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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delic (einsamer Kaffee ~), 信区: Marvel
标  题: 【聊斋】狐药(二)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un Apr 10 16:39:39 2005) , 站内信件


  父亲对我的出生欣喜异常,与母亲成亲后他不再热心科举,每日从药店回来后便亲自教
我诗书。我极聪明,有过目不忘之才。父亲常向外人道:“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必光我门楣
。”
  然而我最爱呆在药房之中。人极矮小,淹没在药柜长长的阴影里。抽屉式的药柜中,盛
满奇妙的植物尸体,弥散着一种既清爽又略闷气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立在药柜前,抬
头望见一层层的屉格,仿佛一级级的台阶,可以带我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母亲的指点下,我认识了许多药草。每当我得意地说出一种药草的特征和药性之后,
父亲会高兴地将我抱在怀中,而母亲,则只是在一旁淡淡而笑。
  母亲并不如父亲喜欢我。这是我从懂事以来,就已认识进而坚信的,所以我才更加急切
地想要引起母亲的注意。有时候她坐在院子的枇杷树下,我就假装嬉闹着从她面前来回跑过
,她往往会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眼睛继续望向了遥远的天边。
  “娘在看什么?天上什么也没有啊。”有一次,我偷偷地问父亲。
  “你娘是仙女下凡,她在思念家乡呢。”父亲和蔼地回答,却掩不住眼中一缕黯淡。“
这是秘密,青芜不要告诉任何人。”最后父亲这样叮嘱我,我便重重地点头。
  或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知道我和邻居家亲戚家的孩子们是不同的。这个念头让小小的
我既骄傲又紧张。

  母亲自有了我后再也没有生育,我可以看出父亲为求一个儿子的急切和焦躁。开始有人
劝父亲另娶,父亲虽然回绝掉,但却多了几分唉声叹气。这种焦躁与日俱增,父亲开始学会
了喝酒,然后眼睛红红地望着药房里母亲彻夜忙碌的身影。
  于是谣言再度于沉寂中泛起。有的说父亲当年并未去考功名,是被母亲迷惑而耽搁了时
日;有的说父亲不敢纳妾是惧内,因为药店的生意几乎全由母亲维持,父亲不敢断了自己的
衣食来源。
  这种传言既能被我听到,父亲一定更有耳闻。一次他正教我习字,忽然掷笔怒道:“别
学了,女孩子读书又有什么用?”说完转身就走。我抬头,看见他鬓边几丝华发。
  只有母亲浑若无事,仿佛天底下永远是一片安详。她依然美丽如父亲初识之时,岁月似
乎不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这种天地之殊遇自然在小镇上引起诸多的嫉羡与议论。连我
也曾经询问过她保持容颜的秘方,她却笑着说:“你还小呢,以后自然会知道。”我便没有
再问下去,以后后悔却已不及。
  然而谣言终究是盛了起来,如同初春日子里从北边刮来的风沙,怎样也挡不住。
  “爷爷说你娘是狐狸精哩。”一次我走到一群小孩子面前,他们一哄而散。“你也是妖
精,打死你!”小石块扑面飞来,我吓得跑回了家。迎面正撞见镇上的夏媒婆,乐滋滋地往
袖里塞着一锭银子——后面是父亲赔笑的脸。
  父亲撞上了我的眼光,我第一次从人的眼睛里读出了尴尬。
  我的脸红了,飞也似要往后院跑,却被父亲一把抓住:“不许告诉你娘。爹要给你添个
弟弟。”
  我不觉得需要一个弟弟,我只喜欢静静呆在药房里,观察母亲的侧影。后来我跑进药房
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坐在一堆新采来的药材中间,青翠碧绿衬出她恍如仙子。她的手里拈着
一粒光华灿烂的珠子,皱眉沉思,成了一尊不动的雕像。
  我叫了一声“娘”,她的眼光便转过来,见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便收回去,
  继续凝视那珠子。我满腔的话语和委屈都化作了眼泪流下脸颊。原来在她的眼里,只有
药草,从来没有父亲,也没有我。
  在父亲继续私下准备迎娶新妇的时候,母亲失踪了。她在一次日常出门采药之后就再也
没有回来。我和父亲坐在门槛上等了足足一天,我便支持不住睡在了父亲的怀中。当我第二
天早上从房间里醒来的时候,发现父亲仍旧坐在门槛上,他的头发已经凝上了露水。
  “爹,我们出去找娘吧。”我扯着呆若木鸡的父亲的衣袖,大声地提醒他。
  “不用去了。你娘,回天上了。”父亲痴痴地看着天空,“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
没有料到来得如此之快。”
  我也抬头望天,只看见一群麻雀从树梢间飞过。于是我便设想母亲也如同一只鸟儿,扑
腾着翅膀一去不回。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哪怕她
衣着简朴,辛勤劳作,她也永远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用宽容和怜悯的眼光俯视着周围的一
切,却置身于一切凡俗之外。
  母亲的失踪并未影响父亲的婚礼,在族长的主持下,他娶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姿色
平庸,却人称有“宜男之相”。
  后母的到来并没有使父亲兴奋起来,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常常见他独自呆在药房里
,昏暗的光线映得他像一张剪纸。他的房内瓶中插着一株夜牵牛,是母亲失踪之前留下的最
后痕迹。父亲曾在酒醉后对我说只要这株药草在,母亲就有回来的希望。
  我相信了,殷勤地为它换水,忧心地注视它绿色的消退,不可挽留的消退。终于有一天
,父亲失望地将完全萎蔫的夜牵牛从瓶内抽出,如同抽出了他躯体里最后的生命,然后埋在
庭前的泥土中。
  我在后母的叫骂声中看见了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我原谅了父亲,因为以前他也不知道
自己对母亲的眷恋有那么深。我开始怨恨起母亲来,她不要我们,她从来没有接受过甚至领
会过我们对她的爱。
  后母对我并不好,大概源于父亲对她的冷淡,她背着父亲骂我是“小狐狸精”。这时关
于母亲是狐精的传言已添枝加叶,日臻完善。我看见所有人异样的眼光,这使我自己也慢慢
地相信,我的血液可能只有一半来自人类。而另一半,则不知是来自仙女,还是来自狐精。

  父亲是在新婚的第三年死去的。他说他梦见了母亲,就在他们以前相遇的荒庙前,将一
片叶子撕成两半。父亲说他现在就是那片叶子,因为他已经背弃了当日的誓言。
  “你的母亲从来没有爱过我。”父亲弥留之际对我说,“她嫁给我就如同观音菩萨舍身
救人,让我不至于死得荒凉、活得落魄,因为她已经告诉我,我更适合做一个安稳的药店老
板,而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她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父亲在一派肃杀的秋风中溘然而逝,无数的落叶在窗外被卷落在地。他平凡的一生如同
大树上一枚不显眼的叶片,落在水中只引起一圈涟漪。水波消失,就没有人再记得起他的存
在。
  后母空有“宜男之相”却也没有生育,清点了药铺她已准备再嫁。她是个讲实际的人,
不会为个节妇的虚名苦捱光景,而房产则照例由族中收回。
  后母收拾东西时我无事可做,只好站在一边看。
  “我怎么办呢?”我问她。
  “族中大伯不是答应收养你了吗?”
  “我不去,他们厌恶我。”我带点求告的口气说,“我想离开这个镇子。”
  她的眼睛瞪大了,我知道她心想我果然“野性难改”。为了打动她,我赶紧说:“你不
是要远嫁到南方去吗,不如将我一起带去再卖掉,你还可以挣下点钱。”
  她有点心动,低头盘算,然后用慈爱的语气说:“你放心,看在你爹份上,我会给你安
排一户好人家。”
  就这样,我进了宾州太守傅老爷府,傅夫人见我模样乖巧,手脚麻利,便点了我专门服
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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