有一些残废桌椅……等等。

  响马看见一个塑料人躺在那推破烂中,它穿着崭新的制服——假人穿真人的衣服,让人
极不舒服。

  响马看了它第一眼,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猛跳了一下——这个塑料人跟那个被辞退
的保安长得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活动的人在画面上定了格。哪家塑料厂能做出这么逼真
的塑料人呢?

  它的表情有点木然,好像在看响马,又好像没有看他。这个神态就是夜里跟他聊天的那
个保安的神态啊!

  矮个子盯着响马的脸问:“你夜里见到的是不是它?”

  “真像……”

  矮个子瞟了那个塑料人一眼,突然从地上拾起一截钢筋,恶狠狠地扬起来,要朝那个塑
料人身上戳。响马仿佛看见它的眼睛、鼻子、嘴巴转眼就变成了几个黑窟窿。好像不愿意看
见一个活人被杀死一样,响马猛地伸手把矮个子拦住了。

  “戳烂它,它就不会半夜作怪了。”矮个子说。

  “挺可惜的。”响马笑笑说。

  矮个子想了想,终于把那截钢筋扔在了地上。

  “那个保安叫什么名字?”响马问。

  “黄减。”

  “他老家在什么地方?”

  “他好像是山里人。平时,他跟我们接触不多。”

  “你们领导为什么让他日夜值班呢?”

  “他自愿。他家里穷,想挣双薪。”

  “可是,那多疲劳啊。”

  “北门日夜都有人看守,这个南门过了零点就可以锁上了。他只是多站几个小时岗而已
。”

  “按照规定,过了零点,他就可以休息了,那为什么还要开除他呢?”

  “领导觉得他的行为有点怪。”

  “他放一个假人在这里,可能是为了吓唬那些想翻墙的小偷。我们不是经常看见公路上
也有假警察吗?”

  “假人有跟真人这么像的吗?”矮个子冷不丁说。

  这句话让响马哆嗦了一下。他之所以站在黄减的角度说话,只是想通过辩论,把这个古
怪的保安看得更真切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被炒掉之后去了哪里?”响马问。

  “他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们都对他的行踪不了解,现在他去哪儿,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

  停了停,矮个子问:“你想见他?”

  “……是的,我有个事儿问他。”


  “我想,只要你把这个塑料人抱回家去,有一天他就会出现的。”接着,他眯着眼睛问
响马:“你敢吗?”

  响马说:“有什么不敢的。”



  ●长夜

  天渐渐黑了。

  响马把所有的窗帘拉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立在房间一角的塑料人,抽烟


  他有点后悔把它抱回来。

  在温和的灯光下,它简直栩栩如生。它的头发和眉毛和真人的一模一样,它的眼珠甚至
有点晶莹,它的肌肤纹理清晰,似乎都有弹性……

  可是,它是塑料人,响马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就像抱一幅画那么轻。像画一样轻的人怎
么可能是真人呢?

  它似看非看地与响马对视。

  响马越看它越觉得像那天夜里跟他聊天的人。

  在这个深深的夜里,响马跟它主动地笑了笑。

  它没有反应。

  响马掏出一支烟,递向它:“抽吗?”

洞 穴(7)

  它还是没有反应。

  响马低低地说:“……我知道,那天跟我说话的人就是你。”

  它木木的。

  “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你继续说吧。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

  它还是木木的。

  “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我自己——跟我有关系吗?”

  响马观察着它的脸。

  表面上,响马很镇静,其实,他的心里恐惧至极。假如这个塑料人突然开口说话,他一
定当场昏厥。

  突然,塑料人的大檐帽掉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风,它的大檐帽怎么会掉下来呢?不对!

  响马直直地盯着它的脸,过了好半天,没见什么异常,他才试探着一点点蹲下身,伸手
去够它的帽子。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它的脸。

  终于,他成功地把那顶帽子拿到手了。

  他站起来,慢慢走近它,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它的脑袋上……

  响马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它的头发!——那绝对是人的头发。响马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那顶帽子又一次掉在地上。

  响马这一次不敢弯腰捡了。他死死盯着这个塑料人的眼珠。他感到,它是在试探他的胆
量。如果他不敢捡这顶帽子,那么他就输了,它摸清了他的根底之后,会加倍吓他。漫漫长
夜,响马实在承受不住这种恐怖的煎熬了。

  他必须把这顶帽子捡起来。

  他后退一步,一边盯着它的眼珠,一边慢慢弯下腰去。

  就在他要摸到帽子的时候,塑料人突然直挺挺地朝他扑过来!那一瞬间,响马看见它的
表情依然是木木的,双臂依然贴在身体两侧,像一具尸体。

  响马惊叫一声,就地一滚,窜到沙发前,惊恐地回头看去——那个塑料人“吧唧”一声
摔在了地上。

  它倒了。

  塑料人没站稳,倒了,仅此而已。

  响马惊惶地看着它。他认定,它是故意倒下来的。

  响马定定心神,慢慢走过去,把帽子踢开,然后,小心地把它扶起来,立好。它的个头
跟响马一样高。

  “别演戏了。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了!”响马近近地看着它,突然说。

  墙上挂着石英钟,眼看就到零点了。小区里彻底宁静了,远处高速公路的车声也渐渐消
隐,梦在夜空中飘荡。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震动,响马看到这个塑料黄减的两个眉毛一先一后掉了下来。它没有
了眉毛,变得更加恐怖,鬼气森森。

  响马正惊怵着,它的头发也一片片地掉了下来,很快就掉光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响马咬着牙关,鼓励自己挺住,挺住,挺住。他低低地说:“你用这种方式说话,我听
不懂。”

  塑料人光秃秃地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

  响马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让它一下就变成一个活人似乎不太可能,应该给
它一个台阶。于是,响马看着它的眼珠,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点饿了。”

  塑料人木木地看着他。

  响马又说:“我得去吃点东西。”

  然后,他一步步后退,终于退进了厨房——他想,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会看见活
的黄减站在他的房间里了……

  他不饿。

  他走进了厨房之后,总得干点什么,他轻轻打开酒柜,拿出一瓶洋酒,猛灌了几口……
这时候,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停电了?

  响马傻在了那里。哪有这么巧的事!

  此时,他不敢走出这个厨房的门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聆听那个塑料人的动静。

  突然,他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马,你来。”

  他哆嗦了一下,大声问:“你是谁?”

  “我就是黄减啊。”

  ●梦游

  响马差点瘫软在地。

  黄减……

  正是响马把这个黄减抱回来的啊!

  他扶着墙慢慢走出去,客厅里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站在离那个塑料人很远的
地方,颤巍巍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把我的替身抱回来了,我就溜进来了。一会儿我要把它抱走。”黑暗中一个声音说


  “你是真人?”

  “当然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办法太多了,怎么都能进来。对不起啊,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的东西。”

  “我能点上灯吗?”

  “不行。”

  “为什么?”响马更加惊骇了。

  黄减似乎想了想,说:“我已经被开除了,我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保安,现在我是私闯民
宅……真的,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

  响马注意到,刚才他说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的东西,”而现在,他说的是:“我
只想抱回我自己。”

  “刚才我进厨房的时候,客厅里只有一个塑料人,接着就停电了,回来就听见你说话了
……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怎么能肯定……不是塑料人在说话呢?”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你不能开灯。”

  “我可以抽烟吗?”

  “也不行。”

  “那好吧。你说,飞天小区怎么有点不对头?”


洞 穴(8)

  “是你不对头。”

  “我?”响马懵了。

  我怎么不对头?难道我疯了?中邪了?

  黑暗中的声音继续说:“因为我天天半夜都看见你走出小区大门。”

  响马的头皮一下就炸了——难道梦里经历的都是真事?!

  他陡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都能梦见这个黄减在水银灯下走来走去!

  “后来,我怀疑你是在梦游。”黑暗中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响马像被电击了一样。

  他从小就害怕梦游。

  你想想,深更半夜,你木木地起了床,然后直挺挺地走出去,专门到你平时最害怕的地
方去,比如没有路灯的胡同,比如废弃的剧院,比如荒草甸子,比如公墓,比如太平间……

  转了一圈之后,你回到家中,继续睡觉,天亮后,你起床,吃早点,上班……

  多少年过去了,你对你黑夜里的经历始终一无所知。

  有一天,你的一个同事对你讲了某个诡怪之地,把你听得全身发冷。半夜里,你等大家
都睡着了,就直直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慢腾腾朝那个地方走去……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这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控制着你的身躯,你越害怕什么就越让你经历什么……

  “你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你值班时遇见了我?”响马问。他不相信他做的那些梦都是现
实!他不相信半夜时他真的跟一个陌生女人一起走那么远的路,进入那个刁钻的山洞!

  他不敢相信!

  “你上个月27日出来过一次,这个月3号出来过一次,还有11号,17号……今天是23号
。”

  响马也记不太清楚他哪一天做过那个梦了,他大概回忆了一下,这个黑暗中的人说得还
真八九不离十。

  “我还看见有个女人。”

  响马瞪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是最恐怖的!

  假如响马真的梦游,那么,他每次梦游的时间是半夜,这么偏远的小区外根本不会有什
么人,即使有人,他每次遇见的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是,他为什么每次都遇到这个诡秘的女人?巧合?难道,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梦游


  或者换个思路,她有办法遥控响马梦游?她一召唤他出来,他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出来
,跟在她身后?

  她为什么每次都带他去那个山洞?

  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是谁?

  黑暗中的声音又说:“她每次都在小区对面的荒草中等你。”

  响马屏住呼吸听,生怕落掉一个字。

  “你看清她的长相了吗?”

  “没有,我能看见她的脑袋,模模糊糊的。你每次都跟她走,你自己没看清?”

  “一直没有……”

  “她从不早来。每次她出现之后大约5分钟,你就出来,跟她走了。”

  他停了停,又说:“开始,我以为你们是情人。后来,我从你的脸上发现,你是在梦游
。——你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总是表情呆滞,目不斜视。”

  “那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睡了。”

  响马在极度惊恐中沉默了。在这个世界上,让人无法探究根底的事情太多了。终于,他
岔开了话题:“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假人?”

  黑暗中的人似乎被触痛了最深邃的神经,他缄默了。突然他说:“有个人替我工作,这
是我一生的梦想。”

  “那你本人去哪里了呢?”

  “我去见我的女人。”

  “她是谁?”一说到女人,响马立即想到那个控制他的女人,就凝聚了全部的注意力。
但是他马上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对不起。”

  “我走了。我走了电就会来了。”黑暗中的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响马愣了一下,马上问:“那我以后想找你的话……怎么联络?”

  “我随时都会来的。”

  “你的塑料人还拿走吗?”

  “我当然要把我拿走了。我干什么来了?”

  “那你……打算从哪里出去?”

  “你不用管,反正你也看不到。”

  接着,响马就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朝着书房那里去了,又好像朝着卧室那里去了



  过了一阵子,房间里归于沉寂。

  电“哗啦”就来了。

  响马看对面,客厅里空荡荡,那个塑料人已经不见了。包括它的头发和眉毛,还有那顶
大檐帽。

  鬼知道刚才说话的是不是它。

  鬼知道它是不是自己走了。

  这件事永无对证。

  响马来到书房,书房的窗子锁着。他又来到卧室,卧室的窗子也锁着。

  他有点毛骨悚然了,四下看了看,又小心地把衣柜拉开——“吱呀……”里面什么都没
有。

  这家伙怎么就没了呢?

  如果刚才说话的真是那个黄减,他如此轻松地就可以出入自己的家,那么,以后还有一
点安全感吗?

  他没了,或者说它没了。

  这一夜响马无眠。


  ●计谋

  响马有一个特点,不论遇到什么事,浪漫的也好,烦恼的也好,悲痛的也好,古怪的也
好,都不会耽误他白天的工作。

洞 穴(9)

  次日,他把手头的设计都完成了,叫“快递公司”送走。

  匆匆吃了晚饭,他接到一个电话,是第n个女友打来的。

  n是一个很林黛玉的女人,她当然不知道响马还有abcd一系列女朋友。她说:“我要去
见你。”

  “你别来了。”

  “怎么了嘛?有女孩子啊?”她酸酸地说。

  “别胡说。”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遇到一点事,得解决一下。”

  响马一边说一边在脑袋里把这个n和梦游中的那个女人的头像叠放在一起,他发现码子
差大了。


  他又把opqrst等等女朋友都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型号都不对。

  越这样他越害怕。

  他觉得这个荒草中的诡怪女人非常深邃。她总是笑笑的。他永远看不清她的脸,永远看
不清她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

  “什么事呀?”

  “你帮不上忙。”

  “那可不一定啊。”

  “哎,我还真得求你帮忙。”

  “说吧。”

  “过几天我再找你。”

  “好吧。”n有点扫兴:“那你睡吧。晚安。”

  “晚安。”

  响马放下电话,看了看他那凌乱的床铺,他知道,今夜他肯定还是睡不着。

  一是他心思乱。不挖出那个女人的秘密,他的心就会一直放不下来,整天在胸腔里提留
着,悠来荡去。也许,这件事他一辈子都整不明白。

  二是他不敢睡。他怕他一睡着,就会被那个神秘的力量吸出去,走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
中……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不睡觉,她会不会有办法,让我走出去呢?他希望这样,
因为他清醒着就可以看到真相。

  突然,他想到,那还不如假装梦游,出去看能不能看见那个女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跳起来。

  石英钟一点点移动。夜越来越深,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窗外的月亮似乎洞察人间一切的秘密,它从云朵后面闪出苍白的脸庞,它要看一看结果
。风刮起来,似乎在预告什么。

  零点终于到了。

  响马慢慢打开房门,他觉得今天门锁的声音特别响。


  关好门,他走出去。

  小区里没有一个人,那些高高的草都在看着他。今夜,他无比孤独。

  他直挺挺地走向小区的大门。


  他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恐怖。他感到自己很恐怖。一个人如果感到自己恐怖,那就没救了


  他感到不但自己梦游有人操纵,就是现在这样假装梦游都有人操纵。

  为了谜底,这个胆子本来不大的人豁出去了。

  风把他的衣服撩起来,他感到彻骨地冷。

  他是逆风而行,风似乎都在阻挠他。

  他一意孤行,继续朝前走。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个新换的矮个子保安。他在风中踟躇,不停地用双手捂耳朵。

  响马走过他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能感觉到那个保安在用诧异的眼光望着自己


  他一直走出大门,站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向那片荒草地望去。

  那里很黑暗。荒草摇曳,似乎是一些寂寞了亿万斯年的野鬼,在叫唤他走过去。

  这片荒草地,他太熟悉了,他无数次在半夜里看见它,并且走进去。可是,现在不见那
个女人,荒地上空只有一些蝙蝠在飞。

  他站在马路上直僵僵地等待,心情复杂极了。他不是在等待哪个情人,他不是等待远方
的书信,他不是等待一个机会,他是在等待一个目的不详的恐怖女人。

  半个钟头过去了,荒地里始终没有露出一个脑袋。

  他感到自己有点傻。

  那是一个梦,现在他却来现实中寻找梦中的情节,不可笑吗?也许一切都是那个黄减在
杜撰,都是他在捣鬼。

  一个为自己制造塑料替身的人本身就有问题。

  可是,他怎么能说出响马哪一天做了什么梦呢?难道他不但能钻进自己的房子,还能钻
进自己的大脑?

  不论怎么说,目前最可怕的就是他——黄减。

  “你现在是梦游还是在散步?”

  有人说话。

  响马惊了一下,四下张望,判定那声音来自荒草中。

  “你是谁?”

  “黄减。”

  响马猛地抖了一下,他仿佛看见那荒草中躺着一具塑料人。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你出来。”

  “小点声!你进来。”

  响马犹豫着,没有迈步。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响马想了想,终于慢吞吞地走向荒草丛。

  果然有一个黑影在草丛里端坐着,正是那个两个眼珠离得很远的人,他还穿着一身保安
制服,不过已经很脏了。荒草高过了他的头颅。

  “你是不是在梦游?”他又低低地问响马。

  “应该不是。”响马站在他前面,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一直没有睡觉。”

  “那你是想见她?……”

  “是。”响马心里说:可是,我却见到了你!

  “你这样做是徒劳的。”

洞 穴(10)

  “为什么?”

  “你只有在梦游的时候才能见到她。她不在这个层面。”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替你分析,你不信就算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响马突然警觉地问。

  “我在等一个女人。”接着,他强调了一句:“我在等我的女人。”

  响马觉得他太可疑了,哪个女子会到这里和他幽会呢?除非那个女子梦游……


  “你……等吧,我回去了。”响马说完,转身就走。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其实是
一条虫子。

  “你等一下!”黄减在后面压着声音对他喊。

  他猛地停下来。

  荒草已经把黄减挡住了,支离破碎的黄减轻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这一带最近发生
了什么事?”

  “不知道。”

  “有个男人失踪了,他是这个小区的业主。”

  ●又一次邂逅

  响马依然不敢睡。

  他怕。他知道,只要一睡着,他的大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了,就会被那个神秘女人
勾出去,再一次经历那反反复复的恐怖情节……

  他不能对任何熟人说起这件事,他担心大家把他当成精神病。以前,他一听说谁梦游就
觉得谁精神有问题。

  而他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这天晚上,响马睡觉之前,用钥匙把门反锁了。

  然后,他又在床前的地板上摆放了很多空瓶子,如果不开灯,就是他醒着,想走出卧室
,都会把瓶子碰倒。

  他想,假如他再梦游,下地的时候一定绕不过这些瓶子,到时候,瓶子“乒乒乓乓”地
倒下,他就会被惊醒。

  最可笑的是,最后,他用一根粗绳子把自己绑在了床上,绑得很结实,即使是天亮了,
他想解开那些绳子都很难。

  这下他放心了。他在绳子的束缚下,渐渐睡着了。

  半夜时分,在朦朦胧胧中,他又一次走出家门,走向户外……他的心里极其恐怖,却控
制不住双腿。

  那些纸灯笼还是惨白地亮着,显得有几分困倦。

  他直撅撅地走到大门口,又看见了那个矮个子保安,他这一次坐在值班室里的凳子上打
盹,没有看响马。响马多希望他站起来,把自己拦住啊,可是,他似乎被收买了,头都不抬


  响马走过他,一直走出了小区。

  荒草丛中,出现了一个黑影。正是她。

  响马甚至都看见了她的牙齿在暧昧的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风吹草动,她的身子似乎和
草一起晃动着。她在朝响马摆手:“过来,你过来!”

  这个场景,响马太熟悉了,却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过去。

  她还像从前那样,转身朝荒草深处走。响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她的长发一直没有剪,只是她的衣服好像换了,原来她总穿一件红色有黑色花纹的衣服
,现在她穿一身白,更加鬼魅。

  快秋天了,有的草已经失去了水分,只剩下柴质,干硬,他不小心,胳膊被刮了一下,
很疼,他觉得应该是出血了,伸手一摸,果然有湿乎乎的液体。

  他顾不上管那么多,紧紧追随那个女人的步伐。

  走了很远,又来到了那个山腰,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不长记性,仍然对那个山洞满怀
期望。

  那个女子笑笑地朝里指了指,然后一闪身就进去了。

  响马也跟她走了进去……

  响马第一次看见人做爱那一年,只有15岁,在初级中学读二年级。除了画画,他对其他
功课毫无兴趣,经常逃学。

  他读书的学校在城郊,挨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那所学校的高墙外面,有几十孔相通的地
道,是备战用的。响马逃学的时候,担心被老师、家长、或者认识的人发现,就藏在地道里
面。

  一次, 他背着干瘪的书包刚刚钻进那个地道,就听见洞里有呻吟的声音,是个女人。

  响马被吓了一跳,急忙闪身,悄悄探出脑袋观望,全身像通了电——一男一女,在相连
的另一个更深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那个女人像狗一样呜呜地叫着,不知是幸福还
是痛苦。

  这是响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突然如饥似渴。

  女的一直在叫,那男人不语,只是努力在做着让那女人叫的事。

  响马觉得那场面很美,他们都没有穿衣服,他们的衣服都扒了下来,扔在了洞口。响马
感到那花花绿绿的套在人体之外的衣服无比虚伪。

  他们的肤色一黑一白。男的白,女的黑,互相衬托。

  男人为天,天在动。

  女人为地,地在动。

  天地在动宇宙在动,动得极有规律,极有节奏,令人感到什么是生生不息,什么是物质
不灭。

  人类的所有动作都有意识,有目的,比如木工拉锯是为了做木器,人上班是为了挣工资
,行人走路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

  而这两个人,他们不需要报酬,不需要达到,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劳累,不计
较得失,他们的运动完全来自于一种原始的激情,一种自然的灵动,因此,这种单纯如水的
运动是最美好的,最玄妙的,最神秘的,最永恒的。

  过了好久,他们两个人才穿好衣服,小声说了一阵子话,离开了。他们一直不知道旁边
埋伏着一个未成年的观众。


洞 穴(11)

  他们走后,响马判断,他们不像是一对拍拖的恋人,因为他们的年龄都有三四十岁了。
也不像是一对夫妻,如果是,他们不会跑到这么潮湿的地方做爱。

  偷情?响马立即感到丑陋了。

  他从燥热中冷静下来,双手支腮,望着远方那个勉强都可以称为夕阳了的东西,发呆。

他突然想呕吐。

  美与丑只差一步。

  他默默地想,刚才的一幕到底是美还是丑?如果是美,那么为什么如此脆弱?如果是丑
,那么为什么如此生动?终于得不到答案。

  这是一个少年的思考。后来,他发现很多人都是思考。

  一个西方的文学大师这样结论:

  有一种行为,

  它是最美的,

  也是最丑的,

  至少有一点可以说清楚,

  它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这个大师的结论不比响马少年时代的思考高明多少。

  从那以后,山洞对响马充满了诱惑。

  那个女人又不见了。

  响马突然后悔他忘了睡觉之前在口袋里放一个打火机。

  “喂。”

  每次都这样,她在他叫第三声的时候回应。

  “喂!喂!”


  响马一次全喊出来了。

  “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响马的背后出现了!“你,最怕什么?”

  响马突然转过身,盯着黑暗中的这张脸,半天才说:“咱们曾经多次一起来到这个山洞
,对吧?”

  黑暗中的人不语。

  响马继续说:“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对吧?”

  黑暗中的人还是不语。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终于说话了:“你可以随便问,只是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会告诉你。这个问题是炸弹,你不知道它埋在哪里。如果你不撞上,那算你运气
。如果你撞上,那你就倒霉了。”

  响马犹豫起来。

  她在黑暗中笑起来:“怕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问题,你不会那么倒霉,大胆问吧
。”


  响马盯着那张黑糊糊的脸,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梦游?”

  那个女人猛地嚎叫起来,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她愤怒地伸手抓过来:“就是这个
问题不许你问!”

  响马打了个激灵,一下就醒了。

  他抬头借着月光看了看,身上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地上的瓶子也没有一个倒下,而房
间的门也锁着……

  这是怎么回事?

  做梦?

  他突然感到胳膊有点疼,伸出来一看,一条长长的口子,有血迹,这就是他跟个女人走
在荒草中刮的啊!

  他的心一下就掉进了深渊。

  他是怎么解开了身上一重重的绳子,避开那些密匝匝的空瓶子,打开反锁的门,走出去
的啊?

  他又是怎么摸回家门,把门锁上,再绕开那些玻璃瓶子,爬上床,重新把那些绳子绑好
的啊?

  ●陌生人之约

  响马经常站在窗前朝外眺望。

  对面是一栋方方正正的楼房。

  无数黑洞洞的窗子,很规则地排列,中间厚厚地隔着,绝不通融。那些窗子终日死寂无
声。

  响马盼望走出一个人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他或她悠悠地坐在阳台上,望着响马,正
常地笑一笑,或者抬头看一看天。

  然而,响马终于没见一个人出来。他甚至怀疑那是一栋被遗弃的楼房。

  一天,有个孩子,一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在一个午后从阳台上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
。于是,响马知道那里面有人,而且有孩子。

  他担心起来,一个孩子怎么能呆在那样一栋古怪的楼房里呢?童心会发霉的。

  满世界的阳光很灿烂,却照不透那一窗窗黑洞。响马觉得它们有点像梦中的山洞。

  于是,他就画了一幅画,叫《对面的楼房》。

  刚刚画完,他就看见有一张纸条出现在门缝下。他捡起来,打开,看见寥寥几个字:请
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不好?落款是:陌生的朋友。

  22号楼就是响马经常观望的对面的那栋楼。多巧啊。

  人总是感叹:这个地方没劲,而在那个地方生活的一段时光才回味无穷。可是,当他真
的再次生活到“那个地方”,又会感到同样没意思,反而会再次思念他离开的“这个地方。


  人也总是感叹:如今的日子无聊,而过去的岁月才是美好的,难忘的。过去的不可复得
,于是,只好寄希望于未来。可是,当他真的走进了未来,却又觉得乏味,回首曾抱怨过的
日子,发觉竟是那样令人怀念……

  存在总是无奈,我们在憧憬和缅怀中度日,盼望奇迹。

  响马觉得奇迹来了。

  他拾掇了一下,立即下了楼。

  与往日相比,太阳第一次变了样。空气也第一次清新了许多。碰见小区里的人,响马感
到他们的面孔也第一次亲切了许多。

  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他摆上了两杯红酒,正等着馈赠友谊?她捧出了纯洁,正等着奉献爱情?他是恩人,要
赐予响马地位和声誉?他是仇人,要与响马进行殊死的搏斗?她是年迈的老人,要降临博大
的母爱?她是幼小的孩子,要索取成人的呵护?

洞 穴(12)

  响马的思绪在未知的领域尽情飞翔,呆板的生命里有了一丝流动。

  他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用手
揿门铃。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个女性。她的笔体很柔软,那是男人的手模仿不出来的。

  没有人出来。

  他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出来。

  他想那个猫眼里一定有个人在窥视他。他不急不噪,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玩弄了!

  离开的时候,走下几阶楼梯,他又回头看了看,那扇门依然板着脸,无声无息。

  这天夜里,响马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缝隙,朝22楼张望。

  他用眼睛找到了那个神秘的202室,里面漆黑,没有灯光,而且还挡着窗帘。

  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窗帘的缝隙偷偷观望响马呢?他不敢确定。他把目光收回来,把窗帘
拉得严严实实,不再看。

  他忽然觉得这个邀约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有关。


  ●一个善良的女人

  n又打电话来了。

  响马觉得请她帮忙的时候到了。

  “响马,最近你怎么了?为什么总躲避我?”

  “总共才一次。我真的遇到了一点麻烦事。”

  n停了停,突然问:“你们小区是不是有个男人失踪了?”

  “你听谁说的?”

  “报纸。”

  “我一周前就听说了。”

  “那就是两个了?”

  “什么意思?”

  “报上说这个男人是三天前失踪的呀!”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跟你有没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最近怎么总是怪怪的?”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就对你说了,我是不想让你受惊吓。”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更害怕。”

  “你来一趟吧,我讲给你。”

  “你现在就说。”

  “不,我要当面对你讲。”

  n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等我。”

  晚上,n来了。

  n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身体很不好,脸色总是显得有些苍白。不过,她的胆子似乎
比较大。

  响马把自己最近经历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她讲了,竹筒倒豆子。她的眼睛闪着惶恐的光
,不停地看响马的左右眼。

  响马说:“我说我不告诉你,你非要听!”

  “我……”


  “你怎么了?”

  “我在想……”

  “你到底怎么了?”

  “我在想,你现在是不是在梦游,是不是在说梦话……”


  “别添乱了。”

  “响马……”n低头沉思了一下,继续观察响马的左右眼,说:“我觉得,一个人不能
长时间离群索居……”

  “什么意思?”

  “你最好出去找个工作,业余时间再搞点设计,赚点外快。经常接触一下人群,那样会
好一些。”

  “我比任何人都正常。”

  “可是……”

  “现在,你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

  “你跟我住几天。”

  “干什么?”

  “假如你发现我半夜走出了这个房间,你就跟着我出去,千万不要惊醒我……”

  “不,我怕!”

  “我又不会害你!”

  n缩紧肩膀听下文。

  “我每次梦游都会见到那个恐怖的女人,她领我去一个山洞。你跟着我们,看看那到底
是什么地方。然后,你悄悄跟着她,弄清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敢!那样会把我吓疯的!”

  “我必须探明她的底细,不然,日后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唉,你不帮我,
那就没有人能帮我了。”

  响马有些悲观,仰躺在沙发上,叹气。

  n轻轻拉起响马的手,静静看他的脸。最近,他显得十分憔悴。她有些心疼,说:“响
马,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我哪知道啊。”

  “你说,那两个失踪的男人是不是也被她带进了那个……山洞?”

  响马被这个猜测吓得一哆嗦。

  “也许,你说出你最怕什么,她就不再纠缠你了。”

  “我不敢说……”

  “你到底最怕什么啊?”

  “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响马看着n,眼光突然戒备起来。

  n想了想,突然说:“响马,我帮你。”

  “真的?”

  “真的。在我原来的想像中,男人很强大,很暴烈。自从跟你在一起,我才发现其实很
多时候男人比女人更软弱。”

  响马一下把她搂进怀里。他发现她这时候已经开始抖了。

  “你记着,千万要注意隐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记着。”

  n陪着响马过夜。

  他们没有做爱。

  n甚至都没有脱衣服。

  两个人严阵以待。

  关了灯后,n把头靠近响马,小声说:“响马,我害怕……”

  “不怕。”响马也小声说。

  “今夜……你会梦游吗?”

洞 穴(13)

  “我哪知道啊。”

  静了一阵子,她又小声说:“假如你半夜上厕所,千万提前跟我说一声,别吓着我。”

  “我尽量不上厕所。”

  又静了一阵子,她又说:“假如半夜你出去,即使你不让我跟着你,我也不敢一个人呆
在这房子里。”

  “你在房子里怕什么?”

  “万一你说的那个黄减爬进来呢?”

  隔一阵子n就小声说几句什么,无非是“外面是什么声音”“你攥紧我的手啊”“你是
不是已经睡着了”之类。

  后来,响马实在太困了,n的声音就变成了糨糊,他听不清字节了。

  随着响马朝梦乡里越陷越深,n的耳语变得像抽象画一样破碎支离,越来越荒诞:“你
别先睡啊~~~~~~睡觉危险~~~~~~她现身了~~~~~~她就是我~~~~~~我怕~~~~~你不能怕~~~~~你
怕我吗~~~~~~”

  大约半夜的时候,响马被什么惊醒了。

  窗外好像有一只猫在叫,那声音低下,狭长,丑陋,孤单,鬼祟。

  响马翻了一下身,看见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这双诡秘的眼睛离他太
近了,他的魂差点飞了。

  是n!

  她一直没睡,她在暗暗观察响马。

  “我醒了,你别怕啊。”响马说。

  n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突然说:“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抖了一下。这句话他太熟悉了!

  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难道操纵自己梦游的人就是她?n?

  “你要……干什么!”响马颤颤地问。

  n“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最怕什么?”

  “你可别吓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睡着了呢。”

  “别撒谎了,你是以为,我就是那个梦中的女人,对吗?”

  响马不知说什么好,他越来越觉得她可疑了!

  “我不是。”她又说。

  响马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继续说:“我是你的女人。”


  接着,n好像怕吓着响马一样,试探着钻进响马的怀,把他慢慢抱紧。

  然而,深夜里那猫一样绿幽幽的眼光,却在响马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


  ●来历

  第二天,n坐989去上班了。

  她在一家IT公司当文秘,上班要第一个到,下班要最后一个走,因为她拿着钥匙。她的
工作无非是接电话,接待客户,外联等等,反正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

  她走的时候,对响马说,晚上她回来。

  响马透过窗子看着她的背影。

  她穿一件米黄色风衣,黑色短靴,头发长长的,但是缺乏光泽。她的身材很不错,看背
影,还有几分俊朗。

  她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朝响马的窗子望过来。

  响马吓得一缩头。

  她好像没有看见响马的眼睛——前面说过,从外面看楼房的窗户,是一个黑洞洞——她
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响马继续看。

  他在对比n和那个恐怖的梦中女子的背影,越对比他越觉得像。

  n终于出了小区的门,一拐,不见了。

  响马倚在窗前,呆呆地想,难道自己是引狼入室?

  趁着太阳刚刚升起来,他开始回忆。

  一年前,朋友阿2找到响马,开口就说:“响马,我小姨子爱上你了。”

  “你想和我攀亲戚呀?”

  阿2说:“你还没我富呢,我攀你干什么?”

  后来,响马知道阿2说的是真话。

  他小姨子就是n,23岁,据说心高气傲,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上哪个男人,她说她见过
的男人都肮脏,她要找一个像风一样清爽的男人。

  一次, 阿2家举行一个Party,响马去参加了。那次,n也在。

  以前,她就在阿2家看过响马的绘画作品,一直很仰慕。那天,在Party上,她一直坐在
暗处静静观望响马,她被响马身上的美术气质深深打动了。

  她半遮半掩地向姐姐吐露了这个心事。

  而阿2对响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响马都想不起那个Party都有哪些人了,更没注意n长
的什么样子。

  当时,阿2的神态有点异样,他说:“你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将是最后一个。”

  响马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感到了压力。

  “希望你能……好好待她。”阿2的声调更低。

  “她怎么了?”

  “癌。医生说,她顶多能活6个月。”

  “可是,你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当然知道你有女朋友,而且不止是一个。你难道不能把你那些庸俗的爱情暂停一段
时间吗?……陪她半年。现在,她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她知道她的病吗?”

  “不知道。”

  响马想了想,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妹妹一样对待的。”

  “不能当成妹妹。”

  响马更正了一下:“我会尽全力扮演好她的恋人的。”

  当时,和响马来往密切的女孩是b。

  b开了一个花店,响马当时就去了她的花店,对她说了实情。b说:“你好好爱她一次吧
,我不会怪你。”

洞 穴(14)

  后来,阿2终于找了一个机会,把n介绍给了响马,然后他就找个借口离开了。

  n长得不漂亮,并且脸色一点不红润。那是在一个酒吧,响马和她聊了两个多小时。为
了让她尽早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响马过早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全身都哆嗦了一下,轻声轻气地问响马:“你真喜欢我吗?”

  “真的。”

  她也握紧了响马的手,说:“那我们就这样在一起,永远不变卦,好不好?”

  响马的鼻子一酸,说:“永远不变卦。”

  “我就怕找到一个不守信的男人。假如有一天,我被我爱的男人抛弃了,我会死的。”

  响马抱紧她,一边抚摩她那毫无光泽的长发,一边说:“你太纯情了,任何男人都不忍
心那样对待你的。”

  n喜欢看月亮,响马经常陪她一起站在高高的立交桥上,看月亮。其实,响马对此毫无
兴趣,却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自从n跟响马在一起,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健康的润泽,双眸也有了光彩。

  她经常依偎在响马的怀中,对着月亮憧憬——结婚的时候,做两个月亮窗,做一个月亮
门……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阿2这时候已经和太太移民加拿大。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和响马经常在网上通过MSN联络
,时间长了,联络也断了。响马听说,他们在多伦多贷款买了一个三层小楼,他们每时每刻
都在为还债奔忙,根本没有时间跟大陆联系。

  半年过去了。

  n竟然没有死。

  又过了一个月,响马的女友b来到了飞天小区——响马对她说过,n只有半年的寿命。

  b和响马吵起来,她认为响马在欺骗她。

  响马正在跟b辩解,却猛然听见传来敲门声。是n来了!

  两个人的舌战陡然停止了。


  响马慌乱地把b推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他为n打开门。

  “你怎么这么慢?”

  “我在刮胡子。”

  n放下包,抱住响马:“你看看,我变没变样子?”

  “文眉了?”

  “漂亮吗?”

  “漂亮。”

  “那你吻我啊。”

  响马朝b藏身的房间瞟了瞟,这些话b听得一清二楚。然后,他捧过n的下颏,亲了一下


  那天,n跟响马腻了两个小时还没有走的意思。当时,天已经冷了,还没有供暖。而b穿
得非常薄,那个房间里又没有衣服,没有被子,不知她冻成了什么样子……

  b屏声敛气,始终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响马就在女友的监听下,跟另一个女人缠绵,直到夜深人静。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响马试探着问。这时候,他已经跟n上过床了。

  “好吧。”n竟然很爽快。

  响马长出一口气。

  下了楼,响马打个车,一直把n送到电影厂大门口。他只知道她家住在这个大院里,但
从来没有去过她家。

  她说:“响马,你回去吧。”

  “好,再见。”响马说。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她又停住了,慢慢返回来,在月光下对响马说:“响马,我想问你一件事…
…”

  “你说。”

  “唉,算了。”

  她再次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挥手:“你回去吧,再见。”

  响马的心不落底,追上去,把她拉住:“你刚才想问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响马,突然说:“刚才躲在你房子里的那个人是谁?”

  响马一下就呆住了。

  n不再说什么,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b因为n跟响马一直争吵不休。最后,她终于遇到一个有北京户口的有钱男人,把响
马踹了。

  n奇迹般地活下来。

  响马不可能娶她,他多少次想对她讲明真相,却一直开不了口。他担心她会一下子垮掉
。他一直认为是爱情在支撑她活着……

  响马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中度日如年。

  此时,响马忽然有了一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猜想:这个n是不是半年前就死了呢?

  ●空房子之约

  响马继续工作。

  他在电脑前画图,搞创意,搞设计。他的大脑里却一直播放昨夜那一幕——n阴森森地
问他:“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就是那个女人吗?

  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响马跟她在一起,完全是在做善事。而且,他为这样一个毫无关系的女人花了很多钱,
花了很多时间。

  他觉得,即使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即使她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也应该感激他,怎么会恩
将仇报呢?

  响马有个特点,有什么事想不开,就要上厕所。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敏感地看了看门
缝下,又看见了一张纸条!

  他急忙捡起来,展开——还是那个柔软的笔体: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吗?

  落款依然是:陌生的朋友。


  响马站在那里,左思右想:n已经去上班了,这纸条是谁塞进来的呢?

  最后,响马又去了。

洞 穴(15)

  他有一种希冀:这个人既然三番五次地邀请自己,一定有情况,也许,她就是知道谜底
的人。

  他又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深
呼吸,然后用手揿门铃。

  没有人。

  响马一直在揿,一直没有人开门。

  他用拳头擂门板,可还是不见人出来。

  这是一个空房子。

  他的心中又增加了一种恐惧,快步走出来。

  他没有回家,来到了小区的花园里,静坐。他要让太阳晒一晒他惊恐的心。

  一只蜻蜓在无声地飞。几条金鱼在池塘里无声地游。一只甲壳虫在鹅卵石小路上无声地
爬。

  他一直想了很久,仍然没有产生破译恐怖的灵感。天快黑的时候,他沮丧地回家了。n
快回来了。

  ●同居

  天黑了,n还没有回来。也许她正在路上。

  响马又一次躲在窗子后,观察对面的楼房。

  那楼房的窗子稀稀拉拉亮着灯。而那个202室一直黑着,它旁边的几扇窗也都黑着……

  n回来后,响马掩饰着眼里的隔阂,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啊,路上塞车。”

  “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也吃了。”

  n坐在响马身旁,讲她们公司白天发生的一些事,比如,张经理签了一张订单,60万元
……她问响马:“你知道是人民币还是美金?”

  响马才不关心这些。他问:“你姐姐他们最近回不回来?”

  “我姐姐?”

  “就是阿2两口子啊。”

  “噢,其实那不是我姐姐。”

  响马愣住了。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很谈得来,就认了姐妹。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一直
没联系。”

  响马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本来他想让阿2捅破这层窗纸,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

  “n,我想对你说个秘密……”

  “你最近怎么总是神叨叨的?又有什么秘密?藏宝图?神灯?芝麻开门?”

  “你别胡闹。我想,我说出来你会受不住……”

  “跟我有关系呀?”

  “是的,跟你我都有关系。”

  “那你别说了。”n的脸色冷下来。

  “为什么?”

  n突然笑了笑。

  “你怎么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一年前,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你为了让我得到一点爱,得到一点温暖,假装和我相
爱。为此,你女朋友还抛弃了你。”

  响马傻了。

  停了停,她又说:“我也知道你有很多性伙伴。”

  响马低下头去。

  n叹口气,继续说:“这一年我得到了很多欢乐,我下辈子都不会忘记!……谢谢你,
响马。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结婚,当然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就这样吧,我觉得挺好的。” 说
到这里,n的眼睛有点湿。

  响马的眼睛也有点湿。

  静默了一阵子,n问:“响马,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死吗?”

  响马摇摇头。

  n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响马一下抱紧了她。她也抱紧了响马。

  “n,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响马重重地说。有两串泪珠掉在他的手上,凉得
像窗外的月亮。

  这一夜,响马跟n相拥而眠。

  n一句话都不说,像小猫一样乖顺,静谧。

  响马沉浸在温柔富贵乡,几乎忘记了夜里即将要发生的……

  半夜,他被什么东西碰醒了。他微微睁眼一看,心一抖——房间里亮着夜灯,那光很暗
淡。n不见了。

  她去厕所了?

  响马不敢妄动。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卫生间有动静,他认定她就在卫生间。可是,又过了半天,仍然不
见她回来。

  她在干什么?

  她怎么对响马一直隐瞒她的秘密了如指掌?

  她怎么知道那一天b藏在他家里?

  响马光着脚轻轻走出去,看见卫生间亮着淡淡的光。这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恐怖
的景象……

  他几乎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过去,通过门缝朝里看,头发都竖起来了——n穿戴整齐,立
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化妆!

  此时,她正在涂口红。她的眼睛画上了黑黑的眼影,特别吓人。

  她的嘴本来挺大,现在她把它画得很小很小,上面一点,下面一点,很夸张,在苍白的
脸上如同一颗红豆,红得像血,很像满清宫廷里的妃子。

  然后,她慢慢慢慢慢慢走出来。

  响马一下就闪开了。

  他看着她直挺挺地朝外面走去。

  难道真是她?

  响马的心狠狠一酸,接着就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n走出房门之后,响马按捺住狂烈的心跳,也慢慢慢慢慢慢地走到门口,通过门缝,他
看见n一直走向小区外。

  这时候,响马已经肯定她就是那个梦中的恐怖女人了!

  那个新来的保安还在打瞌睡。

  n终于走过小区大门,朝那片荒草地的深处走去……

  在纸灯笼的白色光晕中,有一些不眠的飞虫在无声地舞动。有一条黑猫像幽灵一样一闪
而过,草深不知处。


洞 穴(16)

  响马实在不敢跟她走出去,走向那黑暗无边的荒草地。他惊惶地反过身,把所有的灯都
打开,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她回来。

  四周一片死寂。响马突然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钻心地疼。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响马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门响。他一动不敢动,耳朵张得像簸箕一

样大,捕捉着来自n脚下的声音。

  她没有直接走进卧室,而是走进了卫生间,用清水冲洗脸面,她冲了很久很久,好像要
把脸上的那层皮褪掉。

  她不是人!

  她早死了!

  终于,水龙头停了,他听见n走过来。

  尽管她蹑手蹑脚,几乎没有弄出一点声音,但响马还是听到了。他急忙闭上双眼,尽可
能地放松,眼皮呈现出熟睡的安详。

  她走进卧室,站在响马的头上,纹丝不动地注视他。

  虽然隔着眼皮,可是响马能察觉到那条高高的黑影笼罩了他。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荒草
的气息。

  她在跟他对峙。

  她要考验响马到底睡没睡着。

  响马尽量让自己的鼻息自然,舒畅,不让对方察觉出做作来。他的心里暗暗祈祷:千万
别咳嗽啊。

  他知道,一个醒着的人和一个睡着的人咳嗽是不一样的,一个伪装睡着的人如果咳嗽最
容易露出破绽。

  他越不想让自己咳嗽,嗓子越痒痒。他压制着自己。他惊恐至极,痛苦至极。

  终于,那个黑影慢慢慢慢慢慢脱了衣服,轻轻躺在了他的身边。她的身体很凉。

  响马一直坚持着那种不属于他的鼻息声,直到听见n轻微的鼾声。

  她睡着了。

  她睡着了?

  响马不敢相信,继续伪装。

  他终于憋不住了,在他要咳嗽出来之前的那一刹那,他翻了一个身作为前奏,然后咳嗽
起来。憋得太久了,他咳嗽的声音很突兀,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感到n抖了一下,她的鼾声戛然而止。

  她伸过凉凉的手拍了拍响马的背,叫了声:“响马!响马!”

  响马假装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醒醒!”

  响马睁看眼,看见n在月光中看着他,她的脸很阴暗。

  她说:“响马,我害怕……”

  她的虚伪让响马愤怒,他冷笑了一下,说:“n,我们可以打开灯说话吗?”

  “可以啊。”她说。

  响马一骨碌坐起来,把灯打开,然后站在地上,靠近房门。

  n也围着毯子坐起来。

  她被灯光刺激得眯着眼睛。这时候,谁都不会把她跟刚才那个可怕的影子联系在一起。

  “n,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怎么样?”

  “你为什么说这个?”

  “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

  “你说。”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害我。”

  “我害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死了?”

  n的脸色突然变白了,她定定地看着响马,厉声叫道:“响马,你有病!”

  “不是我有问题,是你有问题!”响马出奇地冷静。

  “我?我有什么问题?”

  “我问你,刚才你干什么去了?”响马说这句话的时候,死死盯着n的脸。

  “刚才?我一直睡在你身边啊!”

  “胡说!”

  n也平静下来,盯着响马的眼睛问:“那你说我干什么去了?”

  “我亲眼看着你,描眉画眼,然后直挺挺地走进这个房子……你到那片荒草地里干什么
?”

  n木木地看响马。

  “怎么,你能说我在编造吗?”

  “不……”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

  她要说实情了!

  响马后退了一步。

  “我……我想我可能梦游。”

  她的话出乎响马预料,他的思维跳跃了一下。

  “你梦游?”

  “因为,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情景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响马不知应该继续和她保持这种距离,还是应该走上前。

  “响马,你别怕,你过来。”她突然抬起头,说。

  响马想起了梦中的那个恐怖女人,她也是这样叫他过来的。于是,他没有动,只是低低
地说:“你继续说下去。”

  “……我可能是被你讲的事吓坏了。最近,我一直害怕,怕自己也半夜起来出去梦游,
怕走进那片荒草地……越害怕什么越可能发生什么。”

  响马一下泄了气。

  如果n就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她太深邃了。

  如果n不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那个神秘女人就更加深邃了。

  ●第三次相约

  这一天,n又去上班了,家里又剩下了响马一个人。

  他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就画起画来。他继续画那幅《对面的楼房》。

  这幅作品不写实,整个画布上都是黑糊糊的窗,不方不圆,像一个个山洞。在众多窗子
前,漂浮着一只只惊惶的梦一样的眼睛。眼睛和楼房是两个层面,两个维度。

  他画着画着,很神经质地扭头看了看,又看到门缝下出现了一张纸条。

  他疾步跑到门前,迅速打开门,楼道宁静,没有一个人影儿。

洞 穴(17)

  关上门,他把那张纸条展开,还是那句话: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一趟,好吗?

  下面是:陌生的朋友。

  响马抱着撞大运的心态又来到了那个房子。和从前一样,没有人。

  他靠在楼梯扶手上想:为什么总有人约我到这个空房子来呢?

  他不想这么快离开,他要等待对门有人走出来,打听打听这个房子的情况。

  过了好久,对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一个老头慢腾腾地走出来,他的手上拎着
一个小小的垃圾袋。

  “大爷,这个房子的人呢?”

  那个老头看了看他,一边下楼一边说:“这个房子好像一直没有人。不过……”

  “怎么了?”响马惊了一下。

  “经常有人来这里敲门。”

  ……天黑之后,他还是禁不住朝对面的楼房望了望,奇迹没有出现,那个房子一片漆黑


  ●梦游

  n最近的脸色一天比不上一天了。

  响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真的挺不了多久了。

  这一天晚上,响马说:“你明天还是回去吧。我这里离城里太远,你上下班实在不方便
,太累了,而且我也照顾不好你。回到家,你爸爸妈妈对你的照顾会更周到一些。”

  “可是,谁来帮你忙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真相是人类永远也无法弄清的,我不想再跟梦过不去了。我今
后要加紧工作,用现实填充虚无。我会活得很好的。”

  “也好。明天我就回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啊。”

  “一定的。”

  这是n陪响马一起度过的第四夜。

  半夜的时候,响马梦见自己飘飘悠悠又起床了!

  他不再记得n睡在自己身边,他怀着巨大的惊恐,一步步走出去。

  那个新保安还在值班室里打盹。

  他走过她,来到荒地前,看见那个女人如约在等他。他又看见她了!

  “过来,你过来!”她说。

  响马再一次强烈感到这神秘女人很面熟。他想加快脚步,可是,脚却不听他使唤,他就
那样慢吞吞地走进了荒草地。

  那个女人转身,朝荒草的深处走。

  他痴迷地跟着她。

  走了很远的路,他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在地道里看到的一幕:一男
一女,一黑一白,在那个光线暗淡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

  响马又如饥似渴了。

  他跟着那个恐怖的女人,又一次走进了那个他曾经反复走进的圈套……

  一片无底的黑暗。那个女人笑笑地问他:“你最怕什么?”

  ……

  这一次,响马惊醒之后,怔忡了一阵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就下意识地伸手朝旁边摸去
。没有人!

  他马上想到——自己又梦游了,而n还没有回来!

  响马毛骨悚然,坐起来,下了床,在地上转悠了一会儿,又躺到了床上。他不知道自己
现在改怎么办。

  终于,他听见n回来了。她不再蹑手蹑脚,而是有些踉跄。她站在响马的面前,似乎受
到了巨大的惊吓,脸色白得瘆人。

  “你!……”响马猛地坐起来。

  “她她她……我看见她了!”

  “谁?”

  “那个女人!”n上气不接下气。

  响马的脑袋顿时就乱了。

  “她是谁?”他问。

  “我哪认识啊!再说,晚上黑,根本看不清楚。”

  响马盯着她的脸,迅速做着判断。

  “我,我一直没睡着。半夜的时候,我看见你慢慢地坐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去……当时
差点把我吓吓吓死!后来,我咬着牙跟你走出去,远远跟在你的后面,一直跟你走出小区。
在那片荒草地里,我终于看见了你梦见的那个女人,她站在荒草中,朝你招手……”

  “她看见你了?”

  “应该没有。你就像被施了妖法一样,木木地跟着她朝荒草深处走去了,我紧紧跟在你
们的身后……那个女人好像很警觉,她不时回头张望,而且,脚步越来越快……”

  “你一直跟我进了山洞?”

  “没有,我在洞口外的草丛里等着。我先看见你惊慌地跑出来,顺着山路下山去了。然
后,过了好半天,我才看见那个女人走出来,她孤身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怪怪地笑……”

  “她住在哪里?”响马已经急不可待了。

  “她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身,好像一个影子,走路无声无息,我跑着都跟不上。我跟着她
绕来绕去,不知走了多少盘陀路,最后迷失了方向……”

  “你怎么能连方向都搞不清呢?”响马绝望了。

  “你别急啊。她绕来绕去,最后走进了飞天小区!……”

  响马似乎想到了什么,盯紧n的嘴。

  “我看见她走进了22号楼2门202室……”



  ●面对面

  n回家了。

  响马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n离开之后的第二天,飞天小区第三个男人失踪。警车整天出入飞天小区,人心惶惶。

  尽管没有证据,可是响马坚定地认为,他们都是被那个神秘女人给带走了。

  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洞 穴(18)

  最近,响马接了几个大活儿,可是,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工作。更多的时间,他都站在窗
前,观察对面那个房子——22号楼2门202室。

  她,那个梦中的神秘女人,她就住在那里。她曾经三次约响马去。

  响马想不明白,她到底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她是现实的,那么她在哪里工作?

她多大年龄?她有什么爱好?她是什么性格?她有没有丈夫?她有没有孩子?响马为什么每
次梦游都能遇见她?

  如果她是梦里的一个幻影,那么,她为什么住在小区内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房间里?

  响马想再去探探那个深不可测的房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想,假如敲开门之后,
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他非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他想先去物业公司查一查这个女人的来历。

  到了物业公司之后,他被人支来支去,最后走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办公室。这个男人有
点秃顶,眼神里写着行政部门工作人员才有的傲慢。他问:“你有事吗?”

  “我查一个业主的情况……或者是租户。”

  “哪个房子?”

  “22号楼2门202室。”

  对方怪模怪样地打量了响马一番,警觉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咱们这个小区的业主。”

  “你住哪个房?”

  “23号楼,4门,101室。”

  “你是22号楼这个业主的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

  “那你查人家干什么?”

  响马不知怎么解释,就说:“她曾经邀请我到她家去,但是我每次去都没有人。”

  “她邀请你就说明你们是朋友,你为什么查人家?如果不认识,她怎么会邀请你?你越
说越不对了。”

  “我说的是真话,我一次都不曾见过她。”

  “我们这里有规定,不能轻易向其他人吐露业主在我们这里登记的相关资料。”

  “我只要知道这个业主是男是女就行,或者,知道一个名字也可以。”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求求您,帮个忙。”

  “不,你求也没用。”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低头看报纸了,给响马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那您告诉我,这个房子有没有人住,这个总可以吧?”

  那个人把头抬起来,说:“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对方的固执,让响马怀疑他和那个诡秘的女人有什么深层的关系。

  离开物业公司之后,响马的心里更没底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再到那个房子去一次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了一群朋友。

  回到家,他先打电话,叫来一群哥们喝酒。都是男人。喝着喝着,响马对大家说,22号
楼有一个漂亮妹妹,走,我带你们见见她去。

  一群男人喝酒,如果没一个女人在场,总是少一些气氛。听说有个漂亮妹妹,大家都很
兴奋,一窝蜂似的跟响马走了。

  这时候天还亮着。响马带领大家吵吵嚷嚷地来到那个房门前,伸手敲门:“当!当!当
!……”

  没有人出来。

  他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答应。

  他回身耸耸肩,对大家说:“漂亮妹妹不在,只有我陪你们喽。”

  大家夸张地唉声叹气,把响马抱怨一顿。

  那天聚会,大家并没有因为漂亮妹妹缺席而减了兴致,只有响马一直心不在焉。一个哥
们说:“靠,响马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梦游呢?”

  梦游两个字让响马抖了一下。


  后来,响马故伎重演,又选择一个日子,请几个男人来喝酒。这次,被请的人中没有一
个是上次被请的人。

  这次,他们一直喝到天黑,响马才说:“我都忘了,这个小区里还有一个漂亮妹妹呢,
一直闻听诸位的大名,很是崇拜,走走走,我带你们找她去。”

  一群人又来到了那个没有光亮的房子。

  响马站在门板前,又敲,还是没有人。

  一个哥们小声说:“人家睡了吧?这多不礼貌,咱们回去吧。”

  响马得了一个台阶,就领大家回来了。

  大家散去之后,响马锁了门,一个人站在窗前,朝那个神秘的窗子张望。那窗子依然黑
洞洞的,像一只眼睛。

  响马知道,此时,她一定在里面。窗帘挡着她半张脸,她正用一只眼珠朝响马这里看。

  她对响马在房间里的一切举动似乎都一清二楚,要不然,她怎么每次都那么准确地把纸
条塞进门缝,而一次都不被发现?

  响马一直和那个窗子里的眼珠对峙,这样过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横下一条心:一个人
去找她!

  这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响马出了门,径直朝22号楼走去。

  此时,22号楼所有的窗子都黑着。整个小区所有的窗子都黑着。

  响马上楼的时候,看见那些楼梯在月光下面目死板,就像不怀善意的路标,通向黑暗的
高处。

  响马又看见了那条曾在他视线中一闪即逝的黑猫,它蜷着身子卧在楼梯的拐角,一双眼
睛绿幽幽闪着光。

  来到202室前,响马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猫眼里有了光亮!


洞 穴(19)

  响马哆嗦了一下——她在!

  还没等响马想好,该不该转身逃离,就听见了“哗啦啦”地开锁声。接着,门慢慢拉开
,一个女人逆光出现在响马面前。

  她第一眼看到响马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但是很快就稳定住了。

  响马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说:“我是23号楼4门101室的业主……”

  “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很冷。

  这时候,响马一点点看清了她——这个女人看样子有40岁左右了,响马觉得她长得非常
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我……你没有邀请过我吗?”

  “我没有。”她的态度依然很冷。

  “我接到过几次纸条……你看,在这里。”说着,响马把那几张纸条都拿出来,递给她
看。

  “这不是我写的。”

  “你这里还住着别人吗?”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怎么回事呢?”响马有点卡壳了。

  那女人慢吞吞地说:“即使有人邀请你,你也不应该深更半夜造访。你觉得合适吗?”

  “我来过几次了,你都不在。”

  “别说我,跟我没关系。”

  响马想到,如果今天不破釜沉舟,可能再都不会找到她了。他说:“如果你不害怕,可
以让我进屋跟你聊聊吗?”

  “如果你不害怕,那你就进来吧。”

  她的脸上突然挂上了响马熟悉的笑,那是她在梦魇中的笑……

 响马惊悚了一下。

  她还在等他的反应。响马咬了咬牙,一步就跨了进去。

  那个女人慢慢把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远远地看着他。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灯,灯罩
把那不明亮的光染得绿绿的。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

  沙发太矮,太软,没有支撑力,响马感觉到坐下去很危险,万一出现什么情况,他想站
起来,不像坐在凳子上那么便捷。

  可是,这房间就没有凳子,他只好坐在沙发上。

  她没有走过来,依然站在门口。

  绿绿的灯光涂在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梦魇中那种奇怪的
笑,等着响马说话。

  响马怎么都止不住双腿的颤抖。

  她的眼睛慢慢地转移到了响马的腿上。

  响马忽然后悔来到了这里,他甚至想到了今夜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那女人一直在看他的腿。

  他的腿越抖越厉害。

  突然,响马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陡然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

  假如,从小到大,记录你童年的只有一张或几张凝固的老照片。可是,你成人之后,偶
尔看到一盘录像带,打开,里面却播放出多年以前的一个场景,你第一次看见了童年时代的
你,看见了当年的一个老邻居,或者一个小伙伴,看见了已经被你遗忘的你家那座老房子,
看见了那时候蓝盈盈的天……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个女人的脸突然开启了响马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天是那样蓝。

  她“咯咯咯”地笑。

  她故意板着脸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响马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她抱起他,说:“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可是,不久她突然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何方。响马想像着她的变化,凭感觉每年画一
幅她。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画了将近20年!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而他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
年的她如今的样子。

  ——而她就站在眼前。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响马最后一幅画中的人,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说明,现在他遇见的正是那个消失多年的女人!

  这种巧合多么恐怖!

  那个老旧的故乡小城,远隔千山万水,而她和他竟然都在京都,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而他凭着想像画的她,竟然像照片一样准确无误!

  这不是……太难以置信了吗?

  或者,她是从响马最后一幅画中走下来的幻影?

  “你是不是从外地搬来的?”响马又激动又恐惧,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她还在看响马的双腿。

  “你看我的脸好吗?”

  她把目光慢慢移上来,最后,平平地落在响马的脸上。

  “你……有没有见过我?”

  她歪歪头,说:“好像见过。”

  “在哪里?”

  “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

  “我不怕。”

  她突然那压低了声音:“在梦里……”

  响马的身子陡然一轻。他颤颤地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你,还记
得这句话吗? ”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跟画中的那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如此相似?为什么她不承认她就是她?难道她真
的和响马童年时代爱上的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那么,给响马暗中送纸条的人是谁?那纸
条为什么又偏偏把响马引到她的房子?

  “你刚才说在梦里见过我,那是……什么意思?”

洞 穴(20)

  “我梦见你追我。”

  响马想起了她开门之后那一瞬间的惊惶。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她问。

  “能先讲讲你的梦吗?”响马说。


  女人打量着响马的五官,慢慢地说:“在梦里,你的面目非常凶恶,我跑,你在后面追
……”

  响马的眼睛瞪圆了,他无法判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撒谎。

  “我一直跑进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藏在黑暗中。你追进来,四下搜寻我…………”

  响马觉得他现在好像就是在梦中。

  “这个梦我反复做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我都吓出一身冷汗。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出
现在了我面前?”

  停了停,她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轻轻地问:“现在,我是做梦吗?”

  “我还怀疑我是在做梦呢。”

  “也许,我在小区见过你,不记得了,就梦见了你……有这种可能。”说到这里,她似
乎笑了笑。

  响马彻底傻住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也会梦到自己?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是谁在更黑暗的地方操
纵着这一切?


  “哪一天我送你一幅画。”响马突然说。

  “画的谁?”

  “画的你。”

  “你画我?”

  “我不是有意画你,胡乱涂抹,画出的那个女人和你很像。”

  “那怎么可能呢?”

  “也许,我也是以前在小区里见过你,只是没注意,而你却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于是,
不知不觉就画出了你。”

  “算了,我不看了,听起来都害怕。”

  静默。

  夜深人静,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太晚了,我得走了。”响马说。

  女人一直看着响马,没做声。

  响马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她闪开了身子。

  响马走到她跟前的时候,紧张到了极点,朝她笑了笑,笑得很假。她似乎也笑了笑。

  响马跨出门那一刻,半扭着头,一边走一边留意她在身后的举动。她没有举动,她好像
一直看着响马的后脑勺。

  走出门之后,响马回过身,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有这个必要吗?”她说。

  响马又一次犯疑了,她为什么不说名字呢?

  “这有什么?”

  “我不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什么?”


  女人说:“你小时候,没听老人讲过吗?——深更半夜,假如有陌生人问你的名字,千
万不能说。”

  “是这样……”

  这时候,响马感到脚下有一团毛烘烘的东西,他低头看,是那条黑猫,它趴在了这个女
人的门口。它还没有睡,睁着绿幽幽的眼,静静聆听这两个人的对话。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响马说。

  “秘密?”

  “对,秘密。”

  她冷冷地笑了笑:“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最大的秘密。”

  “——你梦游。”

  “我不信。”

  “我至少可以给你找两个人证。有人亲眼看见你和我一起梦游。你有没有梦见过,在山
洞里,你站在我背后,问我……”

  突然,房子里的灯“忽”地就灭了,响马和女人都陷入了黑暗中。那条黑猫“嗖”地从
不知道窜到了哪里。女人在黑暗中低低地说:“你最怕什么?”

  响马哆嗦了一下。

  现实被梦魇一点点吞并。他假装镇静地说:“……对,是这句。”

  “我在问你,你最怕什么?”女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响马摇晃了一下,差点被击倒——她不是在接响马的话,她是在问响马!响马感觉到,
她随时都可能伸出无数条尖利的爪子来。

  “你在梦中一直没有告诉我。”黑暗中的她又一次冷笑起来。

  响马还在掩饰着他的惊恐,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看,这些情节都对上号
了。”

  女人似乎不重视这个,她继续阴森森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响马后退了一步:“你总问这个……干什么?”

  女人突然不说话了。

  黑暗的时间移动得极其缓慢,像地壳运动。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过了好半天,女人终于开口了:“我经常问其他人这个问题。我是个导演,我想把人类
内心最恐惧的东西真实地展现出来。”

  响马小声问:“你用什么方式展现?”

  “电影。”

  “电影?……”

  “我在拍恐怖电影。你说出来,好吗?省得我在梦中总追问你。”


  “我最怕……你。”

  “你撒谎!”她突然叫了起来。

  响马的神经几乎崩断了,他小声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的女人突然又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不知道。”

  “想听吗?”

  “……你说吧。”

  “算了。我最怕的东西和你最怕的东西一样,我说出来,就会撞到你的心理障碍上。今
夜太黑了。”


  “怎么突然就停电了?”

  “我这个房子一到半夜就经常停电。”


洞 穴(21)

  “好了……我们下次再聊吧。”

  “我很少在家,我想你很难再遇到我了。”

  响马突然有一个预感,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女人轻轻关上门,从门缝里低低挤出一句:“梦里见吧。”

  响马在黑暗中愣了半晌,急急地朝楼下跑下去……

  回到家,他把那一幅幅画像拿出来,取出最后一幅,仔细端详。

  这个撩拨童年的他心旌摇荡的女人,这个在响马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这个
让响马在多年之后怀疑起她真实性的女人……

  太像了。

  响马认定,刚才他见的这个不肯说出姓名的女人,就是画上的这个他同样不知道姓名的
女人!

  响马注视着画中人,越想越恐惧。这个令他恐惧的女人出自他的画笔……

  最后,他把这些画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塞到了吊柜里。

  朝窗子外看了一眼,22号楼2门202室那个房间依然黑糊糊。

  ●我想杀了你……

  响马发誓再也不去见那个梦幻中的女人了。

  他勉强下了一个定论:他和她都是受害者。这个小区有一种什么磁场,导致来到这里的
人都易患梦游症。

  这天晚上,响马屈指算了算,又该为那个童年的梦中情人画像了。现在,他不必再参照
最后一幅画了,只要依照22号楼2门202室那个女人画就可以了。

  她在响马的画布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响马突然停了笔。

  他和画中的她对视着,心越缩越紧。他感觉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把眼光从画板上移
开,头皮一炸——画中的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真的是她!

  她穿着一身白衣,直直地站在窗外,房间里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青青的。她冷冷地看
了响马一眼就走了。她的神态好像在梦游中……

  响马放下画笔,快步追了出去。

  这是响马第一次清醒地和梦游的她相遇。他要看看,她到底把自己领到什么地方!

  这一天的月亮出奇的亮。

  她没有走南门,而是从北门出去的。一个胖保安在门口打盹。他在这里站岗,不比黄减
那个塑料人强多少。

  出了北门,那个女人绕了半圈,朝南门外那片荒草地走去。

  响马也钻进了荒草地,不过,为了不被她发现,他一直矮着身子前进。

  正像n说的,她走的路线就像一团乱麻,绕来绕去,曲里拐弯。

  走着走着,响马感到四周越来越陌生,好像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了。他忽然想到:梦游
的他,能准确地摸回家。而现在,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怎么回去?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觉察到,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像并不是主谋,她只是一个被控制者,她的任务就是引着
他走进那个山洞。

  她时不时就直挺挺地转过身来,迷茫地看一下,也许是在寻找响马。看了一会儿,她又
转过身去,继续走……

  荒草中多是蒺藜,响马的身上被刺了很多下,钻心地疼。

  突然,前面的荒草中慢腾腾站起两个人!由于离得太远,响马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好
像都穿着保安制服,个头一般高。

  响马愣住了,把身子藏得更深。他的目光穿过荒草,严密观察这三个人的举动。

  那个女人终于停下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两个黑影中有一个说话了,很轻柔:“来,你过来。”响马不知道他是对那个女人说,
还是对自己说。

  响马没有动,那个女人也没有动。

  另一个黑影也不动,像个死尸,一直朝响马这里望着。

  说话的黑影又说了一句:“你过来呀。”

  那个女人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说话的黑影终于慢慢走上前来。他的身体刮着粗硬的荒草,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
而另一个黑影还是站在原地,朝响马这里望着。

  响马死死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突然想到,说话的黑影是黄减,而那个一动不动的
黑影是他的替身——那个塑料人!

  他的头好像被人砸了一闷棍,“轰隆”响了一声。

  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这个黄减天天值夜班,渐渐发觉了这个可怜女人的病症,也摸清了她发病的规律,于是
,他打起了这个女梦游患者的主意。

  过去,黄减过了零点就不知去向,一定就是钻进了这片荒草丛中,等待这个梦游的女人
出现,伺机下手。他说过——我在等我的女人。

  可是,蹊跷的是,每次这个女人出现,她身后都跟随着一个男人,那就是响马。每次,
黄减都对响马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

  而今天,他终于看见这个女梦游患者一个人走过来……



  当然,这都是响马的猜测而已。很多时候,猜测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黄减好像怕那个女人受惊,他走得很慢,很慢,就像要捉住一只蝴蝶……

  那个女人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黄减像矫捷的豹子,撒腿就追上来。

  响马的藏身位置在女人的后面,她现在正是朝响马这边跑过来。

  响马的大脑一下就停转了。

  这一刻万分危急,有很多事情需要响马想明白:这两个黑影是不是只有一个是真人?这
很重要!假如响马判断错了,万一搏斗起来,那么敌人的兵力一下就增加了一倍。

洞 穴(22)

  这三个人是不是一伙的?

  响马此时要跳出来见义勇为,搭救这个女人。可是,万一他中了圈套,那么不但暴露了
目标,而且敌人的兵力其实是增加了两倍!

  还有,此时这个女人仍然在梦游,还是已经被惊醒?这关系到响马这一伙能不能增加一

倍的力量。假如她已经醒了,至少她还可以跑出去喊人……

  响马的大脑还处在死机状态,而惊恐的女人已经跑近了。

  这时候,响马看清了,追在她后面的人正是黄减!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但是奔跑的
速度非常快!……

  响马来不及多想,“噌”一下站起来。

  他几乎一下就挡在了黄减的面前。

  黄减猛地站住了。

  “黄减!”响马喝道。

  黄减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现在的响马是睡着,还是醒着。

  风刮起来,荒草“哗哗啦啦”舞动起来。

  远处的另一个黄减,轻飘飘倒了下去,被荒草埋没了。

  响马平和了一下语气,又叫了一声:“黄减。”

  黄减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他。也许,是响马的出现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回过神。看来,
最近他一直出没在这片荒草丛中,那身脏兮兮的保安制服已经刮了很多口子,像个乞丐。


  “黄减,你说话呀?”响马又说。这回,他用的几乎是朋友口气了。

  黄减不说话,也不动。

  风大起来,他的大檐帽被吹掉了,落进了荒草丛中,他的眼珠动都没有动一下。这个细
节一下勾起了响马那阴森的记忆!

  面前这是一个塑料人!

  那么,倒下去的那个像死尸一样的黑影才是黄减?这个塑料人是黄减施了法术的工具?
黄减被这个塑料人抽干了血,变成了一个空壳?

  响马惊恐地回过头,看见那个梦游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把头转过来时,眼前的人
终于说话了,他的语速很慢很慢:“你…是…第…四…个…”

 响马猛地打了个冷战!

  他在这个东西的声调中,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塑料味。他陡然想到了飞天小区另外三个失
踪的男人……

  响马转身就跑!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荒草中乱撞……

  潜伏在草丛中的节骨草,恶意绊了他一下,差点把他绊一个跟头,他回过头,发现那个
东西还站在原地,木木地看着他,并没有追上来。

  他稍微镇定了一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走。

  突然,脚下又有一个东西把他绊了一个趔趄,他低头一看,大吃一惊,竟然看见黄减在
草丛中躺着!这个黄减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两只离得太远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又好像在
看着夜空,双眼充满绝望。

  不过,响马的脚告诉他,这个黄减好像不是一个肉身,硬邦邦的。他壮着胆蹲下身,摸
了摸这个黄减的脸,一丝凉气爬上他的囟门——这个黄减是塑料的。

  响马站起来,发现刚才被他误以为是塑料人的黄减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响马懵了——他
的速度比猫还快!

  响马和他对视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撩动着黄减破烂的制服,响马忽然感到有点悲凉。黄减突然笑了笑,说:“我告诉你
一个秘密,你一定不相信……”

  响马戒备地问:“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梦一样飘忽:“我…正…在…梦…游…”

  “现在?”

  “现在……”

  响马忽然感到这个人很恶心——他强暴女梦游患者未遂,败露了,现在,他开始装疯卖
傻了。

  “你不是警察,我没必要对你撒谎……”黄减又说。

  “既然你在梦游,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在梦游?”

  “我也说不清……”

  “那么就是说,现在你还睡着?”

  “是……”

  “那你为什么不醒过来呢?”响马的口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我醒不来……”

  “我不信。”

  黄减竟然深深叹了口气:“我当保安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我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
辞掉的……”

  “你接着说。”

  “我在大门口值夜班,一到半夜,总是忽悠一下,站着就睡着了,接下来我知道我就要
梦游了。每次,我都会抱出这个塑料人,把它放在我的岗位上,顶替我,然后,我本人就钻
进这片荒草丛……”

  “你到荒草丛中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今天你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追那个女人?”

  “我说了,我不知道……”

  黄减的脸在暗淡的月光下竟然闪着奇异的光。他的头发有点长,被风掀动着,经常挡着
他的眼睛。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响马感到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眼前这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在梦
游。从某个角度说,他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梦游……

  梦魇和现实离得太近了。不,不是太近,而是完全混淆了。

  “对于你来说,梦游着和清醒着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就是现在我管不了我自己……”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响马想,这更像是喝醉了。


洞 穴(23)

  “你有没有喝酒?”

  “我从来不喝酒……”

  “那你就是精神病,不是梦游。”

  “每次到了天亮,我就会忽悠一下醒过来,又归我自己支配了。其实,你和我在小区大
门口聊天,后来我爬进你家取塑料人,还有你在小区外的荒草丛看到我,我都是在梦游中…
…”

  世上有各种奇怪的人,响马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打算离开了。

  “我想,我之所以得这种奇怪的梦游症,是看见你和那个女人梦游之后被吓的。我曾经
跟踪这个女人,知道了她的住址,就给你一次次写纸条,想让你和她见个面……”说到这里
,黄减脸上的痛苦加剧了,喃喃地说:“现在,我管不了自己……”

  响马突然感到了危险,他低声问:“你现在想干什么?”

  黄减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两束异常的亮光,他小声说:“现在,我想把你杀了——实在对
不起啊!……”

  响马猛地朝后跳开一步。

  黄减从怀里慢腾腾地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那刀子很长,很尖。他痛苦地看着那把
刀子,说:“我必须杀你的……”

  响马想跑,但是,他清楚他跑不过这只豹子。他的双腿顿时软成了面条。这时候,风小
多了。

  响马突然孤注一掷地喊道:“天亮啦!”

  黄减朝东方望了望,猛地哆嗦了一下。天边真的露出了一丝丝亮光。

  “噢,天亮了……”他嗫嚅道。

  响马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再搭理响马,慢腾腾地收起刀子,慢腾腾地躺下来,平平地躺在那个塑料人旁边,
双眼望天,眼神就像死鱼一样定住了。

  天光熹微,响马看见两个黄减躺在一起。

  两个黄减躺的姿势一模一样,表情也一模一样。

  响马相信,只要他一转身,就可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荒草凄凄,两个黄减。

  这个时辰,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天。

  梦魇和现实混淆了,真与假混淆了,昼与夜混淆了。

  ●好像是真相

  响马报了案。

  由于黄减涉嫌杀人,警方立刻下了传唤令。然而,黄减不可能永远藏在那片荒草丛里,
他像虫子一样爬走了。

  这期间,响马被警方叫去做了几次笔录。由于牵扯到他的梦游症,案件一下变得扑朔迷
离起来。

  这宗案子里,还牵扯到一个重要证人,就是那个22号楼2门202室的女人。

  至此响马才知道她叫李丫。

  李丫一直推说自己工作太忙,很不配合。她的证词也十分简单:她经常做梦,梦见有个
男人在追她。最后一次,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却出现了另一个长相凶横的男人,
她一下惊醒了,这才发现,她站在飞天小区外的荒草丛里……

  警方分别带着响马和李丫,进行了司法精神病学鉴定。结果表明:两个人都患有重度梦
游症。

  半个月之后,黄减依然没有抓到。响马却接到了老家的一个电话:他父亲病危了。

  响马出生那年,父亲就40岁了。他当了很多年文化局局长。响马出来读书那一年,他正
好退下来。老头一直很孤独,全身都是病。响马买房子的时候,父亲拿出多年的积蓄,为儿
子交了首付款。后来,响马几次要接他来北京生活,他死活不愿意。

  得到警方的同意之后,响马离开北京,奔赴老家小城。

  他父亲是胃癌,已经瘦得皮包骨。响马和姐姐轮流在医院照顾他。

  回家的第一天,在医院,趁父亲昏睡的时候,响马小声问姐姐:“咱家楼上有一户人家
,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搬走了,你记得吗?他家有个女儿,跟你的年龄好像差不多,经常穿
一件红衣裳,一条黄裤子。”

  姐姐说:“那家姓李,住顶楼。你说的那个女孩叫李丫,她爸爸在文化局烧锅炉,她在
亚麻厂上班。”

  响马完全呆住了——是她!

  “她家为什么搬走了?”

  “还不是因为李丫!她和亚麻厂厂长乱搞,有一次,一群工人讨工资,把厂长办公室砸
开了,正好把两个人堵在里面,当时李丫和那个厂长都裸着!那一年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
这件丑事儿。哦,当时你还小。”

  “你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吗?”

  “不知道,消失了。”

  这个李丫本来是个普通女工,她怎么混到了北京,怎么混成了导演?这中间一定很曲折
很戏剧,响马不愿意再想了,此时,他只是有些淡淡的感伤——他少年时代那么爱慕的一个
女人,竟然有这么丑陋的经历!

  更让他反感的是:她为了隐藏自己微贱的出身,遮掩那段肮脏的经历,竟然矢口否认从
前。

  病榻之前,琐事纷繁,略去,我们直接讲跟这个故事有关的情节:

  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天,这一天下午,有个60岁左右的老太太,来医院探视父亲。当时,
只有响马在父亲身边。这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几乎奄奄一息的父亲突然弹开了双眼
,射出了异样的光。

  老太太无语地望了父亲一会儿,然后对响马说:“你是响马吧?我是你李姨,过去我们
是老邻居。我想跟你父亲说几句话,行吗?”

  响马看了看父亲,他艰难地举起手来,朝门外挥了挥。

洞 穴(24)

  响马就退了出去。他几乎猜到了,这个老太太和父亲是什么关系。本来,他不该偷听,
但是他在刹那间产生了一个惊人的猜想,为了得到证实,走出门之后,他轻轻把耳朵贴在了
门缝上……

  通过两个老人的对话,响马发现了一个巨大秘密!

  李丫原来是响马父亲的种!

  也就是说,响马和李丫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当年,李丫和那个厂长的丑闻败露之后,她
在小城呆不下去了,父亲出钱,把她送到了北京读书。这些年,父亲一直在暗地里资助她,
甚至在飞天小区给她买了一套房子。

  现在,响马明白父亲为什么执意要在飞天小区给他买房子了,本来,响马看中了紧邻城
铁的龙泽苑。可是,父亲为什么安排他和李丫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呢?难道他想在临终之前,
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两个孩子在异乡互相关照?

  三天后的夜里,姐姐不在,只有响马守在医院里。他实在太累了,趴在另一张床上睡了
过去。病房里的灯亮着,白晃晃的。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父亲慢慢坐了起来。他陡然惊醒了,果然看到父亲下了地!父亲在
床上躺了两个月了,想抬身都需要有人抱,而现在,他的动作竟然轻飘飘的。

  响马颤抖着问了一句:“爸,您去哪儿?”

  父亲目不斜视地朝外走,心不在焉地说:“我要去一个没有光的地方。”然后就直撅撅
地走了出去。

  响马蓦然意识到,自己的梦游是遗传!

  他悄悄地跟了出去,想看看父亲到底去哪儿。

  出了住院部,他发现父亲径直朝着停尸房走去了!小城的医院,停尸房很简陋,就位于
住院部背后,穿过一片荒草,就是那个低矮的小房子,长年无人看守,窗子敞开着,黑咕隆
咚。

  响马大惊,急忙跑回去叫值班医生。两个值班医生嘟嘟囔囔穿好衣服,拿着手电筒,跟
着响马来到了停尸房。借着那柱刺眼的手电光,响马看到,父亲端端正正地躺在停尸房中央
的一个停放死尸的铁床上,脸像纸一样白,身体似乎比平时小了一号。

  医生伸手摸了摸他的心脏,小声对另一个医生说:咽气了。

  父亲这辈子最后一次梦游,走进了停尸房,再也没出来。

  响马竟然没有哭。

  当他跌跌撞撞地跟随两个医生返回住院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间阴森的停尸房一
片漆黑,他不由想起了父亲在梦游中说的那句话——我要去一个没有光的地方。

  父亲去世之后第二天,响马就红着眼睛离开了老家……

  回到北京,他立刻找到了曾给他做过测试的精神病学专家张箪山。这是一个下午,他来
到了张箪山位于亚运村的单位,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并向他求教。

  张箪山:既然你和李丫是同一个父亲,那么你们就有相同的基因。在梦游这件事上,你
们两个人的大脑很可能产生了奇异的共振,互相牵连。因此可以推测,你们在潜意识的深层
状态里,思考的问题也极其相似,比如:你最怕什么?

  响马:那个黄减说,他梦游的时候,知道自己梦游,却控制不住自己——真有这样的人
吗?

  张箪山:有。据我们的调查,这类患者占梦游症患者的1%。

  响马:我不明白,他怎么也得了梦游症呢?

  张箪山:我个人的研究表明,梦游症是可以传染的。这种传染主要的原理是恐惧。也就
是说,你越恐惧梦游你越容易梦游。比如,某一天你加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深更半夜,在路
上,你撞见了一个人,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直,正在梦游中。从此,你深深恐惧……比如,
你读了一部有关梦游的小说,越想越担心:我可别梦游啊!我可别梦游啊!我可别梦游啊!
……比如,临睡前,你望着黑糊糊的窗外,心里反复想:千万不要再想梦游这种事了啊……
结果,半夜的时候,你很可能就轻飘飘地坐起,轻飘飘地下地,轻飘飘地出门,轻飘飘地走
向:医院的停尸房,荒野的坟地,阴惨惨的寿衣店——你越怕哪里,越会走向哪里。

  想一想,你最怕什么地方?

  是我在问你。我是周德东。

  和你们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梦游。不过,在我的身上,偶尔发生这样的事:睡觉前
,穿着内衣。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内衣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枕头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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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人生白走一遭,有一天我们都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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