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在线
荔园之美,在春之萌芽,在夏之绽放,在秋之收获,在冬之沉淀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发信人: kinkikin (小歪,学会离开), 信区: Marvel
标 题: 婴骨花园 第三章 假面人魈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2005年08月24日10:49:3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7
过了好久之后,蒋青仍然会想起那一晚,清眉在屋内被陌生人追逐的场面。如
果自己不在那时出现,陌生人一定会抓住清眉,再一次伤害这个无助的女人。但那
一晚清眉怎么会知道他一定出现,却让他百思不解。他问了清眉几次,清眉也都避
而不答。这个疑问一直留在蒋青心里,直到那年冬天,清眉再次跟随韦坚参加了一
次朋友们的聚会,蒋青才明白了事情
的原委。
那一晚还有两个朋友的老婆参加聚会,十点多钟,蒋青开车送三个女人回家。
在南方小城里转了一圈后,车里最后只剩下蒋青与清眉。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清
苑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女人不待车子停稳,便迫不及待地把身子偎到了蒋青的怀里
。
时间离那一晚已经有三个多月了,现在,蒋青经常与清眉见面,每次都是女人
紧紧地蜷缩在他怀里。他试图从女人口中了解一些她生活的状况,但每次女人都会
保持沉默。她与蒋青在一起,似乎并不想做些什么,只要这个男人能让他偎靠,哪
怕只有短短的时间,她也会显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蒋青越来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与朋友的老婆不断地幽会,但俩人在一起时,又从不曾做过什么。蒋青常常
想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况之中,很多次下决心要结束与清眉之间的这种交往
。但每次见面,他都不能拒绝清眉蜷缩到他的怀里,女人在他怀里流露的那种无助
,每次都能让他感到心痛。还有女人纤小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也让他迸然心动
。每次他的手抚在女人的身上,都会有些轻微的颤栗。他抑制自己,因为心里还有
个声音时刻在提醒着他,让他和清眉之间有所保留。
——你已经在和朋友的老婆幽会了,你的保留难道会有人相信?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这个女人
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躲在黑暗里企图伤害她。
我现在所做的,只是保护女人不受伤害。那些躲在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无处不在
,他们选择了这个女人来实施他们的邪恶。他们原本不该逗留在这个世界上,但他
们出现了,带着邪恶。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能弃女人而去?
现在,蒋青还保持着跟清眉的交往,但正是因为那种保留,他才能不着痕迹地
走到韦坚面前。
这晚在车里,蒋青想到韦坚时,身子不自主地僵硬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自己的
保留对于别人其实并无意义,因而心里禁不住有了些恐慌。
女人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蒋青目光闪烁,忽
然有些不敢跟女人对视了。他听到怀里的女人轻轻地说:“你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
些吧。”
蒋青没说话,因为他还不明白清眉到底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心里有很大的压力,有时候我也想,这样对你实在太不
公平了。”清眉的语气有些低落,“可是,除了你,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们都把
我当成一个臆想症患者。我害怕时,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留在我身边。”
“不要说了。”蒋青打断清眉,“我愿意留在你身边,这跟你没关系。”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坐了起来,面对着蒋青:“你不是问我,我弄
断保险丝那晚,怎么会猜到你一定会来吗?以前,我顾忌你是韦坚的朋友,一直不
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今天,我告诉你为什么。”
蒋青怔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好,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
清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选择从哪里说起。“难道你没有发觉,只要你跟韦坚
在一块儿,他总会让你替他做一些事情。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很正常的事,但如果
这些事情多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
蒋青想一下,点头道:“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奇怪。”
清眉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发觉没有,韦坚这些年的变化很大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的原因,他变得非常自信了。以前他的性
格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胆小、懦弱,常常不敢面对一些必须面对的事。现在他不
同了,他变得非常坚强,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觉得畏惧。”
蒋青想到了沧河街上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的缠斗,对清眉的话深信不疑。但这
跟韦坚每次总让他做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我跟韦坚还在恋爱的时候,他曾跟我提起过一些你们在学校时的事情。那时
候你很照顾他,如果有人欺负他,你一定会为他出头。所以他很感谢你,对你还有
种依赖。可是,他性格发生转变之后,我想,那会儿的感谢现在对他已经变成了一
种负担。”
蒋青皱眉,清眉的话他有些听不明白。
“以前在学校时,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跟在你的后面,是你庇护了他。所
以,现在你们这些老同学聚会,他要改变朋友们以往的印象。他让你帮他做事,甚
至是些很私人的事,就是想让其它人看到,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韦坚了。”
蒋青怔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韦坚每次让他送朋友们的老婆女朋友
回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有时他还会觉得那是朋友们对他的信任。如
果事实真的如清眉所说,那么韦坚也实在太处心积虑了些。
“韦坚这样做,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对,它对你没有任何的伤害,他只是想证明
给自己看,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胆小懦弱的影子。”
蒋青仍然保持沉默,在他心里,已经对清眉的话再无怀疑。韦坚这样做确实没
有什么不妥,蒋青觉得朋友们在一起时能做点事也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现在心里
有些怪怪的念头,觉得有些事情跟自己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女人坐在他的边上,也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俩人沉默在黑暗的车厢里,时间一
点点悄然划过,蒋青骤然想起出来已经很久了,朋友们还在等他回去。他想跟清眉
说该回去了,转头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女人又已经是满脸的惊惧。
这样的惊惧他现在已经不再陌生,只有当清眉看到什么时,他才会露出这种表
情。蒋青毫不犹豫地先把惊惧的女人揽在怀里,这才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与
以往一样,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女人大声地喘息,面色刹那间又变得异样地苍白。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向
蒋青说些什么,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车厢里安静极了,虽然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但蒋青这时亦觉得有些阴冷的气息
正开始在车厢里弥漫,还有种察觉不到的力量正在缓缓逼近。
清眉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车前的黑暗,有好一会儿,蒋青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屏气
凝息,拼命抑制自己的颤抖,好像这时发出任何声息都会让自己置身于极危险的境
地。
——清眉又看到了陌生人。
蒋青眉峰紧皱,盯着前面的黑暗盯得眼睛都疼了起来。现在,他似乎也能看到
一个虚无的影子在前面缓缓飘动了,但他却看不清那影子的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
一团。清眉看到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影子,因为她每次事后,都可以详细地跟他说起
那些陌生人的容貌。
清眉在他的怀里停止了颤栗,蒋青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充满了恐惧。
“不是他。”清眉低低地说。
于是蒋青便知道了今晚出现的陌生人不是伤害清眉的那一个,他紧张的心情稍
稍平息了些。
“她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好像正是上学的年龄。她穿着件黑色的裙子,还背
着一个包。”清眉轻轻地说。
那个虚无的影子在蒋青眼里便渐渐有了形状,那真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穿
着黑色的裙子,背着一个包。蒋青还看到她长长的头发完全披散下来,中间露出的
脸是一片死灰的颜色,还有些鲜血正从她的口鼻中缓缓流淌出来。
“那女人在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是血。”清眉说。
血不停地从凹陷的眶里流出来,鲜血映衬在灰白的肌肤上,有些触目惊心的感
觉。蒋青甚至还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夹杂在空气中涌动……
第二天上午,蒋青起了个大早,出门直奔清苑广场。广场的东侧有一条河,沿
岸是一片狭长的小树林,有很多人在广场与小树林里晨练。蒋青在一排鸟笼面前停
下,鸟笼里的画眉百灵欢快地鸣叫,好像在宣泄它们永无穷尽的快乐。小树林里有
些氤氲的雾气,身穿白色宽松练功夫的老头老太们怡然自得,在他们剩下的生命里
,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沉重的事情。
这一天,那些练功的老头老太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他似乎想
打听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这些老头老太的一生里,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人
情世故,所以,他们宽容地与这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后来,大家说起十多天前发生
在这里的一起凶杀案时,老头老太们注意到年轻人的脸色变得煞白。
清苑广场往南不到一公里,便是南方小城汽车南站,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从那
里进入南方小城。十多天前的一天深夜,一个外地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发现自己
的钱包不见了。南方小城并不是小姑娘的终点,她的家在小城西南百余里的小镇。
现在她在南方小城里被偷了钱包,身无分文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摆脱困境,她
甚至回不去百余里外的老家了。她离开车站,往北走了不到一公里,便来到了清苑
广场。她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呜呜地哭,她还是个孩子,在北方某座城市的大学念书
,虽然她在学校时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但其实她的心里,却缺少对突发
事件起码的应变能力。
第二天一早,晨练的老人们发现小姑娘死在广场边的小树林里。小姑娘衣衫不
整,目齿尽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淤痕,颈上有明显被扼过的痕迹。警察封锁
了现场,走访了广场附近的一些小商店。一个茶座的老板目睹了惨案发生的整个过
程。几个醉鬼把小姑娘拖到小树林里,强奸了她。茶座老板讲述时悔恨不已,后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精神恍惚,每每有相熟的客人到茶座来,他便会拖住人家
,喋喋不休地讲那晚发生的事。
“我真恨我自己,我看到罪恶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多么
愤怒,我想冲上去解救那个小姑娘,我甚至已到厨房里找了把刀绰在手中。可是,
我除了远远看着,竟然没有勇气真的冲上去。我在这里开店,我知道那几个酒鬼是
这附近臭名昭著的恶棍,他们可以毁了那小姑娘,也可以轻易毁了我。我刚结婚两
年,我的孩子还不满一岁,没有了我,他们的下半生将过得极其凄惨。我只能眼睁
睁看着那些恶棍糟蹋了那个小姑娘,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掐死了她。那些
恶棍是禽兽,我是他们的帮凶,我原本可以阻止那场罪恶发生的。我好恨我自己,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袖手旁观,我一定会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冲上
去……”
很多人都预感到,茶座老板这一生都将过得极其黯淡。
老人们最后对那年轻人说,糟蹋小姑娘那几个恶棍现在已经被公安局给抓了起
来,小姑娘也算能瞑目了。
老头老太们看到年轻人迷蒙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这才沉重地说:
“我看见
她了,就在昨晚。”
“你看到了谁?”老头老太们有些没听明白。
“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小姑娘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她的包。她还在这广
场上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老头老太们那一刻身上都有了些寒意,他们觉得面前年轻人的声音像来自另外
一个他们所未知的世界。
蒋青说完那些话便离开了,那天之后,很多老头老太都在传说被害小姑娘的鬼
魂回到广场的事。后来有人加入进来,他们也说在广场上看到了披头散发的黑衣女
人,她还在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8
清眉做过一个梦,她跟韦坚走在一片无垠的田野里。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但视
线里依然是荒芜的杂草。一棵老树孤零零的立在远方,无论何时何地,都与他们保
持同样的距离。天渐渐黑了,田野笼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清眉记得自己那天穿了
一件白纱的曳地长裙,裙摆在风里不住地舞动。他们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他
们已经觉得异常疲惫。然后,他们就在田野里坐了下来。韦坚与清眉分坐在两边,
中间隔着数米的距离。韦坚自顾做着自己的事,他在喝水、抽烟,还不知从哪里找
来一张报纸翻看。清眉觉得冷了,她想让韦坚过来抱住她,两个人的温度足以抵御
旷野的凉意。但无论清眉怎么叫,韦坚竟然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抑或他根本就看
不到清眉的存在。清眉觉得韦坚那时陌生得像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重要的是
,那时候,她真的看到了陌生人。
陌生人从旷野的深处走了过来,他们面目狰狞,身体僵硬,他们行走的方向,
正是清眉所处的位置。清眉紧张地摒住了呼吸,身子在风里瑟瑟地抖动。她喉咙里
发出一些绝望的呜咽,希望能唤起韦坚的注意。陌生人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想
逃,却移不动步子,她只能拼命向着韦坚的方向大声呼叫。
韦坚仍然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陌生人已经把清眉挟在了中间,清眉已经能感觉到他们冰冷肮脏的手在自己身
体上触摸。她嘶声尖叫,喊破了喉咙,都不能惊动悠然自得的丈夫。白色的长裙被
撕扯开来,断裂的白纱随风飘向远方。清眉觉得全身的肌肤都骤然变得冰冷,好像
有无数根章鱼的触角在身上来回蠕动。它们粘稠且阴冷,被它们抚弄过的肌肤火灼
过般痛。现在,这些触角已经在她的身体钻开了无数个洞,它们一点点地进入她的
身体深处。她感到自己即将被它们撕裂,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被折断与肌肉被撕
裂的声音。
边上的韦坚还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清眉忽然觉不出疼痛了,却看到自己的身子终于被撕裂开来。她感到自己变得
轻飘飘的了,风托住她的破碎的身子,渐渐往空中飘去。她低下头,看到陌生人还
在撕扯着她残缺的身体,韦坚仍然在自顾做他自己的事情……
蒋青倏然睁开眼。
屋里光影闪烁,音乐如潮,朋友们还在交杯换盏,啤酒的泡沫从高脚杯里激荡
而出。几个浓妆的女人偎在男人身上,用虚假的笑容来博得男人的欢心。
蒋青想起这是在一间夜总会的包房里,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沉沉睡去。
他看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头裂开似的痛,不知是因为梦境
还是晚间喝的酒。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睡着,连他自己都得佩服自己。他怔怔地
坐正了身子,随手端起茶几上的一杯啤酒。液体进入食道后泛起些凉意,梦境中的
画面这时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清眉的梦,不久之前,清眉在电话里惊恐地向他讲述过梦里的事。梦里只
有清眉与韦坚,还有两个不知名的陌生人。蒋青现在只不过是将清眉的梦复述了一
遍,他就像一个电影院里的观众,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了清眉的梦。
蒋青现在完全能感受到清眉的恐惧,而且,他不由自主,对梦里的韦坚有了些
怨愤。他当然知道梦不等于现实,但梦里的事必定跟现实有着某种联系。自己梦到
了清眉的梦,重复在这里意味着某种征兆。蒋青无法知道这征兆的内容,却因此而
窥探到了某些现实的影子。
韦坚和清眉之间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他不会在繁忙的工作闲暇时,宁
愿和朋友们呆在一起,也不回去看一看惊恐中的妻子。
——这会不会跟清眉看到的陌生人有关?
蒋青知道一个正常的人,很难会相信清眉所说的话。鬼怪在现代社会里,注定
只能存在于故事和传说中。那么,清眉在韦坚的眼中,便是一个十足的臆想症患者
了,也许,韦坚正是利用工作与朋友的聚会来逃避清眉。
谁愿意成天面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妻子呢?
蒋青现在还继续参加朋友的聚会,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开韦坚。韦坚好像知道他
的心事,也从不主动走到他身边。这让他心里有些疑惑,继而便期待着一场暴风雨
的来临。事实上生活一切依旧,他既担心又渴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蒋青心里愈发
感到不解,他不知道清眉与韦坚之间保持的是怎样一种关系。
新年过后,时间很快到了这年的四月,木棉树的枝头已经是诧紫嫣红了。
蒋青站在单位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外面街道上如织的人潮,心里开始盘算着怎
样替清眉过一个生日。生日是清眉主动跟蒋青提及的。那天她在电话里,约蒋青去
西山郊游,西山在南方小城的西北角,海拔高度只有数百米,但山上却有好的景致
,而且,有一座清朝道光年间修建的道观。
清眉说:“道观里的老道每年都会为香客派送平安符。”
这样,蒋青便理解了清眉生日为什么会选择去西山。也许老道的平安符并不能
真的保人平安,但至少,它可以让人得到一些依靠和安慰。
蒋青放下电话,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了。他呆呆地坐在桌边,拼命地
想。直到快下班时他终于想到了,清眉约他上西山的日子,也就是清眉的生日,正
是四月五号。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民间相传,一年里有三次鬼门关开,分别是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朔。那三天,
地狱的鬼魂可以自由出入阴阳两个世界,是百鬼出没讨索之时,有些枉死的魂灵便
也借机到阳间生事。
蒋青的后脊瞬间一片阴冷,他想到了黑暗里的陌生人,他们会不会也在那一天
,再次出现在清眉的身边?
三角形的平安符用黄纸折成,老道当面用蘸了金粉的丹砂在纸上画下难以辨认
的符咒。下山时,平安符便用一根丝线系在了女人的脖颈之上。
黄昏的雾岚隐荡在山间,不知何处飘来的纸钱在前方的山道上飞舞。
清眉说她倦了,踏上回程的公交车时便倚在了蒋青的怀里。
这一天清眉的兴致很高,在来之前还画了些妆,穿上一件粉色的上装。她白皙
的肌肤被暖暖的颜色包裹,让蒋青有种与画中人共处的感觉。在山上,俩人非常默
契地闭口不谈煞风景的事,因而这一天在蒋青的感觉中,是少有的轻松。回程的车
上,清眉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说:“我们忘了在山上折一枝柳。”
蒋青想起很久以前听老人们说起的风俗,观世音以蘸了圣水的柳枝普渡众生,
清明时节在家门前插上一枝柳,便可以阻止冤魂入宅。
蒋青的心在瞬间黯淡了一下。
回到市区,已是华灯初上。蒋青按照先前的计划,带清眉去了一家别致的小酒
店用餐。小酒店坐落在一条小街上,布置得极为典雅脱俗。到了十点钟俩人吃毕出
门,一眼看去,只见小街两侧,闪现稀稀落落的火光。那是小街两边的住户在给先
人焚烧纸钱。
清眉畏缩地退到蒋青身后,面上又已现出一片恐惧的神色。
夜晚终于来了,清明之夜,鬼门关开,百鬼齐出。那些陌生人又岂会放过这样
的机会?蒋青眼前又现出清眉身上遍体的伤痕,他心中一痛,飞快地转身,握住女
人的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柳树。”
柳枝真的可以阻住那些陌生人吗?
蒋青带着清眉去了东郊的河边,那里真的有几株垂柳。河边也有火光,蹲在河
边的几个老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不断将手中白色的纸钱投到火中。
清眉的身子又在瑟瑟抖动,需要蒋青用力搀扶才能向前。垂柳之下已经有人在
采摘,那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蒋青扶着清眉去了另一株柳树下,仓促地折下几
枝柳条便慌忙退去。河堤上有种不属于人间的阴森气息,就连蒋青都能察觉,何况
清眉。清眉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这清明之夜,她
看到的是不是比平日还要多上许多?
回到街道之上,女人紧紧把柳枝攥在手中,面上的恐惧已经化为深深的痛苦。
她的目光在街道上逡巡,旋即便紧紧闭上,脸颊上的肌肉不停抖动,她显然看到了
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的窗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认识他,他终于来了。
蒋青慌张地四处张望,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街道上有很多模糊的影子。它们僵硬
的身子,移动起来却悄无声息。
蒋青一只手捂住清眉的眼睛,另一只手紧紧地揽着她纤瘦的腰肢。怀中的女人
低低地啜泣,她哽咽着道:“我不要呆在街上,送我回家。”
蒋青此时已经没有了主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开那些模糊的影子。既然清眉
说要回家,那么便回家吧。他们手上已经有了避邪的柳条,清眉的颈上还有道观里
求来的符咒。希望家能是个安全的所在。
俩人打车赶到福厦路,蒋青搀扶着清眉站在她家楼下。上楼之前蒋青犹豫了一
下,清眉重重地抓住他的胳膊:“韦坚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蒋青想辩解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清眉的话真的让他轻松起来,何
况,他这时又怎么忍心把犹在瑟瑟抖动的清眉独自留在家中?
到了楼上,蒋青用胶带纸将柳条固定在门的中间,剩下的便全铺在门前的地上
。清眉在屋内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然后坐在厅内的沙发上,将道观内求来的平安
符双手紧紧握在掌心。
蒋青关上房门,站在门边注视着女人。女人紧张的神色让他也不由自主紧张起
来。那一夜,清眉在黑暗的房间内奔跑的情景犹在眼前,也就是说,那些陌生人是
无处不在的,坚硬的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并不能阻止他们逼近的脚步。那些陌
生人是无形的,蒋青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击败这样的对手,而且,他忽然又想到
,当自己真的面对那些陌生人时,是否还有勇气出手应战?
蒋青与清眉并肩而坐,灯光今夜亮得有些凄惨,清眉不动,蒋青便也不动,没过
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
夜晚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样枯坐到天明,那对任何人都是种煎熬。
“我们说点什么吧,要不今晚的时间会很难打发。”蒋青说。
清眉目光呆滞地道:“只要你今晚能留在我身边,无论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她顿一下,转过身来,用些乞求的目光盯着蒋青,“我想喝水,你陪我去拿点
水来行吗?”
蒋青当然不能拒绝她这样的小小要求。清眉此刻竟似一步也不愿意离开蒋青了
,她将平安符重新系回脖子上,搀着蒋青的手,领他走进厨房。
冰箱里有啤酒和果汁。蒋青取了一瓶果汁和两罐啤酒,想了想,又把啤酒放回
原处,换回一瓶果汁来。蒋青知道清眉的意思,这样的晚上,喝酒显然不智,保持
头脑清醒,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客厅沙发上,清眉喝一口果汁,神色平静了许多。她轻声道:“我知道你
心里一定还有很多疑问,今晚我全都告诉你。”
蒋青怔一下,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当然是清眉与韦坚之间的关系。这对夫妻显然
有些古怪,韦坚除了偶尔象征性地带清眉在朋友面前露个脸,平时和清眉竟然好像
全无关系。他不仅不干涉朋友与自己老婆的交往,甚至还半个月没有回家。形同陌
路的夫妻之间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会是什么呢?
“你真的想知道我跟韦坚之间的事?”清眉皱眉道。
蒋青重重地点头:“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清眉吁一口气,目光落在面前的果汁上好久都不出声。蒋青正想再说些什么,
清眉却在他之前开口说话了。
“你跟韦坚同学多年,对他的性格一定非常了解。他现在跟以前简直判若俩人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人的改变一定需要动力,如果你知道了让韦坚改变的力量
是什么,你也自然就会明白我跟他之间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状态了。”
“这么说,韦坚的改变跟你有关?”
清眉面上忽然现出痛苦的神色,好像回忆往事是她所不愿意的。蒋青的手抚在
她的肩上,她怔怔地看着蒋青,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深埋心里多年的秘密说给他听
。
“三年前,我跟韦坚结了婚,婚后,他带我去了北方一座大城市度蜜月。我们
当时都没有想到,那座北方城市竟然会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那座大城市是中国
政治文化的中心,我又是第一次去,所以我们在那里呆了两个星期。那时韦坚做生
意已经赚了些钱,我们在北方城市里尽情挥霍,毕竟,蜜月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清眉幽幽叹了口气,“那时我的性格还很开朗,喜欢浪漫和刺激,在那城市的
最后一天,我们去了城市东郊的一个景区,并且,当晚就住在了景区里的一幢小木
屋里。”
蒋青聚精会神地听着,知道那小木屋便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清眉顿一下,面上痛苦的表情又浓了几分,但她还是继续往下说:“那天半夜
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捂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被眼
前发生的事吓呆了。小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来两个陌生人,韦坚已经被绳索
绑住动弹不得,嘴里也被破布塞住。现在那两个陌生人一个捂住我的嘴,另一个将
我的双臂扭到背后用绳索捆上。”
清眉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我害怕极了,那两个陌生人都蒙住了脸,他们身
形彪悍,站在我面前像两座铁塔。他们打开我们的行李,搜走了我们所有值钱的东
西。那时我只想着他们拿了钱能尽快离开,但是,那两个恶棍最后再次站到了我的
身边。我的身子被捆住躺在床上,那边的韦坚呜咽着刚发出一点声音,便被一个陌
生人回身一脚踹得在地上打滚。他的身子瑟瑟发抖,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你知道,韦坚胆小懦弱,这是我在结婚前就知道的,所以,我根本不能指望他在危
急关头能来救我。”
清眉低低地啜泣,身子筛糠样颤抖:“那两个恶棍当着韦坚的面强奸了我!”
蒋青惊得呆了,虽然事情已在预料之中,但从清眉口出说出来,他还是觉得莫
大的震动。想到面前的女人曾经受到的伤害,他的心也忍不住剧烈地痛起来,一些
悲愤的力量飞快蔓延他的全身。他端坐不动,但手脚已经有了些轻颤。
“那两个恶棍当着韦坚强奸了我,他们甚至还逼迫韦坚抬起头来。我看到韦坚
全身都在颤抖,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我不知道他那时是愤怒多些还是害怕多些,我
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韦坚了。那两个恶棍糟蹋了我,我动弹不得,我甚至发不
出声音,如果有一点机会,我宁愿去死,也不会让那两个恶棍得逞。我脑海里渐渐
变得一片空白,那些疼痛与屈辱都在最后离我而去。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醒过
来时,天居然还没有亮,韦坚还倒在地上流泪,身子仍然在瑟瑟抖个不停。那两个
恶棍已经离开了。”
“好了,别说了。”蒋青喘息着把清眉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一
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我们便谁都不要再提起它。”
蒋青这时想到了清眉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个梦,自己还曾在梦中重复了她梦中的
情形。在无边的旷野中,两个从黑暗中走来的陌生人在撕扯清眉的身子,而韦坚却
在不远处喝水抽烟看报纸。原来那不仅仅是梦,它真的曾经发生过。
清眉忽然重重地摇头:“你的话韦坚也说过,我们离开那座北方城市的时候,
在列车上,他也抱着我说过那样的话。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从此后我们再也不要提
起它,就当那是一个恶梦,梦醒了,一切便都不存在了。可是,我们谁都忘不了那
晚在小木屋里的经历,它改变了我跟韦坚俩人的生活。”
蒋青摇头一迭声地道:“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让我们从这一刻起,真正把
它忘记。
就当它是一个梦,梦醒之后,你还是你,你没有任何改变。”
“我要告诉你,韦坚的改变就从那次回来之后开始。”清眉喘息着,固执地坚
持刚才的话题“回来后,我经常看到他半夜起床,到客厅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好长
时间才回来。有一次,他起床后我偷偷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我看到他赤着上身,
在客厅里不住地挥动拳头,好像在跟什么人博斗,但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一次
,我便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忘记那晚的经历,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忘记。”
蒋青沉默了,他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他身上,他会怎么样。
“每次韦坚在客厅里冲着无形的对手挥拳,都会坚持很长时间,直到大汗淋漓
,整个人都累得瘫软下来,然后才会去卫生间冲个澡,再平静地回到卧室。正是那
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有一次,我们在街上,边上有人大喊抓贼,要换
了以前,他肯定会躲得远远的,但那次他却冲了上去,追出了两条街才把小偷抓住
。警察赶到时,小偷已经被他打得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蒋青想起那次韦坚与四个街头少年缠斗的场面,知道其实是仇恨让韦坚变得坚
强。这时,他忽然又想到,也许,韦坚的仇恨也许并不仅仅指向小木屋里的两个恶
棍,它还会波及到清眉。
清眉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清眉说:“韦坚除了性格彻底改变,对我也开始越
来越冷漠,到了去年,他甚至连碰都不再碰我。每天晚上,他睡在我身边,在梦里
都会发出对那两个恶棍的诅咒。忽然有一次,他咒骂的对象变成了一个女人,我躲
在被子里不停地哭,等哭累了,睡着了,梦里的陌生人又开始撕扯我的身体。”
清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蒋青把她整个头都揽在怀里。女人小小的身子又蜷缩
起来,似乎躲进蒋青的怀抱,便能抛开往昔痛苦的回忆。
蒋青不知道该怎么抚慰女人,此时任何话语都能勾起清眉的回忆,所以,他只
能保持沉默,并且紧紧地抱住清眉,让她可以感受到他此刻身上凝聚的力量。
清眉还在“嘤嘤”地哭泣,那声音在寂静空旷的房间内如水般汩汩流淌,也一
点点落在蒋青的心上。房间内的光太刺眼了些,渐渐在蒋青眼中变得有些白晃晃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抱住清眉的胳膊有些酸麻,他动了动,让胳膊稍微舒服些
。那些白晃晃的光线此时变得昏暗下来,清眉的哭泣声也好像从遥远的地方轻飘飘
地传来。
蒋青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脑袋向后倚靠在沙发后背上,这个姿式可以让他躺
得舒服些。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脑子里终于变得一片空白……
腿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蒋青蓦地睁开眼,身边的黑暗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他记得自己应该和清眉呆在客厅里,客厅内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他还记得清
眉就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的声音此刻好像还在耳边流淌。而现在,他只能看到黑
暗。也许黑暗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此刻还身处梦境之中,可梦境里也不该有这
么浓的黑暗。身边的黑暗仿似无边无垠,它没有一点罅隙,因而蒋青的思绪便也无
迹可寻。
蓦然的一声巨响让蒋青沉身一颤,黑暗还是那么浓,但蒋青却已经抓住了现实
的影子。
他触摸到了身子底下是柔软的被褥,因而他知道了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头裂
开似的痛,好像疲惫之极刚刚进入梦乡便被人叫醒。他揉揉眼睛,在黑暗里仍然看
不清任何东西。但既已判定自己在一张床上,那么毫不疑问,床在房间里,房间又
在什么地方呢?
蒋青想起最后的记忆是在清眉家里。
——清眉!
蒋青身上冒出了冷汗。清明之夜,鬼门关开,自己原本打算守着清眉坐到天明
的,但此刻,自己醒在黑暗里,清眉不知去向。难道这一切都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
人在搞鬼?那些陌生人难道已经再次抓住了清眉?
蒋青忍着头痛,飞快地从床上下来,摸索着朝自认为门边的方向走去。他错了
一次,第二次便摸到了门。蒋青用大力拉门,那门轻松地便开了。外面依然是黑暗
,但已经有了些星月的光茫。
蒋青大步迈出,看到客厅里有两个人影正在追逐。
跑在前面那人,纤瘦的身子,长发缤纷,面色在月光下愈发煞白。她在奔跑时
面上的恐惧与绝望,似已深入到她的骨髓深处。而在后面追逐的那个人影却以黑巾
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嘴里发出嘶哑的呜咽,两只手在身前挥舞,脚步跌跌
撞撞,每一步都似要跌倒,但每一步却又堪堪稳住。
蒋青血往上撞,这样的场景他似曾相识。他想起曾经看到过清眉在厅里的逃蹿
,只是那次他只看到清眉一个人。今天是清明之夜,鬼门关开,陌生人似已再无顾
忌,他明目张胆地要来撕裂清眉了。
蒋青此刻没有恐惧,只有愤怒。他眼前似又现出梦中出现的场景,女人的身体
被撕裂,骨骼被折断……
他低吼一声,向着黑巾蒙面的陌生人直冲过去。
9
血灼热而粘稠,它们激射而出,溅了蒋青一脸。蒋青手上热乎乎的,血液已经
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这瞬间,巨大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撞击而来,蒋青思维几乎
完全凝止不动了。但是,他心里更大的疑问却在轰然巨响。
——如果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他们也会流出灼热的血液?
黑巾蒙面的陌生人重重地向他压将下来,黑巾下面露出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惊
愕。错愕中蒋青忘了躲闪,那双绝望的眼睛还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陌生人压将
下来,脑袋抵在了他的肩膀之上。这时,他听到黑巾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呜咽,
似乎他想说些什么。他仔细倾听,终于听明白了黑巾人吐出来的两个字。
——蒋青!
这黑巾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还有适才他那绝望的眼神,甚至此刻他身上的
味道,都让蒋青满心疑惑。
这些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蒋青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房间内那些刺眼
的光亮忽地亮起,他看到面色沉凝的清眉站在身边。清眉居然变得异常冷静,好像
对发生的事一点都不感到惊诧。蒋青错愕地盯着她,觉得她这一刻忽然变得陌生起
来。他盯着她看,很快就知道她的神色跟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那种时刻显露的恐
惧与无助已经彻底从她身上消失,取替的是一种坚毅与冷漠。
蒋青脑子里“嗡嗡”作响,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了。
此刻趴在他身上的黑巾人已经在抽搐,蒋青毫不怀疑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只是这个人就要变成死人了。他把黑巾人平放在地上,见到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
尖刀。他意识到尖刀是他插进这人的胸膛时,忍不住低低发出一声呻吟,接着胸中
翻江倒海般涌动,有些力量直迫到喉边。他竭力忍住,但当他掀开黑巾人脸上蒙着
的黑巾时,他的呻吟立刻变得凄厉起来了,他的人也开始剧烈的颤动,喉头涌动的
力量喷射而出。
他在黑巾人边上呕吐起来。
黑巾人的黑巾已丢在一边,他的嘴巴张开,一些泛着泡沫的血液还在不停地涌
出。他圆睁的双目已经看不见伏在他身边的朋友和妻子了,他的抽搐已经越来越微
弱,生命正悄无声息地离他而去。
——被蒋青刺中的人赫然便是清眉的丈夫韦坚。
呕吐让蒋青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所有的力量都已随着那一刀消逝,他抱着韦坚
的尸体,腿软得已经站不起来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自己赤手空拳冲向追逐清眉的黑影,手中为什么会
出现一把刀?而更大的疑问便是,韦坚为什么会在深夜追逐自己的妻子?这些问题
现在都落到了清眉的身上。蒋青抬头逼视清眉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绝望地尖叫:
是你杀死了韦坚,是你杀死了韦坚。
“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利用了你。”清眉平静地说。
蒋青如遭重创,眼中立刻有了受伤的眼神。
“现在,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平静冷漠的女人眼中忽然流出泪来,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又变回了昔日无助的
女人:“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我跟你说的关于陌生人
的话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
蒋青愤怒地低吼一声:“我瞎了眼,看错了你。”
清眉眼中的泪水继续流出来,她仿佛没听见蒋青的话,自顾往下说:“我早就
知道韦坚有一个特种兵的朋友,特别有同情心,韦坚上学时如果没有他,不知道还
要被多少人欺负。我心里记住了那个特种兵的名字,直到去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到
他。那时,我注意到了你,你也注意到了我,你的眼神让我知道,选择你肯定不会
有错。”
“你选择我帮你杀了我的朋友!”蒋青喘息道,“你这女人心肠太狠毒了。”
“我成功了,你终于在今晚杀死了韦坚。”清眉泪光盈盈中忽然笑了起来,笑
得一头凌乱的长发都跟着颤动起来。她的脸色依然白得森然,加上此刻哭笑不定的
模样,当真恐怖至极。
“我知道有个女大学生死在了清苑广场上,故意装作看见了她,让你第二天去
查证;刚才我在你喝的饮料里放了安眠药,等你睡着后把你抱到了房间里,因为我
预感到今晚韦坚一定会来。你冲向韦坚抱住他时,又是我将这把刀子塞到了你的手
里。”清眉喃喃地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事,显然不想再对蒋青有任何的隐瞒。
蒋青低吼道:“到底你跟韦坚有多大仇恨,一定要杀死他。”
“难道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陌生人,他们从黑暗中走来,一次一次地
伤害我。如果现在韦坚还活着,我一定会让他再死一次的。”清眉脸上现出刻骨的
仇恨。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也没有你说的陌生人。”蒋青叫道,“这是你刚刚自
己说的话,你编出来那些陌生人的故事只是为了欺骗我。”
清眉怔一下,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了。
“我说过没有陌生人吗?你看过我身上的伤痕,如果不是那些陌生人,那么我
身上的伤痕是谁留下的呢?”
她眉峰紧皱,好像这个问题真的困惑了她。蒋青盯着她,觉得面前的女人真的
有点精神不正常了。她精心设计了这个局让自己钻,她沉溺在谎言中太长时间,以
至于现在连她都开始相信自己的谎言了。
清眉目光四处逡巡,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她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原来
那个陌生人就是韦坚,伤害我的不是什么陌生人,就是我的丈夫。”
她哈哈笑着,冲地上的尸体道:“现在你再不能伤害我了,你死了,死人是不
能再装扮成陌生人来伤害我的。”
这回轮到蒋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愤怒在披头散发神情不定的女人面前
竟然发作不出来。他想到了女人身上的伤痕,那些伤痕可是真真切切地留在女人的
身上,那么女人口中的伤害必然是真的。难道那些伤痕跟韦坚有关?
蒋青勉强站起来,逼近哈哈笑着的清眉,用力扳住她的肩膀:“现在我要你告
诉我,你身上的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要设计让我杀死韦坚?”
清眉盯着蒋青,笑容瞬间即逝,泪水再次溢了出来:“跟你在一起时,我真的
以为那些伤痕是黑暗中的陌生人留下的,可它们不是。它们全是我的丈夫——也是
你的朋友留给我的。我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我已经忍受了两年,或者三年。我恨
他,你不知道他在夜里会变成一个魔鬼,比陌生人还要可怕的魔鬼。我时刻都在想
着要杀死他,我谢谢你让我的愿望终于成为现实。”
清眉说得激动起来,一头长发便摇晃得更厉害了些。蒋青费力才能稳住她,在
她耳边大声地叫:“韦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因为什么原因?”
“我跟你说过我们在北方城市的经历,是北方城市彻底让韦坚变成了一个魔鬼
。我们回到南方小城,说好了大家都把在北方城市发生的事忘掉,开始时,我们做
得很好,可是,渐渐的,他整个人都变了。他觉得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屈辱,他
心里从此有了一个敌人,他随时都在跟这个敌人作战。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他战胜了自己,把过去胆小懦弱的性格完全抛弃,但是,他却战胜不了心中那个对
手。那段时间,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我很害怕,但我帮不了他,因为那时起,他
已经开始冷漠我。有时候睡觉时我主动抱住他,他也会很大力地把我推开。我知道
她不是嫌弃我,他是憎恶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曾经被两个恶棍糟蹋过。”
清眉呜呜哭着说不下去了,她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伏在了蒋青的肩上,蒋
青已听得呆了,不知不觉中紧紧揽紧了女人。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开始彻夜不归,我以为他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没用多
久我就知道,不回家的晚上,他都独自呆在办公室里。我想去找他回来,可是我站
在办公室的楼下,却始终没有勇气走上去。我也像他一样开始憎恶我的身体,我长
时间站在淋浴器下面使劲搓洗,可我还是能闻到我的身上有种腐臭的味道。我绝望
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摆脱不开北方城市的阴影,还有我跟韦坚,我们再也没有
办法恢复以前的关系了。”
清眉抽泣着:“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不会恨韦坚,没有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
被别人糟蹋,还是当着自己的面。我独自躺在床上想,也许用不了多久韦坚就会离
开我,那么,我将离开南方小城,独自去往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我错了,韦坚没有跟我离婚,也没有忘记我。有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看到床
前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影。”
女人惊悸了一下,蒋青下意识地就把她抱紧了些。
“他是黑暗里的陌生人,我不认识他,他用黑巾蒙着脸。他像个魔鬼开始撕扯
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大声地呼叫,但那黑影捂住了我的嘴,压在我身上让我不
能动弹。我觉得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痛,有些力量已经刺透了我的身体。他的手掐住
我的脖子,我吸呼困难,眼前开始摸糊。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我看到
黑暗弥漫在我身边,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了,我听到了自己骨骼折断和肌肉被撕
裂的声音。”
蒋青呼吸急促,仿佛女人讲述的场景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痛
,抱着女人的手也跟着颤动。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我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陌生人了。我躺在床
上,久久都不能动弹,直到刺痛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奔到镜子前,看到我的身上
满是伤痕。”
“这些都是韦坚干的?”蒋青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要问。
“我希望那是一个梦,梦醒了,便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让韦坚知道发生的事
,因为我又被一个恶棍糟蹋了,我不想加深他对我的憎恶。可是,身上的伤痕告诉
我那不是梦,它曾经真的发生过。我只能祈愿,那个恶棍已经得到他想得到的,他
已经走了,从此再不会出现。我又错了,事隔不久,我在夜里再次看到了那个陌生
人,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床边,像从我的梦中走来。我又开始挣扎,他又开始撕
扯我的衣服。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眼前的东西又开始模糊,我知道陌生人一定
会得逞的,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魔鬼的对手。但是,这一次,我扯掉了他脸上的黑巾
,我在昏迷之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清眉尖叫起来:“他是韦坚,他是我的丈夫,他糟蹋了我。”
蒋青身子变得彻骨的凉,清眉讲述的往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可以想象到
韦坚伤害女人时的疯狂,他的心已经被屈辱折磨得千疮百孔,他需要一种方式来发
泄心中的怨愤。他选择了像北方城市的恶棍一样来伤害清眉,也许这样,他才可以
让自己的屈辱得到稍许的喧泄。这时候,蒋青已经完全明白清眉对丈夫的杀机,也
理解了清眉为什么会处心积虑安排这
样一个局来致韦坚于死地。但是,他心里还有一点不能释怀,那就是原来这么长时
间,清眉只是在利用他,他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现在,他却置身于极其危险的
境地。
——他成了杀人犯,从此之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他可立足的地方。
在这半年多时间里,清眉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虽然不敢面
对这份情感,但心里却无比清楚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清眉。在相处中,他也
时刻能感觉到清眉对他的依恋。但现在,这一切不过是清眉处心积虑布局中的一个
环节。他想自己应该愤怒的,但偏偏现在心里只有绝望与伤心,还有恐惧。他实在
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如何对待怀中的女人。
“为什么!”他低低地吼。
清眉立刻便洞察了他的心思,她的哭泣便带上了些歉疚的成份:“原本我可以
让结局早一点发生,但是,跟你相处的日子越久,我就越犹豫,不知道自己选择了
你是对还是错。今夜,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因为我知道,只有当结局发生,我才能
长久地跟你在一起,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地相处。韦坚死了,我们就没有了退路,也
许以后,我们真的可以像很多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快乐地生活。”
清眉的话是蒋青不曾预料到的,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女人伏在他的怀里,又
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紧紧贴着他,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融入他的身体。
“到了现在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已经爱上了你,我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了你,我
不知道我还能否继续活下去。蒋青,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我们走得远远的,
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到那时,我会做一个好妻子,我
们会幸福地过完我们的下半辈子……”
清眉的话在那时深深诱惑了蒋青,在陌生的城市里幸福地生活,在今夜之前就
让蒋青心生憧憬。何况到了此时,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蒋青无语,但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来,与女人的泪混合到了一处。这一
刻,他觉得自己与女人的心离得很近。
蒋青离开的时候已经擦去了泪水,他成了杀人犯,他从此将开始一世的逃亡,
因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准备。
清晨,满面倦容的清眉独自拎着包走在凄清的街道上,看见街道两边盛开的木
棉花,心里的伤感再次涌了上来。她知道,在她的生命里,再不会有这些火样燃烧
的木棉花了。
--
██████████████████████
█ ︶
透过五彩的幕布 █︶
看见的是你迷朦的泪眼 █
凄凉,忧伤......
██████████████████████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218.17.93.142]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荔园在线首页 友情链接:深圳大学 深大招生 荔园晨风BBS S-Term软件 网络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