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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ttlexing (笨剑一个), 信区: Marvel
标  题: [经历]嫣然讲鬼事之考古经历3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2005年01月10日14:56:30 星期一), 站内信件

作者:莫嫣然

早晨吃饭的时候,老师走过来对我们说,那个负责绘图的考古所老师今天就会来,让我们
帮她提前收拾好床铺,把备品领了。
  我对小南说:“你去干活吧,我去收拾床领东西。反正我的方里也没什么,不像你的
,有那么多事要做。再说。我的工地离宿舍近,比较方便。”
  小南想了想,说:“那好吧。”她也知道,反正东西不多,顶多就是脸盆、水壶。被
褥不用领,因为小雪走后那张床上的被褥本来也没撤,只是卷起来了,打开来重铺一下就
行。这么简单的事,的确用不着两个人做,再说她也真的盼着快点去工地看她那个挖开的
墓。
  分开了,我就又回到寝室里,铺好床,去领了备品,都放到床下。被子好久没用,打
开来有股潮味儿,我想了想,就把被褥拿出去晾到操场上。这一切做完了,赶紧回工地去

  探方里的民工们正在干活,自从我给她们规定了定额之后,她们的干活热情就提高了
很多,不过每天基本上大半天也就干完了。起初时常会从土里挖出碎陶片什么的,她们每
看到一块,就喊我一声,说:“小妹,给你的宝贝!”我开始还挺起劲地答应,跑过去拿
过来看,后来连碎陶片都看不到了,也就是说,扰土基本上挖到头了,下面的土层里什么
都没有,干净得很。民工们就互相打趣,说把那几个戴首饰的――她们有好几个人都戴着
金耳环之类的东西――身上的首饰都扔到里面就当是挖出来的文物吧,否则再挖不出东西
来只怕小妹就要哭了。我说我是无所谓呵,只怕到那时候哭的就不是我啦。
  小李师傅没在工地上,我想他一定在小南那边的探方里,不知道小南的工作进行得怎
样了。抱着腿坐在探方边,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觉得舒服极了,只是有些无聊,因为除
了看着这帮民工挖土以外再没什么事情可做。想着又要来的绘图的老师,不知会是个什么
样的人,我和小南两个人住惯了,一下子插进来个陌生人,而且是个年龄比我们都要大的
人,想想有些不太情愿。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方里的民工叫我:“小妹,小妹,快过来看一下!”
  我站起来,答了一声,心想,不会又是陶片了吧?
  跳进探方里,看到民工都停下来围在探方的东北角一带。我走过去,问:“怎么啦?
怎么停下来了?”
  一个民工呶了呶嘴,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当时吃了一惊。

只见那里的探方边上,露出几块青色的大石块,空隙间的土正簌簌地向内滑落,这说明,
石头的下面,是空的!
  我一个箭步蹿了过去,蹲下细看。青色的石块基本都是方方正正的,但是结合得并不
紧密,有的地方会因上下的参差不齐而产生空隙,虽不大,但从土滑落进去的感觉看,里
面似乎很深。我用手铲再拔些土进去,确定了下面是空的,心里一紧,想:这会是什么?
  单凭几块石头毕竟还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我手一挥,对民工们道:“继续扩开些,小
心别向下挖,范围扩大点就行了。”
  她们答应一声,赶紧开始行动。大概一天到晚地挖土也挖腻了,看到有这么个新的转
折,大家都来劲了,没有人偷懒,很卖力。
  看着她们的样子,心里一热,有些感动。这些民工虽说干活的时候比较喜欢耍滑,但
实际上都是很好的人,我和她们相处得也不错。大家都说我这个方里的民工好,不像有的
方里的民工那么奸滑刁钻。其实这些人还是很纯朴的,只要你尊重她们,对她们体谅,她
们会很真诚地对待你。比如常常带来家里果树上的果子让你吃,给你烤红苕,带你到家里
玩,因为的探方里不出东西而替你着急……那是一种很像是亲人的感觉,让在异乡的我感
到被关心的温暖。
  因为人手多,又努力,一会儿的功夫东北壁的青石块就露出了一大面,嶙峋交叠,并
不是平平地结合在一起,而是垒起来的。正在扩着,突然间一个民工惊叫一声跳开,旁边
的人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向后让。我连忙冲过去,低头一看,原来是铲子碰开了一个蚂蚁窝
,黑亮巨大的蚂蚁群有如黑烟般无声而迅速地在石头上弥散开来,后面的蚂蚁还在无穷无
尽地外涌,场面煞是惊人。难怪她们会赶紧避开,就连一向什么虫子都没怕过的我也觉得
全身汗毛直竖,因为这蚂蚁实在太大、太多了,就好像整个的地面下都充满了这种黑亮巨
大的虫子。
  我说:“我的天,这蚂蚁也太大了。”旁边一个民工也惊叹道:“我长了这么大,都
没看过这么大的蚂蚁!”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因为这时候想靠近都是不能,蚂蚁还在不停地外涌,让我想起
了从前看过的一部关于食人蚁的恐怖片,那里的蚂蚁也是这样巨大凶猛的样子,还有剧毒
,令人难以对付。虽然我想这些蚂蚁未必有那么夸张,但我也没勇气、同时也没必要这个
时候去和它们较量。
  只好和大家一起退开来,看着它们在石头上和土堆上越聚越多,后面的还在往外爬,
真的好像永远爬不完了一样。那块地方泛起一大片聚动着的黑色,我看到它们相互碰撞着
急速地穿行着,好像是灾难到来时混乱的人群。
  我对一个民工说:“快去,把我们老师找来。”她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老师在小
南那边的工地上,走过来最快也要十分钟,等到他来,大概蚂蚁也就差不多爬完了吧,正
好让他看看这青石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仰起头看看上面。我的探方正靠着一个类似小山丘的所在,探方壁就是这个小山丘
的山脚。山上长满茂密的树和草,我从来没上去过,因为比较陡,再说上面也没什么吸引
我的东西。看到这些青石块,我却不能不重新打量一下这个山丘了,很显然,青石块还能
继续向山丘的里面延伸,而下面肯定是空的,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说……难道说这个我
从未注意过的小山丘会是一个大型的封土堆吗?作为山丘它是不起眼的,也谈不上很大,
但如果是一个封土堆的话,那就很惊人了,那意味着,这下面所埋藏的墓,绝不会是一般
的大!
  想到这里,我的手都激动得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天呵,如果这真是一个超大的大墓
,而我是它的第一位发掘者,那会怎么样呢?接下来的事,我想都不敢再往下想了,简直
就像是梦里的一个奇迹一样。
  我觉得腿有点软,就直接坐下来了。在工地上本来就是逮哪儿坐哪儿,没什么讲究,
这个时候更是想不起来。旁边一个民工体贴地把铲子把递给我,我下意识地接过来就坐在
上面,连谢谢都忘了说,只呆呆地盯着对面的石块和土丘。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翻腾着,像
开了锅的水,又像那些乱爬的蚂蚁都爬到了我的脑子里,闹哄哄地,一点章法都没有。民
工们在我旁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那声音对我来说就和每天早晨檐下的鸟雀聒噪一样,只
觉得在耳边响,却没有任何意义。
  老师终于赶来了,我连忙站起身迎上去,带他去看我们挖出的石块和蚂蚁窝。
    蚂蚁还是很多,只是没刚涌出时那么吓人了。老师蹲着看了一会儿,说:“这种
蚂蚁窝……从前他们挖汉代的大墓的时候也挖开过这样的大蚁窝。”
    我忍不住问:“您觉得这下面会不会是个大墓?”
    老师没回答我,看得出来他正在仔细地考虑什么。
    不管多急,我只能耐着性子等。
    这时,有几个人凑了过来。我转头看去,不是我方里的民工,是隔壁探方的。我
说:“你们有什么事?”
    他们笑嘻嘻地,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说:“小妹,帮个忙。”
    我不解道:“要我帮什么忙?”
  其中一个人说:“我们想逮点你这里的蚂蚁……”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他们发愣,不知他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那几个人看我这副表情,连忙解释:“这种蚂蚁可以入药的,很难找,正巧这里有,
让我们抓点回去,他的爸爸”――说到这里指着其中的一个人,那人看我看向他,连忙一
个劲儿向我点着头笑――“病得很重(是什么病他当时说的土话我也没听清楚,只记得是
个很麻烦的病),这个蚂蚁可以治病的。”
  我这才明白,我说:“好嘛,去逮。可是你们怎么逮呵,它们到处乱爬,你们用什么
装呢?”
  那几个人说:“我们来想办法。”看到我这么痛快地答应,他们很高兴,就拥过去逮
蚂蚁。老师站起来让到一边,我们看着那几个人从怀里掏出一沓黄纸,有人还点着了几张
,蚂蚁们在火的威胁下更加慌乱地四处爬,那些人就用纸来包,连土带蚂蚁包了几包,约
摸着够了,就站起身来,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我看看老师,他瘦削的脸上还是一副沉思的表情,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听到身后有民工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小李师傅来了。
  我站到他身边,轻轻问:“你看这个……有没有戏?”
  他皱着眉打量了半天,凑过去蹲下身拿手铲磕了磕那些青石,又把土拔了一些在石缝
里,然后蹲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就回头叫民工给他一把铲子。拿起铲子来,他撬了撬一块
比较外露的青石块,石块动了动,但显然不足以被撬开。看来小李师傅的力气很大,可对
付这种大石块还是不够。
  等他回来,我禁不住又悄悄问他:“你觉得这下面会不会是个大墓?”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那些石块,微微点了点头。
  安拉!我在心里狂喜地叫起来。要知道小李师傅的眼力和感觉可是极其棒的,他要是
能这么肯定,十有八九就是准的。
  我眼巴巴地看着还一言不发的老师,心想,老师在想什么呢?总不会看到这是个大墓
,就不让我负责了吧?
  想到这里,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老师终于肯开恩转过身来了。我不敢表现出太着急的样子,只好一言
不发地看着他,以示询问。
  老师说:“看样子,像是。”――听到这里,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来了――“但是
…”――天哪,怎么还有但是?!――“还是不要挖了。”
  我终于没忍住:“您说什么?不挖?为什么?”
  老师看着我说:“对,不要挖了。”
  我觉得实在无法理解,明明看到有大墓的可能性存在,却选择放弃,这也太让人难以
想象了。更何况,是在我的探方里。老师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呵?
  老师对小李师傅说:“这个方做到生土就回填了吧,下午让民工把这些石头重新填回
去。把其余部分做完就行了。”
  小李师傅点点头,我满心希望会从他的口中听到不同的意见,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看我一脸的不是滋味,老师又回过头对我说:“你别想不通,这要真的是个墓,那就
太大了,你只看看上面的这个土丘,光挖土就得多少时间才能挖完?我们的发掘时间还剩
一个多月,肯定不够,况且要是挖这个,费用就大了,我们根本挖不起。”
  我无语。
  老师走了,我坐到探方边上,垂着头,拿手铲在地上乱划,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
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在这里哭,千万不要在这里哭,太丢人了。但还是没忍住,眼前一热
,看着几滴晶莹的水珠落到地面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里。
  探方里很安静,只听到民工们铲土的声音。她们一反常态地低头干活,只偶尔简单地
说一两句话,和平时的热闹场面大相径庭。我知道她们在用这种方式来同情我,这让我更
加难过。
  感觉小李师傅慢慢走过来,坐到离我不远的旁边。我不敢抬头,怕被他看到我哭的样
子,也不想说话。我知道我不应当表现得这样软弱,一座墓而已,不挖就不挖,犯不上这
么情绪激动吧。但心里这么想得明白,眼泪却仍旧不争气地掉下来,眼前的地面上有了一
小团湿湿的痕迹。
  唉,不知道眼前这几千年的泥土,是不是还曾经被别人的眼泪打湿过?那双眼睛又是
为了什么原因而流泪?泥土永远是沉默的,它注视着一切,包容着一切,隐藏着一切。所
有热闹的生命最后都会住了嘴,静静地回到它的怀抱里,而它,依然不动声色,静静地等
待。
  小李师傅也在沉默。我想他走过来是想安慰我几句,可这显然不是他的强项,所以他
坐在那里,半晌也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
  他突然打断了这种沉默,他说:“从前在我们那里,死去的牧人是不会被埋葬的,我
们会用马车拉着他,一直到他掉下来,他躺下的地方,就是他长眠的地方。”
  我说:“这个我听说过。我觉得这样很好。”
  小李师傅接着说:“你们汉族人总认为‘入土为安’,入了土就真的安全了吗?”
  我说:“当然不是了。早在从前魏文帝就感慨过天下无不被盗之墓,入了土又有什么
用,还是一样不平安。倒不如像蒙古族的牧人们那样,把一个身体简简单单还回天地间,
反倒没有这些苦恼。”
  小李师傅说:“所以说,睡了的人,就让他睡吧。”
  我心里一动,看他一眼。他的目光看向下面远远的长江,江面上,一艘客轮正缓缓驶
过,留下一声悠远的长鸣。

  两年之后,当我在听一次关于铭刻与碑帖的专题课的时候,老师讲到,从前的人有些
会在墓室中放一块砖,上面刻上一些文字,大意是请那些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而挖到此墓的
人不要打扰地下人的安眠。他说,曾经有一块这样的墓砖拓片,上面的文字令他看了不由
得深深地感动。那是一座夫妻合葬墓,砖文上写着:“生得同衾,死得同穴,千载邂逅,
君子见此,幸愍之!”(大意如此,但笔记被同学借走,不能核对了。)听到这里,不由
得鼻子发酸,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静静地留在长江边上的大墓。不管怎样,我一直相信那的
确是一个大墓,虽然我没有亲手去发掘它,但就像小李师傅说的,睡了的人,如果能够的
话,就让他睡吧。第一期的水位恐怕还淹不到它,但第二期蓄水的时候,它就会真正地长
眠在江水之下,不再害怕别人的打扰。
  请来负责绘图的那位考古所的老师在傍晚时候到了。我和小南吃过晚饭回寝室时,看
到她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她看去很年轻,好像还不到三十的样子(
后来才知道当时她其实已经三十四岁了),梳着短发,有着很清秀的面容,让人一看就心
生好感。由于是从内蒙直接来的,一路旅途想来是很劳顿,不过她的精神头很好,看到了
我们就开朗地笑着打招呼。我们也赶紧过去帮忙,她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行李。”
我看了看,她的确只提了个随身的小包,比起我们的行李来,少了将近一半的东西。
  她也是第一次来三峡,不过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她一年中要有大概9个月是在外面的
,在家的时间不到三个月。只是她的工作范围多在北方,南方很少来。我问她刚到这里觉
得怎么样?她说:“还可以,风景很好,就是下船后要上的台阶实在太多了。”
  为了表述方便,我就叫她韩姐吧。后来才知道,她的父亲是当地非常有名的国画家,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关于韩姐的事,其实有很多可讲的,不过留到以后再说吧,后来我
们成了极好的朋友,直到现在。
  韩姐刚来的那个晚上,我们都睡得很早,习惯晚睡的我和小南为了能让她好好休息一
下,就改变了作息时间,九点左右就上床休息了。韩姐问我们平时是不是也这么早就睡,
我和小南就说,差不多吧。
  由于不习惯这么早睡,加上本来就睡眠不好,我躺下来好久都没睡着。耳朵里听着小
南和那边床上的韩姐都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想必是已进入梦乡,而我还在这里翻来覆去,
不知怎么才能赶快睡着。这个夜晚很安静,静得似乎有些不真实,说来奇怪,我觉得自从
我来这里之后,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安静的夜。更奇怪的是,有声音的时候觉得睡不着
,这种一丝声音也没有的时候反倒更睡不着了。我的听觉敏锐到在捕捉一切可能发出的声
音,这让我的精神十分紧张。可是,除了她们的呼吸声,我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但是,我觉得这个状态不正常,因为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全身绷紧了的感觉。以我的经
验,每次有这种莫名的紧张情绪时,总会有一些事情发生。那么,这一次,会有什么事情
发生吗?难道说,那个飘忽不定的“它”,会在这个晚上再次来临?
  想到这里突然又想起,好像有两天了,我没有听到那种莫名其妙而来的木鱼声。而从
前,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它总会忽远忽近地响起,直到我睡着了听不见为止。为什么这几
天没有听到呢?也许前几天听到的真的只是一种幻觉?那么小南听到的呢?难道我们只是
有共同的幻觉?
  这个解释未免牵强,但在睡不着而又精神亢奋的时候,脑子里总是会充满各种奇怪的
问题。这么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想,一来二去就成了恶性循环。
如果是平时,我就会起来打开台灯看书,但这时候不行。虽说小南不管我开灯关灯她都会
照样睡她的觉,没什么感觉,但韩姐毕竟一路辛苦,万一我影响到她休息,那就不好了。
我总不能因为自己失眠,就害得她也跟着睡不好觉。
  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从韩姐那个方向传来低低的喘息声,伴随着微弱的闷哼,就像
一个人被捂住了嘴拼力挣扎而发出的声音。我一下子坐起来,细听一下,是真的,声音的
确是从她那里发出来。因为一直就没有放松紧张的神经,所以我的反应很快,掀开被子跳
到地上,趿着鞋子几步就来到韩姐的床边。黑暗里看不清,但听声音她似乎挣扎得更厉害
了。我知道这种梦魇的状态只要有外力介入就会马上解除,所以我立刻伸出手去摇晃她,
一边轻轻地叫:“韩姐、韩姐,醒一醒!”
  只叫了几声,她果然很快就醒了,猛一下坐了起来。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
到她急促的呼吸,一声一声,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我坐到床边,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小声说:“没事,没事,我在
这里,别害怕。”
  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她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后来相处得久了,我才知道韩姐的胆
子很小,小到晚上一定要拉上窗帘关严了门才能入睡,这简直就和小雪差不多。而这样的
人,却常年和墓葬遗址打交道,也真的是难为她。但那时候我还并不了解她,我安慰她的
时候,还有些不理解,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会把她吓成这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平息下来,可以说话了。而她平息下来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心里
一沉。
  她说:“这屋子里有鬼。”
  说实话,听到韩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点吃惊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沉甸
甸的。经过前面的一些事情,她说出这话当然是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它会这么快就再
次出现,而且就在韩姐刚来的第一天。一个小南已经令我头痛,难道又要加上一个吗?
  想到这里,对于它,不由得又多了些气愤。一直没有对它有过任何的伤害举动,甚至
连咒都没念过,只因为我并不想为难它,何况没有搞清它出现的原因,我也不想有太极端
的行为。但它并不和我沟通,反而不停地骚扰其他的人,这种方式真是太可恨了。虽然我
并没有把握对抗她,也明白自己没那个能力,但如果它再这么下去的话,我一定要想办法
对付它。
  韩姐看上去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她说:“没事了,你快去睡吧。吵到了你,真不好意
思。”
  我说:“没关系,其实我本来也没睡着。你是做噩梦了吧?”
  我的语气尽量放松,缓解她的紧张。我们都怕吵醒了小南,就压低了嗓子轻轻地交谈

  她说:“你说得对,也许就是个梦,只是太像是真的了,我刚一醒来,都分不出是梦
还是真发生的事。”
  我说:“你梦到什么了?”
  她说:“我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踢开门闯进来,男的就站在那儿”她边说边指着
床头附近的位置,“那个小孩就冲过来对着我喊,你还我的床,你还我的被子!还一边揪
我的头发,往我脸上吐口水。他的声音很尖,但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小孩的声音,我说不上
来,反正那不是小孩的声音……”说着说着,她似乎又听到了那声音似的,停下来,侧耳
细听,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我拼命地反抗,可是觉得手和脚都像被绑住了,一点儿也
不能动。那个男人也凑过来,把脸贴得离我很近的地方,嘎嘎地笑,那个笑声真是太难听
了,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想喊人,可是嘴里发不出声音。我当时肯定是醒着的,我心里
什么都明白,就是动不了。后来,我听到好像有个女人的声音说,走吧,他来了。我还没
反应过来,就被你叫醒了。当时身上麻麻的,只觉得害怕……不过这会儿好多了。”
  我说:“难怪你醒来就说这屋里有鬼,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愣愣地想了想,说:“我说过这话吗?没有吧?”
  我说:“你刚才静下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没关系,当时可能你还没完全清
醒吧。只是个梦而已,不要紧。要不然你睡我的床吧。”
  她忙说:“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你快去睡吧。”
  我看她这么说,也不好坚持,安慰了她几句,就回去躺下了。
  这一来更睡不着了。睁着眼看着黑黑的屋顶,脑子里开始考虑刚才发生的事。
出乎我意料的是,韩姐梦到的――姑且说是梦到的吧,即使她觉得是真的――并不是我先
前想到的那个“它”。我在感觉上的“它”是个女人,因为“它”来时附在小南身上的样
子,也因为昨天晚上我耳边那个清晰的声音,那明明是个女人的声音。对了,说到这里我
一下子又想到,韩姐最后说起听到过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走吧,他来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会不会就是我听到的那个?那么男人和小孩又是怎么回事?而韩姐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明明
是‘这屋子里有鬼’,她却不承认她说过那句话,而且很肯定。那么到底是她没记住,还
是我听错了?不对,我明明听到她是这么说的,难道……难道我听到的那句话不是她说的

  想到这里,身上不由得有点冷。
  翻了个身,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前放着楞严咒的坠袋。这是唯一让我安心的法宝了,
一感觉到它,我就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
  接着再想:“韩姐听到那个女人说,走吧,他来了。那个他又是谁?这里面到底是怎
么回事?为什么那个小孩让韩姐还他的床和被子?那床是小雪住过了的,被子也是她盖过
的,我只是换了新的枕巾和床单、被罩,无论如何和一个男人一个小孩扯不上关系。他们
为什么要来找韩姐呢?”
  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同学给我讲过的她妹妹的事,好像和韩姐这个有
些像。她的妹妹去亲戚家,住在那里的时候也是半夜被吓醒了,说有个老太太很凶地冲过
来拽她的被,还骂我同学的妹妹占了她睡觉的地方。小姑娘被吓得不敢再睡在那里,只好
去表姐床上挤了一宿。我的同学讲给我之后还说,有明白的人后来告诉她们,床不能随便
空着,尤其不能在长期空置的床上放行李,否则就像空久了的屋子容易出问题一样,会吸
引一些不干净而没地方去的东西到那儿去停留。她还说,从那以后,她们再不敢把床随便
空着不住了。韩姐刚才所经历的,不是和这个一样吗?
  那么,她睡在那里,会不会再出问题?
  这么一想,我更睡不着了,竖起耳朵关注着她那边的动静。我想她也没有睡着,偶尔
会翻下身。换了别人,只要稍稍胆小一点,被这么惊吓过以后恐怕都不能马上睡着吧。但
我这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想:要是她平安地睡了,那就大概真的只是个梦,我也就不
用担心了;要是她还有问题,那她肯定不会反对和我换床。
  又听了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动静,我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下来,暗暗笑自己有些草木
皆兵的味道。她一路上这么劳累,一旦放松,本来也很容易出现一些状况的,看来我是这
几天被小南折磨的,看什么都不正常。而实际上最不正常的人,只怕就是我自己。
  这么一想,就踏实下来了,不一会儿,便开始进入一种半睡眠的状态。脑子里有些昏
昏的,仿佛听到有好多人在我身边吵吵嚷嚷,可我实在太困了,也懒得理,只在心里迷迷
糊糊地想,是民工们在吵架吗?又怎么了?工资给少了?
  直到一声尖叫再次惊醒了我。
  我被惊得一下子弹起来,因为起得太猛,一时间竟分不清东西南北,是真是幻。坐在
那里定一定神,才听出声音还是从韩姐那里传过来的,这次她叫得太响了,连熟睡的小南
都被惊醒。我俩几乎同时跳下床,小南还顺手打开了灯,我们一起冲了过去。
  灯光下,只见韩姐闭着眼在拼命摇头,发出急促的喘息,她张开嘴似乎又要发出尖叫
声,但我和小南合力地摇晃她,一面大声叫她,她终于停下来,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散
乱地看着我们,额头上满是涔涔的冷汗。
  我和小南相视一下,继续叫她,只是声音柔和下来。
  小南撩起枕巾,帮她轻轻擦拭额上的冷汗,一面说:“没事了,没事了。”声音轻柔
,像在哄孩子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韩姐才终于一点点恢复了正常,散乱的目光渐渐集中起来,看到了围
在她周围的我和小南。她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慢慢地坐起来,半垂着眼睛
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尊塑像。
  我和小南都有点慌了,对视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屋子里一时静静地,只有头上的日光灯发出吱吱的交流声。
  良久,韩姐才抬起头来,说:“我没事了,你们睡去吧。真对不起。”
  她的声音显得那么疲惫和微弱,和白天看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小南说:“你……是不是做梦了?”一边说,一边看看我,目光里带着疑惑和不安。
  我轻轻摇摇头,示意她没关系,不要担心。一面坐到韩姐对面,轻轻问:“好点了吗
?”
  韩姐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看得出来她还有些惊惶不定,我暗暗猜想,她这一次又
遇到什么了呢?
  小南不会明白,因为方才我和韩姐对话的时候她根本没有醒,她只是用担心的目光看
着我们,我想她一定是又想起了她和小雪经历过的那些夜晚,虽然她这一段没有再做噩梦
,但那些噩梦的阴影却并没有从她的心上完全消散,所以一看到韩姐的样子,她不由自主
会再一次联想到那些可怕的日子。
  这个时候,只能尽量让大家都稳定下来,不要有更多的胡思乱想才是。但是,我该怎
么办呢?看着韩姐和小南,我从心里往外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弱了。小南现在还
不知道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韩姐却是刚一来就被出现的异状吓到了。而我呢?我能
用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想到这里,突然感到空前的疲惫和无力。本来白天就因为大墓的事情心绪极差,再
加上整个晚上一直就在失眠和紧张中绷着神经,这时候所有负面的感觉一下子都涌上来,
就像是快要决堤的洪水,只凭着一层薄薄的意志力在勉强地支撑。但是,我又能撑多久?

  这个晚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韩姐还是和我换了床,小南尽管对换床的问题有
些疑惑,却也没问什么。大家都很累,没有精力再说再问。我不知道韩姐到了我那张床上
睡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小南后来睡得好不好,总之我到了她的床上的确是睡着了,因为太
疲劳。这种疲劳似乎是从骨缝里散发出来的,很快就弥漫到了全身,这一睡下去,我觉得
我似乎再也不想爬起来。

  但终究还是要起来的,仿佛只是一眨眼,我就被手表上的闹铃催醒了。第一个感觉就
是,天塌下来也不管了,我就要这么睡下去。可又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无比痛苦地让自己从暖暖的被子里爬出来。
  小南和韩姐也相继起来了,大家忙着洗漱,谁也没说话。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像一层无
形的阴云笼罩着每一个人,她们两个好像都在想心事,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也没有兴致,
不想说话。三个人收拾完毕,就锁了门去吃饭。

  吃早饭的时候老师走过来,问韩姐昨天休息得怎么样,住得是否习惯之类的问题。我
和小南悄悄看了韩姐一眼就低头吃饭,心里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出乎意料的是韩姐很平
静地笑笑说她休息得很好,住得也习惯,还说我和小南对她很周到,接下来就和老师交换
意见,问什么时候开始正式的绘图工作。老师内心的想法当然是希望她越早越好,因为挖
出的遗物都堆在库房的架子上,有很多,而且还在不停地出,绘图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不抓紧,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最后收尾时的进度。不过老师还是说,她这么远来就休息
几天再工作也来得及,不要太累。韩姐说休息就不用了,一会儿带我去库房,看一下从哪
些画起就行了,我不累。这么一来二去地说了几句,定下来她吃了饭就要开始工作了。
  我和小南默默看了看韩姐,心里都对她有了一些佩服。换个人,也许会和老师谈换房
间的问题或是最起码要多休息两天吧。她是从地方所请来的,工资给得也并不高(最起码
没有那些地方考古所挖大工地时给的工资高,科研教学单位是没有那么雄厚的发掘资金的
),并且她来之前我们就知道她画图的工夫很好,很多人都想请她画,但要和她们所的所
长关系好才有可能请得到,因为光是她们所的图就够她画的。这次来三峡,她也是硬挤出
来的时间,所以老师对她很是另眼相看。在这种情况下,换了别人有可能会据此讲讲条件
,至少也会渲染一下自己的辛苦不易,但她却什么也没说,刚一来就投入工作,根本不提
条件,让我们初次接触,就能感觉到她人品的优秀。
  此后的相处时间里,我和小南的确也越来越喜欢韩姐了,因为她真是一个极好的人:
善良、认真、踏实,还非常幽默――关于这个,我在后面的文章里会写到――和韩姐在一
起的这段日子里我们三个人亲如姐妹,这种温暖的情谊使得这个难忘的考古实习之旅也变
得更加值得回忆,并使我们结下了日后长久的友谊。
  谈完了上午的安排,韩姐匆匆吃完了饭,就打算回去看看库房里的遗物。我看她眼圈
有些发黑,明显有睡眠不足的痕迹,心里有些不忍,毕竟我知道她昨夜所遭受的惊吓。我
说:“韩姐,我看你上午睡一觉,下午再去库房吧,你昨晚没睡好,工作起来也不一定能
有精神。”她笑了一下,说:“没事,我不累。”对我和小南摆摆手,就先走了。
  我和小南也很快吃完了饭,打算去工地。分开的时候小南问我:“昨晚到底是怎么回
事?”我摇摇头,说:“现在没时间,也说不清楚,等有空再说吧。”小南只好点点头,
大家各自上工去了。
  探方里的民工们来得很早,不到点就开始干活了。我说:“咦,今天你们好积极呵,
是不是小李师傅给你们发奖金啦?”她们笑着说:“哪里来的奖金?早干完就早收工嘛。

  听她们一说,我心里有些沉。这个方眼看着就做到底了,这一点恐怕连民工们都心里
有数。一个空方,除了碎陶片就是生锈起泡的烂棺钉,我基本就没有什么收获(这只是当
时的想法,现在我不会以是否挖出东西来看待有没有收获这类问题了)。看着大家都或多
或少地从自己的探方里发现这样那样的遗迹、遗物,而我呢,连个最简单的墓都没挖到。
哪怕有点人骨资料也好,可是这个想法现在看起来都已经是个奢望了。我看着那个露出青
石块的探方壁,心里又一阵委屈难过,好不容易调节过来的心情重新变得沮丧起来,一下
子丧失了说话的兴致。
  小李师傅上来了,他看到民工们在干活,大声说:“你们今天倒挺自觉!”民工们嘻
嘻哈哈地和他打趣,我懒得听,也懒得参与,索性一个人坐得稍远些,朝着江面去看风景

  过了一会儿小李师傅走过来,说:“你今天也可以早收工,这个探方基本上要挖完了
,一会儿都清理干净,你把图画一下,就差不多了。反正没出东西,你比他们都省事。”
  我没看他,因为怕眼睛里有小刀子飞出去扎他。这个时候居然还来泼冷水,真是太过
分了!
  他看我连头都没回,也不说话,想必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这话对我的刺激,一时没话说
了。我们就这么呆在探方边的土堆上,我坐着,他在我身后站着,气氛一下子变得又沉闷
又尴尬,这是我们自认识以来还从没有过的局面。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离开了。
  果然让小李师傅说中了,在民工们的积极努力下,这个方不到中午就见底了。她们叫
我:“小妹,现在还做啥子?”
  我苦笑一下,说:“没啥子了,你们收工回家吧。”
    挖了这么久,第一个是空方,第二个即使不是,现在也还等同于空方。
    搞理论的说空方不空,我想他真是跳出来说话,说得豁达。第一次做田野,上手
就是两个大空方,看着别人都兴高采烈地出东西,我怎么能轻松愉快地对自己说:“没关
系,空方不空”?
    毕竟我当时还只是个没有经验,对田野实习充满了向往的学生而已。

    强忍着心里的沮丧,一个人来到挖空了的探方边,画图。
    事隔三年,回首当时,我仍然可以依稀看到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孤独地忙碌在探
方边上的样子,只是当时那种强烈的失败感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地面对了。成长只是一刹那
的事,成长往往只源于一件件也许在后来已被我们无数次忽略的小事,就在这细细的链条
中,我们逐渐串起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在再回首时才哑然失笑,那个时候,原来是那么认
真。
    就在不断的回首和笑悟中,我们获得了对于生活的经验,我们终于可以自命面对
一切波澜不惊,我们自认为自己成熟了。
    但是,我却仍旧怀念那个曾经充满感情认真面对一切的时候,只因为,已经很难
再有那样难以忘怀的体会。
    现在的回顾,更像是一种冷静的旁观,把当时的自己慢慢地解剖开来。每当这时
,会迷惑地想,那个我,和现在的我,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吧?

小李师傅从别的探方返回来,看到我正在拿着米格纸画图,就走过来问:“到底了?民工
都回去了?”
  我只点了点头表示回答,心里想,你都看见了还问什么,简直是在说废话。
  那个时候心里只是觉得有气,说不上具体的事情,反正看到听到什么都不顺眼,失去
耐心,没有宽容。
  他倒也不在意我的反应,蹲在旁边看我画图,还挑了若干处毛病。我咬着嘴唇,越来
越没耐性,最后终于站起来,说:“我要休息了,不画了。”
  他笑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就因为那个没挖的大墓嘛。”
  我转头看他,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挖出来东西又不归我。”
  他说:“别人都挖出东西,只有你没有,看到大墓又不让你挖,你肯定要生气。”
  真正领教了蒙古人的真实和直率,根本不给人什么转弯的余地。只说最实质的部分,
没有铺垫和修饰,哪怕是为了给你留点面子也好。
  我被他说中了要害,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明明是这样想的,可是被他这么毫不转
弯地说出来,仍然很不习惯。我们所熟悉的方式是把一切都藏起来只给你一点暗示,弦外
之音,绵里藏针,有点知识的人擅长做这样的工夫。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很难想象会有
这种谈话方式的存在。
  他却像个孩子一样很得意地笑起来,说:“我说对了,你就没话说了吧。”
  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说:“对,我就是不高兴,又怎么样!”受他影响,我干脆也
不掖着藏着,话一出口,才发现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感觉很爽呵。
  他说:“哪个考古的人能保证一铲下去就能挖出个大遗址?挖不到东西是经常的事。
我做了这么长时间,要是都像你,工地上没人干活,都回去生气了。”
  接着他又说:“这个地方,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好挖的。等有机会你到我们内蒙去,看
看我们挖的元墓,里面光是金子的耳环,就快有小手指那么粗。”
  我知道,元朝贵族尚厚葬,尤喜以金珠宝贝随葬,他说的情形,的确很多。上宋元考
古课的时候老师给我们看元代一些大墓的图片,里面真是金碧辉煌,让人叹为观止。连我
们这些对财富没太多概念的人,都看得眼前发花。大家都说,一生哪怕能挖出一个这么像
样的墓来,也不枉学考古一次。
  不是为了占有,只是为了发现的快乐。
  我被他说得有些理亏,气也没那么大了,可是嘴上还说:“我又不是财迷,不想挖什
么金子。”
  他笑眯眯地说:“主要是你没有挖到。”
  我气结,狠狠瞪他,眼里直喷火。
  他又笑笑,摸了摸头,很轻松地说:“没关系,以后你可以去我们那里挖。一定会挖
到。”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小李师傅、小南、韩姐和我坐到同一张桌上。韩姐和小李师傅看上去
非常熟悉,我们一问,才知道他们在单位里不仅是同一个办公室,而且办公桌都是面对面
。他们一见面就聊起来,用的方言让我和小南听得糊里糊涂,于是我们俩就聊自己的。
  我对小南说:“我的探方做完了,明天就回填。”
  她说:“那个大墓就真的放弃不挖了?”
  我说:“对,不挖了,统统填回去。”
  小南低下头默默吃了几口饭,没做声。看得出来,她也为此而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
,她咕哝道:“哼,看着吧,我们前脚一走,后脚就会有人去挖。”
  尽管上午小李师傅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听到这话从小南的口中再一次说出来,我
的心里还是钝钝地痛了一下,就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子砸到心上面。
  我说:“那也未必吧……”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一点点把握也没有。在这个盗墓成
风的地方,一个初露端倪的墓葬(尤其可能会是个大墓)就犹如海中受了伤的猎物,只要
散发出百分之0.01的血腥味道,就会让附近的鲨鱼闻风而动。
  但就像我在前面说的那样,我在心底深处拒绝相信这个可能。明知道这是个无力的回
避,但我还是无力地坚持。
  善解人意的小南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她挟了口菜吃着,一边说:“你下午要是没事,
去帮我好不好?我正在画图,我们可以一起做。”
  我想了想,说:“好吧,反正没事可做了,就去跟着你长长见识吧。”

  午饭吃罢,我和小南也没回寝室,就直接去了她那个探方。这是小南提议的,我没有
反对,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有话要单独和我说,但不想让韩姐听到。
  小南的探方里静静的,民工们都回去休息了,要两点钟才来上工。那个清理完毕的砖
室墓在阳光下沉默着,墓口里面藏着黑色的阴影,像沉思中的眼睛,似乎还在自顾自地沉
淀着遥远的回忆。只是回忆的物质内容都被清走了,那是一组陶俑、几个铜箭头和一个铜
弩机,一些铜五铢钱,还有一个黑陶的虎子。说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不知道虎子是什么东西
,那是古时候男用的溺器,很常见。根据出土物的特点,这个墓被定到三国时期,一个历
史上让我很感兴趣的时代。因为有关它的正史、野史和小说都让那些早已逝去的人物一下
子变得活生生的,从一排排断断续续的黑白历史影像中很鲜明地凸现出来,仿佛那一切和
今天之间的距离,不过只是一弹指间的轮转。
  然而对于时间本身来说,本就无所谓刹那与永恒,这条没有源头与结尾的河流无声地
流淌,我们的历史,对它来说,也许只是幻象。
  想得多了。叹口气,顺着探方里挖出的土阶梯一级级走下去,一直走到千年的土层中
,去面对那黑黑的、沉默的眼神。
  只是一个很简陋的砖室墓,砌墓的墓砖虽是完整的,上面还有整齐的菱形花纹,但墓
中的地面却是残断的砖石拼镶而成,流露出淡淡的寒酸。
  走进去,手指轻轻拂过墓墙,丝丝凉意沿着指尖沁入。莫名地忽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
的感觉,时空上虚幻的交叠,原来可以如此令人迷惑。那个曾经长眠于此的人,哪里会想
到,千载之后,会有陌生的人来到他的墓圹之中?而我呢,没有来此之前,又何曾会想到
我能够以活生生的身体,走进千年之前古人的长眠之地?
  何因何缘呵?是我追溯不清的因果。
  小南静静站在旁边,没说话。很了解的朋友了,她想必知道我正神游在怀古怅今的情
绪之中吧。更何况,也许她初次走进这个由她亲手发掘的墓中时,其心情的复杂,会更胜
我十倍。所以看到我的样子,她没有丝毫打扰。
  也许有人会觉得我在无病呻吟,不过是三国时代一个简陋的砖室墓而已,哪里就有这
么多的想法。我也自知自己不可救药的多愁善感,只是总也没法改变,本性难移。但正是
这些吸引着我越来越热爱考古这门专业。想想看,我们从历史文献中只看到平面的、主观
的、暧昧不明的、在流传过程中不可避免要错误百出的记载与表述,而我们从地下亲自动
手找到的,却是从前那些先人们生活过留下的活生生的证据。就像我手指正在触摸到的每
一块墓砖,虽然褪去了出窑的温度,却仍印着古时工匠们看不见的手迹。也许我的手指,
此时正划过他们湮没难寻的指纹,完成了一个跨越时空的接触。汉代的工匠们有时会在未
烧的砖坯上用手指写下:“做壁正独苦”、“为将奈何,吾真愁怀”或是“五内若伤,何
所感起”的句子,经火之后,这些字迹便无法磨灭地留在砖上,后来的人便凭籍着这些冰
冷坚硬的砖,触摸到了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工匠们真实而柔软的内心。当代工业社会大生
产线上的工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倾述的自由,他们等同于机器,日复一日重复着紧张机
械的劳动,甚至无暇让这样的感慨从心中萌发,便被扼杀掉了。我们手中的产品,不会承
载他们的情感,不会述说他们的内心,所有人性的东西均被省略,只剩下赤条条的价值,
商业价值,使用价值,唯独没有人的价值。
  是我的悲观吗?还是整个人类的悲哀?所有的得到均以付出作为交换代价,当我们充
分享受得到的欢乐之时,有没有认真地想过,我们,是以什么样的代价在做这种交换?
  不再深入地去想了吧,只怕会有人嘲笑或反对我的想法,那又何必。我并不认为古时
好过今时,并不认为发展有什么错误,只是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对身旁的世界发些微弱
的感慨,尽管我明白这于事无补。
  小南打断了我的沉思,说:“这个墓最迟这几天就要回填了,因为怕塌顶。你站在这
里面,怕不怕会突然塌顶把我们埋在里面?”
  我笑笑说:“古墓葬今人,也是逸事。老辈人说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真被埋在这
里面,还是造化呢。有几个人能有这么奇妙的死法?大概除了盗墓的,也就是考古的有这
个机会了。”
  小南也被说乐了,她说:“听你这么一说,倒省事了,我们不用再找地方,就在这里
来个永垂不朽吧。”
  我们都笑了,环顾墓内,我看到了小李师傅所说的东壁上那个盗洞。
  他说得真对,确是个盗洞,很巧妙地从侧面挖进来,大小正够一个成年人钻进来。
  这个洞的时间很久远了,老师说大概是落葬了没多久就被盗了的。盗墓的君子们真是
神通广大呵,从专业水准讲,他们比考古的人本事大多了。
  难怪最开始不少地方考古所的老师傅解放前就是做这一行的,他们的眼力和经验绝对
不是院校的培养所能达到的。

  还没到上工的时间,我和小南在探方里面的土阶上并肩而坐,享受着暖暖的太阳下静
默的时光。像这样没有民工吵闹聒噪的时候是很少的,周围的一切立刻变得凝固了一般,
只偶尔从远远的老乡家那边传来几声猪叫。
  又过了一会儿,小南终于打破了沉寂。她说:“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她找我来就是想说这件事。我没看她,只淡淡地说:“是韩姐做噩梦了吧。”
  小南说:“我想不会是这么简单吧?只是一个梦,她会反应那么强烈?我也做过噩梦
,可我从来也没被吓成那样子。”
  我侧过头看她,说:“人和人对恐惧的免疫力不一样,你本来也比较坚强,所以自制
力要好些。”
  她摇摇头,眼里掠过一丝担忧的神情,说:“只怕,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
  我笑了笑,说:“那你说点复杂的让我听听。”
  小南说:“到这里来的人,除了你,小雪、我、韩姐,都做过可怕的噩梦,你不觉得
这个不正常吗?再说,你也说过,这屋子不对劲。”
  我说:“屋子是不大好,但这段时间不是还比较太平吗?疑心生暗鬼,你想得多了,
只怕会更糟。噩梦代表不了什么,情绪紧张就会导致噩梦。韩姐这些天长途跋涉,紧张疲
劳都有了,再加上如果她是那种身体敏感程度较高、胆子比较小的人,像这样的情况很容
易出现。你最好不要这么疑神疑鬼,像你从前那样什么都不信,我看倒比现在好。”
  小南说:“有这么多奇怪的事发生,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解释不了的东西,又回避
不了,要我不想怎么可能?”
  我说:“想了又怎样?除了增加自己的过度紧张,还有什么作用?”
  小南没理我的话,自顾自陷入了沉思当中。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一拍手,说:“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我被她冷不防的举动吓了一跳,说:“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
  她说:“其实这几天我就在想这件事,但感觉上总是不确定。有时我不明白那是我记
错了呢,还是真有其事,所以一直也没说。昨晚我睡不着的时候又想到这件事,突然觉得
特别清楚,所以我想今天和你说说。”
  我说:“那你说吧,我听着。”
  她说:“有几次,我好像听到一种声音。”
  我心里一动,问:“什么声音?”
  她说:“好像是在叫我,说,小妹,过来,小妹,过来。要是我没记错,那应该是个
女人的声音。奇怪的是,听到这声音,我就觉得心里高兴,高兴得不得了,特别想去找她
,但是我又找不到她在哪里……”
  我突然一下想起了那天晚上,回寝室的路上,小南问我听没听到什么声音那件事。
  我问:“你怎么知道就是在叫你?说不定是哪个老乡在喊人,被你听到了。”
  小南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不是。绝对不是。”
  我说:“为什么?”
  她呆呆地怔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能感到,我好像觉得,那声音,是在我脑
子里面发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我的手。只一会儿的功夫,她的手居然变得冰凉。
  暖暖的阳光下,一丝寒意慢慢地透入了我的心中。
  本来早知道,发生的这些事,的确有些怪异。但听到小南这么说,我还是感到阴阴的
凉意。定了定神,我接着问她:“既然你说听到那声音在叫你,你答应了没有?”
  她迟疑了一下,说:“这个嘛,我记不起来了。好像是答应过?我没印象了。”
  “那么这种情况出现过几次,你能想起来吗?”
  她费力地想了好半天,摇摇头,说:“不知道,但肯定不止是一次吧?至少在我感觉
上,不止是一次。这个我真的想不起来,再想下去,我的脑子里好像就空了,什么都没有
了,连刚才对你说的那些事我都没把握说它是不是真的有过了。越想,越空白。”
  她用手指用力揉着眉心,很头痛的样子。
  我马上阻止她说:“好了,不要想了。既然你不确定,它就未必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是佛经上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想多了只能增加苦恼,不如
放手。但是你一定要记着,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不要回答,只当没听见,告诉自己,
这是幻觉,马上醒过来。记住没有?”
  她似听非听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问我:“如果我答应了,会怎么样?”
  我说:“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都说听到没来由的这种声音叫你,最好不要答应。话
又说回来,这也许只是你某个梦境留下的痕迹,让你觉得似乎有过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昨
晚看到韩姐这件事,你感到紧张,就把这个也联系进来了?”
  她说:“我是觉得紧张。昨晚我再回去躺下的时候就没怎么睡着,把从前的事都想了
一遍,包括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害怕。我也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敏感,本来我不是这样的
人。”
  我说:“韩姐的身体一定比较弱,所以她的感觉要比我们更强一些,反应也就比较大
。屋子虽然有些问题,但只要我们不理它,就算真有什么,也会自消自灭。见怪不怪,其
怪自败嘛。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让韩姐的紧张情绪缓解开,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们要是先乱
了,只怕她会更紧张。她虽然没说,我看得出来她心里很害怕,只是和我们不熟,不好意
思表现出来。我觉得她人不错,我们两个尽量对她好些,让她把心放宽,也许就什么事都
没了。”
  小南点点头,说:“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不错,我会对她多照顾的。大家都出门在外
,本来就得互相照应着。但是,我只害怕这样的事会不会再发生?对了,还有,后来你为
什么要和她换床?那是什么意思?”
  我说:“以前我听说过,长期没人住过的床,尤其是带行李的那种,容易招来一些不
好的东西附在上面。身体稍弱的人睡在那里,就会被影响。我看她做噩梦,就想到这个,
反正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拿这个试一下嘛。说不定换过来,她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小南说:“那我们来之前,这些床不都是空着的?难道只有我们几个做噩梦?”
  我说:“这个你要我解释,我可说不清楚。只是人的阳气有强有弱,所以受干扰的程
度不同吧。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个大坟岗,你看,墓叠着墓,阴气盛很正常嘛。反正我信这
个,但我不怕这个。它有阴气,我们有阳气,相比之下,它该怕我们才对。退一步说,做
考古本来就免不了和墓葬、遗址打交道,想那么多还不如不想。我就不信,就凭我们三个
人的阳气,怎么就不能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吓跑?”
  小南想了一下,说:“嗯,你说的有道理。从现在开始,不想它了!每天想这些,还
干什么考古。忌讳多了都是拿来捆自己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笑说:“这话说得好。今晚回去我们也写道符,上书:‘考古人员
在此,百无禁忌’,贴到门上,吓跑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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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
………………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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