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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第七章 金丝粉(中)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Apr 18 12:31:00 2009), 站内

  靠窗户的一张桌子,独坐着一个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绸面衣裳,四十多
岁年纪,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时,能看见袖子里手腕上缠着一串颗颗都有鹌鹑蛋大的珠串,仪
态和神情都与在场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个有钱人,不过奇怪的是,他又没带跟班。

  “这位客官,吃点什么?”桃三娘走到他面前问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闻大名了。”

  “哦?这位客官看来倒是眼生,却不知从何处听说过我这小店?”

  “呵,我是长沙人,曾听不止一位朋友提起过,江都有家欢香馆,不但只老板娘聪明漂
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实在过奖了。”桃三娘摆摆手:“那么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会尽量为您做到。


  “那就请做一道骨头肉吧?就是猪身上,长在一起的骨头和肉,能一齐咬碎吃下去的,
做法随你。然后,还有一道如意圆子,不过可不是那种剁碎了再捏出来的猪肉圆子,而是要
把肉切了方块,里面挖空再放入馅的。”

  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讨厌,他说那两道菜名的时候,我却觉得他在故意为难人,菜名
和方法都说得含糊,也刁钻。

  桃三娘却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请您稍等。”

  就到后院厨房去了,临走还示意我也跟她进去。

  “三娘,那两道菜你知道怎么做吗?那人是什么人啊?”我有点愤愤不平。

  “不难的。”桃三娘把我手里的陶罐拿过去,用水冲冲干净:“我刚想起有腌的咸鸭蛋
,给你拿几个回去吃。”

  “诶?……那太谢谢三娘了。”桃三娘总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绝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
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点的菜……好像很难啊。”我还在想刚才的事。

  桃三娘一边给我拣鸭蛋,一边摇头笑笑,喊何二:“带肉的猪脆骨还有吧?炸一碟,配
酱拿出去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我惊讶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惊小怪:“不过如意圆子有点麻烦,天黑了,你还是快回家吧
?”

  “噢。”我只好点头:“我先回去了。”

  其实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圆子,但天的确黑了,娘一个人在家,我是得快点回去。

  屋子里娘的一盏油灯亮着,娘做好了饭菜但一直在等我回来,我拿出桃三娘给的鸭蛋,
然后一起一边吃饭,一边给娘讲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说爹渴得那样,把甜汤一口气都喝完了,娘就笑,说你爹就是这副蛮牛劲儿,我也笑
说,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样,太淘气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饭,我到井边洗碗,乌龟伏在墙角,看见我就慢慢爬过来,我故意逗着它玩,把
它翻过来,急得它四肢和脑袋都伸出好长,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圆的龟壳像不倒翁一样左
右摇摆,我看着觉得很好笑,过了一会才重新把它正过来。

  ……不知道弟弟会是什么样的,会像爹还是娘?会不会淘气不听我的话?

  其实我宁愿天天在欢香馆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欢和街坊邻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们
都那么恶作剧,好了不起的样子,女孩们要不就是做针线女工,要不就凑在一块儿说一些无
聊透顶的悄悄话……怪没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还不快洗澡……”娘在屋里催我了,我赶紧答应去。

  * * *
  第二天下午,我闲晃到欢香馆的时候,看见了元老爷!

  想是天气晴朗,他的身体也好多了,这会子正悠闲地坐在围栏边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
摆出一整套翠绿色晶莹剔透的茶杯子,和几色茶点,手里挥着一柄羽扇,在他对面坐着的,
竟然是昨晚那个自称长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旧是着一身白衣的春阳,在风炉上烹着茶,还有昨天看见那个玩球的金黄色衣服男孩
子,在默不作声地剥着栗子,还有那些随身小厮,在周围或站或坐。

  我不敢从正门进去,连忙绕到侧门进后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鲜刚下来的青橘子剥皮,见我来了,便把手上剥好的一个橘子肉给
我:“怕酸吗?”

  “三娘这是做什么?”我接过来橘子问。

  “青橘皮切丝、焯水,晚上拌凉菜啊。”

  “三娘,那元老爷又来了……”我讷讷地说。

  “是啊。”她倒是不以为意:“来看东西的。”

  “看什么东西?”我更奇怪。

  “那个长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儿。”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进嘴,随即酸得眯起
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据说是以前长沙国王棺材里拿出来的呢。”

  “噢,是卖骨董玩意儿的……”我知道骨董是什么,江都一带自古繁荣兴盛,常年能看
见那些走街串巷,专门收人家里玩意儿的人,街上也有专卖这一类物件的地摊或店面:“他
有很多宝贝咯?”

  “可能是吧,”桃三娘对这个似乎没一点兴趣,手里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后,还得泡一两个时辰,做菜之前还得再烫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
证去掉苦味,然后把蜂蜜和花雕、盐、酱油腌制牛肉条,炒熟出锅以后,配上蜜浸的青橘皮
丝,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还能清气化痰。”桃三娘一边把橘皮切丝,一边跟我说。

  “哦,改天我也给爹娘试试。”我雀跃道。

  “桃月儿真孝顺。”桃三娘夸我。

  这时屋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老爷有请。”

  “来了。”桃三娘答应一声,洗干净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样扒在门边偷看里面人举动。


  只听那元老爷对桃三娘说道:“今晚在你这吃顿便饭,就不要像上次那样大费周折了,
就拣你几样拿手菜来尝尝,这位朋友从长沙来,楚人嗜辣,你也做两个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着点头。

  那长沙人却笑道:“老板娘的手艺了得,昨晚已经领教过了,虽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
菜,但滋味火候都没说的。”

  “哦?是什么菜?”元老爷来了兴致。

  “骨头肉和如意圆子。”

  “那今晚再做来试试。”元老爷吩咐道,然后回头问旁边那不作声的黄衣少年:“吾月
,第一次带你来着,你想吃什么?点个菜名。”

  黄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鲤鱼。”

  “嗯,”元老爷略点头,随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一口茶,忽然想起什么:“老板娘辛苦
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阳,上茶。”

  “是,老爷。”

  元老爷不由桃三娘分说,就命春阳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阳从旁边另拿了一只店里的
瓷杯,给倒上茶并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爷抬手作请:“老板娘请尝尝,这是运来惠山泉水
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细细饮过,又端详杯中,笑道:“果然是汤色宝绿、香气清高,不带梗、芽,雨
前上品。”

  我不是很听的懂桃三娘的话,但元老爷一脸惊讶:“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厨艺精通,还很
懂茶味,实在是失敬!”


  桃三娘谦虚笑笑,没说什么。

  “元大人,”那长沙人轻咳一声,像是把话拉回正题:“这普通的金银器皿、琉璃玛瑙
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过我手上倒还有一件东西,可请大人过目。”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远远望
去,有的发出金铜光泽的,有的五颜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么。

  桃三娘这时便托辞往后院来了,见我躲在那看,她也没制阻我。

  “噢?赵先生过谦了,先生见识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请不吝赐教才对。”元
老爷说话时,语调是不紧不慢的。


  “好,东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栈房间里,因为精致纤巧,不敢随意带在身上,大人在这略
等一等。”那长沙人说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爷还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几件宝贝,但他只是笑笑说,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这几件
东西就算摆在这里,相信也绝不会出任何纰漏的,就给大人暂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只见那春阳坐到桌子上,手里拿起一个五颜六色的碗说道:“这种样子的琉
璃碗,吾月前几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个。”

  元老爷笑笑:“此人削颌鹰眼,前额微凹,猪嘴獠牙,却打扮一副仙风道骨之貌,能言
善辩,绝非善辈呀。”

  “那大人为何还与他结交?”

  “呵,你这小儿当然不懂,我在京城为官多年,什么样人没见过,又如何怕他什么?这
人倒卖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里必有奇货,我不过择我所需之物罢,他能与我何干?


  我不敢再偷看,他们说的话我几乎都听不很明白,只是觉得背脊阵阵发寒。

  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已经又开始忙碌着开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着一块猪肉。

  我在旁边看着,只见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块:“三娘,这是做什么?红烧肉?”

  “当然不是,红烧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转身到厨柜子里找出几个小罐
子,用勺分别舀出松仁、椒盐、豆酱等料,腐干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红辣椒,最后一起调匀


  “这是如意圆子。”桃三娘一边说道,一边拿来一把极其锋利的尖头小刀,这刀平时很
少见她用的,却见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块肉,十分熟练地在肉上划开一极深的小口,然后
小刀迅速在调好的辣酱中挖出一点,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划开小口,可随着
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约一指头大的辣酱。

  我看得羡慕不已:“三娘好厉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语气极少会如此低沉严肃:“嗯?”

  桃三娘却也是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可能是我惊呆了的样子,让她终于觉到自己这样很奇
怪,才‘噗哧’地哑然失笑,继续低头做手上的事,却什么也没说。

  我更觉得离奇:“三娘……怎么了?”

  桃三娘有些无奈似的摇摇头,反轻叹一口气:“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有点不舒服的
预感,桃月……”她顿了顿,好像又想了想,才又问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我更加诧异起来。


  “是啊,你总到我这儿来……你看,没有哪个街坊邻居,会像你这样爱到我这儿来的。


  三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三
娘没有害过好人啊……”我说到这里,就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说这个了。”桃三娘打断了我的话,转身又进厨房里去拿什么东西,我傻子
一样站在那。
  * * *

  卤鸡,用囫囵整只的小母鸡,腹内塞葱二十根、茴香二钱、甜豆酱二两、蔷薇花酱一两
、花椒七八粒、姜二片,然后肚子缝上,油锅炸微黄,砂锅里倒入酒半斤、酱油一杯半、水
半斤卤煮至熟即可;如意圆子,把酿入调料的猪瘦肉方块入温油锅炸黄,另起一锅里放入剩
下的松仁红辣椒调料,以旺油烧滚,倒入肉块回锅挂芡,出锅装盘后,撒上几颗绿葱花即可
;此外还有上次做过的醉鲤鱼脑、汤煨甲鱼、蘸酱脆骨头肉……

  依然是热热闹闹、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这一次我不敢去给传菜,只是留在厨房里帮着
打下手,间隙觑见那长沙人拿回的骨董,却是一盏据说是出自滇南古国的‘料丝灯’,通身
材质用玛瑙石英诸种宝石,捣碎为屑,煮腐如粉,点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后再以特殊
工艺缫之为丝,把宝丝织如绢状,上绘一副棠花黄雀,日阳光下,灯身通体晶莹澈亮,宝光
刺目,待到夜间,灯内放入烛火,灯身则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数倍,并且红滋四射,彩丽
斐然,甚至毫不怕风吹雨淋。

  这时的时辰已是傍晚,屋内渐渐昏暗,元老爷立刻命人点来蜡烛放入灯内,一时间果然
照得屋内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惊羡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宝贝,原本若说什么水晶风灯、冰蚕纱灯,相比之下也不过如是了
。赵先生,你开个价吧。”元大人直截了当地说。

  “这……赵某有心与大人交个朋友,钱财之事,何必急在一时,大人可再细看看,有无
瑕疵或不实之处?”那长沙人十分大方阔绰地双手捧灯到元大人面前,又对一旁的春阳道:
“这位小哥儿虽然年纪稚幼,但眉宇清奇,宽额广颐,相貌言谈举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着
在胸之气度,想来也必有高见吧?”

  我觉得这些人说话都好深,他们用辞许多都不与我们平素人那样随意,有的我都不能完
全明了,只晓得个大概而已。

  这时何大、李二陆续把菜端上桌去了,几个小厮也在忙于布置碗筷,我也得赶紧回家了
,这边向桃三娘告辞一声,我仍然绕侧门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里来,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进门,她就说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
,这些瓜菜该摘的也摘了,这么些青黄的藤子还爬得到处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应道:“好。”就准备去厨房做饭,忽然有人敲门。

  一打开,却是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手里提一个食盒,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元老爷身边
服侍的人,怎么突然到我家来了?

  “谁呀?”娘走过门前,她自然并不认识,上下打量来人。

  那人彬彬有礼问了好,指着欢香馆道:“我们府上元老爷常来欢香馆用饭,今晚也是来
宴请一位客人,可是两位公子素来让大人骄纵惯了,闹着回去说没有玩伴,方才见到府上姑
娘走过,就说想请姑娘去陪我们府上两位少爷踢球……”说到这,这人还有点尴尬不好意思
道:“我们老爷也说了,这个请求十分唐突无礼的,只是禁不住又两位少爷哭闹,所以,还
让小的送来几样饭菜点心,请夫人笑纳……”

  “这……”娘果然有些为难起来,但我知道,那停在欢香馆门前的,有挂着‘元’字旗
号的两辆马车,这附近一带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爷来了,而且自从元老爷卸任回乡养老后,
行事道义、富贵作风都常为江都人中乐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
意,更不好推辞的,我不敢插话,但手心里着实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爷,小妇人不敢
违逆,况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块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这闺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长大,
粗野孩子没什么见识,只怕不知道轻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过大了啊。”

  “夫人不必担忧,小公子也只是执拗的脾气,但绝不会欺势凌人,若夫人不肯应承,回
去我却不好交差啊,老爷说我个小事也办不利,以后我却难了……就请夫人通融。”那人说
着,还作下揖去,娘连忙只好应允了,又推辞几回才收下那食盒,回头叫我去洗把脸,再换
件干净衣裳再去。

  我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还是照做了,回头那人领着我又回到欢香馆。

  不知是不是因为元府的马车和家丁看来都太过张扬的缘故,欢香馆今晚没什么别的客人
,元老爷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几张桌子搬离远一点,这样看起来较宽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黄裳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个球,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春阳则整帮元老
爷和那长沙人倒酒,看神色他们已经喝得有两、三分醺醺然了。

  一看见我,元老爷便和蔼笑笑招手道:“来,先坐下,还没吃饭吧?”

  我心里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着凳边,凳子带着我整个像是要往后倒了,我赶
忙双手扶住凳沿。

  “呵,别怕。”元老爷笑着宽慰我,示意小厮给我摆上碗筷,我连头都不敢抬,这个时
候桃三娘怎么也不在跟前?还在厨房里忙着做什么?我心里不停嘀咕。

  “来,先吃点菜。”元老爷让人把卤鸡和点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给我盛饭。

  “谢谢……”我小声道了谢,拿起筷子,却听那春阳问道:“这位妹妹也喝点酒么?”

  我一惊筷子差点没掉了,连忙摇头兼摆手:“不、不用了,我不会喝酒。”

  元老爷抬手止住他:“春阳你还故意吓唬人家。”

  春阳笑答道:“大人,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再次见面,也不必过于生疏。”

  “呵,也是。”元老爷举起手里空了的酒杯,春阳又顺势给他斟满:“赵先生,这料丝
灯一千两银子我买下如何?”

  “这……”长沙人似乎低头思虑了一下,他身旁站着的小厮一径为他杯里倒满酒,终于
他下决心一般用力一点头:“好吧!一千两就一千两,大人快人快语,我也不磨磨蹭蹭。”
然后举杯:“就当与大人交下这个朋友了!”

  元老爷也举杯与他相碰:“好!”

  他们刚干了一杯酒,就见桃三娘捧着个托盘从后面出来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见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见我,却似乎不以为怪异:“诶?桃月儿你来了正好,尝尝我这蟹黄汤包子如
何?”说着,就把一碟洒了姜霜的醋和一个大蒸笼摆放到桌上。

  “老板娘!你来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长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还是喝酒喝
的,特别高兴,起身亲手拉来一张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厮赶紧拿来一个酒杯:“来
、来、来!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只好陪笑着接过来,与那长沙人和元老爷干了一杯,见我一径看着她,便拿筷子
给我夹来包子:“快!趁热吃。”

  我点头,拿着筷子,这时听见那元老爷也在叫那黄裳男孩子:“吾月,先过来再吃点东
西。”

  那男孩子开始不动,春阳就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里,那男孩子虽还抱
着球,但也顺从把包子吃了。

  那盏料丝灯一直亮着,照得欢香馆内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长沙人这时不知是喝多了
两杯还是怎地,忽然大声感慨起来,滔滔不绝说起了自己儿时故乡的事,听来是十六七岁时
,便离乡背井出来,只觉得天下之大,看之不尽数之不完,因此多年来足迹也可算是走遍五
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静下来想想,也经历过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却仍漂泊不定,由
不得不生感伤之类,我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自己倒酒,又连喝了数杯,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爷面带微笑,时而轻微点头附和,而那春阳
,那眼睛里在我看来却是带着点似笑非笑,那黄裳男孩子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涟漪。

  他又来敬桃三娘喝酒的时候,桃三娘劝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点菜。”

  那人不依,好说歹说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满了,两人再干一杯。

  春阳站起身对我说道:“你吃饱了吗?我们去玩球吧?”看我还愣在那里,他又指着黄
裳男孩子说:“他叫秋吾月,年纪比我小,但也比你大。”

  他说话的语调温和,目光与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亲眼看见
他那如鬼魅一样浮现在我家墙头半空,说那种吃人恐吓的话,那种让人打心里不寒而栗的诡
异狰狞表情……不然实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元老爷拈须点头:“好,去吧,小心别摔跤。”

  元老爷的话甚至都让我感到一丝寒意,他对待两个少年,就像自己最心爱的孩子一般,
但明明他们是他的娈童啊……

  桃三娘被那个喝多了酒的长沙人牵住衣袖,总不能挣脱,春阳竟过来拉起我的手:“走
吧。”

  我眼睛一直瞅着三娘,脚不得已地跟着春阳走出店门口,接着店里发出的灯光,正好有
一小块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里,畏惧地看着春阳,不敢动。

  春阳从秋吾月的手里拿过球,果然脸上又换回那种带点慵懒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
只是想让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只是玩球?”我看着他手里那个球,那个叫秋吾月的黄裳少年,桃三娘说过他和我一
样是人,但他为什么看来却是冷冰冰的,几乎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而且那春阳好像还很照
顾他……这时好像看那秋吾月颈项上戴的金项圈有点歪了,他还伸手帮他正了正,并整整衣
领,那秋吾月的脸上这才显露出一点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个位置上,球踢过去你就接着再踢回来。”春阳这样吩咐我道。

  其实我根本没玩儿过球,只见过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儿,怎办?我看着他们分开两边站好
,然后球放在秋吾月脚下,他抬脚,球滚向了春阳,春阳再一脚,踢向了我,球滚得飞快,
我双脚好像钉在地上,竟无力抬起来,于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么不接住?”春阳喊道:“快踢回来!”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说出来的,语气淡淡的,但从没有人那样说过我,何况我实在受不了他也
那么一副连表达鄙夷都不屑的样子,一咬牙,脚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抬起膝盖就把球挡下了,然后再一脚踢回来,我这一次终于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
,在逍遥客栈的时候,我被这球踢中两次了……凭什么这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又把球接住,奋力一脚,球朝秋吾月的面门飞过去,我却一时失了脚下重心,身子往
后一仰,结结实实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样子吓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
他脸上了,我顾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着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与秋吾月的脸只差几分的时候,只听那春阳喊一句,那个球就忽然
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我一瞬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东西上一样,连反弹都没有,
就那么垂直泄气地轻轻落在了地上。

  坏了……我脑子里下意识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个饿鬼了,他生气了……会不会想要杀
了我?

  “呵,说你这小丫头,还真是犟。”春阳走过去捡起球,脸上挂着那抹邪魅冷笑,看着
地上的我。

  ‘砰铛—’一声,欢香馆里传出响亮碎响,然后就听见有人慌张喊道:“赵先生晕倒了
!快扶起来!”

  秋吾月抿着嘴,并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只是从春阳手里拿回球:“没意思,不玩了。”

  “怎么才刚开始就不玩了?”春阳好像也有一丝意外。

  这时店里紧接着又是‘乓当—’一声,比刚才那一下还响,只听那长沙人说着醉话:“
你、你再陪我干了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肠子都吐出来!”

  “哼,聒噪的醉鬼”我听春阳嘀咕了一句,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凛
,赶紧爬起身,我不甘就这样对他们示弱,虽然心里怕,但我攥紧拳头:“你、你这坏蛋吃
人鬼!你……”

  春阳不耐烦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他的手好像动了一下,我就感觉喉咙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样,嘴巴能动,喉咙里却一点声
音都发不出来了,我伸手摸摸喉咙,却什么都摸不到,可是喉咙里好难受……这时店里好像
很多人跑出来,但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听不大清楚了,我连呼吸都有困难,我退了好
几步靠到店门口的核桃树干上,重重呼吸着,就连元府的车马最后从我面前过去,我也茫然
不知,直到……车马走远了,扼住我喉咙的无形束缚,才忽然舒散开来。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桃三娘才从店里走出来,发现坐在核桃树下的
我:“桃月儿!”

  “三娘?”其实我还有点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没事了。”

  “刚才……?”

  “那个姓赵的喝醉了,在里面闹,砸碎了几个杯子,元老爷不高兴就走了,喏,他现在
还睡在地上呢,待会我让李二背他回客栈。”

  “噢……他怎么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爷不高兴?”我不自觉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现在已经
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了,但刚才,真的很难受。

  “他十分思恋故乡吧,据说多年未回去过,就越来越想念故乡的老婆,还有他从小爱吃
的金丝粉。”桃三娘笑笑说道。

  * * *
  第二天一早,运河那边却传来了可怕的消息,为元府修葺游船的一位工匠,因为连夜赶
工,在大约寅初时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后,才捞上来,却已经死去多时了。

  “呵,那只游船……”桃三娘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照样是平常那样轻描淡写的:“这
是‘他’为‘他’的兄弟姊妹们造来栖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爷为招待朋友买的,但其
实也是他在背后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却不自禁喉咙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说的是
什么意思?”
  桃三娘叹了一口气,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着,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浆:“这些话不应
该告诉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顿了顿,手里倒是没停下:“其实我也不知道
得很清楚,据说因为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负着前世深重的罪责,而且与人一样,能生儿育
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
那么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往往出现的状况就是,那些婴孩们
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后一个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浆,桃三娘一只手转磨,一只手规律地把大米舀进磨口
,我只觉得全身冰凉。

  “但其实饿鬼道众生,与人相比,还有更不同之处,就是他们的智慧与寿量都很高,尤
其当中极少地,会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报’的饿鬼,他们生下来就具备神通鬼力,甚
至能成为阴阳界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叹了一口气:“那春阳尚年幼,但他就是
天生具有大‘威德福报’的,他出生的时候,也有几百个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
间的撕咬啃食,还有母亲的哀嚎……后来,那场悲剧终于被他制止了,那几百个饿鬼的孩子
,却也只剩下一百个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为而发了狠心,独自一人到人间来,寻找足够的
血食供应他的兄弟姊妹们,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给他的兄弟姊妹们容身的……饿鬼道
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剑海,平地之上也是颗粒不长的蛮荒砂砾,饿鬼们衣不覆体,也是
可怜呢。”

  我已经完全懵了,好像听不懂桃三娘的话一样,明明是大白天里站着,却全身都好像冻
得木了似的:“你是说,那春阳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为饿鬼,那么可怜?……”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里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几下,让那浓稠的米浆流得更快
一些:“这都是他们前世的报应,投生饿鬼道的人,与打进地狱去没什么分别。”

  我全身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时何大从外面回来,是专门到宰牛屠户那去
买回的一大块上等牛腩肉。

  “三娘,这是要做什么?”我很少见欢香馆卖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费周折在磨米浆,又
买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么新菜。

  “金丝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长沙人念想多年的家乡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么做法?”我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这天下恐怕
就没有桃三娘不会做的菜。

  “对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刚才的话题:“你说运河上那船里,还会死人吗?我爹
、我爹还在那儿……”我想到这里,又一阵害怕。

  “这个可是难说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险了?我得去把爹叫回来!”我转身就要往外跑。

  “诶?你别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连忙叫住我:“桃月儿!你去了也没用,难道你
说出来,你爹就会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会信我的话的:“那怎么办啊?三娘!”


  “唉,你别担心,你爹不会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头,拉我回屋里去坐:“我
告诉你的话,你也千万不能告诉给别人,他不会犯到我的头上,但我也不能妨碍了他的事,
你懂吗?”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 * *
  金丝粉的做法讲究起来,也是挺繁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的泉水滤清和浸泡好,然后磨浆,蒸粉,蒸
好后再压片和切条,我帮着做,只见那出来的细粉条十分柔软洁白、轻滑胶韧,浸在一缸清
冽的泉水里载沉载浮,舒散好看。

  另外两只大锅里,自下午就开始分别熬下了数斤猪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时间也已
经有两个时辰了,掀开盖看,猪骨汤正乳白地翻滚,牛腩肉则满锅红辣辣的,干红小辣椒配
着金黄的牛脂油浮在汤面上一层,辛香扑鼻。

  桃三娘拿来一个竹编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进漏勺,然后整个漏勺浸入猪骨汤锅中间,
就着滚烫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滚几下,粉即可烫熟,然后倒入一个瓷碗内,再舀一勺猪骨汤,
一勺带红汤的牛腩肉,待细看那牛肉,筋与肉层次分明,因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
半透明的金黄色,十分诱人的样子。

  “来尝一碗试试味道如何?”桃三娘递给我。

  “好香。”我接过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么放这么多辣椒?”我辣得舌头都火烧
似的。

  “是啊,这金丝粉,是长沙当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给那个卖骨董的赵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会来店里吃饭
吗?你去请他了?”

  “我当然知道他今晚会来吃饭啊。”桃三娘也不解释那么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那长沙人看来是酗酒成性的,晚间他一个人果真又来了欢香馆,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
但架子却不像第一天见时那么端正,而是拿出几吊钱往桌上‘哗啦’一扔再坐下,先点了一
壶梨花白,叫上两个小菜,就开始喝起来。

  桃三娘端出了红旺旺的金丝粉,我看他立刻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这气味闻着,就
和小时候家里对着的那条巷子口卖粉那家飘出来的味道一样!”

  “诶?真的?赵先生不是逗我开心吧?怎么可能会有一样的味道?”桃三娘谦虚笑道:
“请趁热尝尝,赵先生那么多年没回过家乡,恐怕早就忘记是什么味了。”

  那长沙人连连摆手:“不会忘不会忘!”

  他筷子夹起一块牛腩肉,仔细端详:“嗯,煮够了火候的牛肉就是这种深红的色泽,筋
肉有韧性咬起来却不费牙。”他一边吃着一边大加赞叹,时不时再干一杯酒。

  桃三娘笑劝道:“您还是少喝一点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摇起头:“喝酒的时候,才能是我最轻松开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么
不高兴的事,也就忘了。”

  “您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昨儿不是才赚了一千两银子么!”桃三娘故意这样顺着
他的话恭维他。

  “一千两?一千两算什么?”那人没好气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随便一件东西就
可以卖个几千不在话下,那一千两银子算什么?”

  “噢,赵先生那当然是大买卖大生意了,哪像我这小店经营,没见识到。”桃三娘依然
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我看着他痛快地吃着那碗粉,觉得这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一开始见到时,倒是挺有点内
敛谨慎的模样,怎么这两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说话口气让人总不太舒服。我还是早点
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这里,我便给桃三娘做个手势,告诉她我先走了,然后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饭,娘推说不饿,吃喝了两口汤,我自己随便吃了点,就到院子里和乌龟玩
儿。

  晚上的空气很清爽凉快呢,我用一片草叶子去撩乌龟的脸:“不知道我爹现在怎样了,
那船还要多久才能修好?”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乌龟说。

  乌龟眨眨眼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似乎能听懂我的话似的:“乌龟,你睡觉的时候,也
会做梦吗?”

  我把它拿起来托在掌上,四目相对,它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双眼,我忽然觉得好笑
:“乌龟你也不说话,整天闷着自己想事儿?”

  忽然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说:“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从屋里惊魂失措地跑出来:“桃月!你爹……”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娘却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我吓坏了,大声喊道:“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婶娘兴许是听到我喊,过来拍门:“桃月!你娘怎么啦?”

  我这时没办法分开手去开门,只能答道:“我娘晕倒了。”

  “那你快来开门!”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着瘦,可我想托起她,还是很吃力。

  “没事,你先让她坐下来!直接坐地上也行。”婶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来,让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门槛,然后过去开了门,婶娘正
在数落刚才外面传话那人,他是住竹枝儿巷尾的,姓谭,与生药铺那位谭大夫是叔侄亲戚,
年纪尚轻,有时好像也到生药铺去帮忙跑个腿什么的。

  “跟个烫屁股猴儿似的,喊什么?整条巷子都听到你声音了!”婶娘一边说一边进来,
扶着我娘道:“月儿她娘呀,感觉怎么样了?别动了胎气啊!”

  我娘已经慢慢醒转过来,虚弱睁眼道:“没、没事,就是眼前忽然发黑,脚没站稳……


  “来,进屋躺一下吧。”婶娘要搀她起来,她却摆手道:“不、不!快问问他,谁死了
?”

  “哦、哦!”我答应了赶紧去问,那婶娘则又大声骂道:“臭小子快说啊!谁死了?”

  “不、不是桃月儿她爹……”那人吓坏了,斯斯艾艾答道。

  “听见没?不是你相公!”婶娘也放了心,扶着娘进屋去了,但我站在那里,还是感觉
背脊阵阵发凉,又死人了,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怎么会这样?是春阳干的么?……我转头
望去欢香馆,夜幕里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映出里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边打了水,煲开了送去给娘,婶娘正在陪着我娘说话,我又退了出来,乌龟在墙
角下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总觉得心里一块重重的担忧,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个是我爹
呢?不行……

  我想也没想,就冲出门去,可是刚跑到欢香馆门前时,却恰好桃三娘送那长沙人出来,
一看见我正跑过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见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脚步。

  那长沙人面红脖子粗的,也没把我当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说:“你待会给元大
人送点心……我现在就去找他,我爱吃的金丝粉啊,你得带来,我晚点还宵夜!别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给我做的金丝粉很好,难得你有心,回头我再给你个红包封你几两银子,我说得出
做得到,几两银子不算什么……”他拍拍腰间:“我还有好东西给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径笑着送走了他,转而看我,脸色却立刻沉了下来,拉我到一旁低声道:“你
要去河边?”

  我点头:“我担心我爹。”

  桃三娘略叹一口气,双手抓住我的双肩:“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现在这样很难让你
相信他绝对没事……死了的人,都是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里的蛟龙,二是为船开
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时还会死一个人。”

  “死那么多人的船,那元大人还敢要?”我难以置信道。

  “没办法,也许元大人不会再用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这船春阳必定会带回饿鬼道去。
必须死三个人,船到时才能顺利启航,死的第三个人,是用来喂帮他开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带我起看爹好吗?我想要看见他真的
没事,我娘刚才都晕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这丫头。”桃三娘无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来传话,又让我待会
送元大人爱吃的几样点心去逍遥客栈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爱吃的点心,是之前桃三娘做过的红豆馅山药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
松糕几样,我先回家又陪娘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门到欢香馆,她便已经做好了并且
装盒,由李二提着,我们三人便往运河方向走去。

  记得第一回跟着三娘去运河边,也是夜里,当时李二他们背着几十袋肉馅馒头,特意去
喂河里的蛟龙和鱼群,那段时候还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涨满,天色阴晦;而今日,还
是三娘牵着我的手,我跟着她的脚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费力,秋风飒爽中,不知从哪个方向
,传来更夫的敲梆声响,好像已是亥时。

  但就要到河边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前方远远能看见一片灯火通明,是逍遥
客栈和那艘船,许多人来人往和喧哗声。

  “待会你和我一起上逍遥客栈里,除了那春阳,你还得注意,会有一个穿青绿色衣服的
少年,他是春阳的亲弟弟,也是来自饿鬼道的饿鬼。”桃三娘这样嘱咐我道:“他表面上也
是元老爷的娈童,但你千万不要去看他,或者让他发现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阳,他是真
正十足残暴的饿鬼,若不是春阳在,元老爷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掉了。”

  我一惊:“他们真的会吃人?”

  “当然。”桃三娘的语气毋庸置疑:“春阳来人间,主要是为他母亲以及兄弟姊妹得到
长期的供养,并不为吃人,但他这个弟弟,出生之时就是那几百个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
肉最多的一个,他们的母亲根本没有办法,是春阳最后制服了他,之后也并没有杀掉他,只
是把他带在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头涌起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我脑子里浮现娘微微隆起的
肚子,我没有像春阳那样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对那一切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只是
深深地觉得可怕,世间居然会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可以说
出来……

  逍遥客栈就在眼前了,只见那夜幕半空间,淡淡香烟缭绕,那石阶的门前车马林立,门
上数串大红纱蒙的灯笼,悬于飞檐楼阁的各角,众多乐器欢歌乐语声从门里飘出,而更远处
,大约那艘游船所靠的岸边,好似有人点起火把,又好似有人点起蜡烛、烧起纸钱,仿佛还
有嘤嘤哭声,只是听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这夜里都如此光亮,伴着运河
里潺潺的水流响……

  “三娘,元老爷身边究竟有几个娈童?……究竟什么是娈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们快要走上逍遥客栈的台阶,她才低声答我:“我也不知道
他究竟有几个娈童……”

  她接下去似乎还说了一句话,应该是给我解释什么是娈童,但此时面对的那屋里传出撕
金裂石一般的声乐音响,一时之间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盖过了桃三娘的语言,我只是傻了
一样还在仰头望向桃三娘的脸,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脸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扬,变成了
容光焕发的如花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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