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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故事一:那些花儿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Apr 24 23:04:18 2009), 站内

  故事一:那些花儿。(这篇文章好像是06年写的)

  “走吧,快走!”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几个模糊的影子穿过没有路灯的街道来到了街
对面的这条小巷里,路面上划过一串细小的脚步声。黑影们在暗淡的星光下显得不很真切,
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若隐若现。他们聚集在一起,朝两边张望着,在春天的夜晚里,似
乎有些不禁寒冷地瑟缩着身子。
  巷子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汽车的声音,黑影们慌忙躲到墙壁突出部分的后面,
遮挡着自己小小的身子。当那阵声音过去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他们犹豫不决地从巷子
口里探出头来,小动物般的头颅朝两边张望一下,便灵敏地从巷子里钻出来,排成细长的一
列,在稀薄的星光里沿着街道边建筑物的墙根行走着。这是一些小巧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
某些直立行走的小动物,他们弯曲的身体在墙壁上和路边上投下了几乎看不出来的阴影,倘
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这么一群活动的生物。
  1、2、3、4、5——倘如有人在暗中偷窥,就能发现这里一共有五条小小的黑影。他们
急切而谨慎地前进着,仿佛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似的,在每一个转角处都没有任何犹豫,
即使在黑暗中,他们也能迅速辨别出自己的位置。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大部分人都已经熟睡了,大部分的灯光也灭了,偶尔有灯光投射
下来,这些黑影也会自动走到阴影里躲藏起来。
  “快到了吗?”一个尖利而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
  他们潜行过好几条黑沉沉的街道,其间有惊无险地晃过一些夜晚也不安分的人们,没有
人发现他们。
  前方的光芒开始变得强烈起来,尽管他们仍旧躲躲闪闪地行走着,但是耀眼的路灯光芒
和越来越少的建筑物,很快就让他们暴露无遗。现在可以看出,这是5个8、9岁左右的孩
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这使得他们的身体看起来古怪地
变形了。他们在试图躲避灯光失败之后,发现四周并没有多少人出现,便放弃了躲藏,这使
得他们的行动速度更快了。很快,他们就越过灯光璀璨的主街道,在两个醉酒夜归的青年惊
奇的目光里飞快闪过,从一大片刚刚冒出新叶片的万年青旁绕过去,中间又绕过无数的花坛
和树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栋黑沉沉的建筑。他们在建筑前停了下来,踮起脚朝紧锁的铁门
内眺望一阵,什么也看不清楚。
  “到后面去。”一个头发短得近乎光头的男孩低声道。
  他们又猫着腰,绕过长长一截墙壁朝屋后走去。背上的背包在这个姿势下显得更加沉重
,即使是在仍旧薄寒的春夜,他们的额头上也开始滴下了汗珠。绕道建筑物背面之后,他们
不约而同地坐在建筑外墙的边缘上喘气。休息了两分钟之后,他们悄悄靠近了一扇窗户。那
扇窗户关得紧紧的,看起来和其他窗户毫无两样。但是,当他们刚刚走到窗下时,窗后传来
细微的声音,有人拨动着插销,窗户被推开了。孩子们本能地将身子隐藏在窗下。
  “贺澜江,你们来了吗?”是个女孩颤抖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孩子们纷纷从窗户底下钻了出来。窗户已经大开了,说话的女孩和他们差
不多大,穿着一身运动装,手里提着一个背包,从窗口探出头来,满脸紧张的神情。看见孩
子们之后,她的紧张略微松弛了一点。她回头朝黑沉沉的室内望了望,便奋力举起手中的背
包,将背包递给窗外的孩子们,自己抬脚跨上窗台,爬了出来。
  下面的孩子们小心地将她接了过来。
  “贺澜江……”女孩急切地对着光头男孩想说什么,却又赶紧捂住了嘴。
  室内似乎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6个孩子都屏住呼吸蹲了下来,6双圆眼睛在交换着惊恐的目光——然而,那脚步声从
女孩刚才爬出来的房间门口走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他们稍微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敢再说话,贺澜江做了一个手势,于是这支增添了一个成
员的队伍像来的时候一样,弯腰蹑足地离开了这栋建筑物。
  他们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飞快地走着,从黑暗进入光明,再重新进入黑暗,最后,他们
离开了城市的中心,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朝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某个方向走去。
  “现在可以说话了。”黑色的路面上既没有灯也没有行人,就算偶尔有汽车经过,也没
人会注意到这些在树荫底下的身影。贺澜江摸了摸自己头顶上像刺一样短而硬的头发,示意
大家停一会。
  “你们都认识了吗?”他问。
  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那先认识一下吧。”贺澜江飞快地在各人身上指点着,他首先指着那个刚从窗口里爬
出来的女孩,“这是龙棋,”又指着另外两个女孩道,“高的这个是5年级的韩俊秀,胖的
这个跟我同班,李芦。”
  “我叫岳远山,”另外一个男孩赶紧自己介绍自己,“这是我同班的周奎。”
  “介绍完了,赶紧走吧。”贺澜江挥了挥手道,他好像很享受这种做老大的感觉。其他
的孩子没有异议,大家加快脚步沿马路一直朝前走去。
  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大家的体力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年纪比较小的岳远山和周奎眼皮开
始打架,走起路来也东倒西歪。贺澜江勉强撑着眼皮,赶鸭子一样拨弄着他们:“别掉到田
里去了,朝中间走点。”
  “还有多远?”龙棋喘吁吁地问。
  “快了。”贺澜江指着前方一栋模糊的房子。看见了目标之后,大家的精神都振奋起来
,努力拖着脚步朝那房子走去。
  那栋房子位于公路边不远处的田野间,背靠着荒山,在黑夜间,几颗淡淡的星星悬挂在
房屋上空,勉强能够辨认出那房子的轮廓。穿过带着露水的田垄,沿着一条两边长满灌木的
小泥巴路朝上爬了几米,就到了房子的跟前。一道生锈的铁门拦在面前,门边挂着一块木板
,上面原本写着的大字已经剥落了许多,依稀可以辨认出“小学”两个字。
  “这就是我舅舅小时候读书的地方,”贺澜江说,“现在已经废了,我们可以住在这里
面。”他带头朝那边走过去,其他几个孩子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用力拉扯着背包,跟在他
的身后。
  学校虽然已经废弃了,铁门却依旧上着锁。贺澜江和岳远山两人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没
有找到其他的入口。回到门前时,其他四个孩子已经将背包取下放在地上,各自坐在自己的
包上打着瞌睡。
  “现在别睡,先进去再说。”贺澜江叫醒他们,自己在门前打量了两下,推了推门,门
上簌簌地落下许多锈蚀的铁粉来。他将包放在地上,试着朝铁门上爬去。铁门上一格一格的
铁栅栏,这个时候成为攀登的阶梯,没多久他就爬到了顶端,从这里朝下望,可以看见其他
孩子正仰头望着自己。
  “小心点。”龙棋担心地说。
  铁门顶端有一些竖立的尖刺,像一把把的刺刀矗立在顶部。幸运的是,这些尖刺之间的
间距很大,贺澜江小小的身体,稍微缩了缩便钻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尖刺组成的围墙
,抬着腿一跨,便到了门的另一边,很快就站到了校园内部。其他几个孩子鼓起勇气,一个
接一个爬了过去,龙棋爬到顶端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转身想要回去,跟在她身后的李卢
轻轻推了她一把:“不能回去了。”
  是啊,已经不能回去了。从门顶上朝远方望,天地都笼罩在黑暗中,遥远的城市露出尖
尖的屋顶和烟囱,像是黑暗海洋上的船。龙棋眺望了一会,回过头来,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

  最后一个孩子也爬了过来,大家在校园内站成一排,面朝着铁门望了好一会,又互相看
了看,忽然同时吁了一口气。
  好半天,大家都没有作声,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韩俊秀小声道:“这里安
全了吧?”
  “嗯。”贺澜江用力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贺澜江凭什么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个人愿意承认这是个安全的地
方,对这几个孩子来说,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大家跟在贺澜江身后,穿过长满杂草和灌木的校园,小心地避开脚底下破碎的瓦片和砖
块,慢慢地走进一栋黑沉沉的教学楼。教学楼的走廊对外敞开着,每个教室的窗口都像一只
漆黑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们。女孩子们有些害怕地缩在了一起,男孩们硬着头皮打头阵
,他们像一串蚂蚱一样紧挨在一起移动着。贺澜江推了推一间教室的门,门坚固地矗立着,
一动也不动。
  “大家都找找,看有没有开着的门或者窗,我们今晚要睡在里面。”他说。
  于是大家壮着胆子在一楼的走廊上分开来,各自推着不同的门和窗,没多久,周奎发现
了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他猛然将门推开——“吱呀”的声音蓦然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家
都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后,连忙跑到了敞开的教室里。
  教室里堆满了课桌和板凳,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几个人刚走进去,就被蜘蛛网兜了满
脸,只好又退了出来。周奎跑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拔了几把长草挽成一束,挥舞着冲进教室
,将蜘蛛网扫荡一空之后,贺澜江从包里掏出两支蜡烛点燃,放在课桌上。大家从课桌堆里
抽出几张比较平整的,擦干净了,便躺了下来。龙棋在桌子上稍微动了动,不小心差点掉了
下来,被睡在身边的韩俊秀一捞捞住了。
  “谢谢。”龙棋下意识地说。
  这句话刚出口,她便打了个寒噤。其他人也安静下来,在蜡烛光里惊恐地望着她。她的
心怦怦直跳,捂着胸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仍旧望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全身绷得紧紧地,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韩俊秀才道;“别说那两个字。”
  “嗯。”龙棋点了点头。
  大家这才松弛下来。
  大家静静地躺在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蜡烛烧完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有
人响起了鼾声。
  龙棋在窄窄的课桌上悄悄翻了个身。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说“谢谢”这两个字呢?
  她想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想明白,脸上不由痒了起来,她用手轻轻地挠了挠,却越挠越
痒。
  身边的某个人在梦里呢喃了一句“夫人,谢谢啊。”这几个字让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恐
惧从头到尾浸泡了她,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我们在害怕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
  自己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夫人,谢谢啊!”又一声尖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龙棋猛然惊醒了——原来只是个梦
。其他几个孩子正安静地睡着,就在自己的身边,这让她觉得很安全。在梦里,她忘记了一
切,却又听到了那恐怖的声音,而那本来是他们拼命想要逃避的。
  我们跑了那么远,不就是为了躲避那句话吗?她已经睡不着了,索性用双手拢住膝盖,
静静地想了起来。四周尽管黑暗,却没有令人恐惧的东西,窗外的天空黑得纯粹,星光早已
隐去,天地之间浑然一片。有的时候,连黑暗也这么让人安心。
  而在那里,遥远的地方,在这样深的夜里也闪烁着珍珠般灯光的城市里,即使是在灿烂
的阳光下,也常常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有多少罪恶就发生在阳光下啊。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什么,只是觉得校园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着。
后来,就在她自己的班上,一个和她玩得很好的男孩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来上学,但是谁
也没有觉得不对头,老师和家长似乎都没有打算过问这件事,只有同学们在悄悄议论着。
  “他们都失踪了。”韩小波悄悄将手拢在嘴边,凑近她的耳朵说,“他们都被怪物吃掉
了。”
  “啊?”她害怕地看了一眼韩小波,觉得他在骗人。可是韩小波是班上最诚实的一个孩
子,他干吗要这么骗人呢?
  “我没有骗你,”韩小波偷偷地说,“不止我们班,每个班都有人失踪了,他们说这是
诅咒。”
  她还想再听下去,老师走了过来,韩小波连忙坐得老老实实的,目不斜视。
  那天放学之后,韩小波一个人偷偷溜出了教室。她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古怪,自己也不知
道为什么,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韩小波偷偷地穿过几栋教学楼,跑到了实验楼前的花坛
里,侧着耳朵似乎在听什么。
  她认真地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韩小波!”她喊了一声。韩小波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对她“嘘”了一声。
  “你听。”他脸色雪白地望着四周,眼珠骨碌碌转着,四下里搜寻着。
  “听什么?”她觉得害怕起来。
  “有人在喊‘夫人,谢谢啊’,”韩小波小声说,“一直在喊。”
  可是她仍旧什么也没听到。
  当她偶尔一回头时,发现一个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那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脸上插了许多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古里古怪。不
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害怕。她看了一眼韩小波——韩小波的身体在
微微颤抖着,看来他也很害怕。
  脸上插花的女孩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每走过来一步,龙棋便觉得自己的恐惧加深一分
,她想跑,但是双腿却完全动不了。
  那女孩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近得可以看到毛孔的时候,他们看清了她脸上的花朵。
  冷汗从她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冒了出来,她感觉到韩小波的手也冰凉而潮湿,不知什么时
候,他们的手已经牵到了一起,身体也紧紧靠在了一起,可是这丝毫不能给他们增加一点温
暖或者安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并且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女孩脸上的花朵,既不是插上去的,也不是粘上去的,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看得很
清楚,那是直接从皮肉里长出来的红色肉质花朵,像玫瑰花一样的形状,指甲那么大的红色
花朵,鲜艳得像血一样。
  龙棋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纸作的,薄而脆弱,一阵风就能把自己撕裂。她瞪大眼睛看
着那女孩,恐惧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女孩在满脸的花朵背后说:“现在,你们开始跑吧。”
  他们都怔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们一边跑,一边喊‘夫人,谢谢啊’,一共喊18声。喊完
18声我就开始追。”说完这话,女孩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脸上摸了摸。
  龙棋觉得脸上发痒,她看到韩小波的脸上起了一点红斑。
  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完全无法跑动。然而,她身边的韩小波突然挣脱了他的
手,用力狂奔起来。
  他穿着带钉子的军靴,跑起来的声音那么响,却还是没有他的叫声那么响。
  他在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和军靴的声音混合在一切
,每一声都好像敲击在龙棋的心上。
  龙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飞快地数着韩小波喊出来的声音——韩
小波,你为什么要喊得这么快啊!
  韩小波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狂奔着,有几次他回过头来时,龙棋看到他脸上有一片鲜艳的
红色,还没等她看清那是什么,韩小波又转回头去了。在他奔跑的时候,脸上长花的女孩一
动不动地站在龙棋的身边,伤感地望着韩小波远去的身影。
  “16、17、18!”龙棋蓦然一惊——韩小波已经数到了第18声,接下来会发生
什么呢?她转头望向那个女孩,身边却已经没有人了。再一看,女孩已经到了韩小波身边,
她像一片红色的云一般朝韩小波笼罩过去,韩小波在她的身体下扑倒了。龙棋尖叫一声,再
也顾不得害怕,猛冲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稀听到那女孩充满歉意的声音,接着,一阵风吹来,
那女孩的身体像雾一样飘散了。

  韩小波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转过身来。
  她又是一声尖叫,连忙捂住了嘴。
  韩小波的脸上,和那个女孩一样,盛开出许多艳丽的肉质红花。
  “韩小波……”龙棋又担心又害怕,喃喃地喊和韩小波的名字,朝他伸出手去,身体却
不由自主地朝后退。
  韩小波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的忧郁,她从来没想到小孩的眼神也能那么忧郁。
  “现在,你开始跑吧。”韩小波说。
  龙棋惊慌地看着他,颤抖着道:“我是龙棋,韩小波,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跑吧。”韩小波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你喊那18声。”
  那么这算是放过我了吗?
  “但是你怎么办?”龙棋望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跑!我快要后悔了!”韩小波暴躁地对她挥舞着拳头。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迈开腿便跑了起来。中途,她回过头望了望,韩小波正慢慢地躲进
树丛中,那张脸仍向着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树上展开的一丛鲜花,花丛后一簇悲伤的眼光,
即使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龙棋也仿佛看到那目光在粼粼闪动。
  第二天,韩小波没有来上课。
  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女孩连续不断的喊声:“夫人,谢谢啊!夫人,谢
谢啊!”这声音像锥子一样扎在龙棋的耳朵里,她隐约猜到了什么,猛然冲到窗户边。
  她看见楼下的花坛边上,一个女孩边跑边喊着,每喊一声,脸上就冒出一朵红色的蓓蕾

  她看见在那女孩身后遥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影子静静地站着。
  她看见韩小波像一片红云般飞奔过来,朝着女孩笼罩下去。
  她看见韩小波最后抬头望了自己一眼,好像他知道她一定会在这里看着他一样——也许
他是故意选择在这个地方,好让我再看看他。
  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看见韩小波在风中慢慢飘散,那女孩满面的的蓓蕾绽开成艳丽的花朵,慢慢躲进了树
丛中。
  老师命令她回到座位上去,她问老师是否听见了那叫声。
  老师说没有,同学们也说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那叫声。
  此后的每天,她都会听见那种声音——“夫人,谢谢啊!”惊慌的孩子的声音,男孩和
女孩,还有逃命的脚步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总是这样,学生在持续失踪,而人们依旧没有察觉。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妈妈,
但他们说那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如果只是一个梦,为什么韩小波再也没有出现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消失了?
  她只能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无限的孤独和恐惧中,用力地捂着耳朵,让那种噩梦
般的声音变得小一点。
  直到那天,她躲在某个地方,捂着耳朵躲避着那再次出现的呼喊声时,她发现身边有几
个人也和她一样捂着耳朵。
  也和她一样有着恐惧和孤独的眼神。
  她和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就明白对方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甚至没有说出自己的
遭遇,就成为了朋友。关于“夫人,谢谢啊”的故事,谁都没有提起,甚至连想起那件事,
都会让他们颤抖。他们只是默默地互相鼓励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
  逃跑的建议是贺澜江提出的。
  他说:“我们跑吧。”
  “能跑到哪里去呢?”龙棋忧虑地问。
  能有谁比开花的孩子跑得更快吗?谁能逃过去呢?也许所有的孩子最后都会开花,然后
这世界上就没有孩子了。龙棋想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孩子了,感到眼前无比的荒凉。
  “总要试一试。”贺澜江说,“也许我们只有在这个城市里才会开花。”
  “为什么会开花呢?”李芦问。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不知道,”贺澜江摸了摸头,偶尔抬头看见了天上飘荡的黑色雾气,“也许是污染太
严重了吧。”
  于是他们就逃跑了,跑到这样一个没有污染的地方,应该算是安全了吧?龙棋又望了望
天空——黑暗中,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被污染了。
  何况开花也许不是污染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逃跑开始,整整一天,他们都没有再听到那可怕的声音,除了
刚才在梦里听到一两声之外,今天是难得的清静的一天。
  也许他们真的逃脱了。
  龙棋憧憬地笑着躺下,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早晨,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龙棋被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
,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如果是以前,她会感到害怕,然而,在逃
脱了后的这一天,她心头十分安宁。
  他们一定在外面玩呢。她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梳好头发,拿着漱口杯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漱口洗脸,吃了点早餐
饼和牛奶之后,这才走到空地上来。
  在空地上,可以看见其他孩子的身影。他们正在左边的高坡上。
  左边的高坡上,一百多级水泥台阶直通坡顶的礼堂,两边是观赏树和花坛。孩子们似乎
在躲猫猫,弯着腰飞快地寻找着躲藏的地方,看不出谁在负责搜索,似乎每个人都在躲。
  自从听到那种声音以来,她再也没有玩过躲猫猫了,今天,在阳光下,四周一片明亮,
大家都在玩,她也想加入进去。
  刚刚迈出一步,她便听到一声孩子的声音:“夫人,谢谢啊!”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不断响起,在校园内回荡着,阶梯上的孩子们四散躲藏着,她终于明白,他们并
不是在玩游戏,他们是真的在躲藏。
  也许昨夜听到的声音,也并不是梦,也许真的出现过那声音。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龙棋满怀着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便躲在了一棵冬青树下。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响过十六声之后,校园里恢复了寂
静。
  她又躲了一会,这才慢慢爬了出来。
  一百级水泥阶梯上,早就不见了孩子们的踪影。她心里慌了,连忙登上阶梯四下张望着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校园,然而哪里也看不到孩子们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找了。
  她抬头看了看阶梯顶端的礼堂,心里闪动着无名的颤栗,鼓起勇气一步步爬了上去。当
她爬到礼堂前的空地上时,几个人从礼堂的柱子后闪了出来。
  周奎,岳远山,韩俊秀,李芦,他们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脸色如此苍白,惊惶地看着她

  还有一个人,满脸开着鲜红的花朵,站在那几个孩子中间。
  只剩下这个人了。
  龙棋张大了嘴,无法相信。即使满面被花朵掩盖,龙棋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贺澜江
,怎么会是贺澜江?不是他带我们离开的吗?为什么他自己会开花了?
  龙棋心里的悲伤超过了恐惧,她大声问:“贺澜江,怎么回事?”
  贺澜江似乎很冷漠,又似乎很悲伤,慢慢地说了起来。
  原来,在逃跑之前的那天,他偶尔遇到了那个脸上长花的孩子,那孩子摸了他一下,命
令他边喊那句话边跑。但是他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开出花朵来,他没有喊,只是转身慢慢
地走了。
  他不喊,那孩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他走到哪里,那开花的孩子就跟到哪里,
只有他能看见那孩子。
   “你别想跑,谁也跑不掉的。”那孩子说。
  但是他仍旧在逃跑,并且带着龙棋他们一起跑了。他以为自己能够逃掉,这一路上,他
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就这么逃掉了。
  然而,昨夜,在梦中,他听到自己在喊着“夫人,谢谢啊!”刚喊了两声,他就被自己
的声音惊醒了。他再也没有敢入睡,生怕自己睡着,又会喊出那句话来。
  喊足18声,自己就会开花。

  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
睡着。
  早晨,他打着瞌睡去漱口时,又看见了那开花的孩子,他站在远远的地方对自己笑着。
恐惧猛然间攫住了他,他迈开腿跑起来,并且紧紧咬着腮帮子,不让自己叫出来。其他孩子
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跟着跑了过来。
  每个人都看到了开花的孩子。
  每个人都狂奔起来。他们跑到水泥台阶上,寻找地方躲避着,可是这世界上有什么地方
可以避免让他们开花呢?贺澜江的腮帮子咬得发酸了,他刚刚松懈一点,便听到自己不断地
喊着——“夫人,谢谢啊!”
  18声就这么过去了。
  “你们,谁跑?”说完故事之后,贺澜江问其他四个孩子。
  “为什么他们要跑?”龙棋惊慌地问。她心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要
问,希望自己猜错了。
  “我摸了他们。”贺澜江说。
  是的,那四个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块红斑。
  谁来跑呢?
  他们脸色苍白地互相看了看,忽然点了点头,一起跑了起来。
  “夫人,谢谢啊!”他们不受控制地喊了起来,而脚下跑得更快了。
  在礼堂后,高坡到了尽头,成为一个断面,四个孩子跑到那里时,刚刚喊到第十声。他
们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断层,在贺澜江和龙棋的惊呼声中,四个孩子
一起跳了下去,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龙棋扑到高坡的断面边缘,探头朝下望去——四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在他们
身下缓缓流出,他们脸上的红色蓓蕾在血色中变得暗淡了,终于萎缩了。
  他们死也不愿意开花。
  在龙棋的哭泣声中,贺澜江安静地站了许久。龙棋终于哭得累了,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眼
泪,还没来得及说话,贺澜江已经说道:“跑吧。”
  龙棋浑身一震,仰头望着他:“什么?”
  “跑吧,”贺澜江无可奈何地道,“边跑边喊,18声以后,我去追你。”
  龙棋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地面,脸颊上被当初那女孩抚摸后留下的红斑阵阵瘙痒——
她早就该开花了,即使她逃了这么远,还是逃不过开花的命运。她沉默了半晌,微弱地道:
“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贺澜江的眼泪落了下来,泪水浇在那些艳丽得诡异的花朵上,它们更加鲜艳了。贺澜江
伸手想擦擦眼泪,却被满脸的花瓣阻挡住了,他怔了怔,放下手来:“跑吧,这是没有办法
的。”
  龙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脚底有些发痒,嘴边似乎随时会说出那句可怕的
话来,于是她又紧紧地用手掌捂住了嘴。
  “这样没用的。”贺澜江说,他的目光从龙棋的身上移开,望着远方。从这面高坡朝下
望,视线可以越过校园的围墙,望到很远的地方。围墙外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野,嫩绿的禾
苗在阳光下柔和地起伏。
  “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小孩。”贺澜江说,“我以为逃出来以后,我就是最
后一个。”说到这里,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是朝龙棋挥了挥手。
  龙棋仍旧不想跑,她张大嘴想要说她不愿意开花,然而说出来的却是那声“夫人,谢谢
啊!”当这声音冒出来时,他们两人都被吓坏了,贺澜江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
这么快就喊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瞬间的恐惧,紧接着就是一种异常快乐的感觉。一朵红色的蓓蕾在她脸上绽
开,蓓蕾的芳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体验,这让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开花更美好的事了
。没容自己多想,她便狂奔起来,边跑边喊着:“夫人,谢谢啊!”
  她越是跑得快,就觉得那快乐越强烈;她喊得越多,脸上的蓓蕾也就越多,红色的花瓣
让她眼前一片血红,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跑到天堂了。
  然而,内心深处,某种揪心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她,那么多孩子在花朵后面无奈而凄凉的
微笑,那些孩子的面孔一起涌进了她的脑海。这种恐惧像墙壁一样竖立在她的咽喉,徒劳地
想要阻挡她的呼喊。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真实的自己想要阻挡正在发生的事情,而虚
幻的快乐却用更强大的力量将她朝另一个方向拖去。
  那是一个血红的、没有归途的方向。
  她听见身后贺澜江悲伤的声音:“你已经喊了16声了。”
  啊?自己已经喊了这么多声了吗?她感觉到强烈的恐惧,贺澜江这样提醒自己,到底是
希望自己喊还是不喊呢?也许他和自己一样,也充满了矛盾吧。她想要停下飞奔的脚步和舌
头上的呼喊,然而——
  “夫人,谢谢啊!”
  第17声喊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贺澜江当初要抵抗这种呼喊的诱惑是多么困难。
  “夫人,谢谢啊!”
  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她快速地转身,眼前一团红色的形体扑了过来,她看到贺澜江充满歉意的面孔在慢慢消
失,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蓓蕾在一瞬间完全绽放。
  她开花了。
  她抚摸了下自己的脸,走出校园,面朝田野。四面都没有人,明亮的天空像个蓝色的圆
盖笼罩下来,她是这荒野里唯一开花的孩子。
  她想起贺澜江的话:“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
  是啊,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假如她能确信自己是最后一个,那么至少
还留有希望。
  但是某种欲望在心里产生了,她听到自己不断在对自己说:“为什么他们可以幸免?”
  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着,无法控制自己。而在这个时候,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贺澜
江那么善良的孩子也会对朋友下手——开花的孩子没有办法不嫉妒那些不开花的小孩,没有
办法,这种嫉妒随着花朵绽放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为什么只有我要不幸而其他人可以幸免
呢?世界上每个孩子都应该开花。
  她听到自己在这么说。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在逃出来之前,同班最小的卓亮曾经想跟他们一起跑,被他们拒绝了。
  幸好他不在,不然,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远方慢慢地跑过来一条狗,看到狗,她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在花朵的背后微笑起来。
她招了招手,狗便跑了过来,她摸了摸狗,写了张小纸条绑在狗的脖子上。
  这样摸一摸,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救?不管怎么说,动物是不会说话的,它不会说“夫
人,谢谢啊”,那么也就不会被害,也不会害其他的人或者动物了。
  她将身体覆盖在小狗的身体上,慢慢消失了。


  城市中,小学的教室里,个子小小的卓亮在放学后打扫着教室。一只黄色的狗跑了进来
,用力朝他腿上蹭着。卓亮看到小狗的脖子上绑着的纸条,连忙取了下来。
  纸条上,画着六个孩子,手牵着手在跑,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光环。
  纸条的背面写着一句话:“那些花儿消失了。”
  卓亮明白了,他仰头望着窗外春天的暮色,轻声说道:“原来,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
来啊。”
  他没留意到狗鼻子上的红斑。
  小狗跑了出去,和其的狗亲昵地玩到了一起——真的,狗的确不会说话,这是值得庆幸
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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