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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es (只是一个路人), 信区: Marvel
标  题: 第二类死亡 33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Sep  1 20:10:11 2008), 站内

  33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去上班。我想,也许他们都还没有接收到我头脑里的信号,也许
遗忘的机制还没有启动,只要我永远不和他们见面,他们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在这几天里,
陆续有人打电话过来问候,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凄凉地想:也许今后,我就只能通过电话和网
络与这个世界交往了。然而,这样也足够了,总比被人彻底遗忘更好。我像鸵鸟一样躲在自
己的房间里,除了许小冰和余非之外,谁也不见。欧阳曾经来过两次,他在门外大声地敲门
,我都没有回答。
  我最不想见到人,除了爸爸妈妈之外,就是他了。
  越是靠近,就忘记得越快。当他敲门的时候,我害怕得发抖--我不知道,门外和门内的
距离,是否可以阻挡脑电波的穿越,所以我不仅仅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还用棉被包住了脑
袋,直到敲门声停止。
  余非经常来看我,他常常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抱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种强烈的思念所控
制,像犯了毒瘾一样地抖个不停。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说。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我可以忍受孤独,却没办法忍受思念。我常常感觉到
思念像石油一样从每个毛孔中冒出来,带着毛簌簌的触角--思念让我全身发痒。最难受的时
候,我用指甲将身体抠得一道道全是红色的痕迹,或者就将自己泡在冷水中--但是这一切都
没用,思念像荒草,你越不搭理它,它越是疯长。
  “你坚持不了的。”余非说。
  “你要鼓励我。”我说。
  余非的确是常常鼓励我,整个白天他都陪在我身边,要不是有他的鼓励,也许我早就冲
出去上班了。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思念对人的折磨竟然可以如此厉害,从镜子里我看
到自己的脸,它已经不再像我的脸了,瘦得可怕之外,整个面部的表情都充满了沧桑,这还
是原来的我吗?
  许小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对我变得格外的温柔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
有对我发过火。她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甚至有些怨恨:为什么不早对我这么好?为
什么在我快要被你忘记的时候,才显得这么善良?她越对我好,以后对我的忘记也就越彻底
--许小冰肯定会是第一个忘记我的人,我宁可她一直都那么怒气冲冲地对我,这样我就不会
有太多的遗憾。
  这样的封闭生活大概持续了五、六天,有一天,余非在我身边安慰我的时候,他忽然倒
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脸色变得惨白,望着我,什么也不说。我朝他走过去,想要问他是怎么回
事,谁知道,我越朝他走近,他就越是显得害怕,最后,他终于大叫一声,从我的屋子里跑
了出去。
   他的神情让我想到了梦中的自己,我知道,他终于走到了第三阶段了。
   后来的两天里,我再也没有看见他。我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抵受住心头的思念的,第三
天的早晨,我穿好衣服,带着包下楼,准备去上班。经过202号房门的时候,看着敞开的房
门,我停了下来。
   余非还在这里吗?
   尽管知道他肯定已经离开了--第三阶段的人是没法和别人住在一起的--但是,我仍旧
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推开了那道门。
   门后面是一间空荡荡的客厅,一个旧的电视机柜靠墙放着,上面摆着一台21吋的电视
机,客厅中央放着一把木头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具。我站在门口,正在迟疑着,一个老人从
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穿着花睡衣从里面一间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很快热情地招
呼:“你找我?”他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不是。”我摇了摇头,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余非肯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不知为什么,202号房间给我一种坟墓般的感觉,在那里面
,时光好像凝固了,凝固的时光将屋外的一切完全阻隔,令人感到窒息。
   我踉跄着跑下了楼。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如常,随着时间朝夏季推进,春天的光线的越来越成熟,
如同少年唇角柔嫩的绒毛,渐渐地显露出一点粗犷的味道。这副景色和我梦中见到的几乎一
模一样,以至于我有好一阵子不敢迈步,怀疑自己已经梦境成真。
   一路上都觉得忐忑不安,从其他人的眼光中,我发现自己的存在,这让我稍微安心了
点。在车上,我从车窗朝外看着人群,揣测余非的去向--他肯定不会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
现在的他,心中一定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同时也在渴望着亲近人类,这种感觉我知道的,
那是一种好像要将人撕成两半的痛楚。这个时候,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可是我又一次让他
偷偷消失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回想起他跟我说过的那些往事,觉得自己已经衰老不堪。
   当我出现在公司时,同事们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我微笑着回应他们的关心,眼角
湿漉漉的似乎要流出眼泪来,连忙抑制住了。我无比珍惜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笑
脸,每一句话,都被我在心里反复琢磨,要将它们牢牢记住,好成为以后漫长寂寞岁月的回
忆。
  人们散去之后,欧阳走了过来。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出事了?”
  我摇了摇头。
  没错,我的确是变了一个人,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江聆了--我永远都不会是以前的江聆了

  整个上午,欧阳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中午的时候,他提议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饭,被
我拒绝了。看到他不解的目光,我假装注视着电脑屏幕,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江聆,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去呀!”徐阿姨用胳膊肘推着我。
  我笑了笑,装出更加忙碌的样子。
  不光是对欧阳,对所有的人,我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他们仍旧在我身边,我
却觉得他们不再属于我,仿佛我们是在不同的时光里,他们属于过去,并且永远停留在过去
,流向未来的那条时光中,只有我独自行走。这种感觉让我对一切的关怀都有虚幻之感,尤
其是对欧阳,他的关心竟然让我有悚然之感,似乎冥冥中有些什么在故意捉弄我,要我接受
这种关心,然后彻底失去他们。
  “你到底怎么了?最近一直古里古怪的!”欧阳小声发脾气道。我注意到他手里正在撕
着些什么,心头猛然一跳,顾不得他说的是什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东西--那正是属于我的
一份文件,落款处还有我的签名。
  已经开始了吗?他已经开始销毁我的资料了吗?我的心口似乎忽然敞开了一道口子,冰
冷的风不断灌进去,让我的五脏六腑都因为寒冷而打颤了。
  “你干吗撕了它?”我几乎是悲愤地对欧阳吼道。
  欧阳震惊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道:“这份已经作废了,你不是重新做了一份吗?你看
!”他从自己桌上拿了一份完整的文件给我,我扫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早晨的时候的确曾
经打过一份文件的草稿给他,后来正式的文件出来,草稿自然是必须销毁了。看来是我多心
了,事情还没有开始。我嘘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眼泪。
  一连几天都这样,我异常珍重地过着我的日子,因为过于珍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我的
不自然,而我毫无办法。上班的时候,我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感受到回家的冲动,对于父母和
其他亲人的思念疯狂滋长着,我只好躲在厕所里,用手指将自己的大腿捏得青一块紫一块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也常常寻找顾全的踪影,但是他好像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几天之后的一天,下班的时候,我照例拒绝欧阳送我,独自乘车走了。车子经过望月小
学那条路的时候,我朝那边望了望--这期间我曾经去过望月小学,那栋旧楼已经被彻底拆除
了,栖息在旧楼上的孩子们,现在也不知道流浪到什么地方了。这个世界总是有许多这样流
浪的消失者或者非消失者,他们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余非曾经告诉我,每一栋旧楼都会成
为第三阶段的消失者们的栖息地,人们远远地看到那些旧楼里有人影晃动,便产生了闹鬼的
传闻。据他说,我在原来公司宿舍对面见到的那栋闹鬼的荒宅,里面住的并不是鬼,而是一
些无法被人看见的消失者,起先是别人,后来是他,他走后又是别人,总是一些被遗忘的人
们,住在那些被遗忘的地方。现在,望着望月小学的方向,想到那栋旧楼,继而想到了余非
--余非现在住在哪栋被废弃的房子里呢?
  下车的时候,我依旧想着余非的事情,因为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当余非真正出现在我面
前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就在我的眼前,而是以为那不过是我脑海中的幻影。过了几秒钟,
我回过神来,看到那个人影正晃荡着慢慢远去,忍不住大叫一声:“余非!”
  他身体猛然一震,缓缓地回过头来。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皮肤仿佛也变黑了。他怔
怔地看了我好一会,费力地想了很久,才迟疑地问:“你是……江聆?”
  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一直以来都是我忘记了余非,他怎么会忘记了我呢?我感到强烈的恐慌。
  他依旧迟疑地望着我,想了很久,才露出一丝苦笑:“差点就忘记你了,”他强调了一
句,“只差一点点了。”
  “怎么回事?”我想朝他走过去,被他制止了。他朝我作了个手势,我们便一前一后地
朝前走去,中间始终隔着几米的距离,中途遇到有人经过他的身边时,他总是及时地闪开。
  我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我:“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我心跳得厉害。
  “你曾经问过我,第三阶段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他说,“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真话
,因为我想,应该给你保留一点希望。可是现在,我自己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不能不告诉
你了--你应该有权知道这个。”
  “什么?”我的眼睛疼了起来,头脑中有某种巨大的压力使得它朝外突出。
  “第三阶段之后,还有一个阶段。”他低着都说,手指头在墙壁上抠来抠去,指甲缝里
很快便被深绿色的苔藓填满了,“这大概是最后一个阶段吧。这个阶段,消失者本人,会逐
渐忘记自己记得的一切,最后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
  “一切?”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嗯。”他用力掰下一大块苔藓,扔在地上踩来踩去。
  我觉得心头被愤怒所填满--究竟要捉弄我们到什么地步?全世界都忘记了我们,这样还
不够;全世界都对我们视而不见,这样还不够;那个冥冥中的主宰,它要让我们自己也忘记
了自己--必须要这么彻底吗?
  “为什么会这样?”我气得哭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余非,仿佛他就是这一切的主谋,“
为什么我们要经受这些事情?”
  他苦涩地笑着:“关于这个,也有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对于这种现象的研究,分为好几个方向,医学的解释只是其中一
个方向,还有一些社会学家也参与来研究,他们对这种事的解释,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来的
。他们的说法是,人生来就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自然性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而社会性
,则是指社会意义上的人类。通常人们的死亡,是指自然生命的消失,但是,自然生命的消
失,并不表示人的社会生命也随之消失,因为他的社会关系依旧存在,他在社会中依旧保持
着所谓社会人的地位--那些研究者认为,人的社会性,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生命。这种生
命以符号的形式存在,譬如人的身份证、毕业证、和其他人的关系等等,都是一个人社会生
命的组成部分,假如这一切都消失了,那么人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这实际上是人类的另
一种死亡方式--通常人们都只注意到自然生命的消逝,对于社会生命的丧失并没没有引起重
视。而事实上,自从有人类社会以来,在人类的自然生命消失之后,社会生命也总是随之消
失了。古往今来出现了多少人类,但是到今天,人们记住的有几个呢?大部分人的社会生命
,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了,即使是流传到今天的某些大人物,我们所记住的,也只不过
是关于他们社会生命的记录--他们的社会生命依存于他们时代,以及那个时代与他们相关的
其他人,随着那个时代和相关人员消失,他们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论调,头脑仿佛变得迟钝了,“你的意思是说,
我们一生中可以死两次,一次是自然死亡,一次是社会死亡?而现在,我们所经历的,就是
这两种死亡中的第二类,也就是社会死亡?”
  “是的。”他在几米开外深深地望着我,“你觉得哪一种死亡更加可怕?”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难受的是活着的人,而第二类死亡中,最
难受的,只怕还是我们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来称呼自己,我打了一个寒噤--多
么可怕的称呼。然而,又是多么恰当的称呼,没有了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这和死了又有什么
区别?即便是自然死亡,也无法让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为疾病或者伤痛,社会
性的死亡又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连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
,导致关系的死亡,最终造成了社会死亡;也有人说,是因为社会生命存在需要的符号太多
,使得符号系统越来越脆弱、人对符号系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所以社会性死亡也就逐年增
多……各种说法都很多,而最为广泛流传的一个说法是,我们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
--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征,有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有新陈代谢等等。他们认为,组成
社会的社会关系,就像是人体的一个个细胞,人体需要新陈代谢,社会也同样需要,新陈代
谢的结果是,一部分细胞死亡,新的细胞生长出来;社会的新陈代谢,就是让一部分社会关
系消亡,从而不断发生新的社会关系--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人类就像是细胞核,成为关系
的核心。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我
和你都是‘社会’这个巨大生命上新陈代谢淘汰下来的细胞核?”
  “嗯,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许是看到我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又补充道:
“自古以来,社会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陈代谢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不就是说的这个?
自然界的进化是通过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起来的,社会的进化,也是通过人的社会生命的
死亡和新生积累而成,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我的社会生命即将死亡,我和余非已经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人,我们都
被我们组成的这个社会淘汰了,社会不再需要我们了!我越想越觉得愤怒和悲哀,却又不知
该将这种情绪向什么地方宣泄。而余非的神情远比我要平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功能区影响
了他的大脑,他神情似乎有点木然。
  “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问他。
  “当然,还有……”他又准备说什么,被我猛然打断了:“闭嘴!”
  这太可笑了。
  我本来以为他所说的功能区的解释就是唯一的正确的解释,谁知道这种事情竟然有这么
多个版本的原理,我应该相信哪一个?也许没有任何解释是正确的,也许谁也不知道真正的
原因。
  而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你确定你现在真的是最后一个阶段吗?”我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他。
  “不确定,”他摊了摊手,“这只是已知的最后一个阶段,说不定还有些变化是我们也
没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声:到头来什么也不能确定。
  “好了,别管什么解释不解释了,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诉我
,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不耐烦地问--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了,事情怎么变
成了这种模样?我真的搞不懂了。
  余非摇了摇头:“除非是死,死了以后,功能区停止作用,虽然不能恢复我们在别人头
脑里的记忆,但是至少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尸体。”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别人看到我的尸体干什么?我想起流芳湖里的那具女尸,她活着时
向人求救,谁也听不见,在她死了之后,人们为了寻找她的身份四处奔忙,但是那对她来说
有什么意义呢?一具尸体是没有感觉的,她不需要什么社会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后才能被人
认识,那种认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忽然强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们,他们就这么死
了,在人们都记得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死了,那是对他们社会生命多大的浪费呀,如果多余
的社会生命可以转移该多好?
  我想象中有一个可怜的自己,在坟墓中走来走去,对着死者的幽灵伸手乞讨:“施舍一
点社会关系给我吧,求求你!”想到这个我打了个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诉我的妈妈?她将永
远看不见也记不住活着的女儿,但是,妈妈,你别难过,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儿的尸体--还有
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沉浸于自己的愤怒之中,完全忘记了余非的存在。他等了一会,慢慢地转身走了。他
拖沓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连忙抬起头来叫住他:“等等!”
  “什么?”他转过头来,充满恐惧地望着我,满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么到这里来
了?”
  “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他神色迷惘地望着我--看来他是真的
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面对余非,我感到天地之间都被巨大
的悲伤所笼罩,四周仿佛一时变成了灰色,而余非是这灰色之中最无辜的透明。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了两声,继而惊恐地抱着头原地打转,目光在墙上、地上和天
上扫来扫去,仿佛要在这无所不在的一切中寻找出他自己的身份来,“我是谁?我是谁?”
他朝四面八方喊着,遥远的地方有人侧目而望。
  “你是余非!”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抱住了他--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
他还那么完整地复述了其他人所说的那些原理,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究竟那
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来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如同陈静对她海员丈夫的想象
一样?不确定,一切都不确定,唯一真实的是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恐惧并不
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遗忘,而是来自于我的拥抱,他很快就用力将我推开,摇着头后退:“
我的社会生命彻底死了--我是谁?江聆,你说,我到底是谁?”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发足
狂奔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追,却再也没有看见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是余非
,你要记住自己是余非!”
  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新鲜,这个人却不见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余非忘记了自己,却还没有忘记我是谁,到最后一刻他还
记得我,我觉得我有义务记住他,即使不记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记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将
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后一个忘记他--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情。人们总应该要
记住一些事情,就算余非作为一个社会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记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
个租书店老板记得她,我的余非--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属于我的--我的余非也该有个人牢牢
记住。
  他最后仍旧不能忘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的社会生命。这个事实让我为他感到心痛
--他的社会生命竟然让他如此牵挂,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重,是显而易见的。谁能
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人类天生就是孤独的动物,却又最害怕孤独,这么长久的的孤独,一定
早已将余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断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
会感到羞涩不已,然而,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记得我,连同我曾经这
么丢脸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会彻底忘记。能够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在我看来,也是
一种福气,而我们这样的社会死亡者,是没有这种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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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爱                        ¦  ∶ ∶  ¦ ║
║     ∷       爱         ∷     一个字                  ☆  ¦ ☆  ∶ ┋
┇     ∷∷              ∷         世界上最短的咒语          ☆     ¦ │
┆         ∷∷  ∷∷∷∷               谁说谁听 便如此满足  by Yues@S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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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yues 于 Sep  1 20:10:17 修改本文·[FROM: 222.248.16.34]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222.248.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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