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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故事二十三:脆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May 18 23:33:00 2009), 站内

  将近黄昏,我提着从超市买来的东西,从603路车下来,沿着马路朝前走。
  再朝前走几百米,就是我刚搬进去的画苑小区。我放慢脚步,左右两腿一步一挪,低着
头数人行道上的地板砖。我的影子拖在前边,每一步都踩在影子上。我的速度慢得有些离谱
,这从路边人们诧异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们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经过,有些好奇心特别强
烈而又不知道掩饰情绪的人,瞪大眼睛看着我,几个刚放学的女孩聚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
这些女孩的留海都盖过了眼睛,宽大的校服上顶着一张雪白的脸,让我想起日本鬼片里的主
角。
  经过小区门口的理发店时,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前倾的身体,一手提着一大袋东西,
要死不活地朝前挪动。不怪别人觉得奇怪,连我自己看了这副样子,也觉得很不正常。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区门口。我站在大门前,那门上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阻止我
进去。我站了很久,从我身边的经过的人都回头看我,保安从狭小的玻璃房里走出来几次,
似乎想问我什么,又回去了。
  站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自己不能进去,于是又转身,沿着来路走去。
  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两只手已经被沉重的塑料袋坠得失去了知觉,人们的目光停留在
我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沉重地来回行走,从车站到小区门口的路边或许被我碾平了不少

  又一次往小区走去时,我忽然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仰头一
看,正看到我家的窗口。它本来拉着窗帘,关得紧紧的,现在完全敞开了,沈湘的上半身出
现在窗口,穿着绿睡衣,头发披在脸的两边,露出一张很窄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加快脚步朝前走,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把两只塑料袋集中到一只手上,朝沈湘挥了挥
手。沈湘一言不发,随着我的行走,她的身体也在转动,像风向标一样,始终把一张狭窄惨
白的脸朝着我。
  暮色已经很浓,衬得沈湘的脸更白。别处的窗口早已亮起了灯,只有我家的窗口,依然
浸泡在黑暗中。想到我即将进入家门,便觉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然而我无力逃脱,就像有
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窒息,但我很顺从。
  进了小区的门,走出沈湘的视线,身上磨盘压顶的感觉消失了。我略微放松了一下,把
脚步放慢,低着头,拖拉着往前走。
  走到花坛边,我忽然觉得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便放下塑料袋,自己坐在石椅上,从
口袋里掏出烟猛抽起来。烟头忽明忽暗地燃烧着,陆续有人从外边走进小区,有人在大声呵
斥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听着这声音,我产生了强烈的嫉妒。
  那种磨盘压顶的感觉又来了,我慢慢抬起头,在厨房的窗口,一张脸浮现在黑暗中,看
不清容颜,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和黑暗融为一体了,不过我知道那是沈湘。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坐在一棵柳树下,浓密的枝条垂在我的头上和身上,遮住了我的大半个身子,不妙的
是我在抽烟,烟头在黑暗中是个醒目的红点。我匆匆掐灭烟头,提起地上的塑料袋——塑料
袋是白色的,这又是一个醒目之处,何况沈湘会计算时间,她一定能算出我进入小区后曾经
在这下面逗留了很长时间。
  我又打了个寒颤。
  客厅里没有开灯,我小心地把灯打开,没有看到沈湘。走进厨房,她仍旧站在窗口前,
背朝着我,一头漆黑的头发直得仿佛做过离子烫。绿色的睡裤有些短,露出她白色的脚踝。
  我深深吸了口气,酝酿了一会情绪,飞快地走到她跟前,举起手里的塑料袋,轻快地说
:“看我买了什么?”
  她没有任何反应,两边的脸颊被头发遮住,只露出中间狭窄的一条,仍旧凝视着楼下的
什么地方。
  我硬着头皮,继续欢快地道:“过来看看。”我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餐桌边。她没有
抵抗,直接跟过来,木然站着。我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看,蒙牛的大颗粒
酸奶,特意买给你的——芒果,你不是喜欢吃芒果吗?我买了很多…...”我絮絮叨叨,一
刻不停地说着——说这些是安全的,不会出现意外,我被紧锁的喉舌得到了充分的释放,我
尽量让它们恢复弹性——不仅如此,我也害怕停顿下来会陷入可怕的沉默。
  “唉…...”沈湘毫无预兆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背后一凉,似乎有种软弱无力的东西
正顺着脊柱爬上来。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往外掏东西,正打算再次喋喋不休
,沈湘按住了我的手。
  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乌黑的眼珠凝视着我,我却盯着她白眼球上的一丝血丝。她凝视了我许久,我眼睛一
霎不霎盯着她的眼珠,不敢看她的脸。
  “下班后为什么不马上回来?”她幽幽地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湘说话变成了这种幽灵般的腔调,特别轻,似乎不是从实体中
发出的声音。
  “哪里,我不是去超市买东西了么?”我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下班的时候,我在窗口等你,我看见你提着东西走到小区门口又转身走回去,你来来
回回走了有十几趟,后来我忍不住了才走到窗口露出脸来。”她说。她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
,仿佛不带感情,听得我一阵难受。我不由有些恨她——明知道这么问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她为何非问不可呢?即使不是为了我,为了她自己,她也该聪明地缄默才是。她应该知道我
已经尽力了,我也只是普通人,我也会偶尔需要释放自己的情绪——这些话在我心里翻腾着
,我吞了口唾沫把它们咽下去,笑了笑,轻声道:“哦,我只是在想事情,你知道的,我想
事情就喜欢来回走动。”
  “是在想我吗?”她问。
  “不是!”我飞快地回答。
  咔嚓。一声不易察觉的响声在屋子里响起,就像什么地方磕破了一个鸡蛋。我心惊肉跳
地看着她——她的下巴上出现了一道一寸来长的血丝。
  仍旧是如此,不管我多么努力,还是避免不了这个。我绝望地看着她——你究竟需要什
么样的答案呢?昨天,也是同样的事情,她问了同样的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是”,她的
脸上出现了血丝——今天我作了相反的回答,仍旧如此,无论我怎么回答,其结果都是一样
的。
  “又一条。”她说。
  “我究竟该说什么,才不会出现这个?”我忍不住问。
  咔嚓。
  这次是鼻子,一道细细的血丝出现了。
  “又一条。”她哀怨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流下眼泪。她把流着泪的眼睛凑到我面前,
盯着我,眼睛里拿道血丝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慢慢抬起手,我恐惧地看着她——我知道接
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不能离开,只能停留在原地,任由她两只手掌插入两鬓,把漆黑
的头发挑起,仿佛帐钩挑起蚊帐,她两侧的脸颊露出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
  咔嚓。
  她额头正中央又出现了一条血丝。
  我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听凭她拿起我的手,在她的脸上游走。我的手指能感觉到她
细腻的肌肤,但更多的是伤痕——累累伤痕重叠在她雪白的脸上,就像有人曾经用小刀在她
脸上割上无数细小的纹路。两颊的伤痕最多,面部中央也有,但不那么明显。不管怎样,这
样一张脸看上去很吓人,而她始终凝视着我,我甚至不敢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数数,多少道了,一大半都是为了你。”她幽怨地道。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苦笑道。
  她难得地展开一丝微笑,把头贴在我胸口。我抱着她站了很久,手和腿脚都发酸了,也
不敢动弹。直到她主动直起身来,笑着说:“我饿了。”
  “我去做饭。”我松了口气,提起东西走进厨房。
  沈湘没有跟来,她不喜欢进厨房,这里是我唯一可以喘息的空间。我一边切菜,一边忍
不住想:我的生活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不能说任何伤害沈湘的话,否则她脸上就会出现血痕——那并不是普通的伤痕,凑近
了看,可以看出,那是一道细小的裂痕,皮肤朝两边翻开,露出里边鲜红的肉来。并没有鲜
血流下,但因为里头裸露的红色翻了出来,看起来就像是血痕。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之前,沈湘还很正常。现在她看起来像个幽灵,在这之前,她活泼
开朗,一点异常的感觉也没有。
  情况是从她换工作开始的。毕业后好几年,沈湘一直在广告公司打工,我们结婚后,打
算要个孩子,而广告公司持续的熬夜加班无法适应这项计划,于是沈湘报考了公务员。半年
后她被录取为市政府的办事员。
  上班的第一天早晨,沈湘很兴奋,但到了下午,当我下班回来,发现她正无精打采地坐
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看样子情绪不高啊?”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表情很郁闷,低头沉思了一会,转头望着我:“石头,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口没遮
拦的人?”
  “当然不是,怎么了?”
  她抿了抿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真的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可是张大姐生我的气了,他们都说我得罪张大姐了。”
  “你说什么了?”我紧张地问。张大姐是他们宣传科的科长,在机关部门,得罪了领导
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沈湘泪汪汪的,“我问别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反正我只知道我
得罪她啦!”
  那天我们没有做晚饭,两人都没有心情,这种情况让我们很紧张,我们一人抓了个馒头
,打开一盒鲜奶,边吃边分析张大姐到底因为什么生她的气。沈湘翻来覆去地回忆白天说过
的每一句话,我把那些话都列在纸上,左分析右分析,提出各种可能,直到深夜,依旧没有
找到答案。
  第二天,沈湘上班前有些发怵,我使劲鼓励她,她才忧心忡忡地出门了。
  下班回来,沈湘又是一泡眼泪。她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写着什么,面前的茶几上散乱地
放着十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我注意到她没有换上拖鞋和室内服装,看她头发散乱的样子,便
知道又出问题了。
  “又怎么了?”我问。
  她用手指指桌上那些纸,不说话,仍旧低头狂写。
  我随手抄起几张纸一扫,上头写的是些对话,是沈湘和不同的人的对话纪录。我一看就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和昨天一样,沈湘肯定又不小心得罪人了,她正在回忆和每个人说的
每一句话,以便分析这其中的原因。看她奋笔疾书的样子,一股寒意从心中升起,我按住她
的笔说:“别写了。”
  “不行,”她带着哭腔说,“我就是要看看,就是要看看,怎么才两天功夫,我就把所
有的人都得罪了?”
  这个说法让我暗暗心惊。沈湘的感觉我很理解,她对这份工作十分重视,在如今动荡不
安的就业环境下,像沈湘这样的本科生太多了,她的才华和背景都殊无可道之处,连一般女
孩都有的野心和欲望也不充足,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平凡地过下去。公务员的工作很稳定,
待遇也高,让她有了久违的安全感。但刚上班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这确实不是好现象
。我拿起那些纪录仔细看起来,看了一阵,我再次让沈湘停下来。
  “这个苏岩是什么人?”我指着一张纸问。
  “我们办公室管电脑的。”她头也不抬地说。
  “你和他说话很少。”
  “对,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网聊,不喜欢说话。”
  “别写了,”我再次按住她的手,“我们就从这个苏岩的对话来分析一下,他的话少,
只有5、6行,容易分析。”
  沈湘的目光一亮,难得地露出了笑脸:“真的,我怎么没想到?”她立刻活泼起来,拉
我坐在她身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沈湘和苏岩一共只说过三句话。沈湘早晨进办公室,对苏岩说:“早。”苏岩头也没抬
望着电脑说:“早。”当时办公室其他人还没来,沈湘又说:“这么早就上网啊?”苏岩望
了她一眼说:“嗯。”过了一会,人都来了,有人问谁最早来,沈湘说:“苏岩最早来。”
苏岩没作声。到下午,大部分人,沈湘发现自己得罪了不少人,努力想挽回局势,主动给大
家擦办公桌,擦到苏岩的桌前时,她讨好地说:“苏岩,你的办公桌真干净!”苏岩起身就
走。
  就是这么几句话,我们分析了半天,沈湘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任何话,我也觉得她没有说
错什么。但是,从苏岩的角度考虑,加上是在市政府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我认为沈湘的
那句“这么早就上网啊”就是罪魁祸首。
  “为什么?”沈湘不解地问。
  “首先是从反应来看,你跟他说早上好的时候,他也回了一句问好,显然这句‘早’并
没有得罪他。而当你说‘这么早就上网啊’的时候,他看了你一眼,这一眼很可能有别的含
义,至于那句‘你的办公桌真干净’,这完全是夸奖的话,他不存在生气的可能,所以,只
有第二句话才有可能让他生气。”我说,“至于这话为什么会让他生气,我猜可能他误以为
你的潜台词是在指责他成天上网耽误工作,虽然你们那单位清闲,大家都没什么事忙,但这
话不能公开说,你说是不是?”
  沈湘连连点头:“肯定是这样!”
  我觉得有点饿了,可是沈湘很兴奋,顾不上吃东西,又让我分析其他人的话。
  那晚我们都没有吃饭,在疯狂的分析中沈湘学会了抽烟,一直到凌晨四点,才体力不支
睡了一会。早晨出门时,她眼睛里还带着血丝,神情却很兴奋,她说她一定会改变这种局面

  但实际情况是,她再次兵败而归。
  我已经习惯了沈湘在下班后蓬头垢面地疯狂书写对话纪录,然后帮她逐一分析。她乐此
不疲,但我却很快就厌倦了。这是一项会让人发疯的工作,我们陷入对话的泥沼中,在那些
再正常不过的话语里寻找别人生气的蛛丝马迹,却又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有时候我想告
诉沈湘这种做法徒劳无益,但看到她的眼泪,我又把话忍住了。生存不易,沈湘也是没有办
法。
  我后来经常想,沈湘最终变成如此模样,和我的纵容也脱不了关系。
  沈湘和同事们之间的对话,在我看来其实毫无可疑之处,只有精神病人才会对这些话生
气,可是她的同事们偏偏都生气了,这让我感到无法理解。倘若仅仅是如此,那倒也罢了,
可怕的是,在这种无限的分析和猜测中,沈湘也在一步一步的改变。她变得敏感而多疑,有
时候,我无心的一句话,就会让她想到很多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并且列在纸上进行分析

  第一次发现沈湘的这个毛病,是在沈湘又一次让我帮她分析那些对话时。我发现其中一
张纸上写的是我和沈湘的对话,不由惊讶万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和你的对话也
记下来?我没有生你的气啊!”
  “是吗?”沈湘狐疑地看着我,“可是我觉得你生气了。”
  “我没有。”我哭笑不得。
  “如果你没有生气,你为什么说你累了?”
  “我是真累了。”
  “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我以前没有觉得累。”
  “以前没有累,为什么现在累了?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怎么会?是最近工作压力大,再加上睡得晚。”
  “啊?你终于说了,是因为睡得晚!是我害你睡得晚,是不是?”沈湘的话一步紧似一
步,我眼冒金星,头疼欲裂,按着额头说:“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质问道。
  “我就是累,仅此而已,你别想多了。”我疲倦地说。
  “我想多了?你的意思是所有这些都是我想多了?可是他们确实都在生我的气,怎么能
说是我想多了?”沈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我没有那么说。”我筋疲力尽。
  “你没有那么说?那么还是我自己在瞎想喽?”
  ……
  这样鸡蛋里挑骨头的争吵一日盛于一日,沈湘后来也不分析她和同事们的对话了,转而
抠住我话里每一个漏洞进行攻击,大部分时候是她自己无中生有的臆想。这种毫无意义的争
吵让我感到厌烦,我们经常吵架,甚至提到了离婚。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还会这么继续吵下去,直到分手。
  那天下班后,我在厨房里做饭,沈湘在看电视。饭菜摆上了桌子,沈湘走过来问:“今
天做的什么菜?”
  “就这些,你自己看。”因为连日吵架,我没有心思哄她。
  这句话的语气如此冷淡,沈湘显然感觉到了。平时就算是我的话没有任何问题她也能挑
出毛病,何况此时真有问题。她眉头一耸,看来是要像往常一样开战,就在此时,我们都听
到了“咔嚓”一声轻响,仿佛什么地方磕破了一个鸡蛋。
  沈湘的左脸出现了一条血痕。
  “你脸上怎么回事?”我连忙凑近去看。
  “别碰我!”沈湘摸了摸左脸,还在生气。
  “不碰就不碰。”我把手缩了回来。
  咔嚓。
  又是一声轻响,她的耳朵旁边又出现了一道血痕。
  这下我觉得奇怪了:“沈湘别闹了,真的,你看看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我哪里闹了?”沈湘恼怒地说。与此同时,又是咔嚓一声,又一道血
痕出现在她脸上。
  我开始感到惊慌,不顾她的反对,把她拖到镜子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也慌张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真菌感染?”我慌乱地说。
  “那我们去医院。”沈湘手忙脚乱就要朝外走,我一把拉住她:“医院的专家门诊现在
不开,你去也只能看急诊。”
  “难道就这么呆着?”她问
  “我不知道,再等等看?”我试探着问。
  咔嚓,又一道。沈湘愤怒地捂着脸看着我:“再等等?你是不是不关心我啊?”
  毫无意义的争吵又展开了,我每说一句话,就能听到咔嚓一声,沈湘的脸上就会出现一
道血痕。后来我终于发现这个,连忙闭上了嘴,任由她怎么骂也不开口,血痕总算是不再出
现了。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十分怪异,这显然不是正常的事。等沈湘睡着了以后,我试探着对她
小声说话,但并没有看到血痕出现。
  也许,今天的事只是巧合?
  我疑惑地睡着了,沈湘就睡在我身边,脸上是几十条血痕。这些血痕覆盖了她小半边面
颊,让她惊恐欲绝,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了,我给她吃了两片安眠药她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沈湘没有去上班。如此多的伤痕在脸上,她没法出门。跟单位请了假,我陪她
去医院看了看,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随便开了点消炎的药,我们就回来了。一路上我
尽量不说话,偶尔说上一两句,也会提心吊胆地看着沈湘的脸。让我不解的是,在我说完话
之后,有时候她脸上也并不会出现血痕。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三天,沈湘脸上的伤痕在持续增多,她近乎绝望,经常一个人呆呆地
坐着,眼睛望着墙。我们本以为如此细小的伤痕很快就会自行愈合,但它们似乎从来不愈合
,旧的伤痕永远像新伤痕一样鲜红。后来,我壮着胆子跟沈湘提议用放大镜看看这些伤痕,
沈湘凝视了我半天,才慢慢点头。
  在放大镜下,这些伤痕被放大了数十倍,这样它们看起来就不像伤痕了,而像一条条的
裂缝,露出里头鲜红的肉来。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沈湘,她的目光更加黯淡。
  伤痕——或者该说是裂缝——裂缝不断出现在沈湘脸上,她的脸仿佛随时会碎裂。这种
情况让我们都陷入了恐惧和绝望之中,我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仍旧未停止争吵。无论我说什么,总是能让沈湘怀疑到其他地方
。因为她的病,大部分时间我都保持沉默,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反击,而每当我反击时,我
就会看到那些裂缝一条接一条出现在沈湘脸上,咔嚓咔嚓之声不绝于耳。
  我终于明白,原来是那些让沈湘感到刺耳的话令她的脸上产生了这种裂缝。这个发现让
我不寒而栗,我犹豫了很久才把这个发现告诉沈湘,她蓦然瞪大眼睛:“原来是你在害我!
”我感到气愤——她怎么能这么说呢?但我不敢反驳——一反驳,她必然会生气,而只要我
的话让她生气,她的脸上就会出现裂缝。
  于是我只好小心奉承讨好沈湘。在我的小心讨好下,沈湘脸上的裂缝增加速度明显减慢
了。但原有的裂缝仍未消除,她没法再去上班,很快就被单位开除了。她一个人坐在家里也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她日渐地改变,终于变成一个怨灵般的女人。她始终温柔地对我
说话,当我的话伤害到她时,她便露出极度哀怨的表情,向我展示她的伤口。
  我正在回想这一切时,身后传来一团幽冷的气息,沈湘幽幽地问:“在想什么呢?”我
这才发现,开着的水龙头一直在流淌,水已经从洗菜的池子里溢了出来,流到了地上。我连
忙关了水龙头,拿拖把拖地。
  “没有想什么。”我对沈湘说。
  咔嚓。
  这声音让我心惊胆战,我浑身抖了抖,只听沈湘幽怨地说:“你明明在想事,为什么不
承认?”
  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是错,怎么回答,裂缝都会出现。
  嗯,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小心翼翼地斟酌每一句话,沈湘要如何便如何,我从来
不反驳她,也从来不敢对她高声。我习惯了像女人一样细声细气地说话,也习惯了长时间地
沉默。是的是的,只要这个女人的身体上不再出现裂缝,所有这些我都可以习惯。
  咔嚓咔嚓咔嚓。
  可是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反而是越来越快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已经如此小心
,裂缝出现的频率却越来越高。这声音让我心惊胆战,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每天出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而回家,总是如此艰难。
  我为什么不离婚呢?
  我想离婚,真的,很想,特别想,可是我不敢说——我不敢想象,当我说出“离婚”这
两个字时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她会真的裂成两半?
  时间就这么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地缓慢流淌。每一天
都是煎熬,我不明白这样生存的意义何在。我害怕沈湘,她就像是日本鬼片里那种幽怨的女
鬼,死死缠住我,我总有一天要被她缠死!
  可是,即使是如此厌恶和害怕,我却仍旧不能拒绝她求欢的要求。当她抱住我发出呢喃
时,我只能强打精神作出回应——裂缝现在已经扩展到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她遍体都是细
小的缝隙,一道道的鲜红交织成一张网,网住她的雪白。我对这样的身体毫无欲望,而我的
冷淡反应又让更多的裂缝出现。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我想我真的还不如死了好。
  其实我是个很善良的人,真的,我发誓我是个善良的人。可是善良是那么一种脆弱的东
西,它经不起如此长时间的扭曲和挤压——实际上沈湘本来也是个很善良的人,不是吗?说
到底,我们都是受害者。但我再也没法忍受了,这种变态的生活,这种像走钢丝般小心的对
话,让我的神经高度紧张,我越来越强烈地渴求死亡。
  假如我和沈湘一样不出门,就这么呆着,那么我也许早就死了。但我还有一份不错的工
作,在单位里有很多朋友,每天,我都能看到生活向我展开繁华的面貌。离开家门,我就开
始眷恋生活中的一切,而一走进家门,我就觉得走进了坟墓,我与鬼同屋。
  生存还是死亡?我无时无刻地想着这个问题,家和外面的世界,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召唤
着我。我这么年轻,这么强壮,最终,我仍旧是想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不是这样被柔软灰尘埋没和窒息的日子,不是用我余
下的美好生命和一个女鬼陪葬。
  那么,沈湘就必须死!
  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时,我打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我觉得自己如此很狠毒,简直不
是人。可是就在此时,沈湘幽灵般走进来,哀怨地问我为何要扇自己耳光。我说不出理由,
她步步紧逼,身上咔嚓之声不断。
  这让我下了决心。
  我再次发誓我是个善良的人,今后我也会继续做一个善良的人,但我,但我必须杀了沈
湘!
  杀死沈湘是最简单的事情,除了勇气,我不需要做更多准备。
  我用了一个星期来努力对沈湘好,不过这丝毫不见她有什么反应——实际上我对她已经
不可能更好了,再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极尽温柔和忍让之能事,而她始终觉得我在伤害她
,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她依旧觉得我在伤害她,她身体的缝隙密密麻麻,红得耀眼。
  一个星期以来,我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我希望突然出现奇迹,但奇迹没有发生。一
个星期后,我的心跳忽然恢复了平静,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冷静得像个职业杀手

  和往常一样,屋子里没有开灯,沈湘鲜红的脸在黑暗中模糊一片。我把灯打开,她穿着
绿睡衣,站在客厅里望着我。
  “你回来了?”她不知道将发生的事,仍旧和往常一样幽怨地问。
  “你知不知道你很像鬼?”我舔了舔嘴唇说。
  咔——嚓!
  这声响格外剧烈,我看到沈湘露出震惊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这么对她说过话,这么久
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我温柔,我看到这句话产生的巨大冲击——她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前所未
有的大裂缝,大概有一支圆珠笔那么粗那么长的裂缝,咔嚓一下就出现了,就像脸上被人猛
然劈了一刀。
  我有些心悸,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想终止我的计划。但,看到她脸上的裂缝,我又下定
了决心——我不可能和这样一道裂缝同床共枕,那样真是生不如死!
  “你看看镜子,你知道你多有多丑么?”我继续恶毒地说。
  咔嚓。
  她敞开睡衣,从肩膀到腹部,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她身体上。她在剧痛中凄惨地嚎叫
起来。
  “我早就讨厌你了。”我飞快地、不停嘴地朝下说,“你自寻烦恼,这一切都是你自己
造成的。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对你这么好,你没有半点感激,反而处处刁难,我欠你的吗
?你有什么了不起吗?你……”我头脑兴奋而空白,各种毒药般的语言迅速从嘴里飞出。
  裂缝,一道又一道裂缝出现在她身体上。纵横交错,她的手臂摇摇欲坠,终于掉了下来
,她的耳朵掉了,接着是大腿……凄厉的惨嗥掩盖了咔嚓之声,掉下来的躯体仍旧在产生新
的裂缝,她的脸终于在五道裂缝的综合作用下分崩离析,我看到她最后露出的表情仍旧是哀
怨——没有恨,只有哀怨——她碎裂成无数的碎片,我满头大汗,心跳如鼓,仍旧在骂——
碎片又碎成更小的碎片,继续碎,继续,直到完全消失,再也没有动静。
  安静了。
  彻底的安静,再也没有咔嚓声,再也没有幽怨和哀愁,地上一堆灰尘样的东西,就是我
曾经的妻子。我拿扫帚把它们扫作一堆,扔进垃圾袋里。
  我提着垃圾袋出门——天空是黑色的,霓虹灯四处绽放光彩,人们语声喧哗——生活真
美好,我把垃圾朝前一抛,大声说了句什么。
  真美好,就像脱去了一件紧身衣。
  我的兴奋之情持续到早晨,一直到上班,到公司,我始终精神焕发。
  公司同事小李说:“石头,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我的情绪忽然就沉到了谷底。
  他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我的情绪这么明显?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死死地盯着小李,他脸色变了,有些紧张地后退:“石头,你别这么看着我。”他转
身跑了出去。
  叫我别这么看着他?为什么?他讨厌我吗?
  咔嚓。
  这熟悉的声音让我全身一阵,我跑到洗手间,镜子里映出我惨白的脸,下巴上,一道细
小鲜红的裂缝,像血痕般出现在那里。

  (完)

--
 我只想,               生活    简单                 我只想,
                            就是
 做我喜欢的,                                    做我喜欢的,
                            这么
 然后喜欢我所做的。     简单    生活       然后喜欢我所做的。


※ 修改:·Neode 于 May 18 23:33:32 修改本文·[FROM: 119.123.53.174]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19.123.53.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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