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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inkikin (小歪,学会离开), 信区: Marvel
标  题: 婴骨花园 第二章 魅影鬼瞳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2005年08月24日10:47:00 星期三), 站内信件

4

  现在,蒋青心里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那个晚
上之后,蒋青决定彻底忘记那个女人,这是个让他很痛苦的决定。他并不相信自己
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产生了多么难以割舍的感情,而是在很多时候,只要想到
女人在夜色中落寞的背影,他都会感觉是自己抛弃了她。




  这是个本不该有的念头,抛弃用在这里似乎很不合适,但恰恰只有这个词,才
能完全形容蒋青的感受。他无数次地跟自己说,你不是在惧怕什么,如果她是一个
别的女人,你可以义无反顾地守在她的身边,为她阻挡那些让她恐惧的力量。但她
不同,她是韦坚的老婆,你不能与韦坚的老婆发生任何故事,否则,你将遭到所有
朋友的唾弃。

  那晚过后的第三天,蒋青单位里有公差,他去了古城西安。事情很快办完了,
他又故意耽搁了两天。西安已经来过很多趟,名胜古迹大多已经去过,再说,蒋青
此时根本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他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宾馆房间内。也许是
因为西安地处西北,气候干燥,蒋青每次来都觉得身体不适,这次更是这样。他的
睡眠不好,白天萎靡不振,而晚上却可以彻夜不眠。好容易睡着了,又不断被各种
噩梦惊扰。那天早晨,蒋青醒来,觉得有些粘粘的液体在嘴唇上移动,他抹了一把
,满手都是血迹。

  宾馆里的服务员说,很多初来西安的外地人,早晨起床都会有流鼻血的现象,
因为西安的气候实在太干燥了。服务员建议蒋青以后睡觉时,找两个盆装了水搁在
房里。

  蒋青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清洗血液,水的清凉让他有了舒适的感觉。他把整个
脑袋都伸到水龙头下面,酣畅淋漓的感觉过后,他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前的男
人面色苍白,眼圈发黑,嘴唇像龟裂过的田地。

  蒋青居然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清眉的影子。

  那是个古怪的女人,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她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或许,她身上还带着我们无法感知的一些力量。这一刻,蒋青凝视镜中的男人,
断定这是清眉对自己发出的召唤。

  蒋青还想到了很多跟诺言有关的传说。

  ——如果以后你感到害怕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鬼使神差,蒋青不知道自己那晚为什么要对女人做出这样的承诺。他不是言而
无信的人,所以,他选择了呆在一个气候干燥的城市里,这样,他就可以欺骗自己
,并没有违背承诺。但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他还是逃不脱女人对她的召唤。或许这
是宿命,他这辈子已经注定要与那个名叫清眉的女人发生一些什么了。

  蒋青收拾简单的行李,回生满木棉花树的南方小城。

  在列车上,他有些迫不及待的冲动,他想早些见到清眉,弄清楚那一晚她说的
究竟是真的,还是她神智错乱产生的幻觉。很少有人会相信这世上有鬼,蒋青也一
样,那一晚,他只是怜悯清眉形单影只在城市里游荡,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给了她些
安慰。而现在,他发现他已经深陷到女人的故事中去了。

  在西安,他生平第一次被噩梦困扰,他回忆不起来梦中究竟都看到了什么,但
每次都是汗岑岑地从梦中醒来。依稀记得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风一样轻盈,
像雾一样缥缈,但它总在最后直直地向蒋青撞将过来,随即,蒋青便会坠入无边的
黑暗。

  现在蒋青认定了这些噩梦都与清眉有关。

  “我的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女人的声音在梦里说
。

  “那个陌生人是谁?你怎么会认识一个陌生人?”蒋青不解地问。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女人忽然贴得他近了些,并且不待他回答,立刻
用充满惊惧且慌张的声音大声道,“我不相信有鬼,但我看到了他们。他们就在我
们的周围,与我们近在咫尺。”

  这是那一晚发生的事,蒋青与清眉并肩走在街道上,夜风吹过来,仿佛从黑暗
的深处带来了些诡异的气息。有那么好长一段时间,蒋青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
女人的声音不应该出现在现实生活里。他清楚地明白清眉这些声音只是在向他表达
一个意思。

  ——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如果换一个场合,面前说话的换一个人;如果他不是刚刚见过了清眉在车里那
深入骨髓的恐惧,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哈哈大笑。

  但他现在笑不出来。那些风还让他觉出了些凉意。也许并不是因为风。

  清眉在车上的恐惧,已经让他想到了鬼,但他不能确定自己所想的。鬼对于一
个现代人来说实在太遥远,也太无稽了,如果鬼真的存在,那么现代很多门类的学
科理论都将被推翻。我们生活在一个人鬼共存的世界,这样的理论只适用于恐怖电
影和恐怖小说之中。

  如果这样,又怎么解释女人适才的惊恐呢?还有她煞白的面孔,凹陷发黑的眼
圈,显然都是长期处于惊惧状态留下的痕迹。除了鬼,还有什么能让她如此恐惧?


  “记不清什么时候了,五年前,也许时间更久,我站在窗边,看到窗外的马路
上站着一个陌生人。陌生人一直在冲我笑,我怕极了,拉上了窗帘,却从窗帘缝里
偷偷往外看。我看到车子从那陌生人身上碾了过去,他却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还
在傻傻地仰着头冲着我的窗口笑。”

  蒋青觉得臂上一痛,清眉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回忆往事于她似乎是件
非常痛苦的事,她的指甲再次划破了蒋青臂上的皮肤。

  “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但我却看到陌生人离我越来越近。我不认识他们
,我让他们走开,不要再来缠着我,可他们却走进了我的房间,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用被子蒙上头,但是黑暗里,他们更是无处不在。”




  女人颤抖着,眼中的泪已经止不住流了出来。她惨白的脸上充满惊惧,凹陷的
眼睛盯着前方的黑暗,仿佛那里面随时能走出她认识的陌生人来。

  风从蒋青的领口吹了进来,他全身的汗毛那一刻都根根直竖起来。女人在他的
身边颤抖,他必须用力挽住她将倒的身体。她的声音像来自一个幽冥的国度,带着
恐惧直撞到他的心上。

  这世界上本没有鬼,但他这一刻为什么能够清晰地感知女人的恐惧?

  也许那恐惧本来就属于他,而于女人无关。

  “我是个古怪的女人,我的古怪只有我丈夫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他要
送我去医院,他还把我独自丢在家里。他不知道,我的窗外站着一些陌生人,他们
在我一个人时走进我的房间。”

  女人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蒋青需要双手用力才能扶持住她的身子。蒋青怔
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她小巧的身子现在整个都在
他的臂弯里了,他发现她比想象中的还要削瘦。窄窄的肩,纤瘦的腰,让蒋青心中
的痛感又生了出来,他不知道在这五年或者更久的时间里,这么一个瘦弱的女人如
何承受了那么多的恐惧。

  后来清眉伏在他的肩上哭泣时,他紧紧把她揽在了怀里。

  “如果以后你感到害怕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这是蒋
青那时惟一能想到的宽慰女人的话。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不仅是一句宽慰人的话
,还是一种承诺。

  三十多个小时之后,蒋青站在熙熙攘攘的南方小城出站口,熟悉的场景让他有
了些陌生感。他在南方小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注意到在他身边,还生活
着那么多陌生人。

  ——我看到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

  蒋青觉得有些晕眩,可能是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的缘故。现在他必须要找到
清眉,他迫不及待想弄明白清眉的遭遇是真是假。他既不能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又无法怀疑亲眼见到女人流露出的恐惧。这一切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身体里
相互撞击,让他不堪承受。

  更重要的是,他想见到清眉。

  许多天过去了,那个瘦弱的女人是否更加消瘦?

  蒋青走出南方小城出站口正是上午十点多钟,秋日阳光明媚地泼洒在他身上。
出站口外面广场的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木棉树,虽然不是开花季节,但满眼的绿色在
阳光下灿然生辉。蒋青大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体内盈荡着充沛的力量。他知道他
已经没有办法逃避将要发生的事,如果一定要来,那么不如爽性让它来得更爽快些
。 

  蒋青登上一辆去往福厦路的公交车。

  福厦路在城市的北边,新城区崭新的楼房如同浓妆的妇人,又像豪门衣衫光鲜
的阔少,南方小城的人们都以能住在这里为荣。韦坚两年前在这里买了房子,蒋青
复员回来后只去过一次,那一次他有置身豪宅的感觉。韦坚的富有超出大家的想象
,特别是中学时代的朋友们,大家都不能把那个在校园里胆小懦弱的韦坚跟现在的
富商联系起来。事实上韦坚的发迹带有很浓的宿命因素,他们家在解放前便是南方
小城首屈一指的资本家,文革中财物尽数充公。到了韦坚高中毕业两年后,政府落
实政策,发还了韦家充公的部分资产。韦坚经商就是那之后的事,也许他天生就有
商业头脑,短短几年间,他便很快进入到了先富起来的人的行列。

  蒋青站在小区外面,高耸气派的小区大门有些故作庄严,身着鲜亮制服的保安
看起来便有些狐假虎威。你到这里来能做些什么呢?蒋青怔怔地停在小区大门前,
有些声音在他的心里响起。难道你可以坦然地去敲韦坚家的门?你要找的是你朋友
的老婆,你当然可以为自己寻找一些光面堂皇的理由。你仅仅是怜悯那个纤瘦的女
人,你要弄清楚女人跟你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还因为你在西北城市里受到了女人
的召唤。但你能把这些理由摆到朋友的面前吗?你以为韦坚会相信你的话?你以为
韦坚那时还会顾及到你们之间的友情?你想过被所有朋友唾骂会是怎样一种境况?


  倦意忽然一下子袭来,蒋青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体内涌动的力量,还有在
列车上迫不及待的冲动,这时都像阳光下的冰,缓缓融化了。

  也许你该回家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
鬼,所以,你也根本不用为那个女人担心。她所看到的,只是她的幻觉。她的丈夫
要带她去医院也许是正确的,也许她根本就是一名臆想症患者,真正能帮助她的是
医生而不是一个复员的特种兵。

  秋日阳光白晃晃地落在蒋青身上,他身上很快就出了汗,他有置身七月骄阳下
被爆晒的感觉。又过了一会儿,他匆匆沿着街道走下去了,走得很快,好像做了什
么亏心事怕别人看到一般。


5

  俄罗斯妞被证实只是几个新疆小姑娘,龙泉宾馆的老板从新疆一家歌舞团里把
她们带到南方小城,用来欺骗南方小城精力过剩的男人。韦坚与朋友成为受害者,
却一点没有被欺骗过后的沮丧。他们事隔很多天之后,仍然对假冒俄罗斯妞的新疆
小姑娘兴趣盎然。




  朋友们都想再去一回龙泉宾馆,但韦坚带来的消息却让大家沮丧。龙泉宾馆那
几个新疆小姑娘除了跳艳舞还进行一些别的服务,两天前被当地公安机关逮个正着
,龙泉宾馆因此也受到了停业整顿的处罚。

  没了新疆小姑娘,这晚的聚会大家有些意兴阑珊,直到后来,有个朋友又想到
了另外一个去处。

  蒋青那晚没有跟朋友们一起去玩,因为他去了韦坚家,而且是韦坚主动把房门
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中。

  韦坚接完一个电话后走到蒋青身边。

  “又得麻烦你跑一趟了,老婆打电话来,家里保险丝断了,现在到处黑灯瞎火
的。女人就是麻烦,换保险丝这样的事都得让我回去。”

  蒋青开着韦坚的车去福厦路上的时候,心里不禁有些嘀咕。韦坚有什么事干嘛
总是要让他去?难道他觉察出了蒋青的心事故意成全他?这简直是没有道理的事,
莫非这里面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及韦坚了,想到即将再次见到那晚的女人,他心里
泛起些莫名的紧张和冲动。现实经常会跟你开一些这样的玩笑,它们与你的意志相
悖,让你在突然发生的事情面前不知所措。从西安回到南方小城,蒋青陷入深深的
无奈之中,他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走到清眉面前的机会。回到小城这些日子,他在夜
里经常被梦魇困绕,清晨醒来,对梦中的景物无比憎恨。他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
坚信这世上不可能有鬼存在,阳光就在窗帘外灿烂地照耀世界,木棉花树茂盛地装
饰着城市,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你感到满足且惬意。我们都生活在这样一个美
好的世界上,如果有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那真是件非常煞风景的事。蒋青渐渐
觉得自己在远离那晚的女人,他强迫自己忘记那晚女人在车里流露出的惊惧。

  现在,他要再次面对清眉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理智地面对女人,但为什么心里会生出种莫名的期待?

  帕萨特平稳地停在楼下,蒋青抬头仰望16楼的窗口,觉得大厦像一把冲天的匕
首直插进云宵。他心里忽然有了些不祥的感觉,觉得就在这里,一定会发生一件改
变他一生命运的事情来。

  蒋青迟疑了一下,觉出了内心的紧张。他在部队五年,接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
,也执行过几次危险系数极大的任务,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难道在韦坚家
里,隐藏着什么危险?

  蒋青又立刻想到,如果真有危险,那么,这危险只能跟一个人有关。

  ——清眉。

  蒋青急步上楼,电梯停在六楼很久没有动静,蒋青便弃了电梯改走楼梯。十六
楼对于一个特种兵根本算不了什么,虽然是退伍的特种兵。蒋青大步流星,三步并
作两步,不消片刻已经奔到了韦坚家门前。

  蒋青重重敲门时,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

  没有人来开门,似乎证实了蒋青的预感。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里面有任
何声响。就算清眉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这时也应该听到敲门声了,难道她真的遇上
了什么危险?

  蒋青更重地敲门,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半天之后,他才想起临来时韦坚把家门
的钥匙给了他。他慌忙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涌出来的黑暗刹那间让他的手脚
变得冰凉。

  屋里黑暗极了,也安静极了,眼睛在这里完全失去了作用。房门“咣”一声在
身后关上,蒋青便完全融入到黑暗之中。蒋青猜测肯定是所有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
的缘故,否则屋里不可能这么黑。空气不流动,房间内有种难闻的燥热的味道,还
有些陈年腐朽的气息。蒋青警觉地凝立不动,试图回忆起韦坚家里的房间格局和家
具的摆设。

  如果说房间里的黑暗让人感到恐慌,那么寂静便会让人感到窒息了。特别是在
一个封闭的空间内。按照常规,接线盒应该在进门的右首,蒋青摸索着靠近,手已
经摸到了金属外壳,但是没有工具,没有光亮,他不可能做任何事。他想到这时候
应该先找到清眉,可是他现在怀疑清眉是否还留在房间内。

  清眉是个惧怕黑暗的女人,她如果呆在家里,肯定不会让家里有这么多的黑暗
。或者,她现在像那晚一样,逗留在了某处行人如织的街道上。蒋青希望清眉真的
不在房间内,否则,就是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但他还是试探着向前迈动脚步,并且,口中轻声叫清眉的名字。

  他听到了一点声音,极其微弱,如果不在意,他会以为那是自己声音的回音。
他竖起耳朵,仔细分辩声音的方向。特种兵遇事的反应能力比普通人都要强些,但
是他非但不能分辩出声音的方向,甚至连那是些什么声音都听不出来。

  他的额头上有了汗。

  这时候那声音大了些,像是衣袂磨擦的声音,又像是轻微气息流动声。甚至,
蒋青还感觉到颈项有些冷嗖嗖的,像是有人在他后面对着他的脖子轻轻吹气。


  不可能是人,没有人可以在蒋青不知觉中走到他的身后。

  蒋青全身变得冰凉,他想到了那天在马路上,清眉对着车前的空地露出的恐惧
。

  ——“他来了!”清眉说。




  蒋青身子瞬间凉了下来,头皮发麻,只觉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边。他的双拳已
经握紧,全身都处于警戒状态。但他,却始终没有勇气回过头去。

  如果身后真的是清眉口中的“他”,那么,人类的力量对“他”是否能起到作
用?

  蓦然一声尖叫刺破黑暗,蒋青如遭重击,全身神经都在瞬间绷紧,血液上涌,
喉头腥咸,他的整个人都僵立在那儿不能动弹。那声尖叫仿似充满了力量,能够在
瞬间勾魂夺魄。接着,蒋青便看到了面前人影一闪。

  在黑暗里怎么能看到人影闪动?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看到人影,人影只出现在他的想象之中。

  但那人影真的存在,而且,还在不停地移动。蒋青粗重的呼吸根本不由自己控
制,他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在轻微颤栗。这时候,蒋青做出了决定,他大踏步向着一
个方向奔去,瞬间过后,黑暗被撕开一个口子,一些星月的光茫落了进来。

  蒋青掀开了客厅窗户上的窗帘。

  星月之光虽然黯淡,但已足以让蒋青看清屋内的情景。

  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看到清眉在宽敞的客厅内不停地奔跑。

  女人披头散发,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小背心和一条窄窄的三角裤。她在奔跑时全
无声息,但星月的微光下,蒋青看到她煞白的面孔扭曲变形,嘴巴最大限度地张开
,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显是惊惧到极点变得失声了。她不停地奔跑,用尽了全
力,踉踉跄跄得每一步都似立刻就要跌倒。

  她在躲避什么东西。这是蒋青的第一感觉。

  但在她身后,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蒋青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她的身后,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追赶她。那个人
,是否就是清眉说起过的陌生人?

  蒋青不能任由清眉这样跑下去,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奔跑中的女人显
然已神志不清了,她连看都不向蒋青这边看一眼。蒋青迟疑了一下,终于向着她的
方向迎了上去。

  他看不见那个陌生人,便只能抱住清眉。

  女人的身子几乎是撞到了他的身上,她竟似看不见有形的蒋青,只顾躲避身后
无形的陌生人。蒋青张开双臂抱住她时,她的人便软软地倒了下来。

  蒋青不敢放松警惕,抱住清眉半天不敢动弹,直到确定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
生,这才把清眉抱到边上的沙发上。清眉两只手环绕在他的腰上,像一根藤,又像
是落水者抓住最后的依靠。

  女人的身子已经像冰样寒,她的眼睛紧闭,眼皮却还在不停地颤动。蒋青不知
道这时候是否该送她去医院,抑或他只需要这样静静守着她,等她醒来。星月的光
辉淡淡地泼洒在女人身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看起来跟她的脸色一样煞白。现在,
她的身子几乎全都显露在蒋青的眼中了,蒋青知道这时自己不可以胡思乱想,但那
小小的、纤瘦的身子还是让他觉出了某种冲动。

  特别是他想站起来去接保险丝时,清眉的胳膊更紧地把他抱住。

  她嘴里呢喃了一句什么,抑或没有,她把整个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紧紧地偎
在蒋青的怀里,好像一个躲进母亲子宫中的婴儿。这样,她就可以不再惧怕黑暗,
不用再躲避黑暗里会出现的陌生人。

  蒋青的心痛了一下,他也低头抱紧了清眉。

  6

  手指轻轻触动开关,灯光便轻盈地铺满整个房间。换保险丝实在是件很容易的
事,蒋青犹豫着是不是要让清眉过来学一下,这样,下回再出现这种情况,她就不
用让自己耽于黑暗之中了。

  清眉已经清醒过来,而且回房去换了衣服,此刻换上了一袭纯白的曳地长裙,
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女人安静得像一块冰,蒋青凝望她的时候,觉得有些寒意
正从她的身上发散开来。

  几天不见,她好像更消瘦了些,蒋青怀疑如果一直这样瘦下去,用不了多久,
她就会像一只风干的蝴蝶,身上再找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清眉似乎已经忘了刚才
的事,这样也好,可以让蒋青少一些拘谨。他过去坐到女人身边,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清眉冷冰冰的样子又让他住了口。也许不能用冷冰冰来形容清眉,她端坐在那
里,如果漠然也是一种表情的话,那么,她脸上的漠然让蒋青感到绝望。只有对这
世界再无留恋的人才会如此漠然,蒋青再一次对自己的观念生出了怀疑,他想到在
女人身上发生的事情,那个困惑他这么些天的念头再一次跳了出来。

  ——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像是知道蒋青的心思,漠然的清眉忽然说话了:“你一定在想我是不是精神有
问题,只有我的精神有问题,才能替你看到的一切找到答案。”

  蒋青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女人。而沉默在这里便表示了默认,现在,在蒋
青心里,真的有这种念头。精神病院那些臆想症患者,便成天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些
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们与空气对话,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如果把清眉放置到
那样一个场景里面,没有人会怀疑她与其他患者有什么不同。


  清眉漠然的脸上现出了些悲哀,她盯着蒋青道:“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因为谁都不会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也不相信,在我遇到那些陌生人之前。
但现在,我信了,因为我亲眼见到了鬼。他们还追逐我,要把我撕裂。”

  清眉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脸上的漠然已经不再存在,取替的是深深的痛苦和绝
望。“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有鬼存在,因为你们没有亲眼见过吗?我不知道怎么样
才能让你们不再固


执,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跟你们一样,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

  “那些陌生人想伤害你?”蒋青低低的声音问。

  “他们有尖利的爪子,如果我不避开他们,他们就会在我的身上划开一道道的
伤痕。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避开他们。”

  “他们经常出现在你的身边吗?”

  “只要在黑暗里,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就会很突然地出现。”清眉喘息
渐渐加重,似乎连回忆都是件让她心悸不已的事。她煞白的脸颊又开始轻微抖动,
说话的间隙,牙齿不时咬住下唇,蒋青看到她的唇上已经渗出了血丝。

  蒋青心里又痛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往女人身边去了去。他试图伸手去宽慰一下
清眉,却没料到清眉身子在骤然间缩作一团,扑上来紧紧地把他抱住。

  “你知道今晚保险丝为什么会断吗?那是我自己把它弄断的。我害怕黑暗,但
更怕一个人呆在家里。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的,但是,我却没有料到,你还没有
到,他却先出现了。”

  蒋青知道女人口中的“他”是谁,但她的话还是让他颇为震惊。害怕黑暗的女
人故意把保险丝弄断,然后让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还有,她说知道他今晚一定会
来,难道她能算到韦坚接到电话后一定不会自己回来?还是清眉这时的神智已经变
得模糊不清?

  女人在怀里瑟瑟抖动,蒋青此时心里纵有再多的疑问,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紧紧
把她揽住。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人群可以让
我感到安全。可是,街上行人渐渐少了,小贩们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真的
很害怕,所有人都有地方去,只有我没有。我怕街上的人一下子全都消失,那样,
那些陌生人又要出现了。我走呵走,过马路时差点被车撞上,我宁愿那一刻车子真
的撞上我,这样,我就不用再痛苦地活着。就在这时,我突然被你抱住,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条街上,你明明放下我之后便开着韦坚的车离开了。刹那间,我
心里忽然有了些温暖,我知道你回来必定是因为我。你是这些年,第一个愿意回来
找我的人,被你抱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再一个人来面对那些陌生人了。
”

  女人呢喃地诉说着,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沾湿了蒋青的衣襟。蒋青的心被女人
的每一句话灼痛,他这一刻已经忘记了清眉是朋友的妻子,只觉得怀中是一个正身
处危难之中的女人,他必须来拯救她,虽然他还不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女人的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那窄窄的肩,纤瘦的腰肢,此刻都在他的怀抱
之中,他怎么能再让这样的女人受到伤害呢?抱着女人的时候,他清晰而深刻地感
受到了女人的恐惧与无助。

  “可是,那一晚过后,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找到你,我只能每天晚上都去那条
街道,希望在一个突然的时候,你会出现在我身边。”女人哽咽着说。

  蒋青更心痛了,他仿佛看到女人独自在街道上徘徊,身边的人群行将散去,陌
生人躲在黑暗里慢慢向她走近。

  蒋青想告诉女人他在西安时的感受,想告诉她他是如何迫不及待地踏上回程的
列车,还有他在小区外面的徘徊。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他的胆怯与迟疑,让他此
刻满心歉疚。

  “今天又是周末,我知道你一定又会和韦坚在一起。我想了好长时间,才想到
这个办法。我弄断了保险丝,我让自己呆在黑暗里,等待你的到来。你没有让我失
望,真的到我身边来了。但是,他们也来了,那些陌生人。”

  女人嘤嘤地低泣着,蒋青轻抚着她的后脊,却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她。他不知道
那些陌生人是否真的存在,更不知道他们究竟对清眉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只能凭
依眼前看到的来想象它们的恐怖。

  怀中的女人忽然停止了哭泣,好一会儿,蒋青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低下头时
,看到女人正瞪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现在还是不相信我的话,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女人说。

  蒋青嗫嚅地说:“我相信你。”

  “不,你不相信!”女人不知哪儿生出的力量,一下子挣脱了蒋青的怀抱。她
站了起来,瘦弱的腰板挺得笔直。她站在无措的蒋青面前,因为激动胸膛剧烈地起
伏,“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对于你们没有见到的,你们绝不会相信。现在,我来让
你相信,他们真的存在!”

  蒋青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女人要让他看什么。

  女人当着他的面,飞快地将身上的长裙撕扯下来。现在,只穿着内衣的清眉赤
条条地站在蒋青的面前,她没有丝毫的羞涩,只是因为激动,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栗
。很快,蒋青就知道女人的颤栗并不是因为激动了。


  瘦弱的身子像个未发育成熟的孩子,窄窄的肩与纤细的腰终于从想象中变成现
实。原来纤弱也是种力量,可以轻易击中你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蒋青盯着女人那苍
白的肌肤,眼中瞬间现出那么深的恐惧来。

  清眉的皮肤像她的脸色一样苍白,那种病态的白里面还透着一种透明的感觉。
如果,如果那肌肤上没有一道道伤痕,那么,它对于任何一个男人都是种绝大的诱
惑。但现在,那遍


布全身的伤痕像一条条丑陋的蛇,随着女人轻微的颤动不停地扭动。蒋青知道自己
不能去数女人身上的伤痕有多少道,因为每一道伤痕此刻都像刻在他的身上,他可
以感受到那种痛感,还有伤痕后面那深深的恐惧。

  “这些,这些都是他们留下的?”蒋青颤抖着道。

  女人重重地点头。那些伤痕不知道有多少道,它们细细的,长短不同,有的已
经愈合成淡淡的一道红色痕迹,有的却还结着疤,显然是新近才被划伤的。女人被
这些伤痕包裹着,肤色的苍白愈发映衬出了这些疤痕的狰狞可怖。

  “他们抓住我,用他们尖利的爪子在我身上不停地划来划去。每次我都痛极了
,也害怕极了。他们伤害我的时候,我连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他们是鬼,他们身
上都带着邪恶的力量,不管我逃到哪里,他们都会找到我。有时候,我在睡梦中,
他们就会扑到我的身上来,我睁着眼睛,看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疤痕,我没有
办法防备,没有办法抵抗,甚至我的身子像被施了魔法,连动都不能动弹一下。我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爪子在我身上划过来,划过去……”

  蒋青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陌生人趴在女人身上的画面,那些陌生人只有一个淡
淡的形状,没有面孔,没有五官,只有一些尖利的爪子真实地落在女人苍白的肌肤
上,它们划过的地方,一些血珠渗了出来。无数的血珠很快就混杂到了一处,它们
让女人的身体变得鲜红一片。

  蒋青重重地摇头,把眼前的景物抛开。他实在不忍心听女人再讲下去,那些疤
痕让他此刻再不怀疑清眉所说的一切。只有来自阴间的鬼才能如此残忍,它们没有
情感,更不懂得怜悯,它们折磨一个女人,在如此瘦弱的身上留下邪恶的印记。它
们这样做,究竟因为什么?它们又究竟是如何选中了这么一个软弱无助的女人,难
道鬼也知道欺软怕硬?

  这一刻,恐惧在蒋青的心中变成了一种力量,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用力把颤
栗的女人抱在怀里。虽然他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以击败那些伤害女人的鬼,但
他心里已经决定再不会让女人受到伤害。

  这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抱住的女人,是他朋友的老婆。

  男人庇护女人是一种本性,它不会因为女人的身份而发生改变。

  夜已经深了,蒋青打开了所有房间内的灯,还是觉得不够明亮。他抱着女人,
那么紧。清眉在他怀里已经沉沉睡去,睡梦中的女人脸上还有一丝忧色,她是不是
在担心蒋青离开她之后,那些陌生人会再来伤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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