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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delic (einsamer Kaffee ~), 信区: Marvel
标  题: 【聊斋】叹十声之:温玉5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Apr 18 21:16:07 2005) , 站内信件

  她点起了银水烟筒,踱出房门到院子里散闷去。大概那是她过去的生活唯一的遗迹。在
王府里头也跟在霜思林一般,一起了身就得把脂粉齐齐整整地涂抹好,因为不知她的主子会
在什么时候突然地过来宠幸她……她不能有一点懈怠……猩红的丰润的嘴唇里丝丝吐出淡白
的烟,向上游着游着,看不见了。主子夸她真好,她知道只是在床上真好。始终不能太高看
了自个儿,恃宠而骄,那是大忌。
  原来她始终都是这么个谨小慎微的、善于讨男人欢心也只会讨男人欢心的女人。在勾栏
或王府中,极贵或极贱,都没有什么分别……她慢慢地仰起头,看着那些烟雾一直游上透明
般的蓝天去,缭绕在花间……她的院落虽小却极精致,主子宠她,不是不花气力的,四时花
木应有尽有。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恍惚间
叫人迷离了心思,想起过去,仿佛什么时候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致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记
忆。寂静的沙沙声响。
  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掠过去了。不觉间她在这院落里头呆了两年。银水烟筒用
得发了乌,那些破碎的轻烟,袅袅自花间散去了。也不觉得日子很长,两年,如同一瞬。从
前总是想着有朝一日倘若从院子里出来了,会是怎样。想也想不出来。如今却晓得了,原来
从院子里出来,也不过是进了另一个院子而已。
  那么,就这样一直下去了吧。她不再多做什么没用的想头了。两年了主子还不曾厌烦她
,她始终是房帏间他唯一的爱宠。还求什么,等往后人老珠黄了,再说。那时他大概也不在
了,但一口饭总少不了她的,不见得这府里容不下她一个老姨娘。
  就这么样了吧。十年八年。但有一日大雪天,黄昏时分她出来赏梅花,在阶上滑了一跤
,等下人们发觉了来扶起来时,人已动不得了。
  这样躺了两日。筋骨似乎是伤着了,话也说不出来。汤汤水水的调理着,还是不中用。
把太医叫进来隔着帐子搭了脉,说是姨娘这一跤跌寸了劲儿,怕是坏了颈子。须知人的颈子
筋络血脉最是细密,若是不当心损了一些儿,再要望好可就难了。
  那我们姨娘还得好转么?——话儿总还是说得出来的罢?这小院的管家婆子问道。
  ——大娘不须担忧,姨娘年青,但凡年青的人,血脉总是旺盛,不拘甚么病,要痊愈总
是容易的。就是行动跟言语恐怕费力些,日后要大娘们多费心服侍了,慢慢地养着,总归有
好的一日的。不才这里开个方子,照方细细煎了与姨娘吃去,性命是决然无碍的!请大娘上
禀与王爷知道,好教他老人家放心。性命是不碍事的……
  太医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开了一张方子,是些当归、黄芪、大枣、陈皮之类。一面捋须
笑道,放宽心,只要依方调养,这病绝无大碍,冬至、春分,都不怕的。

  ……所以,王爷您不必担忧罢,姨娘吉人天相……
  他坐在那里,脸上阴沉着,听那婆子罗罗嗦嗦一大串说个不了,手里尽自玩着一对晶光
锃亮鸭蛋大小铁胆,转动间叮叮地响。耐着性子听完,面色更黑,那脸上的赘肉沉沉往下坠
着,额头上堆起许多褶皱,腮颊两边却像含着两口稠粥。越发显得喜怒难测,只是一味的油
黑而宽大,如同没草木的石头山。婆子躬身垂眼,不敢抬头。
  王爷不必担忧……
  只是把这句话嗫嚅着重复道。
  他缓缓地仰起下颏,半闭着眼,仿佛是盹着了。只听得铁胆有节奏地悠悠地响,叮的一
声,叮的又一声,天荒地老。那婆子的脚站得麻了也不敢略动一动。正难耐时,他却从眼皮
底下罅隙里射出两道精光来。
  这么说,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
  他慢条斯理道。婆子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地把眼睛睃了一睃,从眼角里瞥了老王爷一下
——还好,脸上并无怒容,然而大意不得。生恐把姨娘这病三个月都没有起色的罪责落到自
己头上,自顾斟酌着,她觉得嗓子有些紧,却并不敢嗽出声来。
  回王爷,太医说了,姨娘这病非是寻常风邪寒热——是伤了筋脉,若指望汤药调理,十
天半月的就能痊愈——那只恐是很难的了——偷眼又望一下,忖度着道,太医说,姨娘究竟
是年青人底子壮,这病也不是不能治好。昨儿才来过,从新的把了脉,说是姨娘这些日子来
调养得甚是不错,精神气色都好……
  我说起色!三个月了,半点起色也没有吗?!谁问你气色了?那些狗屁太医,只知拿了
朝廷俸禄,开点吃不死人的万应方儿,说些不痛不痒的囫囵话,打哈哈,谁要听他!他忽然
发作,手里一紧,两枚铁胆骤停,咣的碰撞于一处,里头芯子兀自旋转,余韵不绝。婆子连
忙噤声,低下头去。老王爷怒气未消,起身在屋里来回的走了两趟,止步沉声问道,我问你
,是不是半点起色也没有。什么精神气色,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你姨娘如今还是身体半分
也移动不得?
  ……是……饭量倒是还好……
  他皱起眉头,打断那婆子的罗嗦。还是下不得炕、说不得话,还是才跌了时那样,像个
活死人一般么?——说实话!
  ……是。婆子声如蚊蚋回道。
  一群废物!不过是滑了一跤,什么大不了!三个月,三个月就当真拿不出半点法子,不
知朝廷养着这些饭桶是做什么用的!他把铁胆向案上一拍,喀啦,那花梨几案定是裂了。老
王爷站定在那厢,但见白须咻咻地吹着,胸口起伏不已。
  王爷是真疼玉姨娘。那婆子心想。为这心尖上的人儿,气的这样。一壁也只得宽慰道,
王爷,这病来如山倒,病去……
  带我去瞧瞧姨娘。他理也不理,一撩袍子,径自拽步出门。

  三个月了还是这样。他并不清楚温玉的病况,只在她初病倒时去瞧过两次,后便没再踏
进过那小院,只命下人加意小心伏侍,请大夫用药。影影绰绰听得一些消息,虽则奴才们怕
担了干系,总是报喜不报忧,他料得到她是没有多大起色。摔了颈子,若真赶寸了劲儿也不
是小事。当年沙场征战,他还记得二皇兄的儿子,那个年轻骁勇的孩子在逐杀敌寇时中了一
箭,从马上摔下来伤了颈子,当时便不能行动。躺在大车里从疆场千里迢迢护送回后方去,
养伤。那年他是十八岁。心气高傲、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每逢攻战总是一马当先,手中刀也
不知砍杀了多少敌人,就为这一摔,摔得他只能离开这立功的沙场,躺着回家去。不然今日
朝中栋梁少不了他一位。
  这一躺……二十……三十……多少年了?他眯起眼,有点害怕回想。反正他是骑在马背
上来的,躺在车里回去的。躺到了今天,还是躺着。没死。
  他死不了。这是活受的罪。罪没遭到头儿,想死也死不了。
  ……活遭罪。他的玉姨娘,他不是没想过她如今是怎么个样子。二皇兄的儿子,两条腿
已经全然地萎缩了,盖在被子里几乎瞧不出来,只见上面戳着一截,黄土色的脸,好象人给
腰斩了……那恐怖的半拉身子,他永远都忘不了他见人来了,脸上露出的那种似笑似哭的神
情。张着嘴,喉咙里嗬嗬地发出痰音,活尸般面庞上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轮……做人做到那个
地步,已经是对于人本身的羞辱。
  他捏紧了拳头。他不能看见他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那会让他此后都抹不去这点恐怖的
回忆,然后只要一想起跟她缠绵的情景就恶心……但到底总是要去瞧她一眼的……总是得去
。他曾经这么疼爱的、一意孤行、黄金有价玉无价地赎了来的女人。他把她接入王府,不顾
非议。他对她宠擅专房,自打有了她,没再往旁人屋里宿过一夜。他待她仁至义尽了。对一
个风尘女子,再深情的恩主也不过如此了。他对得起她。以致这府里莺啼燕妒,多少红颜含
怨。她们给她取了个诨名儿,叫做抱小姐,在她跌伤以后。这府里的事,他不是一点影儿也
不知道。女眷们吃醋,幸灾乐祸,也是难免。吹到他耳朵里,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谁去理会
这些妇道人家叽叽喳喳的碎嘴子。
  ……但……抱小姐……他恨这个词儿。她们说他枉费万金,不过买来了一个泥塑木雕的
美人壳子,行动得由人抱,不说,不笑,完全伏侍不了主子——反要主子费心思伏侍她去。
简直还不如泥塑木雕。她如今是只会吃喝拉撒,凭空地给人添出无数的麻烦来。
  我们老王爷,心上第一个人儿——你不晓得么?就是那抱小姐呀!呵呵,老爷子这回可
是过足了瘾了,那些赎身银,说出来都吓人,丢在水里也听个响——这可好了,好好的给自
个儿请了个祖奶奶回来供着,抱小姐,慢慢儿的抱去罢!抱过来,抱过去,好玩儿罢——往
后日子长着呢!——他几乎在想象中听到她们含酸讥笑着的声音。
  不能忍受……他简直想就此不要再见她的面算了。一日她好了,一日再来见他。然而他
的双脚迷迷瞪瞪,就往那小院迈过去。总是要瞧她一眼的……他从前那么的疼过她。她要什
么,全给她。
  他得对得起她。不觉间一抬脸,重重纷纷紫雾扑到脸上。她这院落里,一架紫藤开得正
足,张牙舞爪伸展着它粉紫的触手,四处绞杀,碰到什么就绞住什么。原来已是四月末,暮
春时分。他扬手披开花蔓,怀着厌恶——这花太香了。那无边无际漫天漫地艳冶地盛放着的
紫,招来许多蜂子嗡嗡缠绕着,他随手挥落了一只,抬脚踏死。
  太香了,香得教人恶心。

  她那屋里也是一样的浓香。虽然门窗都不开,怕病人招了风,还是有股藤花香气,不知
怎么进来的,充塞在屋子里甜得人发闹,仿佛一气儿吃了五六斤藤萝饼。
  久未开窗的病人的房间……闷住呼吸,捂住,像一双决意杀害的大手,像宫里绝密的酷
刑“气毙”,拿棉纸沾湿了往人口鼻上贴去,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线的生机,逃不出生
天。这屋里阴暗,似不只因为光线。一踏进来便陡叫人觉得窒闷,胸口,鼻间,嗓子眼儿,
一切可出进气儿的所在都给堵上。他望着那寂寂下着帐子的大床……多少次翻云覆雨的爱妾
的床……一步步走近去,忽觉胆寒。
  揭开帐子,出乎意料的,她的模样儿竟没大改。静静地仰面睡在枕上——没睡,睁着眼
睛。她那双眼眸还是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
上。伏侍她的丫鬟婆子都很经心,想是常替她擦身拭面来着,一头乌发也梳洗得齐齐整整拖
在枕畔。乍然看去,面色仿佛比前还更好了些,不着风日,白玉一般——然而这玉不是温的
,不像她的名字。两颊还透出轻红,但红而不润,是一种冷红。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
坟墓中尸首口里含着的殉器,一颗珠或一枚玉蝉,长年累月,吸取了尸内血气,渐渐由内里
泛出红来。人死了,人的血也死了,然而到了死物的珠玉里头,竟可永垂不朽。就是那尸首
本身烂成了泥,烂成了白骨,烂得无踪无迹,含玉内那一缕残血也永远在那里。像是借尸还
魂,两两早已死去的阴冥之物相附,却就成了一种反常的生命……生的尽处是死亡,死亡到
了极至、死到不能再死,也能够返生么?——然而是违背阴阳常理滞留在不该存在的地方的
、不祥的生命!他无端地觉得烦恶起来了。把眼光投在她脸上,这是他的女人,她的娇媚的
脸庞,他的掌心熟悉那上面的每一寸线条……可是恍恍惚惚,这么的陌生。
  玉儿,我来看你了。你听得见么?
  他对住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温玉的头搁在枕上,并无半分转侧。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看她可会有一些识得他的表示,但半晌,那双眼珠就如点漆,两笔黑颜色点下去了便再抹
不掉,动不得,移不得——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瞪着他,一片透底的死气。
  玉儿,是我……他软弱而模糊地,再唤了一声,唤到一半,咽住了后头的话。这情形,
分明她是不认人的了,想不到她的病情竟这么厉害,比他那侄儿还更沉重了。瞧这样子,怕
是连心智也没有的了。他摇了摇头,待要回头吩咐下人好生伏侍,却见枕上人的眼珠儿缓缓
地动了一动。极其吃力而锈涩的,像是慢了半拍,人家老半天以前对她说的话,这才反应过
来——她的视线不再投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而是看到了他这个人。看到了,但他仍然不
能够确定她是否便是在看他。
  姨娘这样子,是病得不轻。跟她说话还听得见么?可还认得人?
  侍侯的丫鬟上前。回王爷,姨娘心里还明白的,我们伏侍了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姨娘
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怜身体不听使唤,要一动也不能。她话是说不出来,可跟她说什么,姨
娘都是听得见的,她这会儿一定知道王爷您来瞧她了,心里感激得了不得,就是不会说——
您看姨娘的眼睛,这不是漂着点泪花儿了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可不是,漆黑的深处,仿佛是慢慢地浮起一层水气来了。罩在那本来
就不甚灵动的眼珠上头,更显得朦朦胧胧,如同宝珠镶嵌的贵重的玉石女像,尽叫人赞叹栩
栩如生,却再不能透过那眼睛看穿她心里想的什么。因为她心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生
命。或许侍女说的是真的,她伏侍了她这么久,多少知道一点……但他宁愿相信她在骗他。
温玉没有思想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宁愿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她眼睛里的水光潋滟闪烁,只是薄薄地浮动。成不了泪珠儿,流不出来。
  王爷,姨娘心里欢喜呢。您来瞧瞧她,她这病就有望了。
  他却只觉得头晕。是么,她欢喜么?抑或悲伤?全然看不出。她没有表情的容颜之上闪
亮着没有表情的泪光。直挺挺。他轻轻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她的手。那严密的棉被一掀开,
缝隙里扑鼻冲出一股气味来。她们把她擦洗得很干净,并无长日卧床不起的病人的那种体臭
,然而很明确地,那是僵死的肉体的气味……不臭,甚至还有点香,但是是死的,死的……
他额上猛地冒出冷汗,如同一个盗墓者看到棺材里的尸首突然坐了起来一般的惊骇。手上不
由用劲,把所摸索到的那只手狠狠攥了一把。老王爷拉硬弓、驰烈马,天下知名。老了老了
,十分气力还剩得三分——就这三分,也足够把一个女人捏得尖声惨叫、花容失色。但她没
有任何反应。
  他的脸色倒一下子苍白了。呆呆地望着她安详的面容,汗珠子顺着额角一直流下去,流
进领子里头。他的手里握着的那一把骨肉,呵……永远忘不了的触感,噩梦,是麻麻的,软
软的,又僵硬无觉。她的五根手指像五条死去的小蛇在他掌心。
  玉儿……他沙哑着嗓子叫道,把手从被窝里撤了出来,颤抖着放在她的额头上。玉儿…
…!我没法……我不能看你这样子!我受不了……我……心里疼……
  他哽住了,喉咙哑得厉害,话说出来全都变了音。他的手按在她额上,用力往后推去,
五指深深插进她鬓发里。攥着,揪着她头发,着实难舍。
  怎么能够。他舍不得的是生命,那青春的泼辣的茂盛的生命,纵使只不过在床上……到
底,她给过他生命的力量与温度。他已经是夕阳渐沉的人,如何叫他再去面对一具活尸……
喘着气的死人。这个身体,他曾那么爱、那么爱。
  ……他是那样地爱过她!他得对得起她。仁至义尽。
  老王爷躬腰在床沿,许久,两行浑浊的泪滴在女人的面庞。在她无喜无悲的玉颜上,轻
轻滑落了。他唏溜溜地吸着鼻子,如同一匹寒天里受冻的老马。
  老王爷实在是太疼姨娘了。真真这才叫三千宠爱在一身,不爱江山爱美人。一个女人,
这辈子能被这样的爱一次,哪怕挨苦遭罪,也该知足了。旁观的丫头婆子们尽皆唏嘘。
  七日后,王爷把她赏给府里一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个斯文老实人,家中并无妻室,这一
得了这样的美人,绝不以她病重而嫌弃的,定要明媒聘作正室,白头偕老。退一万步说,是
王爷亲赏的人,谁敢嫌弃?
  那位师爷想是乐意得很罢。时光虽仓促,还是提前在外头拾掇了一处房子,等到了日子
,一乘小轿就把她悄悄地由花园角门里接出去,一如来的时候,无声无息。
  ……这往后虽是小门小户、粗茶淡饭,终究是正头夫妻了,也算是有个着落。王爷待她
,不算不周到的,仁至义尽,仁至义尽了。接新媳妇那日,贴身伏侍的婆子最后伏侍她一回
,两三个丫头架着,换上大红衣裙、凤冠霞帔——王爷还特意为她准备了新娘子的喜服。她
这辈子也没穿过。婆子一厢吁叹,一厢替她搽脂抹粉,把嘴唇点得鲜红。新娘给扶住了两臂
,如同纸人,只是直直朝前望着。
  我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唉。该知足了。火坑里作孽的人,能有这么个结果,玉姨
娘,你也算是有福的了。这往后去了,跟了好人,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好好过日子罢。但
愿你那丈夫能真心地顾怜你。去罢,去罢!婆子道。然后替她蒙了盖头,几个人搀进轿去。

  温玉静静地倚坐在轿子里,悠悠荡荡,一直地离了王府。
  轿子穿过了大街,拐过许多小巷,在一个春暮黄昏,逐渐地隐没在都城纵纵横横的青灰
砖石胡同里了。她看不见她的丈夫为她拾掇的人家,门扇上是否也如旁人娶媳妇一般,贴着
喜气的堂皇的喜字。

  她径直被扶到屋里去了。人家让她坐在床上,拿靠枕倚住了,身子不会溜下去。听起来
冷清得很,这人家。稀落杂沓的脚步声,两三个人,来来去去,还是送她来的婆子们,没有
炮仗,没有亲友的起哄,没有坐床撒帐。只向新郎道了喜,讨了赏封儿去。最后她们走了,
把她丢在这儿。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房里。男人走去销上了门,返身回来,轻轻揭起她的盖头。她看
到了她的丈夫。他真是个老实人,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也没披金挂红,家常地仍旧穿着
那一身青布长袍,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也是才沐过的,还有点未干透,齐整地梳好,微
微夹杂一两缕花白。她闻得到他身上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如同一本才印出来的诗集
,一行一行,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他微笑着,带点羞涩,在她
对面,俯下那瘦高的身子来。这简朴的小房间,案上一对花烛在他背后,毕剥烧着,火苗蹿
得老高。红红的光与影好比是在水里,摇漾个不了……满屋里都是红的,有光的所在,是鲜
亮的火头的红,没光的所在,是暗一点的丝绒红……仿佛满屋里遍地铺着暖软的红绒。温玉
不能抬头,她朝前望着,一直望去,眼前这俯身相对的男人,他背着光,暗红的影荫在脸上
,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他看着她,看着,看着,薄的唇角游出淡淡
笑容来。
  这是她的丈夫。眼前这个人。不知道是她的第多少个男人了……但是是她此生第一个丈
夫。唯一的。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有。从前那些都不算了,只有他,从此,是她结发的夫郎
。她虽说不出话,只管朝他望着,心里终于渐渐地宁定下来。
  如梦如寐。
  她应该笑的。大喜的日子。要是她会笑,该多好。不过没关系,他会懂得……她知道他
会懂得。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咫尺相对。
  有句话,现在说,不知道晚不晚。他微笑道,温玉,我是要你的。
  不管,你所有的,是不是——只有身体……他停了停,又缓缓说道。每隔两三个字便顿
一顿,仿佛颇费踌躇,可是声音很柔和。他把手轻轻地落下来,落在她肩上。
  其实我也没想到……那年我想法子进王府去……其实也没想着还能再看到你……我以为
,能离你近些,已经足矣。如今这样的结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他望着她,又笑
。可是从此以后,我一直会要你。温玉,你是我的妻了。你累了,这就歇息好么。
  她仍是直直地朝前望着,冷白的玉颜,无喜无悲。
  他温柔地说。然后吹灭了红烛,小心翼翼替她宽去了喜服,扶着她躺下来,让她枕在他
的臂膀里。他和衣,从身后轻轻拥过来……将她整个拥在怀里。
  睡罢。他说。许久,再无声息。只听得脑后是他悠长的呼吸,细细地拂着后颈。他睡着
了吧。
  温玉僵硬地躺在他怀里。她无法不僵硬。她像一具尸体,就这样直挺挺地度过整个花烛
之夜,把她的脊背对着新郎。但是当窗纸上亮起来的时候,从她彻夜睁着的眼睛里慢慢地流
下了泪来。
  眼泪渗入她颈下枕着的青布衣袖。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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