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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故事十一:镰刀虫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Apr 28 22:49:48 2009), 站内

  赶到镰刀镇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暗,蒙蒙细雨雾一般飘落下来。我提着行李站
在长途车站出口处的路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眼前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马路,路面被雨水浸
成了深黑色。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几辆车,两边长街上的店铺也多数关上了门,只有几家还敞
开着,但也正在做收摊的准备。我看了看时间,才下午5点半,正是下班的时间,却看不到
多少人。偶尔有一两个人从身边经过,也是形色匆匆,将身体包裹得紧紧的,似乎急着赶到
什么地方去。
  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从我身边经过,我紧赶几步,拦在他面前,打算向他打听一下堂
叔居住的小区。还没有开口,那男人抬起头来,紧抱着胸前的黑色公文包,仿佛看到了什么
可怕的东西一般,目光尖锐地看着我:“什么事?”不等我回答,他立即又转动头颅,上下
左右四面八方地看着,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不休:“来了?哪里?哪里?”
  “什么来了?”我没听懂他的话,正要接着问自己的问题,他已经从我身边小步跑开了
。当他从我身边擦过去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冷风从他的衣角掀起,他用一种冷飕飕的语气
在小声念叨着:“快走!快走!快走!”这种咒语般的念叨随着他的远去而远去,不知为何
,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念叨起来:“快走!快走!快走!”脚下加快步子急忙朝前走去。
  走了一小段路,我回过神来,摸了摸头,觉得有些奇怪。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已经看不
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了。我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但说不上那是什么。我看了看四周,打算
再拦住一个人问路。然而,所有的人一律都是那样紧张、匆忙、苍白地紧缩着身体,在这并
不寒冷的日子里,显露出一种不胜奇寒的身体语言。他们迈着小碎步在人烟稀少的街头匆匆
走过,每当他们中的某些人经过我身边时,我总是能够发现他们的嘴唇在翕动着,嘴里在念
叨着什么,从嘴型看,我看出来,有些人在说“快走”,有些人在说“快跑”,甚至还有些
人在说“不要回头”。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他们偶尔向我投来一丝疑惑的眼神,继而便加
快步子小步跑了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在这些蚂蚁般碎步奔跑的人中,我找了半天,
找不到一个我认为可以拉住问话的人。
  我茫然地朝前走了几步。
  右边一家店铺的老板正在用力地拉着卷闸门,他是目前我见到的唯一一个没有碎步奔跑
的人。我跑了过去——也许是受街头人们的影响,我发现自己的步子也变成了谨慎快速的小
碎步——跑到那人身边,他正好锁好门直起腰来。
  “请问,清河苑怎么走?”出于某种我也说不上来的原因,我压低了嗓门问。
  那男人浑身猛然一颤,原地跳了跳,落地时已经摆出一个逃跑的姿态。眼看他就要沿着
黑色的马路朝前飞奔,我连忙拉住了他,他回过头来,顺手便抄起门边的一个什么东西要朝
我砸过来。我在这一瞬间注意到他的眼神——那是一双被恐惧毁掉了形状的眼睛。我进而注
意到,不仅仅是他的眼睛,他的面孔和整个身体,都已经在一霎那间被恐惧侵蚀得完全改变
了,这种改变如此剧烈,以至于我甚至无法记起他正常时候的表情。他向我砸过来的仿佛是
一把长长的木柄刀,我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便果断地转身跑了起来。边跑边骂自己运气不
好,碰上了一个疯子。
   我跑出20米左右,回头望了望——那男人并没有追上来。他已经打开了卷闸门的门锁
,正用力朝上提着那门,很快将门提高了一尺来宽的距离。接下来他的动作让我感到很吃惊
——他并没有接着把门提高,却一把趴到地上,直接从那一尺来宽的缝隙里钻了进去。我下
意识地蹲下身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然而,那门哗啦一声,很快重新落到了地面上。在门
关上之前的一霎那,我看到那男人一张苍白而恐惧的脸。
   就在那男人努力钻进卷闸门内的同时,街上其他人的表现也有些不同寻常。这些稀稀
拉拉散落在街道各处的人们,忽然不约而同地狂奔起来。我面朝着他们,眼看着这些人,从
马路对面的那条人行道、从马路中央、从我所在的这条人行道、从其他一切我能见到的道路
上,一起向我这个方向跑过来。在我直线的前方,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朝我迎面跑来,辫子
完全散开了,乌黑的头发像海带一般披在面部,她背后背着一个蜗牛壳般的大书包,这严重
影响了她的速度,在她身后,一个高跟鞋的女士仿佛和她比赛一般竭力狂奔着,没过几秒钟
,高跟鞋女士便甩开了鞋子,光脚啪哒啪哒地飞抡,很快超越了那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虽然
被头发遮住了一大半,但从那显露出来的一小半上,仍旧能够感觉到她强烈的恐惧,她瞥了
一眼这超过了自己的光脚女士,毫不犹豫地把书包甩了出去,于是她又赶了上来……她们迅
速地跑到我的面前,又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在这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从她们扭曲的面孔上
捕捉到前所未见的恐惧——不仅仅是她们,所有这些奔跑的人们,全身都带着这种强烈的恐
惧,他们边跑边回头看,嘴里喃喃自语,我听到那小姑娘从我身边跑过时,嘴里不停地在念
:“逃,要快逃,救命啊……”诸如此类的话,满街低沉的念叨声和高亢的脚步声汇聚在一
起,形成一股魔咒般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们在逃避什么,也没顾上看看他们身后
有什么东西在追,就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跑了起来。
   起初,我还有余力看看两边的店铺——这些店铺早就关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也不透
。后来,我全身心都被逃跑的欲望操控了。我扔掉了伞,以自己不敢想象的惊人速度奔跑,
途中不断遇上其他人丢弃的雨伞、背包之类的东西,我和其他人并没有因此而拐弯或者稍作
停留,而是一个飞跃,以跨栏的姿态从这些障碍物上跨过去,脚还没落地,在半空中又已经
奔跑起来。我感到焦虑和恐惧在我的血管里灼烧着,尽管已经跑得透不过气来,却不敢放慢
速度,身后似乎有一种强大可怕的东西在急速追赶,而身边的人们,一个接一个从我身边超
越过去,于是我跑得更快了,在别人超过我的同时,我也超过了另外一些人,我幸灾乐祸地
把他们甩在身后,很快又锁定了下一个超越的目标……
   这是一场疯狂的赛跑!在我们跑过的地方,就像刮起了一阵旋风,所有那些胆怯、迟
疑、小步疾走的人们,都扔掉一切累赘物跟着我们狂奔起来。我们不时回头望望——身后是
奔跑的人群,身前也是奔跑的人群,而我们都相信,那个让我们如此疲于奔命的恐怖东西,
就在身后那些人群的背后。所有的人都在奔跑,冷落的街头却并没有因此而增添活力,反而
透出末日的气息。天色更加昏暗了,有的地方亮起了路灯,一圈昏黄的光照出密集的雨丝。
每个人的身体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不断有人滑倒,但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大家起初还
能小声念叨,到后来,因为奔跑用去了所有的力气,连念叨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听到拉风
箱般剧烈的喘息声。身体弱的人们倒下去后很难再爬起来,有一个瘦弱的老人,一直和我互
相超来超去,最后他忽然捂住心脏,哼了一声就倒下去了——我边跑边回头望着他,他那双
灰色的眼珠凝然望着天空,白得发青的脸被雨水笼罩着,嘴角涌出一缕鲜血——我想他应该
是心脏病发作,已经死了。没有人救他,甚至连我,也没想到要停下来打急救电话——此时
,此地,还有什么事情比逃跑更重要吗?我甚至有些庆幸——这下他不能再超过我了!
  被人群挟裹着,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胸口的疼痛渐渐从针刺变成了刀割,肺里再也
吸不到一丝空气,每踏出一步,就像朝外甩出一条软软的布条,我眼前发黑,头脑里嗡嗡直
响,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终于就地倒了下去。
  一个女人从我身边晃晃悠悠地超了过去,她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扭曲着,这个模糊的白色
影像仿佛随时都会解体,我看了好一会才明白,她也快不行了——我刚明白这点她就倒下,
沉重的身体砸得地面轰然一响。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和我一样,什么也顾不上,只顾着张大
嘴喘气。我感到自己的肺部似乎被刚才那猛跑压瘪了,这样努力的呼吸,也吸不到多少新鲜
空气。后来我发现,这不是我自己的原因,原因来自那些不断从我身体上、头上跳过去的人
。他们像沙漠里的行军蚁般朝我们这些倒下的人们涌来,羚羊般从我们头上跳过去。我本能
地想躲,但到处都是人,怎么躲也没用。有些人跳跃的技术不行,有些人缺乏跳跃之心,他
们直接从我身上踏了过去。我把身体蜷缩起来,把四肢尽量朝腹部靠,每过来一个人我就喊
:“有人,跳!”但这样下去显然不是办法,很多人都不跳,有些人本来打算跳的,被我这
么一喊,愣了一下,接着发现这一愣耽误了自己的奔跑,便朝我狠狠瞪上一眼,沉重地从我
身上踏过去。
  我感到自己有被踩死的可能。在被踩死之前,我总算恢复了体力,感觉自己能动上一动
了。能动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爬起来接着跑——如果能爬起来,我肯定已经接着跑了,不
过体力还没恢复到那个程度。我只能勉强伸缩着身体,调整一下姿势,然后像一截水桶一样
朝路边滚去——滚动的过程中,“水桶”几乎被踩得失去了立体的形态,但好歹算是靠到了
路边店铺的卷闸门,总算没有人从我身上跳过去或者踩过去了。
  我躺在地上,眼睛望着路中央。这时候,我的头脑清醒了一点,有些想不明白他们为什
么要这么跑,而我又是为了什么把自己跑成这样呢?那些奔跑的人仿佛从自来水管理流出来
的水一样,无穷无尽,在大街上拉成不间断的长条。地面上到处都躺着体力不支倒下的人们
,大部分人都在朝路边滚动,还有一些人——其中包括起初倒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任由
其他人从他们身上踩过去,一动也不动。他们的身体变成了红色,雨水落到他们身上,再从
他们身上流下来,在地面上形成红色的水流,四散流淌着。但谁也没发出惨叫。
  一个矮小的男孩从我身边跌跌撞撞地跑过,他的胳膊被另一个高大的男人拽在手里,那
男人几乎是拖着他往前跑,两人都带着满腔的恐惧,连雨水也没办法冲刷掉这种由内部生长
出来的恐惧。男孩跑了几步便倒下了,那男人犹豫了一下,毅然放开他的胳膊,独自朝前跑
去。
  “爸!”那男孩恐惧而绝望地小声喊道,同时伸出手拽住了男人。
  男人挣脱了几下没挣掉这只手,焦躁地抬起脚来,对着男孩的手踩了下去。
  我估计那只手被踩瘪了,它从男人的腿上落下来,落到地上,就再也没动静了。男孩呆
呆地看着这只手。
  那男人头也不回地跑远了。男孩的手放在地上,后面无数的人从他身上跳过去,当第七
个人从男孩身上跳过去时,那只一直紧贴地面的手忽然强烈地抽搐起来,粘稠的黑红色液体
从五个指尖喷出来,男孩抱着手在地上打滚,另一只手用力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
来。
  这样的一幕到处都在上演——逃跑、倒下、遗弃、践踏、死亡。天上是漆黑的夜空,夜
空下无声无息地落着透明的雨滴,雨水笼罩着奔跑的人群,人群脚下是伤者和死者,这些被
践踏者的身体下,是红色的河流。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除了脚步声,任何一点声音都能让人
们更加玩命的奔跑。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远离人群,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我只不过是到堂叔家玩几天,堂叔
可没说过他们镇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是知道要这样玩命地跑才能获得解救,我早就打了
退堂鼓。
  他们这么拼命地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些人和我一样滚到了路边,我朝其中一个人点了点头,那人睁大被惊吓得失去焦点的
眼睛凝视着我,胡乱点了点头,大口喘着气。我等他气息均匀一点之后,问:“你知道……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拼命地“嘘”了起来,吓得我不敢作声。这一串“嘘”把他好不容易
收集到肺部的氧气彻底排空了,他张大嘴翻了半天的白眼,这才缓过气来。
  “小声点,”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我差不多完全是靠他嘴唇翕动的形状来推测他所说的
内容,“别让它听到。”
  “它是什么?”我用同样分贝的声音问。
  “镰刀虫。”他颤抖着说出这三个字,仿佛违反了什么禁忌一般,蓦然回首望了望。他
的眼神让我全身发冷,似乎身后已经出现了那种名叫“镰刀虫”的东西,我也跟着回过头去
——除了奔跑的人群,什么也没看见。但那个人已经开始朝前蠕动起来,他竭力朝前爬着,
仿佛每爬一步,就能离镰刀虫更远一点——所有这些滚到了路边的人们都这样爬着,如同一
条一条的虫子。他们的恐惧再次感染了我,我也跟着爬了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朝前爬了过
去。
  夜色更深了,假如没有路灯,两三米之外的人的面孔也看不清楚。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最后一个奔跑的人从我身边跑过,人流如同大江东去,滔滔向前,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我环顾四周,只看到我们这些受伤的爬行者和已经不会动的死者。除了我已经累得没有丝毫
力气之外,其他人都在朝一个方向爬动,慢慢地把我扔在了后头。我一个人趴在地面上,浑
身又冷又湿,四周是支离破碎的尸体,身前身后,茫茫夜色无尽延伸。
  趴了一阵之后,我扶着路边店铺的卷闸门站起来,朝着其他人爬过去的方向慢慢走了过
去。长街仿佛没有尽头,阴暗的路灯仿佛凋谢的花朵,隔一段距离便开放出一团萎靡的光。
我走了很久,耳朵里没有听到一点声音,眼前没有看到一个活物,脚底下不时踩到一些软绵
绵的肉体。这一切都不能让我恐惧,让我真正感到颤栗的是,无论是尸体还是死亡都没让我
感到害怕,这意味着,有些什么东西具有更加强大的恐怖力量,这才是让我真正恐惧的。
  前方隐约传来爬行的声音,一个爬行着的人形出现在眼前。
  “喂!”我叫了一声。
  那人形猛然一颤,加快速度朝前爬去。
  “喂,等等!”我想跑过去赶上他,脚底下刚一加力,便几乎失去平衡摔倒,只好继续
维持着云中漫步的缓慢姿态。
  “嘘!”他回过头朝我用力嘘着,“别作声。”
  这是男人还是女人?我疑惑地打量着他。他四肢着地,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地从头上垂
下来,眼珠混浊,声音暗哑。
  “躲到什么地方才安全?”我问他。
  “回家。”他转过头去朝前爬行,一条断了半截的腿在地面上拖出深色的痕迹。
  “你知道清河苑在哪个方向?”我朝前跳了一步,靠近他的身后问。
  “坐车。”他说,又急切地加上一句,“要快,末班车快开了。”
  “末班车?现在才几点,怎么就开末班车?”我又问了一句。但他再也没有回答,只是
努力地朝前爬动着。我迟疑地跟在他身后,过了一会超过了他。在超过他的一瞬间,我回头
望了望,正好遇上他怨毒的目光,这目光像针尖一般扎了过来,我慌忙别开脸,去追赶下一
个爬行者。
  一场缓慢而无声的竞走在我们之间展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超过一个又一个人,某种本能告诉我,必须超过他们。黑暗中不时
有些看起来已经死去的人们忽然蠕动起来,他们发出短暂的呻吟之后,便立即加入了爬行的
行列。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样摇晃着朝前行走,一个30多岁的男人从我身边摇晃过去,每走一
步身体便发生一种古怪的扭曲,似乎随时都会散架——我几乎能听到他骨架咯吱咯吱的摇晃
声。
  前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集中在一座公交车站前,目光朝向同一个方向。
  我和其他人一起,朝着车站蹒跚而行,慢慢地加入了等待的行列。
  “在等什么?”我问身边的人。
  “末班车。”他说完后,很快露出后悔的表情,仿佛不该告诉我这个秘密。我们再也没
有说话,所有人都像企鹅一样,维持着不变的姿态,望着末班车来的方向。我扭头望了一下
公家车的站牌,在上面看到了清河苑的字样,这实在算是难得的好运了。
  前方射来一束刺眼的光芒,一辆车从黑暗中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
已经被人推到了一边。所有的人都朝着那车子冲了过去,车子仍旧在行驶着,地上的人们奋
力攀附着车子前后门的扶手,够不到扶手的人们,便攀附在前面人的身体上。人群像滚雪球
一样壮大,等车子停在站台前时,已经看不到车身,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体。司机费了半
天劲才把车门打开,人们仿佛被敞开的车门吸进去了一般,趴在车门上的人球迅速塌陷下去
,但很快又被后来的人补充了上去。人们互相咒骂着、厮打着,在车门附近,不时有人被扔
下来,躺在马路上一动也不动,而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没有说
出半个字。我焦急地在车门口徘徊着,有好几次准备冲上去,却被不知从哪里伸来的拳头揍
了个鼻青脸肿。这真是个拳头的世界,四面八方都是拳头和脚板,几次失败后,我只好退了
下来。
  我退到几步开外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准一团趴在窗口的人球,猛冲了过去。
  无数的拳头和脚板飞了过来,我在混乱中抓住早就看准的一个女人的长辫子,脚蹬在另
一个挂在女人腿上的男孩身上,用力朝上一挺身子——脚底下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也许是那个男孩,但我没时间低头看看,借着这点力气,三步两步爬上了车顶。
  车顶上也挤满了人,边上一个老头死抠着车厢的边缘,看到我上来,朝我推了一把,我
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沿着他的身体爬到了车顶的中央。在我的脚下已经垫了一层人了,我和
其他后来者一起,坐在那些人的身上,不顾他们的反抗,紧紧揪住他们的身体不放。
  当我的身体上也坐了一两个人的时候,车子终于开动了。无数的人被扔在了身后,他们
痉挛着追了过来,但很快就被彻底抛下了。车子底下和前方的马路上被尸体挡住了,车子开
得很不顺利,压过尸体的时候,有些腥臭的血水会直接飞上车顶,车子在这个时候常常猛烈
地颠簸一下,几个坐得不牢的人便摔了下去。坐在我身上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面色
白皙,目光晶莹,尽管浑身血污,还断了一条手臂,也没削弱她的美丽。我看了看她,她也
看了看我,目光中一片空白,她没把我当成男人,我也没把她当成女人。她没意识到自己一
直在紧抓着我的耳朵,几乎把它们揪了下来。我抓着不知是谁的身体的哪一部分,仰头望着
她——不是男人对女人的仰望,仅仅是因为我的目光必须有一个焦点。
  又颠簸了一下,我耳朵上一松,那个女孩不见了,可能是掉了下去,另一个人坐在了我
的身体上。这回换成了一个粗大的妇女,她鼻子上的血一滴滴落到我的额头上,我就像望着
那个美女一样望着她。
  一路上车子再也没有停留,我们路过许多公交车站,在每个站台上都能发现绝望的人群

  终于,车内的广播透过重重肉体传来声音:“清河苑到了,有下车的没有?”
  “有!”我伸直脖子大喊起来。
  这两个声音响过之后,人群重新恢复了死寂。我从人和人的缝隙里竭力朝马路右边望去
。在马路边上,人行道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些地段的路灯也黑了,车子不紧不慢地
看着,我的脖子因为姿势古怪而扭曲得发酸。
  渐渐的,路边出现稀稀落落的人影,看到我们的车子,这些原本在小步跑着的人们迈开
大步狂奔起来,在车站附近,一大群人挥舞着手臂冲了过来,和以前每次经过车站一样,车
上的人们都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在这种情况下,司机仍旧没有停车,甚至连速度也没有放慢
,我看准机会,从人群中猛跳出来,直接朝着那些密密麻麻围在车身周围的人们头上跳了下
去。我落脚的地方是几个年轻的学生,他们抬头看到我从天而降,露出恐惧的神情,身子一
挣想要躲开。他们分别朝前后左右不同的方向闪去,前后左右的人群挤得紧紧的,他们闪了
又闪,还是没法离开原地半步。
  落下来之后,我想找个缝隙插下脚去,好站到地面上,但没有找到这样的缝隙,人群在
我脚底下起伏着,我就这么踩着一个接一个的脑袋和肩膀,在人们的拳头和唾沫中软绵绵地
跑过,终于到达人群的边缘,落到了地上。当我站定后,回头望望,公交车已经开走了,人
群仍旧在追随着车尾的灯光,像飞蛾扑火一样扑了上去。随着人群的离去,车站很快恢复了
冷清,一些没赶上末班车的人们正从远方狂奔而来,有些体力不支的人倒了下去,趴在地上
无声地哭泣着,马路中央横着许多被车轧过的尸体。
  随着末班车的远去,最后几个活人也散开了。我独自在街头行走着,雨早已停了下来,
地面上湿漉漉的,低洼地带流淌着黑色或者红色的水。除了风声和水声,四周一片死寂,听
不到一点动静。我朝四周看了看,除了路灯隔一段距离亮一盏外,这条街道看不到其他任何
光亮,所有的房屋都浸泡在黑暗中,没有任何窗口透露出灯光来。我竭力回忆着记忆中的路
径,绕过一座又一座房子,其中一段路的路灯完全熄灭了,我摸着黑走了几百米,脚底下软
绵绵地踩了好几具尸体。
  堂叔家位于青河苑小区的中部,门口的铁门紧闭着,警卫室里一团漆黑。我叫了两声,
没听到回答,便自作主张从铁门上翻了进去。小区内同样没有灯光,我用有些不听使唤的手
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打开翻盖,脚边便被一个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迅速翻开手机,借着
屏幕的光照过去,一只肮脏的白色小京叭趴在我脚边,尾巴完全夹到了腹部,耳朵紧紧贴在
脑袋两边,在地面上趴得如此之紧,仿佛地面的吸引力将它完全吸住了一般。这小东西饱含
泪水,全身颤抖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我情不自禁地问。
  小狗当然什么也不会说,它甚至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大滴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它
似乎在深深畏惧着什么,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怕镰刀虫?”这句话刚说完,小狗露出大
吃一惊的表情,爆发出一阵激烈的痉挛,随即朝旁边一倒,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我着
实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它的胸部,已经停止了心跳。看来它是活活被吓死了,这让我想到
那个告诉我“镰刀虫”这个名字的人,当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脸上带着深切的恐惧,这让我
相信,眼前的这只小狗,同样是被这三个字活活吓死的。
  我面对着小狗的尸体站了一小会,琢磨着是否要把它埋到花坛里。最后,想到路上死去
的那么多人,我放弃了这个念头,绕过它的尸体朝前走去。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可能他们死得太快,我来不及感到悲伤,倒是这只小狗的死,让我
心里很不是滋味。
  爬上三楼,终于到达堂叔家的门前,手机在此时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电力,彻底熄灭了
,楼道沉入黑暗之中。我依稀听见堂叔家里传来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从猫眼里却看不到一
点灯光。我用力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等了一阵子,我更加用力地敲着门,并且大声喊堂
叔和堂婶。
  过了好一会,门内重新有了动静,似乎是有人在说话。在黑暗中,我的听力变得格外敏
锐,尽管那声音比蚂蚁的叫声大不了多少,我还是听出,那是在问:“谁啊?”
  “我啊!”我大声说,“我是正秋啊!”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我对着防盗门沉重地呼吸着,呼出的热气从门上反射回来,弄得
自己脸上热乎乎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暗自抱怨了一阵子,正要再次敲门,一片雪亮的灯光
忽然如水般淹没了我。我眼前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清楚,本能地捂住了眼睛。还没有反应
过来,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只粗壮的胳膊将我拉进了门,门紧贴着我的后背飞快地重新合上
了。
  我在屋内站了十几秒钟,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室内惨淡的光线。堂叔和堂婶、表妹一字排
开站在我的面前,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他们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这些伤痕十分新鲜
,似乎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叔,婶!”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这声招呼仿佛触动了某种机关,他们脸上露出慌张的笑容,堂婶手里拿着一件毛衣,把
它当成抹布不停地擦着沙发前的小茶几,我提醒了她一句,她尴尬地一笑,赶紧泡茶去了。
  “你真的来了。”堂叔搔了搔头,打量着我,“没碰上什么吧?”
  我点了点头:“碰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说话间,我已经将整个客厅收入眼中。这是
一间普通的客厅,中档装修,墙壁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装饰,看起来和其他客厅没什么区别
,唯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窗户上挂着的窗帘是深黑色的,看上去厚重结实,难怪从外面望
不到里头的灯光。不仅是窗帘,就连我身后的门上,也挂着同样厚重结实的黑色帘子,一直
垂到地面上,甚至还拖出来一截。我摸了摸这帘子,捏在手里,竟然有两寸来厚。
  “你碰到什么了?”堂叔问我,目光游移不定地在我脸上逡巡着。
  我接过堂婶递过来的热茶,尽量简单地描述了一番我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差不多在我刚
刚开始描述的时候,堂叔一家人的脸上便露出了奇异的表情,当我说到一半的时候,堂妹忍
不住插嘴道:“镰刀虫又出现了!”随着她说出这句话,堂叔和堂婶浑身一抖,仿佛听到了
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一般。堂妹觉察到他们的神情,立即闭上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我

  “镰刀虫是什么?”我问。
  听到这三个字,坐在我对面的三个人浑身又是一颤。堂叔连连咳嗽起来,堂婶站起身来
,大声对堂妹道:“微微,你的成绩单呢?”微微看了看我,迟疑着站起来,在她妈的催促
下,走进里面一间房间去了。
  “叔,镰刀虫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在怕什么?”我心头的疑惑膨胀到了极点。
  堂叔和堂婶对望了一眼,堂叔朝婶婶递了个眼神,婶婶心领神会地跑到窗户边,微微掀
起窗帘的一角,回过头来,摇了摇头。叔叔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烟,手在茶几底下的抽屉
里摸索着找打火机,我赶紧把自己的打火机点燃凑了上去。
  “你看那个。”堂叔吸了一口烟后,指着墙上的那排古怪的装饰让我看。进门的时候,
我已经留意到了这一排装饰物,它们和其他悬挂于墙壁的画像、宝剑、牛头之类的不同,看
起来像是一把弯弯的镰刀,一共8个,整齐地挂成一排,倒也别有风味。
  “镰刀?”我问。问出“镰刀”两个字之后,我猛拍了一下脑袋,“那个和镰刀虫有什
么关系?”一个是镰刀虫,一个是镰刀形状的装饰品,我居然到此时才想到这二者之间有所
联系,看来脑袋真是糊涂了。
  堂叔没直接回答,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一排装饰物前,伸手取下一把“镰刀”,递到我
的手上。“镰刀”轻飘飘的,像是空心的木头,漆黑的表面十分光滑,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打
磨,一些浅浅的长条形花纹在刀身上形成奇异的图案。远看不觉得,近看才发觉,“镰刀”
的“刀刃”部位,有一些锯齿状的小突起,手指摸上去,感觉异常锋利,虽然漆黑一团,那
锋利却仿佛闪出了寒芒。我握住“刀柄”挥舞了两下,感觉有点不趁手,其一是因为“刀柄
”比一般镰刀的刀柄细长得多,挥动时难以控制;其二是因为“镰刀”本身的重量太轻,捏
上去虽然十分坚硬,却似乎没有太大的杀伤力。我挥舞了两下,又凑近眼前看了看,鼻子里
闻到一股死蚂蚱的味道。
  “这是什么材料做的?”我问。
  “这是镰刀虫的腿。”堂叔说。
  我愕然看着他,又低头望了望手上的“镰刀”——的确,它看起来虽然像是木头做的,
但手接触上去的感觉和木头还是有所区别。然而,要说这是某种昆虫的腿,还是无法让人置
信。我把“镰刀”放回墙上,追着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镰刀虫是我们这里特有的一种昆虫。” 堂叔朝堂婶递去一个眼神,堂婶便走进卧室
去了。我的目光从堂婶身上收回来,仍旧落在堂叔身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害怕被什
么人听到似的:“它的体型很大,差不多有一个人那么长,两只前腿,就是你所看到的这些
镰刀形状的东西。我们镇上很多人都被镰刀虫用这两只前腿活活砍死。”话说到这里,堂婶
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堆剪报递给我。我满怀疑惑,接过这一叠泛黄的剪报,一张张
摊开来看。第一剪报上是一只硕大的虫子,蟑螂般的身体发出黑色油光,两只镰刀般的前腿
高高举起。虽然堂叔说它巨大而凶恶,然而,在这报纸上看来,它也就只是一直形状怪异的
蟑螂,并不怎么可怕。
  第二张剪报鲜血淋漓,只看了一眼,我便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钟才睁开眼睛继续看下
去。报上的照片是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女孩,据说她和母亲在家的时候,镰刀虫忽然窗了进
来,将她砍得稀烂——假如不看旁边的文字说明,我根本无法分辨出图片上的尸体是男是女
,只能看到一堆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肉体,尸体上到处都是明显的带锯齿的镰刀状伤痕。
  其后的剪报报道的都是类似的新闻,不断有人被镰刀虫活活砍死。我一张张翻看着,看
到一半时,耳边忽然传来堂婶训斥微微的声音:“怎么又退步了?这种成绩以后出去怎么跟
人竞争?”堂婶和堂叔一样刻意压低嗓门,仿佛怕被人什么人听到似的。
  微微捏着自己的成绩单,畏缩地耸着肩膀,没作声。
  “说话!怎么搞的?”堂婶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考试那天我正好扭了脚……”微微小声说。
  “这算是什么理由?镰刀虫来的时候,你要是扭了脚怎么办?”堂婶一点也没放松。我
在旁边听得糊涂:考试和扭脚有什么关系?扭脚和镰刀虫又有什么关系?堂叔看出我的疑问
,在我耳边小声解释道:“微微是体育考试没考好,只考了第二名。”
  “第二名?这不错了啊,”我感到很惊讶,“微微是体育特长生?”
 “不是。”堂叔摇了摇头,“你刚才经过我们镇上,应该也知道了。因为镰刀虫的缘故,
我们这里一到晚上就没人了,连公交车也不开。但是镰刀虫在白天也有可能出来,我们也不
可能成天缩在家里不出门,遇到镰刀虫的时候,就看谁跑得快了,跑得慢的,不是被人踩死
,就是被镰刀虫砍死。在我们这里,学生的考试科目中,跑步是最重要的一项,连大人也要
定期进行跑步考核,不能通过考核的就要被公司辞退,因为镰刀虫经常出来,如果公司里的
人跑得太慢,死得太多,就会影响公司的生意。”他说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仿佛这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然而我却听得心里仿佛有毛虫在爬,我想象不出每天生活在这样的
恐惧和逃跑中,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快去练跑步!”堂婶指着客厅角落里的跑步机,强迫微微爬了上去。跑步机被调到最
大速度,微微疯狂地划动双腿奔跑起来,客厅里充斥着她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她跑得如此
吃力,我怀疑她的胸膛会要被她自己的喘息活活撑爆了。
  我转过头去,不忍心看微微的样子。正在此时,我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
  这是一股死蚂蚱一般的气味,和镰刀虫腿上的气味差不多,但要浓烈得多,闻起来令人
恶心。
  “什么味?”我刚问完这句,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堂叔忽然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
墙边,把灯关上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耳边是其他人沉重的呼吸。我被这种莫名的气
氛所感染,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什么事?”我小声问。
  “镰刀虫,”微微已经停止了锻炼,她带着喘息的声音颤栗不止,“镰刀虫就在窗外。

  “啊?”我吃了一惊。在黑暗中停留了一会,那种气味越来越浓烈,似乎伸手便可触摸
到某些细小的气味颗粒似的。窗外传来一种嘀嗒嘀嗒的声音,起初,那声音在遥远的地方,
但很快,它们就变得巨大起来,渐渐近到了跟前,嗒嗒嗒嗒,仿佛有千军万马从窗外走过,
我的脚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随着目光慢慢适应黑暗,我慢慢朝
窗户边摸索了过去。
  我摸索到那厚厚的窗帘,轻轻地将它掀开了一个小角。
  从紧闭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四周一片漆黑,惨淡的路灯照射出断续的街道。在这断续的
微弱光明里,无数巨大的黑色昆虫们快速涌过。啊,镰刀虫,镰刀虫成群结队,像被放大了
几万倍的蟑螂,在路灯下覆盖了路面,发出黑黝黝的光芒。它们挥动着镰刀形的前腿,在人
类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路过,坚硬的脚底敲打在路面上,嗒嗒嗒嗒,无穷无尽地路过,这条
虫的河流,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我看了很久很久,在我身后,堂叔一家人摒住了呼吸,一点声响也没发出。这段时间真
长,然而它毕竟还是过去了。最后一个镰刀虫通过楼下惨黄的路灯光,消失在黑暗中。嗒嗒
声逐渐远去,空气中的死蚂蚱味却依然浓重。
  “它们走了。”我回头小声道。我感到自己的嗓子发涩,发出来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堂叔他们继续保持着沉默。
  我想去开灯,却不敢动弹。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默着,又过了很久很久,镰刀虫早已
不见踪影,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甚至连气味也开始逐渐淡了起来,我这才听到客厅里响起
了脚步声,没多久灯亮了起来,我的面前出现三张惨白的脸。
  “镰刀虫每晚都会经过这里。”堂婶因为惊恐而瞪大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原状。我感觉身
体发冷,摸了摸脊背,发现它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没再讨论这个问题。微微打开电视机,把声音调到最小的程度,
转到了镰刀镇的本地电视台。
  电视台上显示出昨天被镰刀虫杀害的几个受害者的尸体。他们都是在自己家里遇害的,
浑身被镰刀虫砍得稀烂,现场到处都是血和碎肉,他们的亲人浑身也都沾满了他们的血和肉
,发出痛哭的嚎啕声。这景象看得我们浑身颤栗,我鼻间仿佛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镰刀虫真是作孽!”堂婶小声咒骂着。
  “真可怕。”微微说,她不再看电视,低头看起了一本时尚杂志。
  过了一会,忽然响起了门铃声。这声音一响起来,堂叔和堂婶的脸色重新又变得刷白了
,他们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我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最靠近门口的微微
已经起身了。她一手捧着时尚杂志,目光仍旧沉浸在杂志中,另一只手却伸向了门上的把手

  她的手搭到了把手上。
  “不!”堂叔和堂婶同时跳了起来,朝她扑了过去。
  微微愕然抬头,她朦胧的目光显示,她的思维依旧沉浸在时尚杂志五彩斑斓的世界里,
她显然没想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手已经打开了门。
  一股带着死蚂蚱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这风吹过微微的身体,她浑身轻微地一颤,仿佛蓦然清醒过来,迅速将头转向敞开了一
道缝隙的门口。
  她的脸色骤然改变,就像一朵花骤然枯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几乎就在同时,堂叔和堂婶把她扑倒在地上。三个人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比这声音更响的是堂叔和堂婶发出的尖叫声。他们持续尖叫着,听起来就像被什么人砍了
一刀。微微在他们两人的身体下挣扎着,我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跑过去拽住她的胳膊想将她
拉起来,她的手上却滑溜溜的,沾满了许多温热的液体。我还来不及看清楚那是什么,眼前
红光一闪,一道滚烫的水柱直接飞进了我的眼睛里,我眼前一片血红,连忙抽出双手来用力
揩拭。擦了两下,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从鼻尖荡漾起来,我感到眼睛里流出的液体有些古怪,
摊开手一看,从眼睛里揉出来的都是血。这让我心头一慌,第一个念头是认为自己的眼睛出
了毛病,但紧接着,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让我相信,出毛病的并不是我。
  在我的面前,除了堂叔和堂婶他们三个之外,还多了一个穿校服的男孩,看上去也就十
岁左右,他们三个人跪在地面上,微微被他们压住了手脚和四肢。上面的三个人面色苍白,
神清严肃,面部的肌肉紧紧地挤成一团。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镰刀虫的腿,他们握住手
柄部位,一上一下地手起刀落,每一次落下,微微便发出一声惨叫,随着这惨叫,一股鲜血
从她身上迸射出来。一刀又一刀,三个人目光呆滞,口里喃喃念叨着:“谁也别想把镰刀虫
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一刀又一刀,我就一直这样呆呆地望着,半张着嘴。
  微微很快就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我回过神来,冲上去想夺下镰刀,但那刀却朝我砍
了过来,我闪开,镰刀便中途转个方向,继续朝微微身上砍去。我又想将上面的三个人推开
,但推开这个,那个又扑了过来,鲜血在人与人之间互相染色,我们都变成了红人。最后,
我决定把微微拖出来,我拖住她的一只手,毫不费力地便拽了出来——我把她的手拽了出来
,这手上伤痕累累,早已不知挨了多少刀,也许早已经断了,也许是我把它和肩膀连接的最
后一块肌肉拉断了。我把这断手扔到一边,扑上去还想拉,却不敢下手了。
  “微微,这是微微啊!”我跪在地上冲着堂叔和堂婶大喊着,他们充耳不闻,刀还是轮
番下落,仿佛地上的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镰刀虫。
  “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这声音嗡嗡地响着,我耳朵
里仿佛有千百只蜜蜂在飞舞。最后我捂住耳朵,尖叫起来。
  在我的尖叫声中,早已不再动弹的微微忽然又动了。她伸出剩下的一只手,努力把它伸
出了刀从。我赶紧把手递过去,却被她一掌打开了。这手在血光和刀光中颤抖着朝前爬行,
终于缓慢地爬到了门边。微微的指尖碰到了半开的防盗门,她用力一顶——这一定是她最后
的力气——防盗门发出一声巨响,重新关上了。微微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脸露出一个微笑,透
过满嘴的鲜血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下镰刀虫可不能进来了!”说完这句话她再也没动了

  刀仍旧在继续起落。
  我呆呆地跪着,看了看微微,又看了看堂叔堂婶和那小男孩,再想想来时遇到的那一幕
,想想我所看到的那些关于镰刀虫杀人的新闻——所有这些新闻里的被害者,都有一个共同
特点:他们都是在室内被害的,在被害时,他们身边都有其他人在,而镰刀虫却表现出很节
制的态度,对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予侵害,在所有在场的人中,仅仅只杀害了被害者一个人,
其他人连一点伤痕都没有。这让我不禁要想,当镰刀虫杀人的时候,其他人在干什么?为什
么在封闭的室内,体型巨大的镰刀虫竟然可以闯入?现场的门窗分明都完好无损,除非是有
人打开门让镰刀虫进入…….这一切的疑问,加上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让我产生了一个令
自己心惊胆战的念头:他们真是镰刀虫杀的吗?这念头刚冒出来,我便被吓得几乎窒息。我
无法继续思考下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于停止了,镰刀切进肉里发出的“噗噗”的声音也消失了,只
剩下沉重的喘息声。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杀戮已经终止,曾经是微微的肉体已经无法分
辨身体的部位,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烂肉铺在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有
这么多血,它们染红了地板和靠近地板的墙壁,甚至连天花板上也溅上了梅花般的红色。三
个通红的人坐在微微的尸体边,手里紧握着镰刀虫的腿,大声喘息着,发红的眼睛仿佛没有
焦点,忽而望着微微,忽而望着我。
  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
  我这么一动,他们便都盯住我不放了。
  我不敢再动,保持着后退的姿势,摒住呼吸望着他们。
  我们对视了很久很久,我的身体终于无法继续维持这种动态的姿势,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们的身子朝前倾了过来。
  我想我死定了。
  正在这时,我听到一个人哑着嗓子说:“正秋。”
  是堂叔的声音,但又不像堂叔的声音,他望着我,又似乎没有望着我。我不敢回答,也
不敢不回答,便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嗯。”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堂叔问。
  他们都盯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什么也不敢说,抬手指了指微微的尸体。
  他们动作一致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微微身上,仿佛被粘住了一般,很久都没有回过头
来。
  “这是什么?”堂婶呆滞地问。
  这次我真的不敢作声,我已经暗暗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就在我撑起身子,小腿偷偷用力
,准备跳起来冲出去时,耳边当啷一声,堂婶忽然抛开了手里的镰刀,朝微微的血肉扑了过
去。她带着震惊和剧痛的神情,在那团血肉中滚动着,摸索着,最后从中间摸出一个东西,
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是微微的银镯子,现在它也变成了红色,在灯光下闪着妖艳的红光。
  “微微的!这是微微的!”堂婶大声说,锐利的目光直刺向我。
  “微微的,这是微微的!”堂叔也抛开了镰刀,凝视着我。
  那男孩也凝视着我。
  他们都凝视着我。
  我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镰刀虫!镰刀虫杀了微微!”堂叔呆了半晌,忽然朝门口冲过去,“我杀了它们!我
杀了它们!”堂婶哭得缩成了一团,一把拖住他的腿:“那是镰刀虫啊,你找死啊,那是镰
刀虫啊!”堂叔被她轻轻一拖便坐了下来,坐在地上,两人抱着那团血肉,一边哭,一边喃
喃念叨着:“镰刀虫!镰刀虫!”那声音的头两声尽是仇恨,接着的几声便掺杂了恐惧,后
来就只剩下恐惧了。穿校服的男孩在旁边也跟着嚎啕大哭:“我妈妈也被镰刀虫杀了,爸爸
让我来告诉你们!”三个人哭成了一团。我在旁边观察了很久,始终没发现他们脸上有作假
的痕迹,他们是真不知道微微是怎么死的。
  我再次想起那些照片,那些据说是被镰刀虫杀害的人们……他们死在封闭的室内,死的
时候身边都有其他人……我现在知道他们真正的死因了——即便是在如此害怕镰刀虫的氛围
下,总还是有些人会因为沉溺于其他的事情,譬如微微沉溺于时尚杂志,总会有人因为这样
短暂的分神而暂且忘记了镰刀虫的事情,那么也就总会有人在忘情之下不经仔细考察便打开
房门,就像微微这样,而那些时刻惦记着镰刀虫的人们,他们的神经早已绷得如此之紧,这
一扇意外敞开的门,就是他们肩头上最后的稻草 ,就像堂叔堂婶一样,他们被这最后的稻
草彻底压入了恐惧的深渊,眼里心里只剩下了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那一刻一切都仿佛
消失了,对于镰刀虫的恐惧构成了整个世界,消灭这种恐惧成为唯一的目标….那些人就是
这么死的,微微就是这么死的。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呢?或者是他们知道真相故意不说?
我已无心追究这些问题,等堂叔堂婶哭累了,开始抽噎和习惯性干嚎的时候,我提议道:“
我们报警吧。”
  堂叔和堂婶没理我,继续抽噎和干嚎着。那穿校服的小男孩说:“晚上警察不会出来的
,警察也怕镰刀虫。”
  “那这些怎么办?”我指着满地血肉问。
    “放着,明天早上警察会来收拾。”小男孩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放着?”我震惊地问。
    “放着,警察已经习惯了。”男孩说完,走到门边,掀开门帘,打开门外的灯,仔
细张望了许久,开门出去前,又让堂叔和堂婶凑到猫眼前观察了许久,确定门外是安全的之
后,他们迅速打开门,挪出一条门缝,男孩的身体钻到门缝之中,堂叔在他身后推了一把,
他便像鱼一样从门缝里消失了,堂婶飞快地把门重新管好,把门帘放好。
  送走小男孩之后,堂叔和堂婶对着地上微微的血肉发了一阵呆,最后,他们找来几张干
净的床单铺在上面——床单铺上去没多久,很快就别血浸透了。堂婶筋疲力尽地道:“没办
法了,只能这样了,正秋,睡去吧。”没等我回答,他们便把客厅里的灯关上,摸索着走回
房间睡觉去了。
  关上灯以后,血腥味变得格外浓重。我在客厅里呆呆地站了一阵子,寒意四面袭来,毛
发根根直立。我摸索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被子盖在身上,还是觉得冷,阴冷的寒意伴随着
血腥味包裹着全身。我将被子从头到脚裹住自己,用枕巾包裹着鼻子,艰难地呼吸着。
  那寒意还是透出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透出来,被窝里冰冷一片。
  那血腥味还是进来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透进来,被窝里仿佛到处都是血。
  我颤抖着度过了一夜,一夜无眠。
  早晨,警察们终于来了。家门人声鼎沸,法医和警察们在屋子里穿梭着,堂叔和堂婶再
次痛哭失声,镰刀虫又一次扮演了凶手的角色。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怀疑。趁着一片混乱,
我溜出了屋子。
  离开堂叔的房子,我便开始跑了起来。我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不知道,我只是要离开这
里。
  我跑在清晨的街头,这里,人们都带着恐惧的神情,说话就像在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在
小步跑着,没有一个人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当他们看到我奔跑时,他们的恐惧更加浓重,
所有的人都狂奔起来,昨天黄昏的那一幕再次上演。我很想说镰刀虫并没有来,我逃避的是
其他东西。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想,实际上我逃避的还是镰刀虫。和昨天一样,这场由我引
起的狂奔,最后又感染了我,我再次跑得精辟力尽,途中经过几块电子屏幕,上面正播放着
今天的新闻,新闻上显示出,昨天夜里,有好几十个人在自己家中被镰刀虫杀害,他们的死
状和微微一模一样。这让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我盯着屏幕看了好久,恐惧的人群川
流不息地从身边流过。我抓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问:“真的有镰刀虫吗?”那人没等我问
完,一个拳头就递了过来,将我砸得朝后一倒。
  我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刚刚站起来,血液便瞬间凝固了。
  “真的有镰刀虫吗?”事实证明,这是个蠢问题。现在,在我面前,一只镰刀虫正对我
站着,它的身体大概有公交车那么长,高度也和公交车差不多,它凸出的眼睛凝视着我,两
根长长的触须像长矛一般晃动着。
  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逃得干干净净。
  我想这回真的死定了!
  临死前,我决定作最后一次反抗。我左看右看,找不到武器,索性冲上去,抬起一脚,
对着它挥舞的镰刀踹了过去。这是一个自杀式的举动,我刚踹出去便后悔了,心想我的脚肯
定要断了。
  脚已经收不回来,我准确地踹在镰刀的刀刃上。
  我听到咔嚓一声。
  我发出一声惨叫。
  有一块身体从我们之间飞了出去,不可思议的是,飞出去的并不是我的脚,而是镰刀虫
的镰刀。它失去了镰刀后,迅速后退,转瞬间便消失在街道拐弯处。我迷惑万分,目送它消
失后,走到那飞出去的镰刀前,把它拾了起来。
  它和我在堂叔家看到的镰刀一模一样,摸上去很硬,但实际上非常脆,我随便敲了敲,
便能敲碎一块,从碎裂的地方溢出白色的液体来。我尝试着用它的刀刃在手背上擦了擦,那
带着锯齿的刀刃划过手背时,竟然和稻草一般柔软,我摸了摸刀刃——果然是软的。这让我
无法置信,我摸了又摸,敲了又敲,随着时间过去,它慢慢地变硬了,当它里面灌注的白色
液体在空气中完全凝固后,这把软弱的镰刀就变成了杀人的利器,就像我在堂叔家看到的一
样。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当这些镰刀还是镰刀虫的腿的时候,它们是软弱无力的,镰刀虫根
本不可能用它们来杀人。只有当它们从镰刀虫身上脱落并且硬化以后,它们才会变成真正的
镰刀。
  镰刀虫杀人的传说由何而来,我已经很清楚了。弄清楚了这点,我回望身后逐渐多起来
的人们,光天化日之下,人群之中,镰刀虫消失之后,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
  我发足狂奔起来。
  人群再次跟着我狂奔起来。
  我离开人群奔跑的街道,朝无人的方向奔去,朝着另外的地方跑去。
  我要去什么地方?
  一个没有恐惧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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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永不瘠   平永不乱            海山十八乡


           取名饶平            欧边后壁角

※ 修改:·Neode 于 Apr 28 22:51:01 修改本文·[FROM: 121.34.181.120]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饶平海山欧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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