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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delic (einsamer Kaffee ~), 信区: Marvel
标  题: 【聊斋】叹十声之:温玉3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Apr 18 21:13:12 2005) , 站内信件

  她穿了那身织金盆景十锦缎袄裤,出局去。
  对着镜子,把妆容仔细地修葺完毕,又唤柔儿捧过架上那盆栀子花来,端详半晌,取剪
刀将一枝并头的齐根剪下。柔儿在旁看得倒是稀罕。玉姑娘是很少出局的——几乎从不。这
也是妈妈的意思,为的原是自高身价。倘若霜思林能诗会画的活招牌随人有两个臭钱一叫便
赶了去,那还有什么希罕,既然是招牌,必得高挂在本处纹丝不动,令人只能巴巴儿的过来
瞻仰,这才显出这招牌挂得高,不是容易摸的着的,顺带表明了这家门楣的金贵。才能令人
家把臭钱情情愿愿地双手孝敬出来,且还觉得自己塌了便宜的。像今儿个这局票,不过是一
南来的盐商,想是才到地界,为了显示自己阔绰、玩儿的老到,便道听途说地叫了最好的院
子里最红的姑娘。往日里这等外地土财主的局票多了,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可今日姑娘既然要去,也只好侍侯。就连妈妈,还不是夸了几句姑娘伶俐、知道做生意
,命她好生跟去服侍。大约觉得这块招牌已经树得稳稳的了,偶然一两次出去陪个土佬,并
不碍事吧。
  ——心思活络点儿,该代酒时多替姑娘敷衍着,别让姑娘吃了亏!方才,妈妈这样叮嘱
来的。她这厢打点好了手巾、豆蔻盒子、银水烟筒,楼下正好来报轿子已经备好。那财主的
局票又来催促了。
  这就走罢。姑娘道。把那枝并头栀子在鬓边插妥,平静地向镜里瞥了一眼。是不能让她
多喝了,柔儿想。瞧,这会儿还没饮酒,姑娘的脸儿已是红扑扑的了。敢是这天太热了?六
月里,姑娘身上那织金袄裤看得人眼花缭乱、虚火上升。
  温玉站起身来,膝上拂落了几片绿叶子。那朵香花儿被她扯得光秃秃的。

  那晚南边来的盐商高乐了整整一夜。他决定再不听人唬弄。还没来,人就都告诉他说都
中的姑娘们眼高于顶,稍稍有点子名声的都刁得很,不但不容易请到,甚至还有看不起客人
拿客人耍笑的。看来,耍笑自己的八成还是他们吧!像这个玉姑娘,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霜思
林里最贵的红牌,这不是随和得紧么?眼见为实。
玉姑娘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本来也是,吃这口饭的,甭说她,连整个院子还不是仗着爷们
捧才撑得起来,她敢冷待了恩客?这世界花钱的就是大爷,就是衣食父母,放着白花花的银
子不去挣,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必定是家乡的那些朋友想吓住他,好让他回乡时没的可吹
嘘。嘿,这回是错打了主意了,幸好自己聪明。家去得摆桌酒请请他们,顺便夸耀夸耀,自
己是怎么一叫就叫到了都中最红的倌人,不但叫到了,还陪着痛痛快快地吃到席终,不像以
前叫过的那些,屁股还没坐热就推说转局去别处赶场了,把你晾在那儿。这玉姑娘多随和,
不但吃到席终,还殷勤地把大爷请到霜思林去过宿。当然,贵是贵了点,但真值呀!别处,
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姑娘,又漂亮,又乖巧,又……够劲儿。
  一直到返乡的时候,他还津津地留恋着玉姑娘。真是风骚的小娘,难怪这样红,是有道
理的。看不出她在床上是这么淫荡的,仿佛比客人还得到更大的快乐似的,像狐狸,像蛇,
扭动着厮缠着只是要要要,几乎把人都掏空了……人家那可是真功夫!……唉,要是自己再
年轻上二十岁就好了。

  霜思林的老鸨近来很是烦恼。
  深更半夜,歪坐在椅上呼噜噜吸着水烟,发出一种类似老猫昏睡时喉管里的声音。她在
等温玉回来。腹中打着稿子,待会儿该怎样给这个小蹄子好好地训个话。
  太不像话了。早就该教训她,看在她是自己手下第一个得意的人儿,这几年也着实挣了
不少银子,不便破脸罢了。她反倒登鼻子上脸,越发作起来——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这院子里还没轮到你说了算呢!她狠狠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两股浓烟来。
  不过这蹄子一向是很知道进退的。就这些日子,不知发了什么癫,竟整个儿的变了个人
似的,成日家疯疯傻傻,真叫人看不上。再这么下去,跟那起半吊大钱一夜的贱货有什么分
别?虽为青楼人、却有林下之风的玉姑娘如今竟成了个来者不拒,随便什么人招之即来,给
钱便可恣其所为。陪喝陪抽陪睡,连她还看不入眼的各等猪头狗脸,她却百般的殷勤狐媚拉
着往她屋里过夜去——一副下贱相!简直像是存心自个儿把自个儿往泥坑里踩。
  她越想越气。捧起这样一个上得台面的姑娘,不是容易的事。从前有多少文人墨客、达
官士子,慕着这文采风流的名想求见一面而不可得。如今?什么东西,得不到的才是好的。
剥去了那层高高在上的闺秀的皮,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窑姐儿。裸身,在男人下面蓬着头发
,两只奶子晃吊着,开始显露疲惫的老态。
  她已二十多了。在姑娘儿们,这个岁数已是年华老大。一向长红不衰,只因她的与众不
同。
  玉姑娘的招牌渐渐地在倒塌了。这令她感到惶恐,更多的是气愤。凭什么,这块招牌又
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莫非这蹄子年纪大了些儿,忽然难耐寂寞,发起浪来。但霜思林的声名
可不能因为她发浪而变成个笑话。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
地!她暗暗斟酌着这句威胁的轻重。那蹄子会明白的。
  派去的跑腿回来了。姑娘喝醉了,眼下不能回。张爷说,留姑娘多坐会子,醒醒酒,待
会儿他亲自给送回来。
  老鸨暴怒起来,这当儿顾不得心疼那翡翠嘴子,把烟杆啪地一拍。
  送?用他送?送了来还不是又往她屋里一拉!那卖猪肉的,她不要脸,我还要呢!传出
去还做不做生意了!你再去给我叫,务必把这死蹄子给我叫来!
  跑腿的嗫嚅着,不敢搭腔。一时开口道,是姑娘赶了小的回来的,张爷也不叫小的多呆
。掌柜的,要不……还是让张爷把姑娘送回来吧,小的看姑娘那样子也实在是难行动,醉得
……
  谁让她灌丧这许多黄汤来的?她揪起眉毛打断道,这缺心少肺的,柔儿跟去是做什么用
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声,拖着哑的尾音,像是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的念头堵住了。

  柔儿说,姑娘从来不要她代酒。在恩客面前,撒娇撒痴,客人乐得屏退侍女灌她个痛快
——女人醉了,很多事情变得分外容易而有趣味。在人家叫的局上,酒楼包厢众目睽睽之下
,坐在恩客的大腿上吸着银水烟筒,醉得东倒西歪,两个坠子直似打秋千……一头想着,一
头不由把手帕子揪做一团。霜思林的脸都叫这滥污货给丢尽了!

  玉姑娘,玉姑娘……玉姑娘!
  她歪在床上,厌烦地偏过脸来道,叫魂哪?
  男人立在床前,搓着两手,趔趄不前。他只顾嘻嘻地笑,满脸是发出兴奋的油光。得了
一声回应,好似奉了圣旨一般,即刻趋近,躬着腰在她耳畔低声询问,姑娘渴不渴?要不要
吃杯茶?
  温玉摇头,皱着眉——他贴得那么近,口里的气味咻咻地嘘在她耳根子上。她很想用力
摇头表示她的厌恶,然而酒沉了,略动一动只觉心里直往上撞。男人的声音和着他的胡须在
她面颊上嗡嗡地蹭成老大一片。
  这可真是喝多了,玉姑娘,你这脸蛋儿红的……
  她迷怔着醉眼,打量这屋子。满坑满谷堆着红木家什,描金箱笼,堆天蹋地,雕漆小几
乌黑锃亮满嵌着螺钿,墙上一张挨一张密密挂着不知谁的字画,花花绿绿。她扯了扯嘴角。
酒沉了,心里还是清楚得很。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卖猪肉的张二秃子的卧房。方才吃酒时
他说什么来着?这二年开了个砂锅白肉居,赚了不少。
  ……玉姑娘,我是个粗人,没法子呵,早年间咱穷,想雅也雅不起来不是?现今好了,
买卖做起来了……玉姑娘,你别瞧我长得这个样子,我是真心羡慕识文断字的人哪!真的!
你别瞧我长得这样!……我一有了钱,第一就是把屋里好好收拾……你别看什么箱笼大柜的
,这算不得什么,我晓得,这些都是俗……俗物,待会儿你看墙上,第一我就是把字画布置
起来。我到街上,请先生给我赶早弄出来的。我说了,钱不怕花,唯要画得好,要风雅,花
多少钱我都不怕!真的,玉姑娘,我一向的看重风雅呀!待会儿我带你去我那儿,也请姑娘
给我鉴赏鉴赏……
  她瞅着满墙齐崭崭排列开来的字画,虽然酒闹得难受,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想张二
秃子的肉铺里一定也是这样齐崭崭地挂着猪腿。他看见她笑了,惊喜交集。两眼随着她目光
一溜,不由得意道,我这屋子还不错吧?这回姑娘可是相信了,别瞧我生得像个粗人,我这
人是最看重文墨的。玉姑娘信了吧?我还想着,往后闲了也该学学做诗,现今我们馆子里那
帐房先生学问就不错,赶明儿叫他教教我去。
  她把枕头拉过来蒙住脸,咯咯地笑。张二秃子又道,其实我时常觉着,我这人骨子里也
是个雅人呢,明儿学会了,就能常常的跟姑娘唱和了。
  好啊,我等着张老板学会了,明儿后儿的,咱们也来唱和唱和,只怕张老板你到时候要
笑话我呢。她闷在枕头底下,懒懒笑道。
  敢情姑娘这是在寒碜我来?他涎着脸越发凑近,你瞧,姑娘你又不信我了不是!我秃子
不是那等空口说白话的人。我也懂!像姑娘这样的人儿,瞧不起我们也是寻常的。我懂的,
姑娘这样的人,是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她噌地坐起来,把枕头直摔到他脸上。放你娘的屁!方才席面上你把我身上都摸遍了!
什么不可亵玩,当着人,就差当真脱了裤子给你玩了!
  他吃这一下,给砸得懵头懵脑。两手接住了枕头,露出一颗圆圆的秃头来,油光瓦亮。
张着嘴,迷惘地拿不准应当生气还是赔罪。她起得急了,一下陡觉天旋地转,酒往上涌,嗳
了一声往后又倒下去,软软地睡在床上。
  心里头掀山倒海,她喝下去的那许多酒,只是在里面翻腾着,寻找着出口。她紧闭了嘴
,脑门子里一下一下撞得疼,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感官却是出奇地敏锐,甚至闻
得见被褥上薰得浓浓的香料底下一丝油腥气。肥腻的死肉的气味,使她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
己是在卖猪肉的张二秃子家里,从前卖着生的死去的肉,如今卖着煮熟了的死去的肉……

  不是在霜思林她自己的卧房。这是第一次在外头过夜。霜思林的姑娘,无论出的是谁的
局,没有私自在外留宿的。这是规矩。什么样的贵客,要渡夜的话也得带回院子里来。这些
年,她还没看见哪个敢违背。
  ……如今这不是看见了一个么?她翻了个身,面朝下埋在那又香又臭的褥子里,人所不
见地微微笑了。霜思林的姑娘,没有哪个像她这样贱。她知道。别说霜思林,就是胡同里暗
门子也没有这样东家宿了西家宿的。除非是连个自己的窝也没有。像臭水河边住棚子的野鸡
,才会随随便便地宿在客人家里。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
地!她完全想象得出老鸨的脸色与言语。什么田地?如今简直就像个野鸡。说不准将来就真
的是个野鸡。没关系。她不在乎。她吸吸鼻子,一股油膻味透入肺腑,反倒笑得更欢畅了。

  什么都无所谓。就算真的成了野鸡也无所谓。何况不一定就那样,有的是人要她,比如
眼前这个卖肉的张二秃子,他老婆早年跟人跑了,也许他会娶了她,然后天天的给她吃肥厚
的白肉,天天的吃,直到她也变成同样的一块。
  他不是还说要向帐房先生学了做诗,跟她唱和么?她把手揪着褥子,然而那大概是闹酒
的无意识的动作。她笑得满面欢喜。
  张二秃子还愣在那儿踌躇着适当的反应。她忽然用手支着床,回过头来向他一笑。
  ……也不怕丑。她从眼角里瞟着他,轻轻嗔道。他大喜,迅速做出了决定。他不是傻子
,放屁听音,女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还不够明白么?连鞋子都等不得脱,两只脚互相一搓
,蹬了鞋爬上床来。
  玉姑娘……我……心急嘛,谁让你这么美,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了!张二秃子扳着她的
肩膀,鼻子凑在颈窝里呼哧呼哧地嗅着。玉姑娘,你擦的什么胭脂粉儿?真香。
  她撑着床,缓缓地翻身过来,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不知是压得麻了
抑或酒醉,肢体迟钝发木,因此任一动作仿佛都被放慢放大了无数倍——她觉得她每一个举
动都沉重而清晰,有种被瞩目的感觉。
  似乎有人看着她。看着她搂住张二秃子,表演一幕活春宫。她微一迟疑,张开嘴,接住
了身上男人的舌头。他跪在床上,庞大的肚子下垂到她身上,蹭来蹭去。她睁大了双眼。

  ——给你看!给你看个够!帐顶上,空气里,冥冥中哪里浮着一双深陷在眉骨以下的忧
伤的眼睛。她看不见它,但她觉得它在看着她。看着她表演。
  好,就给你看个够。
  她惨然而笑。但她的唇舌间堵着男人的嘴。急不可待地啃咬,好象她是个熟透了的水蜜
桃,恨不得咬开个口便从那儿滋地一吸,把里头的汁水都吸干了去。
  你看够了么?她更紧地抱住了张二秃子,抬起腿盘绕在他身上。他是她的一个恩客,没
什么分别。
  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她的恩客。而那个人……他也只是她的恩客。
  他连她的恩客也不再是。
  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来过。她清楚,他不会再来了。她已经彻底地吓退了他。她等
了又等,等了又等,可是不会再来了,那个人。所以她失去了一个恩客,然后,有了许多其
他的。没分别。
  她闭上眼睛,开始剧烈地喘息。当张二秃子努力地终于解开她的裤带时,她媚笑着对他
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
  她说,张老板,我们是同行。

  第四次推开房门的时候,柔儿心里着实发憷。她先用指节敲了敲门,唤了一声姑娘,然
后推开,同时灵巧地侧身躲在门后。觑着屋里并没有什么异响,这才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屋。

  小心没过逾的。方才才一进门,迎头便是一只花瓶丢过来。要不是自己躲得快,这会儿
怕不头破血流了。她皱着眉。为甚么妈妈还叫她侍侯玉姑娘?难道对这疯婆娘还心存冀望,
以为她还会好起来,重新成为她的摇钱树么?
  如今那女人只是霜思林的笑柄和拖累。妈妈也太想不开。只管舍不得丢开手,也不看看
她现下成了一副什么模样!柔儿嗤笑一声。同时响起的是一下尖声的急躁的叫喊。
  我不见!你又来做什么?给我出去!我说了我什么客也不见,你是聋子么?
  帐子撩开一条缝,里面的女人蓬着一头乱发露出脸来。面色发黄,发干,媲美直直地戳
向房门的那一只手,手背上凸出五条筋脉。柔儿笑笑,道,姑娘,您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呀
。这个客……
  不见!谁也不见!你让他滚——
  帐里的人像一头暴躁的母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只管把她自己的那一嗓咆吼重复喊叫
着,她蜡色的脸上,多日未曾修整过的两条眉毛拧成一股,那只瘦手一下又一下,直往门外
戳着,五根葱管般长指甲已是折断了三根,蔻丹却尚未褪尽,在嶙峋的手指末端星星点点班
驳着陈年老红。
  她以为她还能摆着红姑娘的谱么。一棵摇钱树,死了就是真死了。不像别的树,死后枯
枝老干还有人挖出来,美其名曰清供雅玩,什么幽斋曲房之内,登堂入室。这儿是酒池肉林
,一棵一棵莹白的女体,鲜嫩多汁。但老了,枯了,死了,就完了,不会有谁再来多看一眼

  柔儿又笑了笑。她以为还会有男人来找她么。
  人说霜思林的玉姑娘给男人干得太过火,血气损亏过多,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两个月,
身上的肉都耗没了,而且有点疯疯傻傻。关于后一个消息,没人知道准信。霜思林的妈妈倒
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不中用了,仍旧的延医问药,谢绝了一切的客们让她静养。这一点,
风月场里倒真是难得。偶尔席间局上,提起玉姑娘,两个相识的男人相顾淡笑,心照不宣。
如今她怎么样了?——谁知道。好久没出来了。许是还病着吧。——哦。
  就这样就完了。或许从前他们同为她的入幕之宾。但那有什么关系,花国里,遗忘是唯
一的金科玉律。人家说婊子无情,客也一样。不然,何以抵受如此轻易而迅速的分分合合、
新旧相替?今儿还山盟海誓的小娘,明儿就不知去了哪。昨日轻怜蜜爱的情郎,也许今朝,
是从对门姐妹的房间里踱出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个月已经足够很多朵
花开了又谢。
  很快就没人再记得她。其实,她早已化作泥尘,只有她自己还不知道。还当自己是枝头
最高处骄矜红艳难攀难折的那一朵。客人们践踏着春泥,欣喜地发现了新的含苞的骨朵儿。

  ——你早就死了!你不知道么?她听到心底里狠狠地啐了一声。
  但她却陪着笑,柔声道,姑娘还是见见罢,这客……

  怎么?姑娘架子大呵!连我也不见么?
  房门口,随着踢踢沓沓的履声,响起来的却是老鸨的声音。到了屋门外,且不进去,一
只手撑在门框上,耷拉着眼皮冷笑道,不承望如今浅水里养不住大鱼,哦?我们玉姑娘越发
的出息了,现今不单把客瞧不在眼里,连我这妈妈也成了聋子的耳朵——配搭儿!我说玉姑
娘哪,妈妈我可是好心好意来瞧你的病来着,您好歹也得耐烦着性子把我们这下里巴人瞅上
一瞅哪——
  帐子里的人一皱眉,把两只手堵住了耳朵。她的面目苍老了,性子反往回倒了回去,仿
佛小时候,那无遮无拦任性着的年纪。虽然她并不记得她的那个年纪……有什么大不了,反
正她快要死了。要死的人,什么也不怕。她这一生太驯顺,想起来不是不后悔的。一辈子,
就这么做了一块通透玲珑的温润的玉,给许多人把玩着……她赢了花丛里的名声,赢了许多
银钱……但那些对她有什么用?全是给人家挣的。到头来,她得到什么?她真傻……她索性
翻过身去,撂给她们一个瘦到直条条的脊背。
还是那样呢,今朝。方才把花瓶都砸了……妈妈您看这碎碴子,仔细扎了脚!柔儿低声道。

  这浪货越发疯了!呛啷一声轻而脆的响,是老鸨用鞋尖儿拨了拨地上那瓷片子。一壁啐
道,明儿把她房里爱碎的东西都搬出去——天打雷劈的,这一个瓶值得二三十两银子呢!

  她更加烦躁,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头,不去听她们肆无忌惮的谈论。她还没死,她们已经
当她是死人了。她确实已是个死人了——有时,连她自己也难免这样地怀疑。
  谁知道。也许已经死了。
  她变丑了。她在镜子里照出来。那以后她再也不照镜子。什么怪物,吸干了她身上血肉
,把她变成一具干枯的尸。未寿终先入土,对于靠身子吃饭的女人,衰老就是预先的一次死
亡。
  我说姑娘,你别蒙着头呀。你也转过你那高贵的脸儿来,妈妈我还不是死人呢!你眼睛
里就看不见我了?老鸨尖利的嗓门回荡在整个房间里。她在被窝里悄悄地笑了笑。那有什么
希奇。反正活人与死人,总是互相看不见。稀罕么?妈妈。阴阳两隔,这道理你不懂?
  老鸨胸口起伏,气咻咻地瞪着她。这蹄子算是废了。完了。她早就该知道——她早就看
出来了,只是一直不愿相信。这样好大一棵哗哗掉着金子银子的名花,就这么废了,换了谁
谁也不能甘心伏了去。总觉得还有救。可事实一再地打击她,如今眼前偃卧着的这把骨架,
让谁来看,也只是一具活尸。你见过哪个男人喜欢跟尸首来玩?
  死人就是死人,不该留在活人的世界里——一瞬间,她心里做出了决定。但楼下还有个
冤大头巴巴儿地候着。都城里没有爷们不知这骚货如今不中用了,那傻子仍然情愿出往日一
般的价钱来见她一面。奇怪,早些日子里他又不来?——男人傻起来也真是傻。
  唯其如此,冤大头的银子愈加的不赚白不赚。院子行里传下规矩,这等钱不赚,有伤阴
德的。她那双小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在满面肥肉里一溜,狠狠地捎了床上人儿一眼。这个模
样,就白给也没人要了,明儿卖到棚户里,谅那等拉车掏粪的粗胚们她小姐也禁不起一个两
个。好歹母女情分一场,不过瞧着眼下她还有个客,把这一场敷衍过了再说。是客就得侍侯
好,她不想跟客人破脸,甭管那客其实是怎么个穷酸,这会子既掏得出银子,就是大爷,就
得服侍周到。霜思林不是没规矩的地界。
  她咳嗽一声,把那张发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的脸挂了下来道,实告诉你,是那姓游的瘟生
。现在楼底下等着呢。姑娘,你瞧瞧如今还有哪个男人愿意打上这份花销来看你,单是瞧在
这份情义上,你也该见见人家不是?
  温玉把脊背冲着外面,半晌,并不动一动。像是才睡起来、还没完全醒清了似的,她的
声音有点飘忽,然而非常的平静。
  妈妈,院子里头哪有情义。这是你教我的。这本来就是个虚情假意的世界。隔着半下的
帐子,更听不清楚,她似乎是笑了笑,慢慢地道,况且,你说的那个人,我压根儿就不记得
了。
  你这蹄子!既然晓得都是虚情假意,现放着这瘟生的银子不去赚,可不是只会说嘴么?
我说姑娘,妈妈待你不薄,你凭良心想,这几个月我为你熬汤熬药,打鸡骂狗的,花的钱倒
也是小事……老鸨絮絮叨叨,待要教训下去,忽然把脸一呆,干笑了几声。
  游先生,哟,您……您怎么自个儿上来啦?这真是……这真是……唉,我这儿正跟我们
姑娘说道呢,到了沟上坎上,就看出一个人的真心来了。如今这看来看去啊,就只有你游先
生是真疼我们姑娘的……来,快请进来,病人的屋子,唉,您别嫌不干净。一面回头扬着声
音喜气洋洋地招呼道,姑娘,你快看是谁来了?我的傻丫头,不枉你日也想夜也想,盼星星
盼月亮的,今儿可算是把游先生盼来了!唉,真是有情有义呵!……

  不知道这屋子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这时分上灯了,屋里却并没点灯,窗户下着帘子
,那昏沉的光线越发使人觉得这房间里睡着病人。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像是午睡得久了,
醒来只见满屋暗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沉下去。心里还惘惘然的,仿佛很多事还没来得及
做,而这一天已经过完了……他立在床前,默默无语。空气里氤氲浮动着是药与久未开窗捂
得发了霉的沉香气味。
  床上的人面朝着墙,仍旧把被子蒙着头。红绫被底下看得出她肩膀与腰胯的线条,是僵
硬的顿挫,转折,刀削斧凿,直落落划下来,如同那被子下面藏着什么头角峥嵘的怪物一般
,使人凛然退缩。他慢慢地往前挪了半步,脚在空中悬留片刻,还是踏回原地。她不愿他靠
近,尽管没说一句话,她身体的每根骨头好象生出无形的刺来,远远地逼人于外。
  昏睡了一整个白昼的霜思林于此时逐渐苏醒。这会儿,楼下花厅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客了
,他听到男人的谈笑,姑娘的娇嗔,其间夹杂着老鸨那条尖利的嗓门,乱哄哄搅作一团。楼
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客人搂了姑娘的腰,歪歪斜斜,那双小脚踉跄地砸在楼板上,咚
咚地响。有点头昏,随着夜愈深,这间药香霉浓的屋子为愈来愈洪大的声浪托着,飘飘荡荡
,像一条船……不知道从哪里出发,又要去哪里……他望定了床上睡着的人,眼里有点湿。
然而那仿佛只是因为这屋里的气味太浓厚。
  别蒙着头吧,你病着,这样不好。他终于打破沉寂,一时有点恍惚,自己听着都觉得声
音温柔。太温柔。
  她好象睡着了。他走上前,轻轻去揭她的被子,却纹丝不动。再一用力,方觉里面有双
手揪住了被头,一定是下死力攥着了的,十指几乎穿透那棉絮。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被窝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滞重沙哑,可是很轻很轻。轻得要断了
。游江觉得自己握着被子的手颤了一颤。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那样弯着腰僵持在那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
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楼下细细地传上来姑娘唱曲的嗓子,尖怯怯地,一扭一扭上来了,一条凭空攀缘而至的
水蛇。跟着是男人们起哄叫好的声音,笑谑嘈杂。那姑娘想是被谁揽入了怀里,立时,方才
在曲子里缠绵着的那管喉咙高声叫道:讨厌!你这死鬼前辈子太监投胎是怎么的,就饿得这
样!……没有光的房间里,这一切听得分外的明晰。他额上渗出微密的汗珠来,迟疑了半晌
,还是只能把那句话重复道,乖,别蒙着头了,你不愿我看,我不看便是了。玉姑娘,你…
…你把被子撩开点,这样透不过气来的。
  她在被窝里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楚,追问。
  玉姑娘,你说什么?可是要甚么吗?
  ——反正你不要我。
  她说。顿了顿,又道,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
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咳嗽起来。
  他的整个脸都扭歪了,仿佛经受着极大的苦痛。然而她是看不见的,正如此时他看不见
红绫被底下她的容颜,究竟憔悴到了何等地步。楼下的姑娘在众男人的哄逼之下不得不把那
支小曲儿再来一遍。扭着细巧灵活的喉咙,将这段不知所云的相思从头一直的唱到……灯半
昏时,月半明时……游江顺着那声音的来路望去,这屋里没有灯,雪白的窗屉子给楼下的大
红灯盏映得艳靡非常,搅着点昏黄的月色……但那是别人的灯,别人的月,别人的风流与团
圆。他只得悄悄地把两手从被头上移开。
  里头却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来,捉住了他。凉,瘦,硬。她不说话,也不把他的手硬往她
被窝里拉,只是那样按着他在锦被之外。是红绫蜀绣的上好被面,近日因为病人汤药频繁,
怕弄脏了,老鸨命在被头上用白布草草蒙了一圈五寸来阔的沿边。他两手给那只冰凉的手按
住,掌心里压着粗糙的触感。
  ……反正……你是不要我的……
  游江失神地注视着露在白布之外那一头乱发。温玉,你知道我是赎不了你的。他慢慢地
说。闭上眼睛,半晌,什么东西落在红绫之上,无声地渗了进去。那只是个颜色略为深沉一
点的痕迹罢了。
  温玉,我……不能……
  他断断续续地说。扣住他的那只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被子拉开。
  我能。
  她说。这些年,我攒了些东西。别的不够,要买我这么一个人,大概够了。
  黑黢黢的帐子里,他看不清她露出来的脸,在蓬乱的发与粗白布之间,一块模糊的淡色
影子。然而他听见她很快乐地笑了笑。
  我这样一个人,值得什么呢。先生,我知道你不会娶我。不过没关系,等我把自己赎了
,我再也不糟蹋自己了……先生,我会乖乖的……这样也许以后你会慢慢地喜欢上我……我
是很开心的,先生,我相信……
  游江完全地呆住了。他望着枕上那一条尖尖的苍白的影,随着话语,她口里发出浓重的
药气。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她抓着他的手,自顾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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