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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第十四章 莲心果(下)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un Apr 19 14:32:26 2009), 站内


  我拿了醋瓶便带了小永一块到后院去,桃三娘已经在做茯苓糕了,正说笑间,那江婆婆
从外面跑了进来,一看见桃三娘就用夸张的语气赞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闻到
啦!”

  “呵,婆婆您怎么来了?”桃三娘连忙笑着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刚到生药铺去抓药回来路过,人年纪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
里的一包东西。
  这时何大倒了一杯茶送过来,江婆婆并不伸手接,只是让他放在那里,然后才过去拿起
来喝着,我起初对她这一举动没有在意,但后来去了招家,才知道这是招家的规矩——

  当桃三娘提着盛菜的食盒,我尾随其后捧着点心的食盒,通过两道门,穿过招家气派的
前厅,乃至来到后面一幢二层精致小楼的院子里时,我发现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干
洒扫杂役的都是婆子,两个腰圆膀大的粗使丫头正在搬一架屏风,在院子一面搭着一座郁郁
葱葱的葡萄架,架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和椅子,两个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围拢在一个穿一身
白衣裙的妇人身边,其中一个为妇人扇着扇子,另一个则正递上一碗茶:“奶奶请用茶。”

  江婆婆上前禀道:“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送菜来了,奶奶先过目吧?”

  我捧着点心盒子总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径看着地,这时站定,才抬起头望向那妇人,这
一看不要紧,倒把我给吓得手差点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妇长得像夜叉,她年纪看来与桃三
娘相仿而已,长着一张瘦削的瓜子脸,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涂着白粉,双眉细长,目
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抬头不期然间与她对视,顿时心里一惊,好像犯了错似的连忙又低下
头去。

  桃三娘笑吟吟地掀开食盒:“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请过目吧,若有什么不满意,我马上
回去重新做了来也行。”

  招寡妇这人看来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几眼,微皱了眉头:“那道羹看来还不错
,蒸肉这么油腻腻的,谁吃?”

  江婆婆赶紧说:“换了这个,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妇不作声,桃三娘又从我手里接过点心盒打开来,招寡妇又看了看,突然指着其中
一样问:“这是什么?”

  “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尝尝。”招寡妇吩咐道,旁边丫头便去拿来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来盛在小
碟里,与筷子一齐送到招寡妇手中,招寡妇夹起糕送进嘴里,我仔细看她吃东西,只见她的
口只是轻轻张开一点,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进去,我暗地思忖:“这就是大人们常说
的大户人口的礼数吧?”

  招寡妇抿着嘴,我几乎看不见她咀嚼,过了半晌,她才点点头:“嗯,这糕点味道不错
,比我们家厨房里做的好多了,欢香馆老板娘的手艺果然不是虚传。”

  桃三娘谦虚笑笑:“哪里哪里,这微末伎俩,糊口罢了。”

  招寡妇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绢,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没看见她嘴巴上沾了什么,大概
是她只要吃完了东西,就得拿手绢擦擦吧?话说起来,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长长的,又白
又细……那头上的发饰也好漂亮!额角别了几颗圆润素白的珠串,头上斜插着几支银花嵌玉
的钗。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爷……”

  “咳!容儿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写好了没有。”招寡妇眼角也不瞥地打断了江婆婆的话,
侧头去对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领命走了。

  江婆婆语塞,许是当着我们这些生人面,很是丢了脸,那张长满摺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么僵了半晌,招寡妇端起茶碗要喝茶,举到一半,看见江婆婆还站在那,便淡淡地道
:“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没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们都不作声地站在那。

  招寡妇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板娘,你还会些什么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荤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板娘做的点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来。我多爱吃些莲子菱藕这样的东西。
”招寡妇说话的语调声音缓慢低沉,但却像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命令,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她可
怕。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五,也该准备些东西,送去高邮露筋祠里供奉。”招寡妇想起
来什么,便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帐房会准备的,我再去吩咐他们一声别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 *

  当桃三娘带着我退出招家,一齐往回去的路上走时,我还十分疑惑不解:“三娘,为什
么要去供奉高邮的露筋祠?只听说过供奉神佛的,却没听过供那里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没有?”桃三娘反问我。

  “听说过的呢,那里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为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不肯进
屋里去男人共处一室过夜,所以被蚊虫咬死了。”我回忆道。

  桃三娘点头笑道:“招家奶奶是个寡妇,她当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为她是寡妇?嗯,对了……我听说烈女寡妇都要立贞节牌坊的,死后就
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桥了,一辆马车轧着桥上木板发出‘蹦蹦’的声音,正往我们这边走来
,这条路很窄,我们本能地往边上靠了靠,马车是往羊巷进去的,从我们身旁跑过,掀起一
阵尘土,我捂住口鼻,不经意间抬头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马车,这短短的一瞬间
,我觉得她的嘴角上扬,似乎透露出一丝莫名叵测的笑……

  桃三娘用莲子做的一道甜点小食,叫莲子缠,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因为要把
煮熟去皮、苦心的莲子拌薄荷霜、洋糖,让莲子在其中滚过沾满整颗,然后微火炉上满满烘
干,这其中糖会慢慢融化,能拉出丝丝缕缕的粘丝,这就像缠住莲子一般,所以就取了这个
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也须注意,不要用老藕,因为它一煮成泥,没有形色了;用白粗嫩藕
,切去一头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签封口,加糖与桂花煮半个时辰,以软熟为宜,桃三娘让
我尝尝,告诉我这糖藕必须以牙咬就断但不沾牙为最好。

  至于不好吃的藕节,桃三娘也告诉我个诀窍,把藕节洗净淤泥,晒干攒收起来,可以加
红枣煮藕节茶,能开膈补腰肾,和血脉,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产后妇人和吐血病症者饮
用最好。

  山药糕,我也会做的,先熬出甜红豆馅,再把山药去皮蒸熟、捣烂,和上一点糯米粉,
冰糖化水后调匀,拿糕模子印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红豆馅山药糕,再上笼屉蒸熟即可。

  我问桃三娘说,招寡妇家里真的一个男佣人都没有呢,寡妇守寡要守一辈子,那些大人
都说,这是命,一品诰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坟上都会冒青烟……

  桃三娘笑笑:“冒青烟?谁看见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

  桃三娘指着厨房屋顶的烟囱:“烧柴禾才有青烟,寡妇的坟头为啥有青烟?寡妇心里还
有什么放不下了?烧成这样?”看见我惊诧的神情,又摸摸我的头:“说笑的。月儿,贞洁
性灵对于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对这话半懂不懂,也就不以为意。

  做好这几道点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头炎炎,知了虫在柳荫间聒噪,没有一点风,青石板的地面都晒得发白。

  我走到竹枝儿巷口的家门前,无意间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巷子里很安静,远处的拐角一
块凸起的石板上坐着一个小个儿身影:“小永?”

  小永光着上身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双脚来回蹭着,我走过去喊他:“小永,自己
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永把一颗石子儿踢得‘咕噜噜’滚出好远,抬头看看是我,又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却
不说话。

  我更觉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脸,发现他额头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着,摇摇头,眼泪却突然滚了下来:“弟弟没了。”

  “什么弟弟?”我更惊讶,据我所知,小永并没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着,用手背擦了眼泪:“二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没了,刚、刚才她在院子里晒衣
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呜呜呜,二婆婆说是我贪玩把水泼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亲,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说话肯定
十分难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几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着嘴唇低着头,双脚胡乱地踢着地面。

  这时娘从院子开门走出来喊我:“月儿、月儿!”

  “哎!”我赶紧答应了一句,然后拍拍小永的肩膀说:“下午再找你玩儿啊,别乱跑,
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着我进屋,我正纳闷娘干嘛突然叫我,娘小声说:“小永他二娘刚掉了
孩子,那是血光之灾,你这两天先别近他了,怕会沾上秽气的。”

  “噢……”我被娘那种神秘兮兮的语调和神情吓到了,只能点头。


  饭桌摆着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俩人坐下喝粥,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小永:
“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怜。”

  我娘点头:“她才嫁进来半年吧?人挺好的,对小永也不错,唉,怎么这般不小心?她
老娘气急了刚才一个劲儿骂小永,我们家都能听见。”

  “哦。”我想怎么在欢香馆没听见,又或许因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后院做点心吧,锅瓦
盆叮当响,所以听不见了。


  我跟娘说,下午还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妇家,娘又问了我今天学做了什么,我便告诉
她,现在我爹娘已经把我当桃三娘的学徒看待了,常念叨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不但人好,手艺
更好,我跟在她身边干点事,总比到外面疯跑瞎玩的强。

  午后,老天突然变了脸,不知从哪飘来一大团阴云,‘呼隆隆’滚过一声闷雷的震响,
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来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起初以为雨会下得很大,然后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钟,
那雨珠子只是不紧不慢地往下落,连不成线。

  “来,打伞走吧。”桃三娘找出两把油纸伞,一把是新的,印着淡淡的黄色花纹,一把
则是旧的,伞纸一处边沿都被撕开了小口,但却是漂亮的淡蓝色,桃三娘让我用新伞,她自
己打这把旧的。

  “嗯。”我接过伞并拿起一个食盒,这里面盛着四只黄酒清蒸鸽子雏,我不晓得桃三娘
怎么突然想起做这道菜来,但也没多问。

  我跟着桃三娘身后,我俩各撑着伞走过柳青街,过了小秦淮,转过两条巷,再穿过二道
街口,我忽然疑惑道:“诶?三娘,这条路绕远了?”

  桃三娘站住脚,回头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撑着的旧伞上,伞被雨水打湿
了,颜色就变深了,反而与她身上那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这里可以到羊
巷的后头,我们从那边进去,我听说那边野生着很多好看的茑萝,还有紫红、大红的牵牛花
,所以想去看看。”

  “噢?茑萝?就是爬藤开小红花的茑萝吗?还有大红色的牵牛花?”我惊讶问道。

  “是啊。”桃三娘点头,又无奈看看天:“可惜下雨,牵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们还可以改天一早过来看。”我笑道。

  我其实从未走到过羊巷的巷尾,这一代似乎原来有过个宅子,但已经坍塌破败得十分厉
害了,只剩下几面矮墙根还立着,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树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更显得绿叶葱
郁。果然有好多牵牛花爬满了这里,树干和泥墙上到处都是,但花的确都蔫了,看起来都是
脏脏的紫颜色。

  我张望一下,没看见桃三娘说的茑萝,便打算走到泥墙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牵牛
的绿叶藤蔓铺满了,我要走过去的话就得踩在它们之中。

  桃三娘连忙喊住我:“别进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说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说道,抬起脚小心地往里走



  雨已经渐渐小了,轻轻的风吹得树叶子‘沙沙’地响,我不想把牵牛的藤蔓都踩烂,所
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开一些才把脚跟下地,其实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浆,我有点后悔往里
走了,这鞋子是娘亲手给我做的呢,专门拣出爹做活儿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这样下
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脏了回去洗还是麻烦。

  桃三娘笑着说:“回来吧,那边好像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

  “噢。”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伞,又怕被藤蔓绊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脚乱的,桃三
娘在前面走:“这边、这边,这条小路应该是通往羊巷里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阵风‘沙沙沙’吹过,把梧桐树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来,飘到我脸上,差点溅入我的
眼睛,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却听见耳后的‘沙沙’声更加急促起来,不像是风,我抬起提食
盒的手擦了擦脸,才回过头去‘沙——’

  地面的野草和花叶藤蔓被一个黑影带着扬起,我定睛一看,却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长颈子上,撑着一颗笆斗大的黑脑袋,一对足有鸽蛋大
的黄色眼睛瞪住我!

  我顿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里怔怔地盯住它,手里的食盒‘嗙啷’一下掉在地上,我
才回过神来:“蛇……有蛇!”我脚却软得跑不动了,想迈开步逃,却不由得跌坐在地。

  这是一条大得离奇的黑蛇,不知道是从哪窜出来的,吐着血红的信子,张口欲噬的样子
,我顾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撑着赶紧再爬起来,往后跑:“三娘!三……有蛇!”

  但我跑了两步又摔倒了,我惊恐地回头望向那蛇,但还好那蛇并没有追着我来,反而是
低下了头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倾倒着,那里面装的几只鸽子雏滚了出来,大蛇张开
大口咬住其中一只,津津有味地吞咽起来,完全也不理会我了。

  “月儿!怎……”桃三娘似乎闻声赶了回来,但一句话说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
就往后退。

  我慌乱之中,手里还拿着那把伞,桃三娘拉着我走,我就顺手朝那蛇头上用力掷过去,
然后跟着桃三娘头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远,进了羊巷,我们才停下脚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东西,俯下身仔细摸
摸我的脸和手:“月儿,你没受伤吧?”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头往来路看看:“
还好,那蛇没追来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让你别走进去,你偏不听,你看这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再次发觉手上少了东西:“三娘,那鸽子被蛇吃掉了……伞也丢了
。”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没怪我,只是说算了,不值什么。说着话,我们就走到招家门
口了,我说我这副样子,就不进去了,桃三娘说也好,便让我在门前等她。

  看门的是个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给了我一张小板凳,让我坐在大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后面
,她的样子有点凶巴巴的,我一句话不敢问,完全听她的话坐在那儿,可我身上脏兮兮的泥
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赶我到别处去,只是
扁着嘴用鄙夷的目光来回扫过我几次,我只好低头去拧我的衣裤,假装没看见,可不曾想这
更触到她的眉头,她终于大声说道:“哎!哎!小丫头,这里我中午才冲洗了一遍,你看你
鞋子上都是泥,踩的这些黑脚印哟,还把脏水都拧到这儿,待会还得我再冲洗一遍……”

  她唠唠叨叨地说教着,不比骂好听多少,我没办法,只好摊开手哪儿也不敢动了。

  这时由远而近驶来一辆马车,车上盖着油布,马蹄子和车轮碰地发出的声响使得那守门
大娘立刻从门里探出头,马车果然在招家门口停住了,守门大娘拿出一把伞上去迎接:“表
少爷来了。”

  车门帘子掀开,走出一个戴着头蓬的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他,他是江都这一代有名的富
户茶庄王员外家请来的点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欢香馆吃饭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来他就是招寡妇的表弟啊。我心里暗忖道,也难怪啊,招寡妇的娘家是大户人家,跟
和公子家里是亲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大门里去,桃三娘还未出来,我只好坐那继续等。

  不一会儿,桃三娘出来,这时雨也停了,她提着空食盒带我往回走,我想问她要不要回
去捡那被我扔在牵牛花丛里盛鸽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还是后怕,就没敢说出口,桃三娘
好像也完全忘了这回事,我便问她有没看见和公子,我刚才看见他进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没有啊,我也没看见招寡妇,就看见她的丫鬟,听她说招夫人不舒服,
整日都待在楼上房间里没下来,我只是去了趟厨房,在那顺便和江婆婆聊了两句而已。”

  “噢……”
   * * *
  自从那天我在巷子里看见小永并知道他二娘小产的事之后,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看见
他,因为娘告诫我这段时间别太去亲近他,所以我心里虽想起不免担心,却也真的不敢去找
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里收衣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有人喊:
“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到地上,也来不及多想,把手里的衣服扔回
屋去,我就出了家门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经被人救起来了,河边围着好几个大人,都是这附近认识的街坊,一个大叔正在
拍他的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出几口水醒来了,正‘哇哇’哭着。

  “我说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边玩儿的。”一位婶娘在一边絮叨:“水里阴气
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边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说:“我看见有个比我小的弟弟在水里玩,我就……呜呜呜……那个弟
弟一转过来,他居然没有脸!呜呜呜,我吓一大跳,就掉水里头上不来了……”

  “没脸的弟弟?”我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冷,周围的几个大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反而住
了口不知该说什么,恰好这时小永的爹赶到了,他连连谢了大伙,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
个婶娘还提醒他,最好带小永去找生药铺的谭大夫看看,开个压惊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个
卦姑、师婆看看,小永的爹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远了,我见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着
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继续留在这里,便习惯性地就朝欢香馆跑去了。

  欢香馆里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柜台打着算盘算账,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异:“月儿,
又怎么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讲了一遍,桃三娘点头:“难怪刚才听见外面闹哄哄
的。”

  “小永是看见鬼了吗?”我问,说到这个字眼,我就心里不由地一阵寒毛耸:“为什么
是个没有脸的小孩子模样?”

  “那河里……”桃三娘继续打着算盘,漫不经意地道:“什么东西没有?哪些人家里吃
打胎药把孩子打下来的,因为胎儿和胞衣都还小,不至于像那些已经下地的孩子那样,死了
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里啦……没长成
的孩子,哪有脸?”

  “啊?”我听傻了。

  “老板娘!来两碗阳春面!”有两个个客人进来,一边坐下一边嚷。

  “哎!”桃三娘连忙过去招呼。

  我犹在发怔,难道说,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进河里去了?但我只听说过打胎打下死
孩子,但没有见过,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里偶尔能看见飘过淹死的鸡,但绝没见飘过
死孩子……我又打了个寒颤。

  刚才叫阳春面的两个客人是两个脚夫模样的男人,说话声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后院去给
他们张罗吃的,他们俩人喝着茶,就说起来:“你听说没有,羊巷后面那片荒地里闹妖怪?


  另一人说:“听说了,那后面原来不是有一幢祠堂么,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败了,现在
也没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过上月就有人晚上经过那儿,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
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来看,身上什么也没丢,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脸黑气,回家以后
就病了,现在还躺着呢。”


  “他们有人说是女蛇作祟。”挑起话头的人压低了一点声音神秘兮兮说道。

  “什么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兴趣。

  “女人呀,心里面存着念头呗!就是那种……”这人说到这就笑起来,笑得很难听,两
个男人凑到一起,说话声音更小了,我听不见,但我也觉得那人很恶心。

  何大端着面出来,桃三娘过来拍拍我:“来,帮我去剥点菱角肉,待会做汤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后院去,方才那二人说的话桃三娘估计也是听见了,所以她才把我
支到后面来的,但她没有说什么,我也就不问了。

  招寡妇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吃不下什么油腻荤腥东西,有时候会想吃桃三娘做的点
心,常叫江婆婆来欢香馆传话让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后院帮桃三娘剥莲子,听她站在
磨盘边和桃三娘闲话:“请过好几位大夫来看过病了,说是心肾不交,所以哕逆不止,什么
伤中,乃至心虚赤浊,十二经络血气不畅……唉,我都忘了还说啥了,数了一大堆病兆,总
之都是心病难治,就开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药都不见起效,银子还花了不少!啧啧,我家小
姐也担心得什么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边伤心难过……”

  桃三娘也唏嘘道:“小姐今年才七八岁吧?希望夫人病体尽快痊愈啊,虽说人命天定,
但夫人是个贞洁尊重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么!”江婆婆啧着嘴皮子摇着头:“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来
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应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来,我问:“三娘,招寡妇
是得的什么病?很难治好么?”

  桃三娘俯下身看着我剥莲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难治。”

  “是什么心病?”我还追着问。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拨了拨簸箕里我已经剥好的莲子:“
这儿该有半斤了,足够用的,你先歇歇吧。”

  “没事儿,我不累。”我伸了伸懒腰,然后看着桃三娘把这些莲子拿去倒进一只砂罐里
,加入水和几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晓得她这样煨熟莲子,是要煨出整颗不散的粉甜莲子,必定是做点心要用到的了,但
她没有去掉莲子里的苦芯,我觉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吗?”

  桃三娘笑笑摇头:“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有愣在那里,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来,陪我坐坐
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刚点了一壶梅卤茶,我就看见有一个男人拉着小永,一边低头
和他说话,一边在欢香馆门前的街上走过去,但那个男人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我完全不认
识他,他怎么会拉着小永走?是他家远道而来的亲戚?


  我走到欢香馆门口去,喊了一声:“小永!”

  小永完全都没听见我叫他,跟着那人继续往前走,我又更大声喊:“小永!”他还是听
不见,桃三娘也走出来:“怎么?”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顾不得对她说清楚,就喊着小永的名字跑过去,带着小永走的人
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似乎一惊,然后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来,我更加大喊道:“小永!
别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这一喊就引来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药铺做学徒的谭承正好
走过,看见这个阵势便上前去一手挡住那抱着小永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走开!关你什么事
?”

  谭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么啦?”

  那人抬脚就要踹谭承,这时旁边又有别的街坊喊:“哎哎!怎么回事?”

  这人终究还是心虚,突然就把小永像扔个麻袋子似的朝谭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
了,谭承总算接住小永还退了几步踉跄,我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小谭哥哥,小、小永他
……”

  谭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过来一看,只见他牙关咬得死死的,口角流着涎,眼睛翻白半闭
着,谭承惊道:“呀!刚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让他下了药了。”

  这时已经惊动了好多人,周围街坊都围拢了过来,看见小永这副形状都说:“赶快送他
去药铺找你家谭大夫。”

  “噢噢!”谭承答应了赶紧抱起小永就往药铺跑,好几个大叔和婶娘也跟着一道走了,
但我没跟去,想来那么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没什么用的,桃三娘走过来拍拍我肩膀:“
月儿,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方才那事她根本没有看见似的,也不在意,我晓得她向来
如此的,也不觉得怪异,坐下来后,她又拿出一块早上蒸的松糕让我吃,我一边吃着一边问
:“三娘,小永不会有事吧?”
  桃三娘摇摇头:“会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啊。”我担忧地说。

  “没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长大,总有一些磨折,但过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时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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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成的稻米舂磨为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温水调匀和出软面,再用擀面
杖摊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颗粉甜莲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扎成一个小肚子
口袋形状,袋口处捏出好看而平整的摺子,就如缩进绳子般模样,十分可爱,整整做出一笼
屉来,约数十个一齐上锅蒸。

  “三娘这叫什么?”我流着口水问。

  “点心果子,名字也是随意取的罢了,就叫莲心果吧?”桃三娘笑着道。

  “莲心果,好听!”我点头,在锅边巴巴地等着看莲心果何时做好。

  还有一道鲜菱鸡汤,桃三娘也盛好一盅放到食盒里,就这汤和点心,待会都是送去给招
寡妇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揉着白面,他是在做晚饭要卖的馄饨,桃三娘跟他交代了
几句,就带着我出门了。

  招家今天静悄悄的,进门的时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给我们开了
门,也不作声就回去继续坐到她门房的椅子上,我随着桃三娘走进去,修葺得井井有条的院
子里看不见什么人,也听不见人声,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从哪突然拐出来:“诶?三娘你来了,我正想到大门去迎你呢。”

  “来了。”桃三娘笑着简短答应道。

  “我们奶奶今天难得精神好了点,刚搬了桌椅在院子里坐着呢,跟我来。”江婆婆引着
我们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里,招寡妇还是穿着一身白,头戴着抹额,但额角却包着一
小块纱布,端着杯子正在喝茶,我们来了,只是冷冷地觑了一眼,没有作声。

  “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把点心送来了。”江婆婆回话道。

  “好,放着吧。”招寡妇懒懒地答。

  我不禁盯着她的额头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坏的?

  丫鬟把食盒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把一碟形象漂亮的莲心果端出来放到招寡妇
面前,招寡妇没有去看,只是半闭着眼养神,幽幽道:“给她们钱让她们走吧。”

  一个丫鬟就去屋里拿银子,桃三娘笑容可掬地对她谢过,接过丫鬟的钱,便告辞走了,
临走时,我还在看招寡妇,她额头的伤……总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来究竟什么感
觉。

  桃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一手提着空食盒一手牵起我往外走,就在我们跟着江婆婆
后面,要转出这片院子时,突然听见葡萄架那边传来‘砰铛’一声像是瓷碗类砸碎的响,然
后丫鬟惊呼道:“奶奶!奶奶你怎么样了?”

  江婆婆顿时一惊,转身往回跑去,口里说道:“哎呀,奶奶怎么了?”

  桃三娘也带着我一块折返回去看,远远就看见招寡妇面前的地上一地茶水,先前她手中
的茶盖碗也四分五裂散在那里,她本人则捂着额头往地上栽倒下去,幸好旁边的丫鬟扶住了
她,正吓得大叫。

  江婆婆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搀住她:“奶奶怎么了?”

  招寡妇似乎晕眩得厉害,脸白如纸,一只手盲无目的地举起乱摆着:“和、和……”

  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到桃三娘身后。

  江婆婆急忙道:“奶奶的毛病又犯了吧?”

  一个丫鬟道:“是啊,奶奶最近头疼得厉害,自从那天一个不留神自己摔一跤撞伤了,
就疼得更不得了。”

  招寡妇大呼一声,一手推开身边的人,江婆婆没站稳一个四仰八叉倒地,别的丫鬟还要
近身去拉,可招寡妇却像疯了一样拼命去推搡这些人,桌椅都被她‘呼啦啦’地推翻了。

  我惊得还没回过神,身边桃三娘忽然把空食盒放在地上,然后朝招寡妇走了过去,我不
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见她慢条斯理地走到那张倒塌的桌子旁,翻在地上的那碟莲心果恐怕都
沾了泥了,她捡起一个托在掌心,她的举行似乎也让招寡妇愣住了,只见桃三娘抬头笑吟吟
地望着招寡妇,然后把手掌中的莲心果递到招寡妇面前:“招夫人,你的心有病?你的心里
不舒服?”

  招寡妇一时间似乎着了魔似的不作声,也不闹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桃三娘,半晌,目光
又移到她的手上,最后,更让人惊讶的是,她好像抢的一样,把桃三娘手中的莲心果双手夺
去,狠狠地送进嘴里,腮帮子顿时涨得鼓鼓的,但她也恍然无知地咀嚼起来,透过桃三娘的
身边,她看见地上那碟莲心果,立刻又疯了地扑过去,蹲在地上就拿起一个个点心狼吞虎咽
起来。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她们肯定都没见过招寡妇这般模样,但我看桃三娘,此刻的她脸上
若无其事,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即无的笑,然后她还不忘提醒丫鬟:“快给你们奶奶倒水吧
,别噎着了……待会就扶她上楼去歇息吧,她必定心里有事不爽快才这样的……”

  看她们七手八脚终于把招寡妇搀上楼去了,桃三娘才带着我退出招家,往回走。

  我一点不明白招寡妇究竟怎么了,桃三娘微微笑:“你那天不是看见了姓和的那人么,
其实那人怎么会是她表弟。”

  “不是表弟?”我仿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桃三娘点头:“守寡的女人,其实真是可怜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她们的欲望又有谁能
知道?就算大家心里都晓得,但也没人肯承认。最基本最小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慢慢变
得越来越大,最终无法遏制……不过,”桃三娘又冷冷地笑了笑:“但一边要干出格的事,
一边又自己骗自己,矛盾之下,就难免不出意外。欲望只会越来越大的,表面上这个填满了
,但不知道另一个更大的麻烦又来了,如果沉浸在里面不能自拔,那最终只会把自己逼疯。


  我忍不住问:“招寡妇会疯掉?”

  桃三娘摇头:“那姓和的继续和她往来,就难保招寡妇不会走到绝路。”

  “那姓和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蛇爱吃鸽子、爱吃青蛙、爱吃田鼠,你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桃三娘反问,我
便答不上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姓和的男子竟是条修炼数百年的黑蛇精,最喜噬人灵气,但这是后话
,招寡妇吃了桃三娘做的莲心果,似乎那阵子身体就好多了,常派江婆婆来请桃三娘做莲心
果等点心;而有一次无意中,还听得生药铺的谭大夫说,莲子主治心虚不宁、哕逆不止、十
二经脉血气不畅、烦热等等病症,我疑惑桃三娘难道是因为深知招寡妇的病症,才专门做出
这点心为她治病的?但若她真像帮她,就应该不止做这些了,况且她又晓得招寡妇与那和公
子的事……可惜桃三娘的心怎么想,我是猜不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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