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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inkikin (小歪,学会离开), 信区: Marvel
标  题: 婴骨花园 第三章 假面人魈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2005年08月24日10:49:3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7

  过了好久之后,蒋青仍然会想起那一晚,清眉在屋内被陌生人追逐的场面。如
果自己不在那时出现,陌生人一定会抓住清眉,再一次伤害这个无助的女人。但那
一晚清眉怎么会知道他一定出现,却让他百思不解。他问了清眉几次,清眉也都避
而不答。这个疑问一直留在蒋青心里,直到那年冬天,清眉再次跟随韦坚参加了一
次朋友们的聚会,蒋青才明白了事情


的原委。

  那一晚还有两个朋友的老婆参加聚会,十点多钟,蒋青开车送三个女人回家。
在南方小城里转了一圈后,车里最后只剩下蒋青与清眉。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清
苑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女人不待车子停稳,便迫不及待地把身子偎到了蒋青的怀里
。

  时间离那一晚已经有三个多月了,现在,蒋青经常与清眉见面,每次都是女人
紧紧地蜷缩在他怀里。他试图从女人口中了解一些她生活的状况,但每次女人都会
保持沉默。她与蒋青在一起,似乎并不想做些什么,只要这个男人能让他偎靠,哪
怕只有短短的时间,她也会显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蒋青越来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与朋友的老婆不断地幽会,但俩人在一起时,又从不曾做过什么。蒋青常常
想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况之中,很多次下决心要结束与清眉之间的这种交往
。但每次见面,他都不能拒绝清眉蜷缩到他的怀里,女人在他怀里流露的那种无助
,每次都能让他感到心痛。还有女人纤小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也让他迸然心动
。每次他的手抚在女人的身上,都会有些轻微的颤栗。他抑制自己,因为心里还有
个声音时刻在提醒着他,让他和清眉之间有所保留。

  ——你已经在和朋友的老婆幽会了,你的保留难道会有人相信?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这个女人
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躲在黑暗里企图伤害她。
我现在所做的,只是保护女人不受伤害。那些躲在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无处不在
,他们选择了这个女人来实施他们的邪恶。他们原本不该逗留在这个世界上,但他
们出现了,带着邪恶。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能弃女人而去?

  现在,蒋青还保持着跟清眉的交往,但正是因为那种保留,他才能不着痕迹地
走到韦坚面前。

  这晚在车里,蒋青想到韦坚时,身子不自主地僵硬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自己的
保留对于别人其实并无意义,因而心里禁不住有了些恐慌。

  女人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蒋青目光闪烁,忽
然有些不敢跟女人对视了。他听到怀里的女人轻轻地说:“你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
些吧。”

  蒋青没说话,因为他还不明白清眉到底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心里有很大的压力,有时候我也想,这样对你实在太不
公平了。”清眉的语气有些低落,“可是,除了你,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们都把
我当成一个臆想症患者。我害怕时,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留在我身边。”


  “不要说了。”蒋青打断清眉,“我愿意留在你身边,这跟你没关系。”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坐了起来,面对着蒋青:“你不是问我,我弄
断保险丝那晚,怎么会猜到你一定会来吗?以前,我顾忌你是韦坚的朋友,一直不
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今天,我告诉你为什么。”

  蒋青怔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好,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

  清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选择从哪里说起。“难道你没有发觉,只要你跟韦坚
在一块儿,他总会让你替他做一些事情。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很正常的事,但如果
这些事情多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

  蒋青想一下,点头道:“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奇怪。”

  清眉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发觉没有,韦坚这些年的变化很大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的原因,他变得非常自信了。以前他的性
格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胆小、懦弱,常常不敢面对一些必须面对的事。现在他不
同了,他变得非常坚强,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觉得畏惧。”

  蒋青想到了沧河街上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的缠斗,对清眉的话深信不疑。但这
跟韦坚每次总让他做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我跟韦坚还在恋爱的时候,他曾跟我提起过一些你们在学校时的事情。那时
候你很照顾他,如果有人欺负他,你一定会为他出头。所以他很感谢你,对你还有
种依赖。可是,他性格发生转变之后,我想,那会儿的感谢现在对他已经变成了一
种负担。”

  蒋青皱眉,清眉的话他有些听不明白。

  “以前在学校时,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跟在你的后面,是你庇护了他。所
以,现在你们这些老同学聚会,他要改变朋友们以往的印象。他让你帮他做事,甚
至是些很私人的事,就是想让其它人看到,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韦坚了。”

  蒋青怔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韦坚每次让他送朋友们的老婆女朋友
回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有时他还会觉得那是朋友们对他的信任。如
果事实真的如清眉所说,那么韦坚也实在太处心积虑了些。


  “韦坚这样做,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对,它对你没有任何的伤害,他只是想证明
给自己看,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胆小懦弱的影子。”

  蒋青仍然保持沉默,在他心里,已经对清眉的话再无怀疑。韦坚这样做确实没
有什么不妥,蒋青觉得朋友们在一起时能做点事也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现在心里
有些怪怪的念头,觉得有些事情跟自己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女人坐在他的边上,也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俩人沉默在黑暗的车厢里,时间一
点点悄然划过,蒋青骤然想起出来已经很久了,朋友们还在等他回去。他想跟清眉
说该回去了,转头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女人又已经是满脸的惊惧。

  这样的惊惧他现在已经不再陌生,只有当清眉看到什么时,他才会露出这种表
情。蒋青毫不犹豫地先把惊惧的女人揽在怀里,这才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与
以往一样,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女人大声地喘息,面色刹那间又变得异样地苍白。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向
蒋青说些什么,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车厢里安静极了,虽然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但蒋青这时亦觉得有些阴冷的气息
正开始在车厢里弥漫,还有种察觉不到的力量正在缓缓逼近。

  清眉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车前的黑暗,有好一会儿,蒋青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屏气
凝息,拼命抑制自己的颤抖,好像这时发出任何声息都会让自己置身于极危险的境
地。

  ——清眉又看到了陌生人。

  蒋青眉峰紧皱,盯着前面的黑暗盯得眼睛都疼了起来。现在,他似乎也能看到
一个虚无的影子在前面缓缓飘动了,但他却看不清那影子的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
一团。清眉看到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影子,因为她每次事后,都可以详细地跟他说起
那些陌生人的容貌。

  清眉在他的怀里停止了颤栗,蒋青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充满了恐惧。

  “不是他。”清眉低低地说。

  于是蒋青便知道了今晚出现的陌生人不是伤害清眉的那一个,他紧张的心情稍
稍平息了些。

  “她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好像正是上学的年龄。她穿着件黑色的裙子,还背
着一个包。”清眉轻轻地说。

  那个虚无的影子在蒋青眼里便渐渐有了形状,那真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穿
着黑色的裙子,背着一个包。蒋青还看到她长长的头发完全披散下来,中间露出的
脸是一片死灰的颜色,还有些鲜血正从她的口鼻中缓缓流淌出来。

  “那女人在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是血。”清眉说。

  血不停地从凹陷的眶里流出来,鲜血映衬在灰白的肌肤上,有些触目惊心的感
觉。蒋青甚至还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夹杂在空气中涌动……

  第二天上午,蒋青起了个大早,出门直奔清苑广场。广场的东侧有一条河,沿
岸是一片狭长的小树林,有很多人在广场与小树林里晨练。蒋青在一排鸟笼面前停
下,鸟笼里的画眉百灵欢快地鸣叫,好像在宣泄它们永无穷尽的快乐。小树林里有
些氤氲的雾气,身穿白色宽松练功夫的老头老太们怡然自得,在他们剩下的生命里
,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沉重的事情。

  这一天,那些练功的老头老太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他似乎想
打听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这些老头老太的一生里,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人
情世故,所以,他们宽容地与这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后来,大家说起十多天前发生
在这里的一起凶杀案时,老头老太们注意到年轻人的脸色变得煞白。

  清苑广场往南不到一公里,便是南方小城汽车南站,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从那
里进入南方小城。十多天前的一天深夜,一个外地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发现自己
的钱包不见了。南方小城并不是小姑娘的终点,她的家在小城西南百余里的小镇。
现在她在南方小城里被偷了钱包,身无分文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摆脱困境,她
甚至回不去百余里外的老家了。她离开车站,往北走了不到一公里,便来到了清苑
广场。她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呜呜地哭,她还是个孩子,在北方某座城市的大学念书
,虽然她在学校时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但其实她的心里,却缺少对突发
事件起码的应变能力。

  第二天一早,晨练的老人们发现小姑娘死在广场边的小树林里。小姑娘衣衫不
整,目齿尽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淤痕,颈上有明显被扼过的痕迹。警察封锁
了现场,走访了广场附近的一些小商店。一个茶座的老板目睹了惨案发生的整个过
程。几个醉鬼把小姑娘拖到小树林里,强奸了她。茶座老板讲述时悔恨不已,后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精神恍惚,每每有相熟的客人到茶座来,他便会拖住人家
,喋喋不休地讲那晚发生的事。

  “我真恨我自己,我看到罪恶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多么
愤怒,我想冲上去解救那个小姑娘,我甚至已到厨房里找了把刀绰在手中。可是,
我除了远远看着,竟然没有勇气真的冲上去。我在这里开店,我知道那几个酒鬼是
这附近臭名昭著的恶棍,他们可以毁了那小姑娘,也可以轻易毁了我。我刚结婚两
年,我的孩子还不满一岁,没有了我,他们的下半生将过得极其凄惨。我只能眼睁
睁看着那些恶棍糟蹋了那个小姑娘,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掐死了她。那些
恶棍是禽兽,我是他们的帮凶,我原本可以阻止那场罪恶发生的。我好恨我自己,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袖手旁观,我一定会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冲上
去……”


  很多人都预感到,茶座老板这一生都将过得极其黯淡。

  老人们最后对那年轻人说,糟蹋小姑娘那几个恶棍现在已经被公安局给抓了起
来,小姑娘也算能瞑目了。

  老头老太们看到年轻人迷蒙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这才沉重地说:
“我看见


她了,就在昨晚。”

  “你看到了谁?”老头老太们有些没听明白。

  “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小姑娘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她的包。她还在这广
场上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老头老太们那一刻身上都有了些寒意,他们觉得面前年轻人的声音像来自另外
一个他们所未知的世界。

  蒋青说完那些话便离开了,那天之后,很多老头老太都在传说被害小姑娘的鬼
魂回到广场的事。后来有人加入进来,他们也说在广场上看到了披头散发的黑衣女
人,她还在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8

  清眉做过一个梦,她跟韦坚走在一片无垠的田野里。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但视
线里依然是荒芜的杂草。一棵老树孤零零的立在远方,无论何时何地,都与他们保
持同样的距离。天渐渐黑了,田野笼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清眉记得自己那天穿了
一件白纱的曳地长裙,裙摆在风里不住地舞动。他们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他
们已经觉得异常疲惫。然后,他们就在田野里坐了下来。韦坚与清眉分坐在两边,
中间隔着数米的距离。韦坚自顾做着自己的事,他在喝水、抽烟,还不知从哪里找
来一张报纸翻看。清眉觉得冷了,她想让韦坚过来抱住她,两个人的温度足以抵御
旷野的凉意。但无论清眉怎么叫,韦坚竟然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抑或他根本就看
不到清眉的存在。清眉觉得韦坚那时陌生得像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重要的是
,那时候,她真的看到了陌生人。

  陌生人从旷野的深处走了过来,他们面目狰狞,身体僵硬,他们行走的方向,
正是清眉所处的位置。清眉紧张地摒住了呼吸,身子在风里瑟瑟地抖动。她喉咙里
发出一些绝望的呜咽,希望能唤起韦坚的注意。陌生人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想
逃,却移不动步子,她只能拼命向着韦坚的方向大声呼叫。

  韦坚仍然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陌生人已经把清眉挟在了中间,清眉已经能感觉到他们冰冷肮脏的手在自己身
体上触摸。她嘶声尖叫,喊破了喉咙,都不能惊动悠然自得的丈夫。白色的长裙被
撕扯开来,断裂的白纱随风飘向远方。清眉觉得全身的肌肤都骤然变得冰冷,好像
有无数根章鱼的触角在身上来回蠕动。它们粘稠且阴冷,被它们抚弄过的肌肤火灼
过般痛。现在,这些触角已经在她的身体钻开了无数个洞,它们一点点地进入她的
身体深处。她感到自己即将被它们撕裂,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被折断与肌肉被撕
裂的声音。

  边上的韦坚还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清眉忽然觉不出疼痛了,却看到自己的身子终于被撕裂开来。她感到自己变得
轻飘飘的了,风托住她的破碎的身子,渐渐往空中飘去。她低下头,看到陌生人还
在撕扯着她残缺的身体,韦坚仍然在自顾做他自己的事情……

  蒋青倏然睁开眼。

  屋里光影闪烁,音乐如潮,朋友们还在交杯换盏,啤酒的泡沫从高脚杯里激荡
而出。几个浓妆的女人偎在男人身上,用虚假的笑容来博得男人的欢心。

  蒋青想起这是在一间夜总会的包房里,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沉沉睡去。
他看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头裂开似的痛,不知是因为梦境
还是晚间喝的酒。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睡着,连他自己都得佩服自己。他怔怔地
坐正了身子,随手端起茶几上的一杯啤酒。液体进入食道后泛起些凉意,梦境中的
画面这时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清眉的梦,不久之前,清眉在电话里惊恐地向他讲述过梦里的事。梦里只
有清眉与韦坚,还有两个不知名的陌生人。蒋青现在只不过是将清眉的梦复述了一
遍,他就像一个电影院里的观众,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了清眉的梦。

  蒋青现在完全能感受到清眉的恐惧,而且,他不由自主,对梦里的韦坚有了些
怨愤。他当然知道梦不等于现实,但梦里的事必定跟现实有着某种联系。自己梦到
了清眉的梦,重复在这里意味着某种征兆。蒋青无法知道这征兆的内容,却因此而
窥探到了某些现实的影子。

  韦坚和清眉之间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他不会在繁忙的工作闲暇时,宁
愿和朋友们呆在一起,也不回去看一看惊恐中的妻子。

  ——这会不会跟清眉看到的陌生人有关?

  蒋青知道一个正常的人,很难会相信清眉所说的话。鬼怪在现代社会里,注定
只能存在于故事和传说中。那么,清眉在韦坚的眼中,便是一个十足的臆想症患者
了,也许,韦坚正是利用工作与朋友的聚会来逃避清眉。

  谁愿意成天面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妻子呢?

  蒋青现在还继续参加朋友的聚会,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开韦坚。韦坚好像知道他
的心事,也从不主动走到他身边。这让他心里有些疑惑,继而便期待着一场暴风雨
的来临。事实上生活一切依旧,他既担心又渴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蒋青心里愈发
感到不解,他不知道清眉与韦坚之间保持的是怎样一种关系。


  新年过后,时间很快到了这年的四月,木棉树的枝头已经是诧紫嫣红了。

  蒋青站在单位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外面街道上如织的人潮,心里开始盘算着怎
样替清眉过一个生日。生日是清眉主动跟蒋青提及的。那天她在电话里,约蒋青去
西山郊游,西山在南方小城的西北角,海拔高度只有数百米,但山上却有好的景致
,而且,有一座清朝道光年间修建的道观。




  清眉说:“道观里的老道每年都会为香客派送平安符。”

  这样,蒋青便理解了清眉生日为什么会选择去西山。也许老道的平安符并不能
真的保人平安,但至少,它可以让人得到一些依靠和安慰。

  蒋青放下电话,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了。他呆呆地坐在桌边,拼命地
想。直到快下班时他终于想到了,清眉约他上西山的日子,也就是清眉的生日,正
是四月五号。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民间相传,一年里有三次鬼门关开,分别是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朔。那三天,
地狱的鬼魂可以自由出入阴阳两个世界,是百鬼出没讨索之时,有些枉死的魂灵便
也借机到阳间生事。

  蒋青的后脊瞬间一片阴冷,他想到了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会不会也在那一天
,再次出现在清眉的身边?

  

  三角形的平安符用黄纸折成,老道当面用蘸了金粉的丹砂在纸上画下难以辨认
的符咒。下山时,平安符便用一根丝线系在了女人的脖颈之上。

  黄昏的雾岚隐荡在山间,不知何处飘来的纸钱在前方的山道上飞舞。

  清眉说她倦了,踏上回程的公交车时便倚在了蒋青的怀里。

  这一天清眉的兴致很高,在来之前还画了些妆,穿上一件粉色的上装。她白皙
的肌肤被暖暖的颜色包裹,让蒋青有种与画中人共处的感觉。在山上,俩人非常默
契地闭口不谈煞风景的事,因而这一天在蒋青的感觉中,是少有的轻松。回程的车
上,清眉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说:“我们忘了在山上折一枝柳。”

  蒋青想起很久以前听老人们说起的风俗,观世音以蘸了圣水的柳枝普渡众生,
清明时节在家门前插上一枝柳,便可以阻止冤魂入宅。

  蒋青的心在瞬间黯淡了一下。

  回到市区,已是华灯初上。蒋青按照先前的计划,带清眉去了一家别致的小酒
店用餐。小酒店坐落在一条小街上,布置得极为典雅脱俗。到了十点钟俩人吃毕出
门,一眼看去,只见小街两侧,闪现稀稀落落的火光。那是小街两边的住户在给先
人焚烧纸钱。

  清眉畏缩地退到蒋青身后,面上又已现出一片恐惧的神色。

  夜晚终于来了,清明之夜,鬼门关开,百鬼齐出。那些陌生人又岂会放过这样
的机会?蒋青眼前又现出清眉身上遍体的伤痕,他心中一痛,飞快地转身,握住女
人的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柳树。”

  柳枝真的可以阻住那些陌生人吗?

  蒋青带着清眉去了东郊的河边,那里真的有几株垂柳。河边也有火光,蹲在河
边的几个老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不断将手中白色的纸钱投到火中。

  清眉的身子又在瑟瑟抖动,需要蒋青用力搀扶才能向前。垂柳之下已经有人在
采摘,那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蒋青扶着清眉去了另一株柳树下,仓促地折下几
枝柳条便慌忙退去。河堤上有种不属于人间的阴森气息,就连蒋青都能察觉,何况
清眉。清眉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这清明之夜,她
看到的是不是比平日还要多上许多?

  回到街道之上,女人紧紧把柳枝攥在手中,面上的恐惧已经化为深深的痛苦。
她的目光在街道上逡巡,旋即便紧紧闭上,脸颊上的肌肉不停抖动,她显然看到了
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的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

  蒋青慌张地四处张望,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街道上有很多模糊的影子。它们僵硬
的身子,移动起来却悄无声息。

  蒋青一只手捂住清眉的眼睛,另一只手紧紧地揽着她纤瘦的腰肢。怀中的女人
低低地啜泣,她哽咽着道:“我不要呆在街上,送我回家。”

  蒋青此时已经没有了主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开那些模糊的影子。既然清眉
说要回家,那么便回家吧。他们手上已经有了避邪的柳条,清眉的颈上还有道观里
求来的符咒。希望家能是个安全的所在。

  俩人打车赶到福厦路,蒋青搀扶着清眉站在她家楼下。上楼之前蒋青犹豫了一
下,清眉重重地抓住他的胳膊:“韦坚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蒋青想辩解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清眉的话真的让他轻松起来,何
况,他这时又怎么忍心把犹在瑟瑟抖动的清眉独自留在家中?

  到了楼上,蒋青用胶带纸将柳条固定在门的中间,剩下的便全铺在门前的地上
。清眉在屋内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然后坐在厅内的沙发上,将道观内求来的平安
符双手紧紧握在掌心。

  蒋青关上房门,站在门边注视着女人。女人紧张的神色让他也不由自主紧张起
来。那一夜,清眉在黑暗的房间内奔跑的情景犹在眼前,也就是说,那些陌生人是
无处不在的,坚硬的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并不能阻止他们逼近的脚步。那些陌
生人是无形的,蒋青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击败这样的对手,而且,他忽然又想到
,当自己真的面对那些陌生人时,是否还有勇气出手应战?


 蒋青与清眉并肩而坐,灯光今夜亮得有些凄惨,清眉不动,蒋青便也不动,没过
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

  夜晚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样枯坐到天明,那对任何人都是种煎熬。

  “我们说点什么吧,要不今晚的时间会很难打发。”蒋青说。




  清眉目光呆滞地道:“只要你今晚能留在我身边,无论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她顿一下,转过身来,用些乞求的目光盯着蒋青,“我想喝水,你陪我去拿点
水来行吗?”

  蒋青当然不能拒绝她这样的小小要求。清眉此刻竟似一步也不愿意离开蒋青了
,她将平安符重新系回脖子上,搀着蒋青的手,领他走进厨房。

  冰箱里有啤酒和果汁。蒋青取了一瓶果汁和两罐啤酒,想了想,又把啤酒放回
原处,换回一瓶果汁来。蒋青知道清眉的意思,这样的晚上,喝酒显然不智,保持
头脑清醒,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客厅沙发上,清眉喝一口果汁,神色平静了许多。她轻声道:“我知道你
心里一定还有很多疑问,今晚我全都告诉你。”

  蒋青怔一下,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当然是清眉与韦坚之间的关系。这对夫妻显然
有些古怪,韦坚除了偶尔象征性地带清眉在朋友面前露个脸,平时和清眉竟然好像
全无关系。他不仅不干涉朋友与自己老婆的交往,甚至还半个月没有回家。形同陌
路的夫妻之间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会是什么呢?

  “你真的想知道我跟韦坚之间的事?”清眉皱眉道。

  蒋青重重地点头:“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清眉吁一口气,目光落在面前的果汁上好久都不出声。蒋青正想再说些什么,
清眉却在他之前开口说话了。

  “你跟韦坚同学多年,对他的性格一定非常了解。他现在跟以前简直判若俩人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人的改变一定需要动力,如果你知道了让韦坚改变的力量
是什么,你也自然就会明白我跟他之间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状态了。”

  “这么说,韦坚的改变跟你有关?”

  清眉面上忽然现出痛苦的神色,好像回忆往事是她所不愿意的。蒋青的手抚在
她的肩上,她怔怔地看着蒋青,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深埋心里多年的秘密说给他听
。

  “三年前,我跟韦坚结了婚,婚后,他带我去了北方一座大城市度蜜月。我们
当时都没有想到,那座北方城市竟然会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那座大城市是中国
政治文化的中心,我又是第一次去,所以我们在那里呆了两个星期。那时韦坚做生
意已经赚了些钱,我们在北方城市里尽情挥霍,毕竟,蜜月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清眉幽幽叹了口气,“那时我的性格还很开朗,喜欢浪漫和刺激,在那城市的
最后一天,我们去了城市东郊的一个景区,并且,当晚就住在了景区里的一幢小木
屋里。”

  蒋青聚精会神地听着,知道那小木屋便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清眉顿一下,面上痛苦的表情又浓了几分,但她还是继续往下说:“那天半夜
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捂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被眼
前发生的事吓呆了。小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来两个陌生人,韦坚已经被绳索
绑住动弹不得,嘴里也被破布塞住。现在那两个陌生人一个捂住我的嘴,另一个将
我的双臂扭到背后用绳索捆上。”

  清眉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我害怕极了,那两个陌生人都蒙住了脸,他们身
形彪悍,站在我面前像两座铁塔。他们打开我们的行李,搜走了我们所有值钱的东
西。那时我只想着他们拿了钱能尽快离开,但是,那两个恶棍最后再次站到了我的
身边。我的身子被捆住躺在床上,那边的韦坚呜咽着刚发出一点声音,便被一个陌
生人回身一脚踹得在地上打滚。他的身子瑟瑟发抖,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你知道,韦坚胆小懦弱,这是我在结婚前就知道的,所以,我根本不能指望他在危
急关头能来救我。”

  清眉低低地啜泣,身子筛糠样颤抖:“那两个恶棍当着韦坚的面强奸了我!”


  蒋青惊得呆了,虽然事情已在预料之中,但从清眉口出说出来,他还是觉得莫
大的震动。想到面前的女人曾经受到的伤害,他的心也忍不住剧烈地痛起来,一些
悲愤的力量飞快蔓延他的全身。他端坐不动,但手脚已经有了些轻颤。

  “那两个恶棍当着韦坚强奸了我,他们甚至还逼迫韦坚抬起头来。我看到韦坚
全身都在颤抖,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我不知道他那时是愤怒多些还是害怕多些,我
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韦坚了。那两个恶棍糟蹋了我,我动弹不得,我甚至发不
出声音,如果有一点机会,我宁愿去死,也不会让那两个恶棍得逞。我脑海里渐渐
变得一片空白,那些疼痛与屈辱都在最后离我而去。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醒过
来时,天居然还没有亮,韦坚还倒在地上流泪,身子仍然在瑟瑟抖个不停。那两个
恶棍已经离开了。”

  “好了,别说了。”蒋青喘息着把清眉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一
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我们便谁都不要再提起它。”

  蒋青这时想到了清眉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个梦,自己还曾在梦中重复了她梦中的
情形。在无边的旷野中,两个从黑暗中走来的陌生人在撕扯清眉的身子,而韦坚却
在不远处喝水抽烟看报纸。原来那不仅仅是梦,它真的曾经发生过。


  清眉忽然重重地摇头:“你的话韦坚也说过,我们离开那座北方城市的时候,
在列车上,他也抱着我说过那样的话。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从此后我们再也不要提
起它,就当那是一个恶梦,梦醒了,一切便都不存在了。可是,我们谁都忘不了那
晚在小木屋里的经历,它改变了我跟韦坚俩人的生活。”

  蒋青摇头一迭声地道:“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让我们从这一刻起,真正把
它忘记。


就当它是一个梦,梦醒之后,你还是你,你没有任何改变。”

  “我要告诉你,韦坚的改变就从那次回来之后开始。”清眉喘息着,固执地坚
持刚才的话题“回来后,我经常看到他半夜起床,到客厅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好长
时间才回来。有一次,他起床后我偷偷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我看到他赤着上身,
在客厅里不住地挥动拳头,好像在跟什么人博斗,但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一次
,我便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忘记那晚的经历,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忘记。”

  蒋青沉默了,他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他身上,他会怎么样。

  “每次韦坚在客厅里冲着无形的对手挥拳,都会坚持很长时间,直到大汗淋漓
,整个人都累得瘫软下来,然后才会去卫生间冲个澡,再平静地回到卧室。正是那
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有一次,我们在街上,边上有人大喊抓贼,要换
了以前,他肯定会躲得远远的,但那次他却冲了上去,追出了两条街才把小偷抓住
。警察赶到时,小偷已经被他打得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蒋青想起那次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缠斗的场面,知道其实是仇恨让韦坚变得坚
强。这时,他忽然又想到,也许,韦坚的仇恨也许并不仅仅指向小木屋里的两个恶
棍,它还会波及到清眉。

  清眉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清眉说:“韦坚除了性格彻底改变,对我也开始越
来越冷漠,到了去年,他甚至连碰都不再碰我。每天晚上,他睡在我身边,在梦里
都会发出对那两个恶棍的诅咒。忽然有一次,他咒骂的对象变成了一个女人,我躲
在被子里不停地哭,等哭累了,睡着了,梦里的陌生人又开始撕扯我的身体。”


  清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蒋青把她整个头都揽在怀里。女人小小的身子又蜷缩
起来,似乎躲进蒋青的怀抱,便能抛开往昔痛苦的回忆。

  蒋青不知道该怎么抚慰女人,此时任何话语都能勾起清眉的回忆,所以,他只
能保持沉默,并且紧紧地抱住清眉,让她可以感受到他此刻身上凝聚的力量。

  清眉还在“嘤嘤”地哭泣,那声音在寂静空旷的房间内如水般汩汩流淌,也一
点点落在蒋青的心上。房间内的光太刺眼了些,渐渐在蒋青眼中变得有些白晃晃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抱住清眉的胳膊有些酸麻,他动了动,让胳膊稍微舒服些
。那些白晃晃的光线此时变得昏暗下来,清眉的哭泣声也好像从遥远的地方轻飘飘
地传来。

  蒋青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脑袋向后倚靠在沙发后背上,这个姿式可以让他躺
得舒服些。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脑子里终于变得一片空白……

  腿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蒋青蓦地睁开眼,身边的黑暗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他记得自己应该和清眉呆在客厅里,客厅内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他还记得清
眉就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的声音此刻好像还在耳边流淌。而现在,他只能看到黑
暗。也许黑暗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此刻还身处梦境之中,可梦境里也不该有这
么浓的黑暗。身边的黑暗仿似无边无垠,它没有一点罅隙,因而蒋青的思绪便也无
迹可寻。

  蓦然的一声巨响让蒋青沉身一颤,黑暗还是那么浓,但蒋青却已经抓住了现实
的影子。

  他触摸到了身子底下是柔软的被褥,因而他知道了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头裂
开似的痛,好像疲惫之极刚刚进入梦乡便被人叫醒。他揉揉眼睛,在黑暗里仍然看
不清任何东西。但既已判定自己在一张床上,那么毫不疑问,床在房间里,房间又
在什么地方呢?

  蒋青想起最后的记忆是在清眉家里。

  ——清眉!

  蒋青身上冒出了冷汗。清明之夜,鬼门关开,自己原本打算守着清眉坐到天明
的,但此刻,自己醒在黑暗里,清眉不知去向。难道这一切都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
人在搞鬼?那些陌生人难道已经再次抓住了清眉?

  蒋青忍着头痛,飞快地从床上下来,摸索着朝自认为门边的方向走去。他错了
一次,第二次便摸到了门。蒋青用大力拉门,那门轻松地便开了。外面依然是黑暗
,但已经有了些星月的光茫。

  蒋青大步迈出,看到客厅里有两个人影正在追逐。

  跑在前面那人,纤瘦的身子,长发缤纷,面色在月光下愈发煞白。她在奔跑时
面上的恐惧与绝望,似已深入到她的骨髓深处。而在后面追逐的那个人影却以黑巾
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嘴里发出嘶哑的呜咽,两只手在身前挥舞,脚步跌跌
撞撞,每一步都似要跌倒,但每一步却又堪堪稳住。

  蒋青血往上撞,这样的场景他似曾相识。他想起曾经看到过清眉在厅里的逃蹿
,只是那次他只看到清眉一个人。今天是清明之夜,鬼门关开,陌生人似已再无顾
忌,他明目张胆地要来撕裂清眉了。


  蒋青此刻没有恐惧,只有愤怒。他眼前似又现出梦中出现的场景,女人的身体
被撕裂,骨骼被折断……

  他低吼一声,向着黑巾蒙面的陌生人直冲过去。

  9




  血灼热而粘稠,它们激射而出,溅了蒋青一脸。蒋青手上热乎乎的,血液已经
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这瞬间,巨大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撞击而来,蒋青思维几乎
完全凝止不动了。但是,他心里更大的疑问却在轰然巨响。

  ——如果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他们也会流出灼热的血液?

  黑巾蒙面的陌生人重重地向他压将下来,黑巾下面露出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惊
愕。错愕中蒋青忘了躲闪,那双绝望的眼睛还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陌生人压将
下来,脑袋抵在了他的肩膀之上。这时,他听到黑巾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呜咽,
似乎他想说些什么。他仔细倾听,终于听明白了黑巾人吐出来的两个字。

  ——蒋青!

  这黑巾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还有适才他那绝望的眼神,甚至此刻他身上的
味道,都让蒋青满心疑惑。

  这些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蒋青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房间内那些刺眼
的光亮忽地亮起,他看到面色沉凝的清眉站在身边。清眉居然变得异常冷静,好像
对发生的事一点都不感到惊诧。蒋青错愕地盯着她,觉得她这一刻忽然变得陌生起
来。他盯着她看,很快就知道她的神色跟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那种时刻显露的恐
惧与无助已经彻底从她身上消失,取替的是一种坚毅与冷漠。

  蒋青脑子里“嗡嗡”作响,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了。

  此刻趴在他身上的黑巾人已经在抽搐,蒋青毫不怀疑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只是这个人就要变成死人了。他把黑巾人平放在地上,见到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
尖刀。他意识到尖刀是他插进这人的胸膛时,忍不住低低发出一声呻吟,接着胸中
翻江倒海般涌动,有些力量直迫到喉边。他竭力忍住,但当他掀开黑巾人脸上蒙着
的黑巾时,他的呻吟立刻变得凄厉起来了,他的人也开始剧烈的颤动,喉头涌动的
力量喷射而出。

  他在黑巾人边上呕吐起来。

  黑巾人的黑巾已丢在一边,他的嘴巴张开,一些泛着泡沫的血液还在不停地涌
出。他圆睁的双目已经看不见伏在他身边的朋友和妻子了,他的抽搐已经越来越微
弱,生命正悄无声息地离他而去。

  ——被蒋青刺中的人赫然便是清眉的丈夫韦坚。

  呕吐让蒋青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所有的力量都已随着那一刀消逝,他抱着韦坚
的尸体,腿软得已经站不起来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自己赤手空拳冲向追逐清眉的黑影,手中为什么会
出现一把刀?而更大的疑问便是,韦坚为什么会在深夜追逐自己的妻子?这些问题
现在都落到了清眉的身上。蒋青抬头逼视清眉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绝望地尖叫:
是你杀死了韦坚,是你杀死了韦坚。

  “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利用了你。”清眉平静地说。

  蒋青如遭重创,眼中立刻有了受伤的眼神。

  “现在,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平静冷漠的女人眼中忽然流出泪来,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又变回了昔日无助的
女人:“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我跟你说的关于陌生人
的话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

  蒋青愤怒地低吼一声:“我瞎了眼,看错了你。”

  清眉眼中的泪水继续流出来,她仿佛没听见蒋青的话,自顾往下说:“我早就
知道韦坚有一个特种兵的朋友,特别有同情心,韦坚上学时如果没有他,不知道还
要被多少人欺负。我心里记住了那个特种兵的名字,直到去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到
他。那时,我注意到了你,你也注意到了我,你的眼神让我知道,选择你肯定不会
有错。”

  “你选择我帮你杀了我的朋友!”蒋青喘息道,“你这女人心肠太狠毒了。”


  “我成功了,你终于在今晚杀死了韦坚。”清眉泪光盈盈中忽然笑了起来,笑
得一头凌乱的长发都跟着颤动起来。她的脸色依然白得森然,加上此刻哭笑不定的
模样,当真恐怖至极。

  “我知道有个女大学生死在了清苑广场上,故意装作看见了她,让你第二天去
查证;刚才我在你喝的饮料里放了安眠药,等你睡着后把你抱到了房间里,因为我
预感到今晚韦坚一定会来。你冲向韦坚抱住他时,又是我将这把刀子塞到了你的手
里。”清眉喃喃地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事,显然不想再对蒋青有任何的隐瞒。

  蒋青低吼道:“到底你跟韦坚有多大仇恨,一定要杀死他。”

  “难道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陌生人,他们从黑暗中走来,一次一次地
伤害我。如果现在韦坚还活着,我一定会让他再死一次的。”清眉脸上现出刻骨的
仇恨。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也没有你说的陌生人。”蒋青叫道,“这是你刚刚自
己说的话,你编出来那些陌生人的故事只是为了欺骗我。”

  清眉怔一下,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了。

  “我说过没有陌生人吗?你看过我身上的伤痕,如果不是那些陌生人,那么我
身上的伤痕是谁留下的呢?”


  她眉峰紧皱,好像这个问题真的困惑了她。蒋青盯着她,觉得面前的女人真的
有点精神不正常了。她精心设计了这个局让自己钻,她沉溺在谎言中太长时间,以
至于现在连她都开始相信自己的谎言了。

  清眉目光四处逡巡,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她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原来
那个陌生人就是韦坚,伤害我的不是什么陌生人,就是我的丈夫。”




  她哈哈笑着,冲地上的尸体道:“现在你再不能伤害我了,你死了,死人是不
能再装扮成陌生人来伤害我的。”

  这回轮到蒋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愤怒在披头散发神情不定的女人面前
竟然发作不出来。他想到了女人身上的伤痕,那些伤痕可是真真切切地留在女人的
身上,那么女人口中的伤害必然是真的。难道那些伤痕跟韦坚有关?

  蒋青勉强站起来,逼近哈哈笑着的清眉,用力扳住她的肩膀:“现在我要你告
诉我,你身上的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要设计让我杀死韦坚?”

  清眉盯着蒋青,笑容瞬间即逝,泪水再次溢了出来:“跟你在一起时,我真的
以为那些伤痕是黑暗中的陌生人留下的,可它们不是。它们全是我的丈夫——也是
你的朋友留给我的。我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我已经忍受了两年,或者三年。我恨
他,你不知道他在夜里会变成一个魔鬼,比陌生人还要可怕的魔鬼。我时刻都在想
着要杀死他,我谢谢你让我的愿望终于成为现实。”

  清眉说得激动起来,一头长发便摇晃得更厉害了些。蒋青费力才能稳住她,在
她耳边大声地叫:“韦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因为什么原因?”

  “我跟你说过我们在北方城市的经历,是北方城市彻底让韦坚变成了一个魔鬼
。我们回到南方小城,说好了大家都把在北方城市发生的事忘掉,开始时,我们做
得很好,可是,渐渐的,他整个人都变了。他觉得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屈辱,他
心里从此有了一个敌人,他随时都在跟这个敌人作战。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他战胜了自己,把过去胆小懦弱的性格完全抛弃,但是,他却战胜不了心中那个对
手。那段时间,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我很害怕,但我帮不了他,因为那时起,他
已经开始冷漠我。有时候睡觉时我主动抱住他,他也会很大力地把我推开。我知道
她不是嫌弃我,他是憎恶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曾经被两个恶棍糟蹋过。”

  清眉呜呜哭着说不下去了,她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伏在了蒋青的肩上,蒋
青已听得呆了,不知不觉中紧紧揽紧了女人。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开始彻夜不归,我以为他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没用多
久我就知道,不回家的晚上,他都独自呆在办公室里。我想去找他回来,可是我站
在办公室的楼下,却始终没有勇气走上去。我也像他一样开始憎恶我的身体,我长
时间站在淋浴器下面使劲搓洗,可我还是能闻到我的身上有种腐臭的味道。我绝望
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摆脱不开北方城市的阴影,还有我跟韦坚,我们再也没有
办法恢复以前的关系了。”

  清眉抽泣着:“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不会恨韦坚,没有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
被别人糟蹋,还是当着自己的面。我独自躺在床上想,也许用不了多久韦坚就会离
开我,那么,我将离开南方小城,独自去往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我错了,韦坚没有跟我离婚,也没有忘记我。有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看到床
前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影。”

  女人惊悸了一下,蒋青下意识地就把她抱紧了些。

  “他是黑暗里的陌生人,我不认识他,他用黑巾蒙着脸。他像个魔鬼开始撕扯
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大声地呼叫,但那黑影捂住了我的嘴,压在我身上让我不
能动弹。我觉得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痛,有些力量已经刺透了我的身体。他的手掐住
我的脖子,我吸呼困难,眼前开始摸糊。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我看到
黑暗弥漫在我身边,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了,我听到了自己骨骼折断和肌肉被撕
裂的声音。”

  蒋青呼吸急促,仿佛女人讲述的场景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痛
,抱着女人的手也跟着颤动。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我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陌生人了。我躺在床
上,久久都不能动弹,直到刺痛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奔到镜子前,看到我的身上
满是伤痕。”

  “这些都是韦坚干的?”蒋青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要问。

  “我希望那是一个梦,梦醒了,便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让韦坚知道发生的事
,因为我又被一个恶棍糟蹋了,我不想加深他对我的憎恶。可是,身上的伤痕告诉
我那不是梦,它曾经真的发生过。我只能祈愿,那个恶棍已经得到他想得到的,他
已经走了,从此再不会出现。我又错了,事隔不久,我在夜里再次看到了那个陌生
人,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床边,像从我的梦中走来。我又开始挣扎,他又开始撕
扯我的衣服。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眼前的东西又开始模糊,我知道陌生人一定
会得逞的,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魔鬼的对手。但是,这一次,我扯掉了他脸上的黑巾
,我在昏迷之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清眉尖叫起来:“他是韦坚,他是我的丈夫,他糟蹋了我。”

  蒋青身子变得彻骨的凉,清眉讲述的往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可以想象到
韦坚伤害女人时的疯狂,他的心已经被屈辱折磨得千疮百孔,他需要一种方式来发
泄心中的怨愤。他选择了像北方城市的恶棍一样来伤害清眉,也许这样,他才可以
让自己的屈辱得到稍许的喧泄。这时候,蒋青已经完全明白清眉对丈夫的杀机,也
理解了清眉为什么会处心积虑安排这


样一个局来致韦坚于死地。但是,他心里还有一点不能释怀,那就是原来这么长时
间,清眉只是在利用他,他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现在,他却置身于极其危险的
境地。

  ——他成了杀人犯,从此之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他可立足的地方。

  在这半年多时间里,清眉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虽然不敢面
对这份情感,但心里却无比清楚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清眉。在相处中,他也
时刻能感觉到清眉对他的依恋。但现在,这一切不过是清眉处心积虑布局中的一个
环节。他想自己应该愤怒的,但偏偏现在心里只有绝望与伤心,还有恐惧。他实在
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如何对待怀中的女人。

  “为什么!”他低低地吼。

  清眉立刻便洞察了他的心思,她的哭泣便带上了些歉疚的成份:“原本我可以
让结局早一点发生,但是,跟你相处的日子越久,我就越犹豫,不知道自己选择了
你是对还是错。今夜,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因为我知道,只有当结局发生,我才能
长久地跟你在一起,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地相处。韦坚死了,我们就没有了退路,也
许以后,我们真的可以像很多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快乐地生活。”

  清眉的话是蒋青不曾预料到的,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女人伏在他的怀里,又
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紧紧贴着他,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融入他的身体。

  “到了现在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已经爱上了你,我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了你,我
不知道我还能否继续活下去。蒋青,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我们走得远远的,
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到那时,我会做一个好妻子,我
们会幸福地过完我们的下半辈子……”

  清眉的话在那时深深诱惑了蒋青,在陌生的城市里幸福地生活,在今夜之前就
让蒋青心生憧憬。何况到了此时,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蒋青无语,但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来,与女人的泪混合到了一处。这一
刻,他觉得自己与女人的心离得很近。

  蒋青离开的时候已经擦去了泪水,他成了杀人犯,他从此将开始一世的逃亡,
因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准备。

  清晨,满面倦容的清眉独自拎着包走在凄清的街道上,看见街道两边盛开的木
棉花,心里的伤感再次涌了上来。她知道,在她的生命里,再不会有这些火样燃烧
的木棉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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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透过五彩的幕布                      █︶
                看见的是你迷朦的泪眼      █
                                        凄凉,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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