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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故事二:靶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Apr 25 22:01:17 2009), 站内

  出事之前,我们还在一起午餐。中午的盒饭照例是楼下那家新开的餐馆送来的,送饭的
小伙子把饭盒递给李婷的时候,顺便夸奖了她的发型。在此之前,李婷的一个客户特意打电
话来说她的工作热情周到,领导对此深表满意,夸了李婷两句。直到午餐的时候,李婷的心
情都非常好,天气也不错,阳光不强不弱,天上飘着几丝白云。没有任何预兆显示下一秒钟
将要发生的事情。
  也许问题出在那盒盒饭上。
  盒饭里有一个菜是酸辣椒炒猪皮,这道菜油腻了一点,我完全没吃,李婷吃了两口,就
把饭盒放下说:“太油了。”这种油腻让她感觉到有点闷,便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她打开
窗户的时候,我一边喝水一边说:“开大点。”
  李婷把窗户打开,探头朝外望了一眼,轻盈地站到窗台上,然后就消失了。
  她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以至于当她消失之后,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她好像跳楼了。”对面的郑辉迟疑了半天才道。
  “不可能吧?”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我们两人慢条斯理地走到窗边,趴着窗棂朝下望去。距离窗口23层楼的地面上,看不到
李婷的身影,但能看到密密麻麻围在一团的人群。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显然是出事了。
  “她真的跳楼了。”我说。
  印象中跳楼应该是件轰动的事情,但李婷的跳楼完成得轻巧而迅速,想象中那声“砰”
也没有听到,所以我感到,李婷就算跳楼了,似乎也不是在23层楼跳的,而是在1楼跳下
去的,因为只有1楼的人才能听到那声“砰”。1楼现在围了很多人,看上去很热闹,23
楼却一点也没感染到这种热闹,大家听到李婷跳楼的消息之后,仍旧保持着怀疑态度。直到
我们乘坐电梯到了一楼,亲眼见到了李婷的尸体,这才相信这个事实。
  从人群外围抵达李婷的尸体,要穿越5到8层的人群包围,突破这重重屏障之后,我们
到达人群中央——李婷俯卧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粘稠的血铺了一地。大家
围着她指指点点,我和同事们也指着她小声议论着。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要死,在这
之前丝毫没有预兆,据我们所知,李婷的生活和工作都异常顺利,没有自杀的理由。最后我
得出的结论是:中午的菜太油腻了。
  假如不是那菜太油腻了,李婷就不会闷得需要去开窗,也许,就在那开窗的一瞬间,蓝
天白云让她想到了死。
  这是我的猜测。这个猜测无从证实,救护车上的人把李婷抬走的时候,白布单从头蒙到
脚,这意味着她已经彻底死了。
  李婷被抬走以后,人群慢慢散开了。同事们慢慢朝电梯走去,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走
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在李婷刚才趴着的地方,那团粘稠血液的旁边,有一个圆形
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踢了踢那东西。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圆形,上
面用黑线画着一圈一圈的环,中央一个硕大的黑点,看起来是投掷玩具飞镖的靶子,但比一
般的靶子要小。刚才李婷趴在这里时,谁也没看到这个东西,估计是被她的身体压在了下面
。靶子上没有沾上血迹,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飞快地把它拾起来塞到口袋里,心里怦
怦直跳。
  整个下午,我都能感觉到那个靶子在口袋里戳着我的大腿,仿佛随时会从口袋里掉出来
。我时不时伸手进去把它往口袋深处推一推。
  李婷的死在公司引起了震动,领导找每个人谈了话,但仍旧没有得出任何结论。领导语
重心长地要我们珍惜生命——这点说得很可笑,我们谁都不想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和合租一套房子的郑辉一起回到租住的房子。趁郑辉上厕所的功
夫,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出那小靶子仔细看看。但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我怀疑自己掏
错了口袋,又将另一只手伸进另一只口袋,一直掏到底,也没摸到什么东西。那小靶子不见
了。我两手插在口袋里,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靶子一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但会掉在哪里
呢?这一路上我们经过了不少地方,靶子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掉出来,这真是糟糕。
  “怎么了?”郑辉从厕所出来,看到我一脸汗水,随口问了句。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但
我心里有种很不详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把靶子弄丢,恐怕会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我朝窗外望了望——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暮色上来了,那种不安的感觉仿佛乌云般笼罩了
天空。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响。我们租的房子在二楼,这声音从一楼传
来,似乎是什么重物从高空坠落。我们连忙跑到窗户边朝下看,只望见低下黑乎乎的一团,
什么也看不清楚。一楼的住户把靠窗那个房间的灯打开,借着灯光,我们看到地上躺着一个
人。从楼上传来人们议论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每一层楼都有人伸出头来看着。楼梯上一
片嘈杂的脚步声,我和郑辉回过神来,连忙跑出屋子,和人们一起赶到了一楼。
  躺在地上的是住在六楼的一个男人,他老婆从人群中挤过来,趴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
哭就晕了过去。旁边有认识她的人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揉搓了一阵之后,她悠悠醒转,嚎啕
着诉说,说她丈夫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就是吃完饭后关窗户时探头朝外望了一眼,就忽然
跳了下来。听到这话,我和郑辉互相望了一眼,我们都想到了李婷。李婷跳楼之前也朝下面
望了一眼,跟眼前这个男人的情况很相似。这个男人的情况比李婷更惨,头部直接落地,正
好砸在一块水泥板的角上,直接开了瓢,地面上有些可疑的白色的东西。
  救护车和警察很快来了,忙乱了一阵,人都散了。我和郑辉走上楼,心中忽然一动,又
退了下来。
  和中午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那人跳楼的现场。那地方已经被一楼的住户冲洗得
干干净净,还放了一挂鞭炮。我在鞭炮的残迹中找了找,没找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要
找什么,心头有些失落。
  顺着水冲洗的痕迹,我不死心地朝前走着,最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它——一看到它,我
的心就狂跳起来,我确定自己留下来就是为了找它。
  又是那个靶子。它被水冲到了树下,但开始的时候无疑正是在那个男人跳楼的地方。我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确信这点。我慢慢蹲下身来,拿起那个圆形的东西,把它在裤子上擦
了擦,又塞进了口袋。你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那个时候答不上来,现在还是答不上来
,但我就是那么做了。
  回到房里,郑辉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自己掉了东西,便搪塞过去了。
  睡觉前,我把这个靶子在屋子里藏来藏去,觉得藏到哪里都不安全,最后塞到了枕头底
下,这才觉得安心。那种缠绕了我好一阵的不安感觉也随之消失了。我心里隐隐感觉到这是
个不一般的靶子,藏起来总比随便到处乱扔要好。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六楼的女人搬了家,公司也招了新人,两个跳楼的人原来的位
置迅速被人取代,跳楼的事情也成为过去式,我也几乎忘了枕头底下的靶子。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真的忘了它了。
  从我进入公司以来,我和上司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的最初起因我已经不记得
了,也许就是一点小摩擦,也可能是工作上的意见分歧,但肯定不会是那种莫名其妙地互相
看不顺眼——自从第一次产生了矛盾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被拉出了丝的丝袜,越扯越
破,一个矛盾接一个矛盾,一个矛盾比一个矛盾更激烈,到了最近,已经发展到只要是对方
说的话就要反对的地步。这种情况对我不利的一面是,他是我的上司,随时都能抓我的小辫
,借工作之便给我脸色看。但也有有利的一面,由于我和他之间的矛盾是逐渐升级的,在早
期阶段,他对我的反感还没发展到需要把我踢出公司的地步,最近虽然达到了这种地步。
  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他之间有矛盾,他反而更不能对我下手了,以免落人口实。于是
我们互相嚣张而谨慎地共存着,寻找对方的一切漏洞加以攻击,不避讳这种攻击,但似乎从
来没有动用过阴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在战斗中和平地生存着。
  就在李婷跳楼两个月后的某天,太阳也和李婷跳楼那一天一样的明亮。我和他在走廊上
相遇了,我们互相瞪给对方一个极度轻蔑的眼神。这种眼神已经是我和他之间交流的特定元
素,几个月来我们习惯了这样互相瞪来瞪去,照道理说早就该习惯了,也的确都习惯了。在
此之前,比这更凶恶的眼神和行为都没让我觉得怎样,但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眼神扫
过来时,我忽然感到额头正中央有一小块地方似乎燃烧了起来。
  我忽然就好像被点燃了一样,全身都沸腾起来,要不是他带着冷风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可能当场就跳起来将他按在墙壁上打了一顿。
  在其后漫长的时间里,这种愤怒在心头越烧越厉害,我没去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如坐针
毡地等到下班,也没等郑辉,自己便飞速赶回了租住的房子。
  我直接冲进卧室,掀开枕头,摸出那个用黑线描绘的靶子。我把它塞进口袋,在原地徘
徊了两步,把它拿出来又塞进去,一共重复了五次,最后一次把它塞进去之后就没再拿出来
。我用手按着口袋防止靶子掉出来,三步两步走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郑辉,他问我干什么去,我紧紧按着口袋里的靶子说去买点东西。
  我感到他的目光在身后紧盯着我,仿佛两道金属的线,于是加快脚步下楼了。
  我跑到车站,等了十来分钟的车,坐上公交车,五站路后下车,又转了一次车,又坐了
七站路,下车后转进一个小区,直接走到其中一栋楼房前。这期间我有无数的机会反悔,但
我连一点反悔的念头也没有。我把靶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楼房前的地面上,然后退开两
步,对着楼上大声喊:“钟华!”
  钟华就是我的上司,我喊了两声,10楼的窗户被推开了,即使隔着这么高的楼层,我也
能看到他探出来的脑袋上那两道冷冷的目光。他和李婷一样毫无预兆地跳了下来,在空中的
时候,那两道目光一直盯着我看。
  砰!
  我真切地听到了这巨响。
  在人们围过来之前,我跑到钟华身边,撬起他沉重的身子,从他肚皮底下抽出那个小靶
子,在他裤腿上把血迹擦干净,飞快地塞进了口袋。
  阴影笼罩在我和钟华身上,人们围了过来。我站起身来,沉重地说:“他死了。”
  这个时候,我滚烫的身体才凉了下来。
  一个公司连续死了两个人,还都是跳楼死的,大家都觉得奇怪,但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
因。我把小靶子锁进了房间的抽屉里,每天晚上把它塞到枕头下,这个东西让我觉得心里十
分安定,似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有一天晚上,当我摩挲着靶子的时候,郑辉走了进来。
  “钟华死的那天,你去找他干什么?”他问我。
  “没干什么。”我镇定地说。
  “真的?”他怀疑地看着我。
  “真的。”我说。
  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光盯着我看。我想起这几天他一直都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盯着
我,想着想着,额头上又热了起来。我挪动一下身子,拿起桌上冰凉的镇纸贴在额头上。
  “你怎么了?”郑辉问。
  “没什么。”镇纸也不起作用,热量从额头散发到全身。我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在房间
里走动着,把窗户打开。
  “你到底怎么了?”郑辉也站了起来。
  “我下去走走。”我捏着靶子冲了出去,下定了决心。
  跑到楼下,我抬头望了望。不出所料,郑辉正从窗口探头望着我,这回我有点犹豫,但
身体烫得难受,我不由自主地把靶子放到了地上。几乎在靶子刚刚沾地的时候,郑辉就跳了
下来。
  我一下子清凉下来。
  连续四个人跳楼死了,四个人死的时候我都在现场,警察终于怀疑到我的身上了。但他
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是每天在我的楼下转悠着。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光也变得十分怪异。
这些情况都非常不妙,我的身体持续发热,那靶子被我用好几把锁锁了起来,但最后我还是
忍不住把那些锁一一打开。
  我颤抖着把靶子拿出来,把它放到一个监视我的警察的楼下。
  和以前几个人一样,那警察也从楼上跳下来死了。我从他的尸体下拿了靶子就跑,尽管
如此,还是有人看见了我的背影。
  我跑啊跑,最后跑到一条我也不认识的街道。我喘着大气站了一会,用力一抬手,把它
扔了出去。它像飞碟一样在空中盘旋,很快便消失在远方了。我呆呆地看了一会,懒得去想
这会造成什么后果,重要的是我终于摆脱它了。
  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滚烫。
  我持续回想着那些怪异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觉得自己被世界上所有的人包围了。往
回走了不到两百米我就感到了后悔,连忙转身去想把靶子找回来。我估算着它的飞行轨迹,
在它可能会落下来的地方找了半天,全身汗水淋漓,但什么也没找到。最后我听到了救护车
和警车的鸣叫声,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我跟着那些警车和救护车拐进了
一堆挤得紧紧的楼房。
  不出我所料,在一栋楼房前,有一个人被抬上了担架,白布从头蒙到脚。很显然他也是
从楼上跳下来的,警察在向两个嚎啕大哭的老人问话。我分开人群,顾不上他们惊异的目光
,埋头在地上仔细搜寻着。
  “找什么呢?”一个警察在我身边问。
  “没什么。”我说。
  这个警察认识我。他曾经在我的楼下出现过,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怎么每次有人跳楼你都会出现?”
  “巧合。”我头也没抬。不管他们怎么怀疑,这事都不能怪到我的头上,人是从楼上跳
下来的,我站在一楼,中间隔着这么多楼层,就算我叫他们跳下来,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听话
。当然他们不知道靶子的事,就算知道也没关系,谁规定不能往别人楼下放靶子?
  让我紧张的是靶子找不到了。我必须要找到它,必须要,必须要。我疯了一样在附近找
着,先是弯着腰找,然后是蹲着找,最后在地面上爬来爬去地找,但丝毫没看到靶子的影子
。周围的人对我指指点点,最后我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可能以为我疯了。
  没错,我是快要发疯了,假如找不到靶子,我真的要疯了。我全身烫得快要冒烟了。
  警察一直怀疑地看着我,他们把我带上警车时,集体保持着这种怀疑的眼神。名义上他
们是护送我回家,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完全不在乎这个,脑子里一个劲地想:靶
子哪去了?
  我真地快要烧起来了!
  警车经过那条繁华的街道时,路边五颜六色的店面在我眼里都连成了一片,在这一篇缤
纷的色彩中,我忽然认出了几个字。
  “停!”我大喊起来。
  “干什么?”警察问。
  “我要下车!”我说。
  “为什么?”怀疑的眼神,怀疑的语气。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对着眼前的一团人拳打
脚踢:“我要下车!放我下去!”我熊熊燃烧着,眼前一片火红。不知道什么时候,车门打
开了,我被推了下去。夜色中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我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撞到好几个人之
后,一头冲进了路边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老板!”我咬牙切齿地喊着。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已经烫得发出了焦臭味,汗水大把大
把地流了下来。而那个老板完全没看到这一切,他推了推眼镜惊愕地望着我:“你要什么?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转动着身子在店内乱转,很快就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我要这个!”我掏出一百元扔在柜台上,没等那老板找钱就跑出去了。
  夜色苍茫,皮肤火烫,我一边狂奔着,一边撕掉飞镖投掷靶外的包装——这是一个很大
的靶盘,差不多有脸盆那么大,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用,但这个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几乎
能感觉到自己纸一样的皮肤在空气的摩擦中发出蓝色的火花,凭借着本能,我张大嘴疯狂地
跑,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几辆车都被我甩在了后边,有些年轻
人对着我吹口哨:“飞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忽然就停了下来。
  四周是一片陌生的楼群,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打量了一下,认出了楼房上菊花苑的
标志。岩浆般冒泡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谭耀明。谭耀明就住在这里,他是我们公司
传达室的老头,最近总是从老花眼镜上方望着我,每次都看得我全身发紧,一想到他我身体
的温度又开始呼呼地朝上窜。再不耽搁,我把新买来的靶子放到楼底下,朝着黑乎乎的窗口
喊着谭耀明的名字。
  一扇窗户亮起了灯,有人推开窗户朝下望着。从窗口的剪影我认出了谭耀明,他头顶上
那簇永远竖立的头发格外醒目。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可以肯定,即使在这黑夜中居高临
下地望,他也一定是从眼镜上方望着我,以我最痛恨的那种姿势。
  他跳了下来。
  仿佛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冰水,我全身彻底冷了下来。趁着别人还没有发现我,我迅速隐
藏到了黑暗中。
  任何靶子都有用,现在我知道这点了。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再去把那个靶子拿回来。
  我转身摇晃着朝回走。
  此后,一天,又一天,一靶,又一靶,一个人,又一个人。那些讨厌的人一个一个地跳
了下来,但他们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为什么每个人最后总要变得那么讨厌呢?连
我最心爱的那个女孩,最近也似乎让我火气上升,我看到她就冒火,而她还不明白这一点,
还在不断地招惹我。最后我只好离开了她。
  我离开了所有我不想伤害的人,一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不再和任何人交往,每天只
是上班下班,但我的身体仍旧在发烫,它时不时地就烫上那么一下,这样我不得不跑到体育
用品店去买个靶子回来。
  这样让我很疲倦。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一次公司的聚餐以后。那次聚餐人很多,公司几百号人都去了,
包了一栋酒楼。中间我出去了好几次,每次都买了个靶子。就在聚餐的中途,有好几个人跳
了下去。其中一个人是肖楠的男朋友。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肖楠探头看了看男朋友的尸体,意外地没有喊叫和哭闹,甚至
也不急于跑下楼去。
  “上厕所。”我说。
  “最近你看新闻了吗?”她问。
  “没看。”最近我哪里还有心思看新闻?光顾着靶子的事去了,这事异常繁忙,根本没
空理会其他的事情。
  “新闻上说了,最近跳楼的人特别多。”她说,“每个跳楼的人尸体下都压着一个靶子
。”
  “哦?”我心中一跳。
  “你刚才不是买靶子去了吧?”她又问。
  “不是。”我说,也许是因为这晚用了不少靶子,这次体温意外地没有升高。
  “不是就好。”她说。
  这次对话我没放在心上,穿过一片乱糟糟的人群和地上的几具尸体,我直接回家了。
  因为吃得太多,又喝了很多酒,我感到头脑昏沉,一进屋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睡
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楼下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睡意朦胧地答应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忽然感到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肖楠的声音。
  但她怎么会叫我的名字?这么晚了,她跑来找我干什么?更何况她还刚刚死了男朋友。
这完全不合情理。我这么一想,背上的肌肉一绷,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刚探出去的头又缩了
回来。
  “方明!”肖楠的声音穿透夜空传来。
  我把窗户关上了。
  “方明!”
  我把窗帘拉上了。
  方明!方明!方明!
  我把灯熄了,把门锁好,把沙发拖到门边上靠好,然后又躲到床底下,全身缩得不能再
小,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喊了半个多小时,后来都哑了,这才渐渐没了声息。我在床底下又等
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慢慢地钻出来,摸黑把沙发搬开,静悄悄地下了楼梯,在楼底下,借着
一楼窗口的灯光,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脸盆大的靶子。
  我连脚心都汗湿了。
  我把那靶子捡起来,回到楼上,仔细地锁好,在床上翻滚了半夜才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楼底下又发现了一个靶子,我又把它拾起来,找小卖部的人要了个塑料袋
装好。
  在公司的楼下,也发现了一个靶子,我照样收好。
  在公司里,碰到肖楠,她照样笑着对我打招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的状态太好了
,如果不是耳朵后面别着一朵小白花,谁也不会知道她昨晚刚死了男朋友;如果不是她的声
音还没有改变,我也不敢相信昨夜在窗外喊魂般喊了那么久的人就是她。
  “你看。”她友好地把我招到窗边,让我看窗外的景色。起初我有些不敢看,但后来看
她要我看的不是底下,而是其他大楼,再加上其他同事也过来一起看,我也就大起了胆子。
  何况,即使没有她的提醒,窗外的景色也足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
  每栋大厦上都不时有窗户推开,一个人从窗口无声无息地落下。最壮观的时候,一共有
七个人同时跳下去,城市的高楼仿佛成为伞兵的训练营,但这些伞兵都没背伞。他们扑通扑
通地往下跳,仿佛瘦长的面条往锅里跳,轻盈而随意,仿佛下面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世
界上最温柔的所在。
  “靶子。”一个胆小的女同事脸色吓得苍白,“地上一定到处都是靶子。”
  我们面面相觑,忽然感到脚下的地板似乎都不踏实了。有人猛然扑到窗边,把所有的窗
户都关上并且上了锁。
  地面上到处都是靶子,这是肯定的。
  地面上也一定到处都是尸体。
  我们的生活从此一塌糊涂。
  两个小时后,我出门去见客户。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同事们苍白的脸。
  “小心点。”他们跟我说。
  那时候我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要小心什么,但当我在路上走了一小会就明白了。事情来
得很突然,完全出乎人的意料,当时我正穿过两栋30层大厦夹出来的一片空地,忽然听到迎
面而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被一个人猛扑在地上。
  砰!
  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直接摔在我刚才站着的地方。
  把我扑倒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爬起来,又把我拉起来:“小心点,今天到处都有
人跳楼。”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远处又有一个人跳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魂未定地问。
  “靶子。”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肯定听说了,只要往楼底下放一个靶子,看到这靶子
的人就会跳下来。”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地面到到处都是靶子,我走了这么点距离,至少看见了十个。我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放到
一个黑色塑胶袋里,同时还堤防着随时从天而降的人们。不少人在捡着靶子,有两个男孩为
争夺一个靶子打了起来,一个老人慢慢走着,忽然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男人砸个正着。楼上
的窗户都紧闭着,不断有人在楼下朝楼上叫着谁的名字,叫了半天都没人答应。
  上午的情况就是这样,跳楼的人很多,被跳楼的人砸死的人也很多。警车疯狂地奔跑着
,许多武警满街转悠着专门捡靶子,看到有人手里拿着靶子就一把抢过去,我提着的那个黑
色塑胶袋也被一个20出头的武警抢了过去,他看到袋子里这么多靶子,抬脚就踹中了我的肚
子:“这么想杀人啊!”这一脚让我热血沸腾,我咬着牙转身就跑。
  我知道自己又需要靶子了。
  但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所有的靶子都被武警们收走了,商店里的靶子也没有了,很多歇
斯底里的人们摇晃着商店的大门要求购买靶子,更多人用凉水朝自己身上冲着,想灭掉那种
滚烫的感觉。我绝望地目睹着这一切,没有多想,便转身跑进了一家条偏僻的小巷,一眼看
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前面跑着,我喊了一声,追上她,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有靶子没有?”我恶狠狠地问。
  “你有没有?”她的声音更加凶狠。
  我的手接触到她的皮肤,感觉到她的肌肤滚烫,不由愣了一下。趁我楞神的功夫,她猛
然朝我手腕上咬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一撞,只听咚的一声脆响,血喷了
出来,她的身体变得异常柔软,布片般滑落在地上。我始终捏着她的手,她的体温仍旧高得
吓人,而我的体温却降了下去。
  我仿佛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挺直松弛下来的身体走了出去。
  小巷外的人们在疯狂地奔跑着,每个人都在跑,一些人拿着靶子到处扔,另一些人揪着
陌生人的衣领要靶子,武警和警察们拿着大扫帚打扫着地面上牛粪一般遍布的靶子,天上不
断有人掉下来,有些体温过高的人忙乱中随便抓住一个人就咬,从通往城外的那条公路上,
一车又一车被投机商们紧急引进的靶子,还没来得及卸车,就被人们爬上去抢了下来。武警
开枪也没用,最后他们自己也加入了争夺的行列。
  我的体温不断升高,一边避开天上掉下来的人,一边从地上搜集着靶子。我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体温始终没降下来。
  一个两岁多的男孩紧跟在他母亲身后,他母亲放开了他的手,窜上装满靶子的大车,在
靶子堆里打滚,撩起衣襟往上尽可能多地放着靶子。那小男孩叉着手嚎啕大哭,眼睛四处望
着寻找庇佑,后来他看到了我,就朝我跑过来。我觉得情况很糟糕,连忙朝后退去,想躲开
他,但他一把扑到了我的腿上,抱着我的小腿大哭。
  他找错了。
  我烈火熊熊的身体不允许自己再犹豫,在我折断他柔嫩的脖子时,我喃喃地说:“你找
错人了。”
  趁着身体冰凉,我沿着马路飞奔,路上撞到一具尸体,那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大麻
袋,麻袋里漏出几个靶子来。我把那麻袋扛在肩膀上继续跑,有人拦住我找我要靶子,我就
像塞烧饼一样朝他手里塞上一个,这样一路跑一路塞,在麻袋里还剩下三个靶子的时候,我
终于跑回了家。我已经跑得没法呼吸了,但一刻也没停留,直接跑上了楼,把门打开,把门
锁好,把沙发在门上靠好;把卧室门打开,把卧室门锁好,把衣柜拉到卧室门上靠好;把卧
室里的窗户锁好,把窗帘拉上,把书桌竖起来靠在窗户上;最后我自己钻到了床底下,两边
都用大木箱子挡住。我本来打算自己钻进木箱里的,但我的块头大了点,塞不进去。
  我想这样也该够了,这样他们就进不来了,我也出不去了。
  我一直蜷缩着,直到夜幕降临。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当我打开重重屏障跑出门时,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一点灯光也没有。到处都停电了,有人在黑暗中发出含义不明的叫声。我依稀记得郊区的方
向,便撒开腿朝那边跑过去。
  很多人跑在通往郊区的路上,但谁也没有说话,我们的身体偶尔碰在一起,又迅速闪开
了。我感觉到身后的城市门窗紧闭,那些高楼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谁也不敢再上楼,而地
面上堆满了靶子,它们像地板砖一样遍地都是。
  最后我和那些奔跑的人们分道扬镳了,他们继续朝郊区跑去,我中途拐了个弯,跑到了
近郊的一座大厦里。
  那是我们这里的气象大厦,它位于一座小山上,海拔应该算是全市最高的。当我跑进去
的时候,整栋大厦已经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知道一定会这样,在这个时候,越是高
处,越是没人敢来,反而也就是越安全的。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沿着楼梯往上跑,跑了很久
很久,一直跑到顶楼那个巨大的玻璃房间,从这里可以俯瞰全城。
  我记得自己跑进来的时候,在这栋大厦周围并没有看到靶子,也许因为它在郊区,没有
人想到要在这里放置靶子。但我还是不敢冒险,走到窗边又走了回来,始终不敢把头伸出去
朝下望。
  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转了几圈之后,我背靠着透明的大玻璃窗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天花板上,用带荧光的油彩画着我们这座城市的俯视图:一栋又一栋高楼连在一起,一
圈又一圈公路盘在一块,假如能够俯视,在白天,或者在灯光璀璨的夜晚,可以看到,我们
的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靶子,一环又一环地围住中心地带。
  我呆呆地凝视着黑暗中那个巨大的荧光靶,慢慢站起了身。
  我转过身去,打开窗户,一股黑色的冷风强劲地灌了进来,把我的头发吹得朝上直竖。
  我朝着那黑暗中看不见的城市探出头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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