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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inkikin (小歪,学会离开), 信区: Marvel
标 题: 婴骨花园 第六章 夜婴乍现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2005年08月24日12:16:2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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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红嫁给罗成两年之后,石西筹备的民俗馆开馆,宣传部文联几个领导和搞民
俗的前辈们出席了剪彩仪式。民俗馆坐落在城市老城区一条小街上,百余平方的馆
舍装潢得极其典雅另类。设计师是个粗犷高大的北方男子,这个高高大大貌似粗鲁
的北方大汉其实有着女孩般细腻的心思,而且才华横溢,胆识过人,两次单身进藏
的经历更是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他
的设计在被人推崇的同时,也成为这城市里一些达官贵人引为骄傲的资本。
当这设计师主动把一份详尽的设计方案送到石西面前时,石西甚至有些不敢相
信发生的事。自从兴建民俗馆的事提上日程后,石西不敢相信的事情还有很多,像
落实馆址、寻求企业赞助及媒体宣传等等,都出奇地顺利,石西再傻,这时候当然
也想到了肯定有人在暗中帮助自己。
这个谜底在民俗馆开馆那天被揭开了,开馆仪式结束以后,宣传部和文联的领
导象征性地在馆区里转了一圈便离开了,民俗馆里只剩下些看热闹的群众。石西忙
里忙外这些天累得够呛,这会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觉得有些倦,便倚在
临街的窗前出神。这时民俗馆外来了一辆车,石西虽然对轿车没有什么认识,但仍
然可以自轿车那高雅不凡的气势上看出这车的名贵。
车子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石西认出她就是两年前与自己分手的林红。两
年后的林红已与两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了,她身着质地爽滑剪裁得体的米色套裙,昔
日的长发剪短了些披在肩上,美丽依旧的同时,全身又增添了一种让人不敢冒昧亲
近的富贵气息。
两年后的再次重逢,石西明显感觉到了与林红之间存在的距离。林红在民俗馆
里并没有停留多久,她礼节性地向石西表示祝贺,石西很含蓄地问她是否曾在暗中
帮助自己,她含笑不答。
现在林红的脸上总是习惯性地带着些微笑,但石西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看她两年
前的冷脸儿。林红与石西就在民俗馆的大厅里聊了会儿,林红甚至还没来得及参观
一下馆内的展品,她的手机响。听完电话后,林红的微笑中便带了些礼节性的歉意
。
林红说:“我得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的展品吧。”
石西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他送林红出门,俩人在门边互道再见。
车子载着林红很快消失在视线里,石西站在街边,忽然觉得林红今天的出现极不真
实,到后来,林红这个人在他心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虽然已经分开两年,但石西
还是知道林红这两年的情况的。她嫁给市委书记狱中的公子曾一度成为这城市的一
大新闻,一般老百姓总会向这种攀附权贵的女人投以各种各样恶毒的污言秽语,虽
然这种权贵若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一脑袋扎进去。
石西并不怨恨林红离开他,只是想起来时,心里会立刻涌上那么浓的伤感。
不管怎么说,林红都是他深爱过的女人。
这天离开石西,林红的心愿便算是了结了,她自觉心上对石西再没有了歉疚。
现在的林红真的很忙,在集团公司挂职,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她除了要出席公司一
些重要的活动,而且,她还兼负着许多特殊的使命。凭借着罗书记这面金字招牌,
她在海城做事无往不利,短短两年间,已经为集团公司创造了数千万元的利润。因
而她在集团公司已经成了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天晚上,她参加完一个宴会回到自己在苍梧小区的住处,已经感觉很累了。
这处三室两厅的公寓是一年前买下的,当时她刚替公司拿下了一个工程项目。她第
一次走进装潢一新的房间内,眼中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
不接任何电话。她像个初次得到自己中意玩具的小女孩,哭一会儿,再笑一会儿。
一幢房子在她今后的财富中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它在林红的生命中却有着理程碑
式的意义。
现在,她终于跨过了那道鸿沟,甚至,她这一步,已经跨到了大多数人的前面
。她喜欢出席那些大型的活动,站在灯光闪烁的台上,面对如潮的掌声,她心底有
种下意识的快感;她也喜欢黄昏或者清晨独自步行混迹于人潮中,这样,她会发觉
自己和城市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区别了。那些时候,她总会把自己的腰板挺得笔直,
时刻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必须随时捍卫她所得到的这一切,像捍卫自
己的生命。
她没有去龙须乡接自己的家人到海城来,却为他们盖了村里惟一的一幢两层小
楼,让家人再没有了衣食之忧。她那个残疾的弟弟,现在也不用拖着一双麻杆般细
瘦的腿爬来爬去了,她已经让人送他去大城市接受治疗。她现在都可以想象弟弟装
上假肢后像常人走动时的喜悦。弟弟一定会高兴的,虽然他是个傻子。
每次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林红就会思绪万千。
厚厚的窗帘成天拉上,房间是完全封闭的,在这里,她可以让自己变得真实。
她蜷缩在沙发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不时端详客厅里的一切,直到确信看到的真正属
于自己,一种满足感会迅速取替一天的疲惫,让她觉得无比惬意。
今天也是一样,虽然已是深夜,但她还是在沙发上躺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
决定去放水洗澡。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的身子已经离开了沙发但还
没有完全站起来,她就保持那个姿势,不安地四处逡巡。
还是自己熟悉的房间,除了茶几上昨天还盛开的鲜花今天已开始凋零外,没有
任何不同。但是林红仍然觉察出了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这房间,与她早上出
门时有了些很细微的变化。
林红开始在客厅里四处查看,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平时林红喜欢在厅里开一排地灯,让光线柔得朦胧些,但现在,她把厅里所有
的灯全部打开,明晃晃的感觉让她很难受。她必须要找到那种异样的情况,否则,
她这整个晚上都会觉得不安的。
这样折腾了十多分钟,林红还是失望地坐回了沙发上。
一定有什么跟早上出门的时候不一样了,只是她没有找到罢了。林红坚定这样
的念头,因而心神有些恍惚。她又坐了一会儿,后来终于决定放弃时,忽然,她一
下子兴奋起来,因为她找到了让她觉得异样的原因。
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气。
香气已经很淡了,它像薄暮中的美人,又像凋谢后的花朵,你无法刻意去触摸
它,只能感觉它们薄薄的一点影像。林红精神一震,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但随即,
她的神情黯淡下来,还觉出了一丝恐惧。
香气显然是一种香水的味道,林红仔细分辩,依稀可以分辩出那是桂花的味道
。桂花香水在市面上有很多,一到夏天,在人群里经常会闻到它的香气,因为它廉
价,能够满足大部分女人的需求。但它怎么会出现在林红的客厅里呢?
林红现在也开始试着用一些香水,但她怎么会用这种俗气的桂花香水呢?她的
香水现在都在卧室里的梳妆台上,它们来自法国,光是精致剔透的香水瓶便有别于
那些商场里摆放的高档伪劣香水。
林红在沙发上又坐了会儿,她在思考这些香水的来源。她的家里一共有五把钥
匙,除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这一把,其余四把全部在卧室的床头柜里。也就是说,除
了她,根本不可能有别人能进到这个房间内。
但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发生了,桂花香水味在她意识里飘满整个房间。
林红关上了厅里的大灯,只留下一溜墙那排地灯。昏暗晕黄的光线笼罩在她的
身上,她忽然发现香水味在厅里不同的地方,浓淡也不相同。她走到窗前,几乎就
闻不到香水的味道,而坐在沙发上,味道便浓烈了起来。
林红想,如果真有一个搽了香水的女人进来过,那么她一定在这沙发上坐了好
长时间。
这个念头让她恐惧起来,自己的房间内怎么会出现别的女人?
如果这女人真的存在,那么她肯定不会仅仅在沙发上坐一会儿那么简单。
林红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向卧室。打开卧室门的一刹那,香水味儿扑鼻而来,
它们像一群被困许久的走兽,此刻有了一条逃亡的通道,立刻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
。
林红的呼吸急促起来,甚至有片刻的晕眩。
到这时她再不怀疑她的家中曾经出现过一个女人。
她飞快地奔到床前,在床头柜里找出了剩下的四把钥匙。钥匙都在让她心里稍
定,但随即更大的恐惧又涌了上来。自己进门前根本没有发现门锁有被撬凿的痕迹
,那么,那个搽桂花香水的女人是怎么进入自己家中的?
她在卧室中查看,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异常。比如自己每次出门前都会把床罩罩
得整整齐齐,但现在床罩有一个角已经搭在了床沿上。还有卧室的窗帘,每次出门
她都会拉得严严实实的,现在,居然出现了一条缝隙。更重要的是,她还在卧室中
闻到了男人的味道。
这个念头让她更加惊惧,她觉得心跳加快,凉意正一点点地占据她的身体。她
觉得自己变得软绵绵的,双腿似已无力支撑身体了。她跌坐在床上,很快便躺了下
来。
现在她毫不怀疑有人真的来过自己的房间,而且是一个男人和女人。长期独居
的女人对男人味非常敏感,她能嗅到空气中一丁点男人的气息。何况,出现的男人
还有吸烟的嗜好,那种雪茄烟刺鼻的气味虽然已经很微弱了,但它混杂在桂花香水
味中,还是很快触动了林红脆弱的神经。
怪不得卧室里香水味那么浓,原来里面还混杂了其它的味道。
林红脑袋都要想炸了,还是想不通那一对男女是怎么走进自己家里的,还有这
对男女到这里来的目的。
蓦然,她想到了什么,她飞快地跳起来,掀开床罩,在床上仔细寻找。
她真的找到了她想找的。床罩显然是在匆忙的情况下罩在床上的,下面的被褥
根本没有铺平,还留有很多褶皱。褶皱上还留有一些林红并不陌生的痕迹,它们显
然是那对男女在床上时留下的。
林红整个人都僵住了,那些痕迹让她的思维几乎凝止。她觉得有些力量不可抑
制地直冲过来,几乎让她窒息。那是种噩梦般的力量,林红就算真的在梦中都避之
惟恐不及。那是让林红想起来都觉屈辱的回忆,在监狱里,空气中每一处都飘荡着
那种力量,它们四处逡巡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突破的缝隙,便要直插进来。那个成
为她丈夫的男人,山一样压将下来,蹂躏她,撕碎她。
林红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时自己的痛感,她变得哽咽起来,眼前忽然出现了另一
个女人的凄白的面孔。她是白露,她充满绝望地在她耳边呼叫:“无耻的男人,万
恶的男人……”她坠楼的姿势在林红想象中该是一个奔赴天国的圣母,那些飞溅的
血液便是盛开的花朵,它们簇拥着她,在一片圣光照耀下,缓缓离开尘世。
林红低低发出一声尖叫,发疯了样将床上的被褥扯起来,揉作一团,狠狠摔在
地上,并且重重踩上几脚,好像这样就能踩去上面的痕迹。
她飞快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房间里的味道让她不能忍受。
林红住的是三楼,窗户外面正对着一个椭圆型的小花园。花园里的草坪刚修剪
过,非常
平整,还有些芭蕉和玉兰花分布其间。如果在傍晚前后,花坛边的小径上会有很多
老人悠闲地行走。但现在已经是深夜,整个小区里都静悄悄的,林红只是下意识地
往下面花坛张望了一下。这瞬间,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在花坛前的空地上,笔直地站着一个男人。
林红凭直觉认定那是一个男人,因为女人不可能有那么魁梧的身材。现在已经
是夏天,那男人却穿着件雨衣,雨衣是老式的黄油布做成,宽宽的帽檐将他的整张
脸都藏了起来。
这样的男人站在花坛前虽然有些奇怪,但还不至于让林红觉得恐怖。
让林红恐惧的是那男人手中还握着一根棍子,棍子比他要高出一个头来。在棍
子的顶上,还悬挂着什么东西。林红定睛看时,立刻看清那居然会是一个光着身子
的婴儿。
婴儿浑身泛着种苍白的颜色,水淋淋的像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眼睛紧闭着,脸
上满是褶皱,稀疏的头发紧紧贴在顶上。必定有一根绳子系在它的身上,它此刻在
棍子的上面轻微晃动。
林红凄厉的一声尖叫过后,迅速拉上窗帘。
她的心如遭重击,跳动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能听到。漫天的恐惧袭卷过来,她只
觉得全身都似漫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已经僵硬得不能移动分毫。早已逝去的那段
岁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些躺在产床上女人的痛苦哀号,此刻又响在她的耳边。
鲜血流了出来,占据她的视线。
林红倚在窗上喘息着,颤动着,她挣扎着回到床上,重重地倒上去,身子开始
不停地抽搐。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林红终于可以勉强支撑起身子。她飞快地挪到窗边,
闭着眼睛调息了一下,再次拉开窗帘。窗外花坛前的空地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穿雨
衣的男人,也没有悬在棍子顶上晃动的婴儿。
林红使劲嗅嗅鼻子,空气里已经没有了香水味和香烟的味道。
这一刻的林红满心都是疑惑,她不知道刚才那一切是否自己的幻觉。苍梧小区
是海城物业管理最好的小区,它怎么会让一个穿雨衣的男人进入小区呢,而且,他
还握着一根棍子,棍子的顶上还悬挂着一个婴儿。
还有屋里的香水味,它们现在也都消散无踪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林红脑袋裂开似的痛,这一晚,她吃了两颗安眠药,强迫自己进入梦乡,否则
,独自醒在夜里的滋味会让她觉得噬骨的痛。
在梦中,她身陷重围,左冲右突。包围她的尽是些模糊的影子,但那些声音却
异常清晰,那是婴儿的啼哭,妇人的惨嚎,还有剪刀剪开皮肉,血水涌动的声音。
第二天她醒来,忽然又觉得空气中开始飘荡桂花香水的味道。
17
林红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孤单。
上午,她到公司里去了一趟,本来不用去的,但一个人呆在家里让她觉得心里
不踏实。她的背景和她冷漠的表情,让公司里的同事对她敬而远之,所以除了几句
礼节性的问候,再没有人愿意走到她的跟前。她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空调的温度
开得很低,没多一会儿,她就觉出了身上的凉意。
现在,她要思考她该怎么办。房间里的桂花香水味和男人气息,她确定真的存
在。那是她的家,这城市惟一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她熟悉那里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
。一定是她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曾经进入过那里,而且,在她的床
上留下了让她不能忍受的痕迹。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对男女难道仅仅是把她的家当
成偷欢的场所?他们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更让林红难以理解的
是,那对男女究竟怎么样进入了她的家中?未知在某些时候可以给人带来那么多的
恐惧,林红想,如果自己在家里睡着了,而那对男女又在这时进入房间,那么会发
生什么样的事情?
身上的凉意更浓了些,林红接下来又想到了花坛前的空地上,那个穿雨衣的男
人举着的婴儿的画面,她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外面响起敲门声,林红耸然一惊,慌忙坐得端正些,让外面的人进来。是公司
前台的小姐,她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笑容:“林经
理,刚才花店的人给你送来这束花,我帮你签收过了。”
林红怔一下,鲜花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前台小姐微笑着转身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林红一个人了,她面对着一束鲜花,面上现出的是种极端厌恶
的表情,似乎她已经知道了送花的人是谁,而那人,让她深恶痛绝。
鲜花上面还系着一张小卡片,温馨的画面中却写着非常恶毒的句子:
——你是个婊子!
卡片就系在鲜花的底部,任何一个拿到鲜花的人都可以看到。林红想象现在外
面的人都在暗自窃笑,心里立刻涌上来莫名的烦躁。
这已经不是她收到的第一束花了,每隔一段时间,大约一周吧,她就会接到一
束这样的花,还有一张恶毒的卡片。她知道花是谁送来的,每次她都恨不得冲到那
人跟前,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给他重重一击。但是,她只能保持沉默,除了因为她
的缄默比还击更有力度,还因为送花人,是她的丈夫。
罗成一年前办理了保外就医,办理手续时,病情那一栏除了填上了生殖系统受
到严重损
伤外,还添加了一些肝脾肾的毛病,因而手续办得极其顺利。
朝思暮想的儿子终于重获自由,但罗书记与金老太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原来
高大英俊精神气挺好的一个儿子,就这么成了废人,而且,回来不久后,大家就看
出来他精神方面可能有了点问题。
罗成沉默寡言大家可以理解,但他一看到林红就自动搬个小凳儿躲得远远的,
坐在角落里拿一种仇恨的眼光瞪着林红,却又不敢上前。
林红不怕他的目光,好几次都很坦然地向他走过去,每次都是他落荒而逃。后
来罗书记与金老太一商量,又有了决定。这回金老太出马,老太太跟林红说话时脸
色阴沉得厉害。
金老太说:“小林你在外面不是有房子吗?我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回家了,省
得刺激罗成。”
林红微怔,很快就微笑点头。
林红知道罗家一家三口其实都怨了她,他们都认为是她害了罗成,却忘了这一
切原本都是他们安排的。而且,罗成现在废了,老头老太抱孙子的愿望这辈子都没
法再实现了,林红再这么老在眼前晃悠,其实受刺激的是他们。
金老太这样说话,其实是在赶她出门了。那天林红甚至没有收拾任何东西便离
开了罗家。她在临出门时回头,看到客厅里的罗书记与金老太一脸漠然,罗成从一
个拐角处探出头来,那目光里尽是痛恨。
林红笑了笑,目光再在屋里扫视一番,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
林红撕碎了卡片,却把鲜花插进了桌上的花瓶里。她的面上这时甚至还露出了
些微笑。她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在意一个废人的咒骂呢?而且,如果这种方式可以
让罗成心里好受些,我愿意成全他。林红心里早已经为他即将度过的这悲哀的一生
哀悼过无数回。
后来林红走在街上时,忽然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
她并不畏惧罗成长久的诅咒,她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她没法忘记夜里发
生的事,那让她恐惧,并且,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面对。甚至,她在这城市里
想找一个人说说话,都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正是上午十点多钟,街道上人声鼎沸,林红知道自己混迹于人群中时,没有人
会觉出她跟其它人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忽然意识到,那道鸿沟其实还在她的脚下
,她或许这辈子都不能跨过去了。
她坐在一家大商场的茶座里,点了一杯红茶,呆呆地看着周围那么多人匆匆来
去,心里涌出的是无法言喻的落寞。她想到这时也许可以试着给谁打个电话,她的
号码本上现在密密麻麻记满了人名。她浏览着号码簿,心里的悲哀越来越浓,在这
么多人中,她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
她有些不甘心,第二次浏览时,视线停留在了一个叫做杜兰的名字上面。
她恍忽了一下,想起来这个杜兰就是凤凰镇卫生妇产科的一个小护士。白露离
开妇产科不久,杜兰便跟另外一名叫做柳青的女孩一块儿来到妇产科,成为林红工
作中的助手。林红嫁到城里后几乎没有再回过凤凰镇,但却在大约半年前,偶然在
一家商场里碰到了杜兰。
杜兰也来到了海城,那时她在一家私人诊所里打工。那次杜兰见到林红很亲热
的样子,拉着她的手说她现在打工的诊所是给人看牙的,她终于不用再呆在血淋淋
的产房里了。杜兰那时没有看见林红微微皱了皱眉,她的话已经触动了林红的心事
。凤凰镇那几年的经历是林红不愿再提起的,所以她对杜兰也没有太多的热情。那
次俩人在商场里寒暄了几句,互相留下电话号码,便分手了。
这天林红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给杜兰打个电话。振铃响了好一会儿都没
人接,林红心跳突然加快,有些莫名的慌张。她合上电话,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
她想自己为什么要紧张呢,那不过是一个比她小了好几岁的小姑娘,在凤凰镇卫生
院那会儿,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的后头,自己打电话给她,不过是无聊的时候想
找个人说说话,难道这也值得慌张?
可当手机铃声响起,她看到显示的是杜兰的号码时,那种慌张还是不可抑制地
再度发生。林红盯着手机,怔怔出神,她蓦然之间已经知道自己慌张的原因。如果
现在杜兰坐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向她透露心底的秘密。
——现在她太渴望有一个人可以跟她交流了。
杜兰显然已经不记得林红的手机了,她在那边大声问谁打电话。林红沉默了一
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是我,林红。”
杜兰的身材极好,喜欢穿那种紧身的新潮服装,走到哪儿都特别招男人的眼球
。林红记得她比自己小四岁,正处在那种可以肆意挥霍青春的年龄。半年前林红遇
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凤凰镇的影子,她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还染成了
金黄色,看起来比大多数海城人还要洋气。那时林红就在心里感叹环境对人的改变
。
以前在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林红挺喜欢杜兰跟柳青,她们说不上来谁更漂亮
些,性格却迥然不同。杜兰有些大大咧咧的,什么事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柳青则
内向得多,平日说话不多,遇到生人只会腼腆地笑,还动不动就红了脸。因为柳青
的性格跟林红有点相似,所以在林红心里,其实是喜欢柳青要更多些。
这天,杜兰接到林红的电话,丝毫没有停留,只用了大约半个小时,便赶到了
林红所在
的商场茶座。半年多没见,杜兰还是一身新潮打扮,脸上的妆画得很浓,但尚算得
体,她依然保持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隔着老远就冲林红挥手,还大声叫她的名字
。
林红微微皱眉,这些年过来,杜兰还没改掉大大咧咧的习惯,以前在凤凰镇卫
生院时,她这样的性格可以让郁闷的妇产科变得有些生气,但现在,林红已经很不
习惯了。杜兰叫她的时候,她红了脸,微微低下了头。
杜兰蹦蹦跳跳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林姐,真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你
现在都成海城的名人了,我当你眼里再没有我这个小妹了。”
林红微笑:“你出落得这么漂亮,我怕跟你走在街上,人家把我当成老太婆。
”
“林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要有你一半漂亮,现在就不会还替人打工了。”杜
兰身子往前凑近了些,“林姐,我现在不在那家牙医诊所了。”
“那你做什么?自己当老板了?”林红问。
“我哪有那命呀,我现在在一家美容院,你知道我干什么吗?”杜兰一点都不
掩饰地哈哈大笑,然后微微压低了嗓门,用聋子听不见的声音调道:“我现在专门
给海城的女人们隆胸。”
林红又微微皱了眉,她端起面前的杯子掩饰自己的窘态。
那边的杜兰还在说:“美容院的老板知道我是护士,到牙医诊所找了我好几回
,非得让我到她那儿上班,还给我在牙医诊所两倍的报酬。”
林红低头咳嗽了两声,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今天约杜兰出来。
对面的杜兰这时眉眼都笑得合到了一块儿:“林姐你知道来隆胸的大多是什么
人吗?除了吃青春饭的小姐就是半老的徐娘,小姐们隆胸也算是一项投资,真不知
道那些半老徐娘们隆胸有什么用,难道她们以为那样就能拴住男人的心?”
林红并没有觉得杜兰的话有什么好笑,但杜兰却已笑得前仰后俯。林红怔怔地
盯着她看,忽然觉得自己很羡慕她。能简简单单地快乐,岂非是件很幸福的事?
“好了,上次见面也没来得及说什么,你来海城几年了?”林红岔开话题。
“两年多了,你走后没多久,柳青就嫁人了,也嫁到了海城。柳青结婚那天我
当伴娘,结果就认识了那个牙医。他让我到他诊所里打工,我想想,在海城总比呆
在凤凰镇强,所以就到海城来了。”
“柳青现在也在海城?”这是林红没想到的。
杜兰呵呵一笑:“说是海城,其实是郊区。海城北边不是有个磷矿吗,柳青的
老公就在矿上工作,住的房子是矿上的宿舍。”
“那你有柳青的电话吗?”林红叹息道,“想不到我们三个现在全到了海城,
有机会,你把柳青叫上,我们三人好好聚聚。”
“那敢情好,柳青要知道这事,肯定高兴。”杜兰忽然又摇摇头,“要约柳青
出来估计得过些日子,现在她成天呆在家里,哪也去不成。”
“为什么”林红问。
杜兰神秘地笑:“她怀孕了,算算日子预产期就这几天的事。我也好久没跟她
联系了,她现在成了人家的太太,我也不好老去打搅她。”
“她怀孕了?”林红皱眉,这瞬间,一个影子在她脑海里忽然跳了出来,有个
声音在她耳边绝望地尖叫——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林红耸然一惊,立刻就替
柔弱的柳青担心起来。
“柳青现在还好吗?你有多久没见她了。”
“有小半年了吧,上次在商场里遇见你之后就没见过她。”杜兰说,“林姐你
这一说我还真有点想她了,要不,咱们今天去看看她吧。”
“今天?”林红有些犹豫,她还有点不习惯杜兰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
“林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没有。”林红想,反正这一天的时间没处打发,去看看柳青倒也不错。面前
的杜兰虽然大大咧咧了些,但给她很真实的感觉,而且,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粗鲁的
行为来,她心里其实并不讨厌她。柳青跟杜兰不同,她内向得就像几年前的自己,
在凤凰镇那会儿,林红就很喜欢她。现在知道她也在海城,而且还怀了孕,去看看
她也是应该的。
“现在都快中午了,我看我们还是吃过午饭再去看柳青吧。”林红说。
杜兰很爽快地点头:“行,那中午你请我,谁叫你现在比我有钱呢。”
林红微笑,忽然觉得杜兰爽快得挺可爱。
中午,林红带杜兰去了音乐厨房,这是林红常来的一家酒店,不大,却环境优
雅。以前林红没有应酬的时候,常一个人来这里。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杜兰的手机响,她看了号码,脸上就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她在电话里冲着什么人发火,最后说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恨恨地挂断电话。
杜兰的事跟林红没有关系,林红也不想过问杜兰的情况,但杜兰却已经打开话
匣子自己说开了。
“林姐,你说这世上没用的男人多了,为什么偏偏就叫我摊上。小时候算命先
生就说我命不好,这辈子遇不上好男人。那时我还不信,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命这
东西吧,你不信还真不行。”
林红哑然一笑,问:“是你男朋友?”
“算是吧,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杜兰没好气地说,“你说老大的人了,还
不学好,成天游手好闲的跟一帮人鬼混。照理说这样的男人没什么舍不得的,可我
还就离不开他,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这不,前两天说是找了份工作,帮一个老板
开车。可干了没两天,就把人家车开出来带他那帮狐朋狗友四处兜风,我劝都劝不
住。这回好,出事了,车子把人给撞了,他那帮酒肉朋友全跑了,他连送人上医院
的钱都没有了,到这时,他才想起我来。”
林红微怔,她没想到杜兰会找这样一个男朋友。
“没办法,他的事我又不能不管,我让他过来,呆会儿陪他去银行取点钱,先
把人家医药费给交上。还不知道被撞的人现在怎么样了,他要真把人撞残废了,我
这一辈子也算毁在他手上了。”
林红沉默了,碰上这样的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杜兰。
杜兰有些歉疚地说:“林姐,今天不能陪你去找柳青了,还蹭了你一顿饭,明
天我要有空,一准打你电话。”
林红宽容地摇头:“找柳青不急这一时,你还是先去处理男朋友的事吧。”
杜兰还想说什么,临街的玻璃外头,一个穿红色T恤的男青年从出租车上下来
,站在路边四处张望。杜兰跳了起来:“林姐不跟你多说了,明天等我电话。”
林红想了想,拉住已经站起来往外走的杜兰:“去看看什么情况,我在海城现
在还认识一些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打我电话。”她再顿一下,接着说,
“如果钱不够了也可以找我。”
“谢谢你,林姐。”杜兰抓住林红的手,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到海
城两年多,还没有人,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林姐,谢谢你。”
那一刻,林红忽然觉得有些暖暖的感动,因为杜兰此刻流露出的纯粹的感谢。
她仿佛在这瞬间悟到了什么,心里那种暖暖的感觉便也强烈了许多。
18
杜兰的男朋友叫赵飞,一米八的个头,夏天喜欢穿黑色小背心,露出身上一块
块结实壮硕的肌肉。这时候,他跟在林红杜兰的后头,耷拉着脑袋,一副小心翼翼
的模样。上午林红去了交警中队,中队长带她找了负责这起交通事故的交警。然后
,林红又去医院里找到了被撞的老头。老头腿被撞断了,打了石膏躺在床上直哎哟
。老头的俩儿子见到赵飞就要往前冲,要换平时,赵飞根本不把那俩瘦胳膊瘦腿的
小子放在眼里,但这会儿他理亏,便退到了病房外头。
林红拦住那俩小子,开出的条件除了负责老头所有治疗费用,还可以一次性付
给他们一笔钱,要求就是私了这件事。老头和俩儿子其实已经很满意了,那笔钱简
直让他们欣喜若狂,哪有不答应的。
最后,林红又打了个电话给赵飞的老板,她跟那老板曾有过一面之交。老板在
电话里满口答应不为难赵飞,最后问林红怎么认识赵飞的,林红犹豫了一下,然后
回答说赵飞是她的亲戚。
挂上电话,边上的赵飞跟杜兰激动得不得了,这件事能有现在的结果是他们没
想到的,杜兰上前抱着林红的胳膊连声感谢,赵飞则在边上胀红了脸,憋了半天冒
出一句话来:“林姐,往后有用得着我赵飞的地方,就算拼了命我都不会皱下眉头
的。”
林红淡淡地笑,她看出来赵飞是那种头脑简单身上带有很浓江湖气的人。
她心里想,我能有什么事要你帮忙呢?
又过了两天,是周末,林红跟杜兰约好了这天去看柳青。赵飞一大早就开了车
跟杜兰到苍梧小区门口,接了林红往柳青家方向去。
大浦磷矿在海城的北边,过一个叫丁字路的地方再往北去两公里,便到了磷矿
的宿舍区。那是连绵排开的十几排平房,家家都有小小的院落,一色的红砖黑瓦。
宿舍区周围,种满了高耸的白杨,白杨树枝繁叶茂,根根笔直入云。车停在树阴下
,林红跟杜兰下了车,耳边尽是白杨树哗哗的声音,那些风就像从树叶的罅隙里露
出来一般,带着些清凉的气息。
林红原本郁悒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这时,杜兰站在她身边手指一个方向道:“
柳青家就在那边了。”
柳青的丈夫一看就是老实巴交那种人,个不高,显得很敦实。他跟杜兰本来就
认识,开门之后立刻把三人让到屋里。
“柳青预产期快到日子了吧。”杜兰大大咧咧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熟门熟路地
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柳青的房门关得这么严实,大热天闷屋里也不怕捂出痱
子来。”
柳青的丈夫勉强堆在脸上的笑这时变成了沮丧,他长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又
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到一把小矮凳上。
杜兰疑惑地跟林红对视一眼,踱到柳青丈夫跟前:“这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样
子哪像要当爸爸的人,是不是柳青出什么事了?”
柳青的丈夫再叹口气,满脸沮丧:“柳青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成天把自己关
在屋里,快到预产期了,我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都不愿意去。”
他一副无奈的表情:“柳青现在就在屋里,你们自己进去问她吧。”
杜兰再跟林红对视一眼,知道从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走
到紧闭的
房门前开始敲门。好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杜兰疑惑地冲着坐在凳子上的男人
道:“你确定柳青没出去?”
“错不了,要想让她开门,你得使劲敲。不知道她是不是撞了邪了,现在她见
了什么人都怕,还一个劲说咱们家院子里的树上挂着刚出生的小孩。要说她做噩梦
吧不能成天总是做,我看要不是撞了邪就是她脑子有问题了。”
杜兰摇摇头,还是决定见到柳青再问个清楚。她用力地敲门,还招手让赵飞过
去帮忙。赵飞大踏步过去,把门板拍得震天响。
边上的林红已经呆若木鸡。
——柳青丈夫说柳青在院中看到了刚出生的婴儿。
——柳青现在成天呆在自己的房中不敢出门。
林红的眼前又现出那一夜她从窗口看到的场景。穿雨衣的男人一动不动站在花
坛前的空地上,他手中的棍子上面悬挂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浑身泛着种苍白
的颜色,水淋淋的像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满是褶皱,稀疏的头发
紧紧贴在顶上。
现在回想,那婴儿必定已经死去多时了。
如果柳青也看到了婴儿,那就证明自己那一晚看到的并不是幻象,它真的存在
。一些寒意缓缓从林红心底升腾,她勉强保持镇定,但脸色已变得煞白。
门终于开了,蓬头垢面的柳青出现在门边。
杜兰发出一声尖叫,半年时间,她竟然觉得柳青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本来就瘦
削的身子这时更见瘦削,此刻她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露在外面的肩膀隐约可见下
面的肩骨。她的脸色一片死灰,眼圈乌黑深陷,好像连续很长时间都没有睡过一般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像她这么瘦削的身子有那么大的肚子就连杜兰都觉少见。
她的双手搭在肚子上,蓬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她半边脸,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因为
不适应骤来的光线眯缝着,里面透出的恐惧与敌意让人心悸。
柳青已经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形了。
“柳青,我是杜兰,你不认识我了!”杜兰抓住她的肩膀大声地叫。
柳青挣扎着,嘴里还发出一连串的呜咽。
“柳青,你看谁来了,咱们林姐知道你也在海城,今天专门来看你。”杜兰身
子往边上让了让,以便柳青能看到林红。林红这时慢慢走了过来,她面色沉凝地看
着已经非常陌生的柳青,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
“林姐来看你了,柳青,你不会连林姐也不认识了吧。”杜兰叫。
柳青怔怔地看着林红,停止了挣扎。好一会儿,她先是眼泪忽然急速涌了出来
,接着脸上的肌肉开始颤动,还发出一些细细的哽咽声。她蓦然抱住了杜兰,那么
紧,杜兰还没有出声,她的哽咽声便大了起来。林红站在杜兰后面,看到柳青此刻
鼻涕眼泪全都流了出来。不知道她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脸了,脸上留下了几道泪水鼻
涕流过的痕迹。
林红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恐惧。印象中那个文静腼腆的女孩如今竟成了这副
模样。不用问,一切都跟那个院子里树上悬挂的婴儿有关。
——那婴儿究竟从何处来?
——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像来自幽冥地府,他带着死婴,也带来了邪恶的气息。
杜兰已经搀扶着柳青回到屋里。
十余平方的小屋里闷热难当,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如果门再关上
,那屋里一定是一片漆黑了。林红跟在俩人后面走进房间,赵飞知趣找张椅子坐下
,在外头等她们。
杜兰扶柳青坐到床上,走到窗边想把窗帘拉开,床上的柳青立刻发出一声尖叫
,接着全身颤动着扑上来阻止杜兰。杜兰吓了一跳,身上瞬间出了一层汗。这屋里
太热了,密不透风。但扑过来的柳青却身子冰凉。
“不要开窗,他们会从窗户外面爬进来。”柳青颤声叫,“我看到他们了,他
们就在窗户外头,在冲我招手。”
杜兰愣一下,显然也想到了柳青丈夫说的婴儿。
“柳青你别害怕,那都是你的幻觉。”
柳青大力地摇头,泪水溅到了杜兰的身上:“不是幻觉,我看到他们了。半夜
里我醒过来,就看到他们在床前的地板上爬。他们的眼睛会发光,整个身子都是湿
漉漉的,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他还会冲我笑,冲我招手,但我知道他们要我过去没
安好心。我不能过去,我要保护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让他们伤害到我的孩子…
…”
柳青凄厉的声音在杜兰与林红耳边尖叫,杜兰忽然就有了些惧意。她转头时,
看到林红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目光呆呆地落在黑暗的墙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杜兰从来没有见过林红这种神色,在她感觉里,林红这些年在海城已经是个有身
份的人了,她怎么会这么失态?莫非是因为柳青的话?
杜兰觉得害怕了,她想,难道柳青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他们想要伤害我的孩子,我知道。他们有时候会趁我睡着时爬到我的
身上,所以我不能睡着,但不睡着就只能看着他们在床前面爬来爬去。就算我闭着
眼睛也能看到。有时他们身上血淋淋的,有些还拖着一尺多长的脐带,我认识他们
,他们很多都是从我的手中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已经死了,死人是不应该留在我们
这个世界的。他们留下来,就是为了伤害我们……”柳青喃喃地说,已经有些语无
伦次了。但这些话别人听不懂,林红和杜兰却可以听得懂,因为她们三个都有过一
段共同的经历,不管现在或者以后,不管她们的生活发
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那段经历都会让他们永远铭记在心,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杜兰抱着柳青,那些已被她暂时遗忘的记忆此时纷沓而来。这房间里太热了,
还有种久远的腐朽气息。杜兰只觉得一阵晕眩,她回过头去想向林红求助,却看到
林红身子摇晃了两下,伸手扶住了一张桌子。
她已经需要凭借桌子的扶持才能站稳身子。
当年在凤凰镇卫生院时,她还可以坦然面对那些鲜血与死亡,但现在,她却连
回忆都已承受不起。
她已经从柳青的话里明白了那些婴儿从何而来。
在这世界上有一首生死之门,迈过去你不知道迎接你的,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
,还是一场死亡的终结。柳青与林红看到的婴儿显然都是不幸者,他们的出生其实
便是他们的死亡。而此时屋内的三个女人,都曾在生死之门迎接过生命,也制造过
死亡,现在,那些幼小的亡魂找上她们了,带着邪恶的气息。
巨大的恐惧此刻已淹没了林红,但她仍然能够保持镇定。
她勉强走到柳青跟前,凝视她已涕泪纵横的面孔,用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声音
道:“你不该怀孕,你打开了生死之门,所以,他们来了。”
柳青怔怔地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林红的话,但她脸上随即现出的绝望却让边上的
杜兰生出那么多的恐慌。
杜兰抓住林红的手:“林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红不说话,目光落在柳青身上,充满了惋惜,好像她已经看到了柳青的不幸
。而柳青的不幸岂非也是她的不幸?所以她此刻脸上还现出那么多的萧瑟。
这天中午出门的时候,柳青的丈夫告诉林红与杜兰,柳青的预产期就在一个星
期之后。
这天晚上,柳青又看到了他们。
床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大团棉花,雪白的棉花在黑暗里充满了妖冶的气息。
柳青瞪大了眼睛盯着它,知道在它雪白柔软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致命的杀机。
棉花的颜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接着,它的柔软消失不见,渐渐被一种殷红的颜色染
得有了重量。它慢慢瘫软下来,颜色也随即变得更加沉重。
柳青仰面躺在床上,大声地喘息,满眼都是惊惧。
棉花里开始向外流淌一些深色的液体,它们缓缓流淌,很快就铺满了整个房间
的地面。黑色的液体是血,是黑暗改变了它鲜红的颜色。
柳青的喘息变成了痉挛,她把自己的身子最大限度往床头方向靠去,好像这样
就能离那些鲜血远些。但鲜血已经铺满了屋子的地面,她已无处可逃。
沾血的地面上,有一团小小的黑影在移动,那是个用四肢爬动的婴儿。它的身
上沾满血污,脑袋上浅浅的头发湿淋淋的,有些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
往前爬了几步,便被腹部的脐带拉住,它挣扎了几下,忽然狠狠地低下头,用牙齿
将脐带生生咬断。这样,它就再没有了束缚,它就可以爬到黑暗中的女人身边了。
柳青有了些想呕吐的欲望,她知道自己吐不出来,所以只能干呕两声。她的手
还捂住腹部,这时,她感觉腹中的胎儿动了两下,不是很疼,但她却浑身一颤,她
听到了从自己腹中传来的不安气息。
地上爬动的婴孩停止了爬动,他像在侧耳倾听,又像在冲着柳青狞笑。没有人
见过才出生的婴儿狞笑,那些笑意堆积在褶皱的脸孔上,充满诡异与邪恶。
腹中的孩子开始不安地扭动了,他也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
柳青尖叫一声,双手死命地护住小腹。她冲着地上越来越近的婴儿厉声尖叫:
“不要过来,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地上的婴儿又爬近了几分,他甚至还冲着柳青像狼嚎一样叫了一声。柳青看到
他的嘴里已经长满一口雪白的牙齿,上面还残留一些脐带的碎屑。
现在,婴孩已经扶住床沿站了起来,他抬了抬腿,便很敏捷地爬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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