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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第十六章 莲花豆(上)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un Apr 19 14:37:06 2009), 站内

   立秋时节的江都城,却找不见一丝秋意,旱了一个多月的天,每日都是日阳昏热的。

  柳青街上的两行柳树,根根枝条低垂,全没有风吹动,若不是蝉的声声嘶鸣,真是没多
少生气。

  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处树荫底下的篱笆边掐凤仙花,紫的红的花瓣被我揉来
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这么蹲了半天,我额头上、颈子里止不住的汗往
下流,后背都痒痒的,唉!这样热的天,人也实在提不起兴头的,我便挨着篱笆边坐了下来
,正想着乘会儿凉,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原本我是不会注意路人的,但这人走着有点奇
怪,我不禁仔细望了一眼,只见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还系着一条好看的
绿绫裙子,手里抱着个包袱,可她走几步,就扶着路边的柳树树干歇几口气,然后再走几步
,似乎很累的样子,脸蛋也被晒得红红的,我正看着她这当儿,她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
栽倒,幸好倚住身边的柳树,身子靠到树干上,就顺着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坐到地上后就没站起来,只一直在那喘
粗气,虽然疲累,但她的头发却梳笼得很整齐,看来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这
一带的人,又似乎病着,仍打算要走很远的路,我正觉得好生奇怪,盯着她看时,却被她发
现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种倨傲和戒备,让我心中一凛,赶紧转开脸去,那女
孩停了停,突然开口问道:“请问,出城去的路怎么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这个方向啊,前面过了桥是菜市,不过如果你想出城,
可以顺着前面那条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门了。”

  “哦,谢谢。”那女孩十分有礼地向我道谢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我觉得她走路都
十分勉强,但她的神情却很倔强,仿佛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似的,我看着她
再走出大约数十步远时,终于身子晃了晃,扑倒在地不动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时,那女孩已是牙关紧咬,禁闭双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
身上,竟然是发烧那样的滚烫,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欢香馆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门
口,我便喊来他一齐将那女孩暂且扶进欢香馆去。

  欢香馆里的后院,桃三娘正在翻晒着一些早上鲜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听见我
在前面的叫喊,遂也连忙出来看,看到女孩的脸色,再去摸她的额头:“哎!烧得厉害,快
先让她到床上躺下吧。”转头去,又对尾随她身后出来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绿豆汤来,记
得放点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让我打来清凉的井水,用干净的布蘸湿井水然后给那个女孩擦脸和手脚,她果然
很快就醒过来了,但还是头晕目眩得很厉害,所以刚一坐起来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
宽慰她,让她还是好好安心在这里休息一下,可问到她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孩却是缄默不语
,皱紧了眉只是摇头。

  末了,又流下泪来,对桃三娘说,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找她,请老板娘行好心,好歹帮忙
遮掩过去,她是绝对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应了,又给她喝下一碗绿豆汤,便带着
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炉子上倒出一碗绿豆汤来:“月儿,你也喝点,这天实在太热
。”

  “谢谢三娘。”我接过碗,恰好看到地上摆着一斗水浸泡着的白糯米,旁边又有一个大
木盆,盆里养着数十只鲜活的大虾,我问:“三娘,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这么多贵重的大
虾要用糯米做菜吗?”

  桃三娘觑了一眼,摇头不在意地说:“不是,糯米用来做醪糟的,这会儿先泡着,今晚
才蒸,那虾是一个客人刚才让小厮送来的,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就给我先准备好。”

  “噢。”我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青蓝色葛布衣衫,束着一色的包头,领间额
角却并不见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样,我问:“三娘,你不热吗?”

  桃三娘笑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会不热呢?话说,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着,她
拉我到屋里坐:“要去放河灯吗?”

  我点头:“听说金钟寺里还要办法会,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桃三娘点头:“听说方丈主持还要舍粥给前去上香的信众,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这时,店门外却走来一人,她朝这里探了探头:“请问?”

  桃三娘连忙站起来过去招呼:“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老板娘,我想请问一下,
刚才……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走过去?”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立刻
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摇头笑道:“我一直坐在这,刚才好像没人从这里走过
去。”

  “噢,这样。”那女人有点失望,她有一双修饰得十分细长漂亮的柳叶眉,脸颊长长的
,敷了厚厚的白粉,颧骨也有点高,但眼角处有一颗好看的泪痣,鼻子也尖尖的,两边耳垂
戴着翠绿的玉耳坠,一动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转身就想要走,可还没出门就又折回头:“
对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答应道。

  “请问,你这儿会做莲花豆吗?”

  “莲花豆?就是炸的蚕豆吧?会的。”桃三娘点头。

  “对、对,就是用炸的蚕豆。”那女人笑道:“我们家乡习惯叫莲花豆的,你们这边好
像都不爱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鲜炒着吃。”

  “劳烦老板娘帮我做二斤吧?我明天过来取。”那女人说完,才告辞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莲,比我大一岁,据后来桃三娘问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来要莲
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们母女是晋城人氏,她娘是他们那唱庙戏很有名的女伶,到当
地要是说起银鱼演的窦娥,那是家喻户晓的,而玉莲自己,也是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跟着
学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后来戏班出来跑生活,她们也就随着一起走南闯北,这一次戏班跑
到江都来,则正是赶中元节当晚这里的戏。

  可为何玉莲要带着病跑出来,她不肯说,桃三娘也就不追问了,只是让她先在这里养养
身体,等着的暑烧散退了才好出门,那玉莲似有什么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强着要下床,
可根本脚步轻浮,晕眩得站不住,才迫于无奈,只得答应。

  这日晚间,欢香馆里来的贵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爷,他也是去
年才中榜的新晋举人,虽然年少却已经才气风流,当时就传遍街头巷尾,为人称赞了很久,
再加上他平素为人又十分和善,从不端拿架子,江都城里不少人也或有受过他恩惠的,因此
任谁都晓得他的声名。


  与他同车而来的,另还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们进来,并引着他们落座,李二帮忙
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们寒暄几句,就到后院做菜去了,我也连忙跟着到后院去。

  何二已经准备好几色凉菜了,尤其是一种新鲜翠绿的蕹菜,据桃三娘说,在夏天里吃对
身体很好,但就是种的人少,所以比较少见难得,把它洗净掐出嫩茎叶,与菜油细盐清炒一
下,再拌入麻油腐干,口味会十分不错;还有醋拌的萝卜、荸荠,就是将荸荠削皮,白萝卜
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荠清甜带酸,萝卜又脆生生地微辣,很
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亲手来做虾的主菜,倒不难,只是将她坛子里事先糟好的五花咸肉拿出来,
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铺在一个钵子底,然后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虾,便入锅慢火
蒸熟。

  桃三娘说,糟香的肉带有咸味,再加上虾天生的鲜味,就会十分相得益彰,这时候再配
上清淡的莼菜鱼圆羹,就会让人的脾胃都感觉很舒服。

  我看着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将一堆剔骨鱼肉打成细白的肉糜,然后在手掌中捏
出圆子来,再放入事先备好的清汤锅里烫熟,这时前面彭少爷的小厮又过来传话:“老板娘
,我们家公子问有没有青鱼,想再加一道人参豆腐烧青鱼,只放酱油和酒干烧,不能加水。


  桃三娘点头应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门边往屋里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与客人一起谈论着诗文,说些唐寅,和他
的桃花、落花,还提起什么青草骷髅冢,我听着完全摸不着头脑,正觉得无趣打算不听了,
却忽然其中一个秀才说道:“新来的戏班中有个叫银鱼的旦角儿,唱得确好,她演的窦娥,
唱到那第三折里煞尾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等几句,可真是撕心
裂肺,催人肠断啊。”

  “噢?我晓得她,听说附近乡里的社戏不也有请他们班子去唱么,中元节晚要在金钟寺
外边搭台唱庙戏的,也是他们啊。”彭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

  “对的,彭兄到时可有兴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阖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为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举行家祭,
我就不出门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赞道,我诧异地想,玉莲的娘亲居然这么有名气?可看
她生得那般年轻,却有玉莲这么大的女儿了?我想到这里,便转身跑去小屋子里看玉莲。

  玉莲醒着,小屋子里也没有窗户,暗暗的,我拿着一盏小灯进去,却照见她满脸是泪,
桃三娘先前摆在床头的米粥她也没动,我吓了一跳:“玉莲姐,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玉莲用手背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月儿啊,我没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还没退烧呢,这大半天你就喝了绿豆汤,饿吗
?再吃点粥吧?”

  玉莲摇摇头:“我吃不下……月儿,”她忽然正色地拉起我的手:“帮我个忙好吗?”

  “玉莲姐,你说就是了……”我被她认真的表情吓到,连忙点头。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晋城去,你能帮我问问,去晋城哪个方向吗?只要知道是哪个
方向,我就能一直朝着方向,走回去,我必须回去!”玉莲斩钉截铁地道。


  “晋城……问桃三娘的话,她应该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会帮我吗?她也是大人,她难道会帮我?”玉莲质疑地说。


  “会的!今天你娘到欢香馆来问起,桃三娘不也帮你遮掩过去了?问她的话,她一定会
告诉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说。

  “但是……”玉莲还是一脸狐疑,她又压低了声音问:“你可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讲,我
要去晋城啊。”

  我忽然觉得玉莲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尖利,她这么直盯着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
答应:“我不会告诉人的。”

  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的时候,隔着矮墙朝外张望,
正好看见玉莲的娘——那个叫银鱼的女人站在欢香馆门口,穿着一件鲜艳的橘红衫子,手臂
挎着个提篮,桃三娘从屋里笑着走出来,手中拿一包东西递到银鱼手上,银鱼从钱袋数出钱
给她,就走了。

  想来是取莲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节,很多人都会去庙里烧香,看她的样子好像也是这
样打算,不过……玉莲姐不是她的女儿吗?玉莲不见了,她虽然来找过,但似乎竟并不十分
着急的样子,而玉莲,在提及娘亲的时候,也没有丝毫依恋的样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这
,忽然脚上一阵搔痒,我低头一看,是我养的乌龟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脚背上,我觉得好笑
,附身抓起它:“想干嘛?”

  乌龟瞪一双小黑豆眼看着我,两只爪子凭空抓挠着,我问:“想游泳么?带你去桃三娘
家的大水缸里游吧?”

  乌龟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兴的意思,我便赶紧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里跟娘说了一
声,带着乌龟就去了欢香馆。

  欢香馆的后院里还弥漫着炒豆子的香气,我却看见玉莲坐在磨盘边哭,桃三娘在一旁安
慰,磨盘上还有半簸箕炒好并撒了细盐的蚕豆子,我讶异道:“玉莲姐,你怎么了?”

  玉莲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在和她说话,只是一径地哭,哭得气噎喉堵,连气都要喘不过
来似的,桃三娘有点无奈地对我笑笑:“今早上她看见我做蚕豆,就开始止不住地掉泪,刚
才她娘来了,她又躲起来,她娘走后就哭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怎办好。

  “玉莲姐,”我放下乌龟去拉玉莲抹泪的手:“玉莲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出来会
心里好过点。”

  玉莲抽回手,用衣袖使劲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边舀
来一瓢水:“洗把脸吧?”

  玉莲洗了脸,才慢慢好些,对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说起来,她娘买了莲花豆,必定是
去庙里为她爹烧香去了,她爹已经过世有七年,是个卖炒货做小本营生的人,当年专在晋城
一带戏台子边拉一辆板车卖炒货,据说他们俩人在一起时,银鱼也才十六、七岁大,当时在
戏班子里,虽还远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却也是姝丽可人,嗓子极好,已经很出挑,多少风流
看客的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银鱼看不上那些有钱有势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卖炒货
的后生了,整日银鱼所在的班子在哪唱,那辆小车就会跟着推到哪,很多人还笑说他们是妾
唱夫随,但银鱼都不介意,照样我行我素……说到这里,玉莲又忍不住哭道:“其实我从小
也没看见他俩怎么好,把我生下来就扔在吴家村我奶奶的家里,我在奶奶家长到六岁大,娘
来接我时,说我爹已经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戏不就得了,
还来找我干什么?”

  下午的时候,娘打发我到菜市去买盐,一路上看见不少人家在门口坐着扎纸灯、纸马等
物,到处都闻见烧香的气味,我买到盐出来,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桥下时,却恰好看见玉莲
的娘,与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然后她独自往桥上走,那人与她道了别
才自顾折返回去了。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短短时间里也没看清他的样子,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看到银鱼她此
刻一手轻轻搭着那桥栏,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阶去,小秦淮两岸这时的杨柳翠绿繁茂,穿橘
红衣衫的银鱼在青青枝条其中,被显映得格外娇娆夺目,正好这时,桥下水里几个六七岁大
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鱼儿,她站在桥上往下望去,一个尤其长得胖乎乎的男孩为了追一条鱼差
点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溅起好大水花,银鱼看见就在那掩嘴笑起来,我却想起了白
日里,玉莲说起身世时哭肿眼睛的模样,但看银鱼那年轻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态,如何也觉不
像是已经有个如玉莲这般大的女儿了,倒像是个只有二十刚出头的大姐姐而已。

  我离着银鱼大约几丈远的距离,慢慢走在后面,也过了桥来,循着柳青街再往前走,远
远见那银鱼到了欢香馆门前时,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斜落到西边去了,大约到酉时了吧?不知道玉莲今天身体是否痊
愈,我还没帮她问到去晋城该走什么方向呢,但我爹又没回来,我娘恐怕也不晓得这事的…
…或许还是问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这主意,也走到了欢香馆。

  两株核桃树的荫凉底下,停着一辆马车,马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端一壶茶喝着,我
看那马车似乎眼熟,朝里面一望,才知道原来就是昨晚来吃过饭的那位彭三公子,他今天带
着几个客人又到这里来了,银鱼这时则已经进去,站在他们桌前与他们说话。

  我从欢香馆的侧门进到后院,桃三娘正在那里炙响皮肉,是将带皮的半肥瘦猪肉切小方
块,酱油、盐、糖等腌制过后,在炭炉的阴火上炙烤,一边还不断在肉皮上抹麻油和蜂蜜,
因此满院子都是麻油和猪油混合的香气,只是天气太热,这炭炉子再长时间这么烧着,就感
觉更热了。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见玉莲,可能是知道她娘来了,所以躲起来
了吧?

  桃三娘抬头望见我,便笑道:“热吧?去舀水洗洗脸。”她正说着,就看见银鱼从前面
走进来:“老板娘?”

  “有事?抱歉我这丢不开手来。”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

  但桃三娘抬头望了一眼银鱼,便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
的。”

  银鱼有点不好意思道:“老板娘,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呵,其实也没什么。”她臂上仍
挎着那个篮子,手里攥住一条手绢,在指尖绕了几绕:“我是想说,老板娘你炒的莲花豆子
的味儿真好,好多年没尝到这样手艺了……”说到这,银鱼的眉宇之间黯淡了一下,但只是
一瞬,立刻又笑道:“对了,我得赶紧走了,晚上还要赶场子,老板娘你明天再帮我炒二斤
啊?”

  “这还不容易,你明天来拿就是了。”桃三娘答应完,那银鱼高兴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个盆边,逗里面游着的草鱼,那银鱼的背影还没走远,我无意间却觑见桃三
娘的脸上,她神情有些特异的阴晦,我感到有些不对:“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把炉子上炙好的响皮肉夹起,忽然略叹了口气:“她今天
去庙里烧香来着?看来却粘惹到不好的东西了……”

  我一怔,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见银鱼的情景,还有当时与她一起走的那个没看清面
目的男人,似乎的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而已。

  “三娘?你说的不好的东西是?”

  桃三娘把炙好的响皮肉乘碟,嘴角带着一抹深意的笑,摇摇头没说什么,就端着碟子到
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莲的房间里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门后面,刚才银鱼来这里,她必定是看到了
,又想起什么事,所以在那发愣。

  今天她已经好很多了,身上的热已经退下,只是还很虚,觉得头重脚轻地犯晕而已,拉
住我的手,她就问:“你打听到去晋城怎么走了吗?”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我听大人说,去晋城起码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么
方向,他们也说不清,不过城里有些贩货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着他们的路子走,应该就
能到了……我只能打听到这么多,其实你问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莲低头想了想,眼眶又湿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还为我治病,我无以
为报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烦扰到她了。”


  “玉莲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过戏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问
道。

  玉莲摇摇头,哽咽着,终于说:“我想……回去见一个人。”

  “玉莲姐,你别哭啊。”我赶紧伸手去擦她脸上滑落的泪水。

  “我的小哥哥……月儿,你不会明白的。”她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噎着喉咙哑声道:“
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时候有别的孩子欺负我,都是他去把他们打跑,村子里年年摆戏台
,他都拉着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还带一张板凳,让我坐着……我奶奶家太穷,他就把他家
里给他吃的豆包子省下来带给我……夏天里,他到河里摸小鱼小虾,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
子,都给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带着走,他追着我们一直出到村口,我当时就跟他说过,等
我长大了,会回去找他的……”说到这里的玉莲已经泣不成声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
我感到一阵难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丢下你娘一个人……”

  “我娘根本不会在意我去哪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许根本不是她生的,她这些
年与那么多男人在一起,哪里会在意过我?我对于她而言,就算做个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气
弱啊!”

  我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玉莲这番话打断,我再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第二天,娘带我去金钟寺里进香。

  中元节这几天,金钟寺的香火实在旺盛,天再热,这里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喧繁的庙
前街上,都弥漫了浓浓的香味。我跟着娘一路走,看到路边好多卖瓜果的摊子,摆满了西瓜
、葡萄、黄梨、青桃,还有新鲜糊着塘泥的脆藕、风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脚步都不知不觉
慢了,娘发觉,便故意说:“天太热,回来买个瓜带去。”

  我一听,这才踏踏实实跟着娘往庙门赶。


  正走到离庙门还不到十丈远处,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槐树,一对看着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荫
凉底下说话,我东张西望之余瞥见:“那不是玉莲她娘亲么?”

  我再仔细一看,果然就是银鱼,她还穿着昨日那件橘红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边那
个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桥看见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树荫里光线太暗,我只能看
清那男人约二十出头,穿一身整洁的蓝衣白裤,却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约莫觉着
那人的脸生得很白净,眼睛黑黑的,个头比银鱼高,所以一边低着头与她说话,一边眼神直
勾勾地盯着她看。

  不知是树荫底下的凉气,还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没来由一阵发寒,明明我离着
他们也有七八步远,但总觉那男人好像也发觉我在看他们,因此下巴略耸了耸,眼皮子翻过
来一些望着我。

  我心里一惊,脚下被个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娘拽住我的手:“
月儿,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头,跟着娘进到庙里,随着她后面一起烧香、磕头,站在大雄宝殿前仰望着
那大殿里披袈裟、戴宝冠的菩萨像,才算是定了定。

  待到我们再出庙门的时候,就看不见银鱼和那个男人的身影了。娘带我去买了瓜,便回
家了。

  欢香馆门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在空地上摆了个陶土盆,盆里烧着纸做的衣帽
和金银,旁边又供着一碟白面馒头和一个西瓜、几个桃子,看见我和我娘走来,便打招呼道
:“去金钟寺烧香回来了?”

  “是啊,人太多,热。”我娘笑着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庙里烧了,就在这供供。”桃三娘一径把我们往店里让:“这
么热的天,快进来坐坐,我用凉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汤,你们也喝碗来解暑。”

  我娘说还得回去赶活计,就让我留在这里玩会,自己却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进店
里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儿,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没有啊。”

  “不对,月儿,”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将我额发往上拨去,仔细地打量了我一
下:“刚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里烧香?没干过别的?”

  “没、没有。”我被她追问的样子吓到了。

  “那路上有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人?”

  桃三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了:“噢!对了,我看见玉莲姐的娘,她和个男人站在金
钟寺门外那棵大槐树下面说话来着,我就是多望了他们两眼。”

  “银鱼和男人?”桃三娘眉头微皱:“难怪,来,跟三娘进来。”

  我随着她到后院,正好看见玉莲从那屋里穿戴整齐并抱着她的包袱走出来,我惊问道:
“玉莲姐,你这就要走?”

  玉莲面有难色,点点头,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娘,玉莲谢你救命之恩。”

  “唉,你别这样。”桃三娘连忙去扶她起来:“三娘晓得,你离开你娘,原本就是要回
家乡去的?”

  玉莲咬着下唇点点头。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晋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况且……”她叹
息一声:“我听说,其实你娘她这几日也托人到处找你的。”

  玉莲听完,起初没有作声,我想到方才看见银鱼的情景,忽然问道:“明日就是七月十
五,那今夜子时就得开戏了吧?玉莲姐,你为何不能过了明日再走?我听人说,瓜节出远门
不吉利。”

  “月儿,我……”玉莲显出为难之色,似乎也有点动摇。

  “月儿说得不错啊,城里或有去晋城的商队,但他们也不会在这两日内启程赶路的,中
元节这几日到处都热闹,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见么?不如由我去帮你打听过再定?”
桃三娘这样说出来,玉莲也就只好应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实我知道就算我没告诉她玉
莲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对她的来龙去脉都清楚的。

  然后,桃三娘拉我和玉莲一起去喝酸梅汤、吃西瓜,据我所知,每年中元节吃的瓜,也
是有讲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灯,因此吃时只能把它剜出一个口子来,用长柄勺
子挖出瓤来吃,瓜皮必须保存好完整的形状,待吃完瓜瓤后,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里刮干
净,待晚上就点瓜灯了。末了,她还告诉我们说,老祖宗之所以流传把中元节也叫盂兰盆节
或瓜节,是因为当年释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这位弟子的母亲死后,却因生前罪业
而堕入饿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为母亲念《盂兰盆经》,并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兰
盆祭以为其母超生,这一方法在人间流传开后,人们便也仿效他的方法,每年这时也为自己
的亡友逝亲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时,又正好是瓜果尝新的季候,所以人们也常将挖空的瓜来
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莲,你今晚何不与月儿一起去金钟寺附近的河里放灯?只要你不靠近戏台,那河边
又黑,是没人看得见你的。”桃三娘这样劝玉莲道:“就当是为了你爹去放一盏灯吧?”

  玉莲沉吟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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