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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IXIAOHULI (小狐狸), 信区: Marvel
标  题: 心尘(二十六)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un Feb 22 13:47:16 2009), 站内

计算机考试后一结束,蒋伯宇便马上把笔记本电脑还给了何继红。借用的那两天,他是千呵
万护,连申伟与段有智也不让多碰——只差没有抱着它睡觉了——倒不是别的原因,他只是
怕万一有个闪失弄丢了或是弄坏了——那可又是个一万多块。

还电脑的时候,蒋伯宇没再多问何继红是否找过夏市长——该说的他都已经在那封信里面写
着,相信何继红打开电脑就能看到。

但蒋伯宇是个不太会在心里装事儿的人,有什么情绪都在脸上一清二楚地写着。在学生食堂
工作间,何继红接过电脑就笑道:“怎么那样看着我啊?眼神怪怪的。难怪她们说你的眼睛
会说话。”

蒋伯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哦,没什么,挺感谢你的,要没你帮忙,我真的完了。”蒋伯
宇不知道何继红能否听出他的这句双关语。

“应该的。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好朋友。你考得怎么样,能过吗?”

“还行吧。反正卷子填满了。我,我先换衣服去了。”蒋伯宇抿着嘴唇,低头冲出了工作间
。因为眼泪已经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了——“朋友,为什么只能是朋友?为什么她可以如此信
任自己帮助自己却不能再靠近一点点?”——蒋伯宇的心潮汹涌起伏。

考完计算机后的第二天,蒋伯宇独自一人来到了伏虎山。那天是星期六。

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来。是他的心太乱?是他的伤太重?——说不清,理还乱。

心里一团乱麻的蒋伯宇无法对着豁达的申伟与斯文的段有智来倾诉他的情感。他只有一个冲
动——到自然中去吧!到大山里去吧!让山风吹醒自己昏愦的心灵,让山鹰带走自己无望的
思念!

当他登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刚刚出来。这是蒋伯宇平生第一次在高山上看到日出。远处的云
彩从浅红,到绯红,再到赤红;太阳从一点光晕,到一个绣球,再到一团火焰——蒋伯宇被
大自然的波澜壮阔深深地震憾了!灿烂的朝霞铺满万里长空,又给脚下城市的轮廓线勾勒出
一道漂亮的金边。万物造化之美的冲击减轻了他心中的疼痛,但也让他开始思索:“是什么
在让生命流转?是什么在支配着这生生不息的爱与恨?”

他越想越无法得到答案。他如一头困兽——在太阳完全跃出的那一刻,拼尽全身力气发出了
“啊——”的一声呐喊。

除了回音,没有谁能听到。

“何继红——我爱你——何继红——我爱你——”他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喊起来。回音一声声
撞击着山岩,撞击着他的耳膜,惊起一群群山鸟。

此刻的他已经泪流满面。此刻的他委屈的像个小孩。

看完了日出,蒋伯宇在山顶上逗留了很久。等听到山后云谷寺的晨钟,他才拖着疲惫的步伐
慢慢往山下走去。

云谷寺是蒋伯宇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去看日出,只是因为寺里凌晨四点多钟就要开始上早
课,一直持续到七点僧人们的诵经才结束——在这个时间段里,寺庙是不对游客开放的。但
也没有哪个游人会一大早神经兮兮地往这里跑。

蒋伯宇进山门后发现有不少僧人用着质询的目光瞥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眼泡红肿,神色萎
顿——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不能不起疑心!

叩响方丈室的门环,开门的小和尚挺和气地告诉他慧明法师正在禅堂里讲法授课。

禅堂在云谷寺罗汉堂的西侧,对面即是僧人们用餐的斋堂。

此刻的禅堂里万簌俱寂。一百多个僧人双腿盘成跌跏坐整齐地坐在地垫上。

蒋伯宇没准备进禅堂——那地方令他敬畏,而他只是一凡夫俗子!但当他站在正对门口的台
阶下时,居于禅堂内高座上的慧明法师却朗声说:“门外的人,进来吧。”

大大小小的僧人扭头把目光刷地投向了蒋伯宇。蒋伯宇慌忙跨过门槛,站到了禅堂最后面的
廊柱旁。

“能听闻佛法,说明施主也是多劫以来种下善根之人。今日老衲开讲《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你不妨在此听讲片刻。”

蒋伯宇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拼命点了点头。找了一个空垫子,他也顺势盘腿
坐了下来。

慧明法师垂下眼帘。每一个字都从他的嘴里清晰而饱满地缓缓送出。蒋伯宇满脸都是景仰,
刚才纷繁错乱的心绪也如水中之沙缓缓地沉淀下来。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突然慧明法师问道:“那个刚进来的年青人,可否说说,你对色即是空的理解?”

蒋伯宇赶快站起来,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

“因缘未到。”慧明法师轻轻吐出这四个字。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慧明法师的课一讲就是三个小时。后面的时间里,他对蒋伯宇不管不顾。而蒋伯宇就那么一
直在后排坐着,所讲的内容有多半是他无法听懂的,但他觉得,能听到慧明法师的声音也是
种莫名的享受。

讲课结束,慧明法师对身边的侍者轻轻耳语了几句。然后那侍者来到蒋伯宇面前说:“方丈
说了,你请回吧。他不再接见你了!”

“我……不,我有事……”蒋伯宇急了。

“请施主保重。方丈今日不会客!”那侍者声音不大,坚决的口气里却有一种潜在的威慑力



蒋伯宇绝望地看着慧明法师在一众僧人的簇拥下很快地离开了禅堂。

紧闭的方丈室门外,蒋伯宇无助地徘徊又徘徊。每隔十来分钟,他都要叩响门环一次——一
直是无人应答。

看看时间已近下午五点,蒋伯宇的双腿软得像手拉面。再加上中午没吃饭,已是饥肠辘辘。
他咬咬牙发誓今天一定要见到慧明法师。昨晚他已经向何继红告了假,请昌若平帮他代一下
工——而若这样白跑一趟岂不太亏啊!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蒋伯宇边来回焦灼走动边在心里默念。

正胡思乱想间,方丈室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半扇门板后透出那个小和尚的脸,他把一碗
米饭、一双筷子和一碟白菜豆腐放在门槛外说:“请施主用过餐后就回吧,天色已晚了。”

蒋伯宇几乎是大叫起来:“见不着方丈我今天不走!”话音未落,门已经砰地关死。蒋伯宇
沮丧地在门槛上坐下来,他也的确是饿了——闻着饭菜的香味也只好不管不顾地吃了再说。

暮霭四合。白日里雄伟的古刹渐渐隐于浓密的阴影。一切变得阴森可怖起来。蒋伯宇早就听
母亲讲过,寺庙是阴气比较重的地方,一般人居家最好不要住在寺庙附近。何况像云谷寺里
还有骨灰堂——专用做骨灰的寄存,亦会在内举行超度亡灵的法事——平常人想想都要背心
发凉了。

几声老鸹的鸣叫划破了凄冷的夜空,蒋伯宇缩脖子跺脚觉得越来越冷,连手也全笼到了袖子
里。

根据佛教僧团的规定,出家人过午不食。当然蒋伯宇也看不到方丈室里有人出来吃饭。他就
在往来僧人疑惑的眼光里等待,再等待……

不知不觉已到晚上八点。蒋伯宇听到禅堂里传来僧人们做晚课时的诵经声,四处昏黄的灯光
点点——这里的夜晚比市区要清静上几百倍,以至于有一刻蒋伯宇坐在门槛上都要睡着了。

当那扇门再一次打开,已是晚上十点。“你真要等一夜啊。方丈说了,他不会见你!快走吧
。”小和尚面无表情地说。

蒋伯宇急了,干脆横下一条心。“方丈不见我,我,我就在这儿一直跪下去。”话音落,蒋
伯宇真的卟嗵一声跪在了室外的青石板上。

小和尚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砰地把门关上了。

蒋伯宇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月光下,他的背影在身后拉成长长的一条。后来,连禅堂里的
颂经声也听不到了,唯有的几点灯光开始陆陆续续无声地熄灭。

“起来吧!”蒋伯宇恍惚中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慧能法师站在了他的面前——蒋伯宇竟然
跪在地上打起了盹儿。

“年青人,你随我来。”慧能法师转身跨进了门槛。蒋伯宇站起来时偷偷地看了下表。时针
刚指向十二点。

他的双腿麻木得完全没有了感觉。歇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

“你这么虔心效仿‘程门立雪’,又不是为出家,找我究竟还有何事?”慧明法师走在前面
,头也不回地问蒋伯宇。

“我,我有心理上的问题。”蒋伯宇低声说。

“哦?如来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问题之有呢?”慧明法师
似在自言自语。“多是世上之人自寻烦恼,自断菩提种性啊。”

蒋伯宇没吭气儿,方丈的每句话在他听来——比教哲学的那个老头儿有水平,但也难懂多了


他随着方丈走进正厅,又在上次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不远处站立的小和尚似乎还冲他笑了笑
——蒋伯宇猜那也许是嘲笑他的愚痴吧。

“记得二祖神光向达摩祖师求法,神光说我一直不能安心。达摩祖师云,把心拿来,我给你
安上。就此神光二祖大彻大悟。非心不能安,实在是你妄加分别,不能明心而见性呵。”慧
明法师说完这段话,看蒋伯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摇摇头道:“本想点化,但天命如此,我
也无能为力了!”

蒋伯宇坐那儿心慌慌的。他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算了。“方丈,我只想,只想请你把后两句
的解释告诉我。我不想痛苦下去,也不想,让别人再为我痛苦下去。”

慧能法师沉默半晌。缓缓地说:“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抽得这签子的,我只见过两个
人,其中一个是你。”

蒋伯宇忙说是。“那么,另一个人是你所不认识的。但你可以听听她的故事。也许,会有所
启发吧!”慧明法师向小和尚招招手,“去把那匣子拿来吧。”

“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这尘世如梦,而梦中人还在追逐着梦中之梦,却不知自己仍然身在梦
中啊。”慧明法师的脸庞隐隐现出一丝悲怆之色。

小和尚抱着一个一尺来长的胡桃木色的匣子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慧明法师提提衣袖,双手轻轻揭开了箱盖。“你过来看看”

蒋伯宇站起身转到慧明法师旁边。这一看把他的三魂都要吓飞两魂——木匣之内,黄色的绸
缎之上竟放着一颗三分之二拳头大小的心脏!蒋伯宇虽然刚学过系统解剖学,心脏标本也是
见过的——但那都是在玻璃瓶的防腐液中——标本早已浸泡成了灰不溜秋的熟猪肝色。哪里
像这木匣子里的活灵活现!

更没想到的是,慧明法师接着不动声色地用双手捧起了那颗心脏。

“这就是另一位抽中此签的人所留下来的。”慧明法师平静地说。“不过,它是一枚心舍利
。也是本寺的镇寺之宝!外人知道不多,即使知道——见过这舍利子的人,世界上不会超过
二十个。”


蒋伯宇定了定神,才发现它不是一颗新鲜的心脏。看上去相当的坚硬,比正常心脏也要小得
多。但外观却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或者说它本来就是真的,只不过是固化干燥了而已。
在慧明法师的手上,它宛若一颗鲜红的玛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方,方丈,什么叫舍利子啊?”蒋伯宇十分感兴趣地问。

慧明法师重新把心舍利小心翼翼地放回木匣之中。“凡是高僧在圆寂火化后,他们的骨灰里
一般都能发现高温下的结晶体。多则上百颗,少则十几颗。名之为舍利子。而心舍利——当
年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弥足珍贵。它是佛法真实不虚的最好证明!”

蒋伯宇都听呆了。“那,那它是哪位大师留下来的啊?”

慧明法师重新回到座位上去。缓缓地说:“它是我的师妹,慧月法师留下的。当年,正是她
在抽中此签后出家,修行四十余年,并在六十五岁圆寂前留下誓言,说‘我唯将此心留给世
人’。火化时,这颗心是自动地从骨灰中滚出的。”

蒋伯宇的心也咚咚跳得厉害。“方丈,难道说,抽中此签的人都必须要出家吗?”

慧明法师拔动着手中的念珠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只是抽中此签的人,都必定会留下一
颗心吧!”

蒋伯宇听得头皮都要炸开了,但他对慧明法师所说又不敢不信。

“不过,同样留下此心,却还是有区别的。此签不分上中下签,是因为此签另有名字。”慧
明法师扭过头,凝望着蒋伯宇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心、煞!”

“啊?!”蒋伯宇失控地叫出了声。

“这‘心煞’也是那四句古体诗的名。抽中此签,即是大凶,但大凶亦又同于大吉。我师妹
出家后修行有成,留下一颗心舍利,点化世人,可谓大吉。而大凶,则意味着此人必定不会
正常地离开人世,只能是早夭、自杀,或冤死。且煞气凝聚于心——佛经中描述为‘妄有缘
气,于中积聚。似有缘相,假名为心。’——令其死后不得正常轮回转世。反而坠入‘中阴
身’,十分可怕。”

蒋伯宇的背后升起一阵又一阵寒意。“可否请教方丈,什么叫中阴身?”他硬着头皮往下追
问。

“根据密宗典籍记载,‘中阴身’其实是由一种很稀薄的物质组合成的,被称为‘细五蕴’
。我们正常人死亡后,在进入轮回之前,都会在中阴身有短暂的停留,最长不过七七四十九
天,也即凡人所讲的七期,然后才进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

“方丈,中阴身真的……很可怕吗?”蒋伯宇沙哑着嗓子问。

慧明法师面露忧色。“岂止可怕,若长期坠入中阴身不得转世,在佛家经典里,它将会受到
四种极大恐怖的威胁。而且他们的状况其实很糟糕,远远要比我们可以想象的要糟糕。中阴
境界有很多种恐怖。比如巨大的声音,恐怖的幻觉,漂流的无定,对各种光线的敏感等等。
这些恐怖会使他心意散乱。这种散乱、痛苦、恐惧、惶悚的体验,反过来更会加重煞气的凝
聚,形成恶性循环!”说到这里,慧明法师双手合十,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蒋伯宇听得为之色变,不由偷偷地朝那个木匣子里又溜了两眼。

慧明法师微皱着眉,半闭着眼继续往下讲。身边的小和尚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东西,正
听得入神。“命带心煞之人往往又是根器极利慧根深厚之人。若是修行,必有大成就。只是
因缘不同,自会选择不同道路。慧月她修行多年,圆寂后当不会转入中阴身——故能留下这
神圣的心舍利。若是平常之人,在非正常死亡之后,煞气足可以令心脏多年不死不烂。其本
人处于‘中阴身’状态,深受痛苦的煎熬,就如同——基督教中所述的炼狱!”

“可是,我,我太爱她了!方丈,我不想出家!”蒋伯宇的十指叉进了头发,脸深埋在了手
掌之中。“我和她,真的不可能吗?我指——你说的那个名字中带有‘红’字的姑娘?我们
真的要错过吗?”

“泪痕三更犹未尽,心存千结浪天涯。阿弥陀佛!”

蒋伯宇慢慢抬起头,已是泪光盈盈。“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年青人,这是佛祖释伽牟尼在圆寂前所说的话啊。更何况是
因缘未到和合地步者。”

院外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泼洒在那颗赤红的心舍利,还有蒋伯宇苍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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