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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omd (我来自上海), 信区: WHU
标  题: 春来珞珈山——七七级的故事 林晓 武大物理系77级
发信站: 水木社区 (Mon Aug  1 16:52:05 2011), 转信


发信人: chf89 (灰灰), 信区: WHUCentury
标  题: 春来珞珈山——七七级的故事(作者:林晓 武大物理系77级)
发信站: 珞珈山水 (Sun Jul 31 23:09:26 2011), 站内

(一)

现在的电视说起来都是民国初年如何如何,其实改革开放初年的故事现在想起来也是很令人
回味的。不说别的,就是把我们七七级刚进校时的许多故事和晚辈们聊起来,他们也会觉得
象天方夜潭一样。也许社会学家们所说的代沟就是这么回事。

七 七级也称文革后的第一届,那年的考场上云集了十年文革积压下来的千百万考生们,而
中国的大学的承受量又是那样的有限。能成为七七级大学生,是一生的骄傲, 就象从枪林
弹雨,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士兵,是终于会当上将军的。社会似乎在一夜间改变了以血统论
为根基的价值观,让亲朋好友们刮目相看。然而从一个愚昧的 社会走向开化的时代,却不
是在一夜梦想中实现的。我有时想,如果让我们中的许多人重新活一遍,就象电影《回到未
来》里一样,许多人一定会是另一个样子。

武 汉大学坐落在珞珈山下,东湖之滨,我们刚进校时一眼就被她的美丽的自然景色所深深
地吸引。然而十年文革武汉也是中国受创最重的城市之一,著名的百万雄师就 出自于这里
。据老生们说,几年前,在武汉坐公共汽车方式是很特别的,譬如电车,在车站原是不停的
,要上去,最好的方法是追在它的后面,一把抓住其电辫,这 样它就不得不停下,而最佳
的乘车位置则是车顶上,这样到了你的目的地,再把辫子拉下,然后从容下车,否则把你载
到几站以外再停也是常事,那样这趟车等于没 坐。

七七级云集了中国十年文革积累下来的历代精英和各路豪杰,这一点首先可以从年龄上看出
来,无线电传播专业的四十七个人中,最小的只有 十五岁,叫谢波,被分在我们的寝室,
年龄最大的老胡,三十多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而他们的社会成份就更为复杂了。
有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农村民办教师 和知识青年,也有已经是团级干部的军人,还有赶上好
时光,生得逢时的应届毕业生。从政治背景上来分析,大多数仍然算得上根正苗红,特别是
来自比较保守的湖 北本地的学生,他们的父母大都是党员干部,有的自己本身也已经是党
员。当然也有一些来自文革中背上黑锅而刚刚平反的家庭的,象江西来的吕凡和戴之财。班
上 只有张良和我来自江苏,作为江浙一带来的学生,因为身在鱼米之乡,父辈们大都没有
太多的革命激情,所以一般都是那种家庭出身填职工,父母是否党员填否,然 后加上一句
政治面貌清白一类,七七级虽然在录取的政治条件上放宽了许多,但对于我们这样带军工色
彩的专业还是很讲究这些的。

早春的珞珈 山,当树枝上刚刚吐绿,而校园里的樱花已是白里透红开满教室和宿舍的两旁
,早听说武大校园是全国最美的,直到这时候才有身临仙境的感觉。同室的查宏是武大 子
弟,他的爸爸是化学系大名鼎鼎的留苏教授查全性,那天带来了他的相机,说要给我们在校
园里照几张像,大家都很高兴,为能有这样一位既有经济条件,又有艺 术天才的室友而感
到交了好运。我们这些远在他乡的学子,早就想把作为天之骄子的得意神情连同武大的美寄
回家里,让父母和亲人们分享。查宏慷慨和友好很快使 他成了本寝室最受欢迎和崇拜的人
。查宏也邀请我们在周末到他家去作客。他是一个兴趣和爱好都十分广泛的人,充分显出了
他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教养。在 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贝多芬的交响乐曲,查宏使
我在进大学后第一次感到一种无知和惭愧。我们称查宏的爸爸叫查伯伯,不过查全性看上去
比较严肃,给人一种真 正的教授的威严。倒是查宏的妹妹查媛热情而有礼貌地和我们打招
呼,她也是七七级的,在化学系,从第六感官上可以察觉到她和她哥哥一样的前卫和有艺术
天分, 以至晚上回宿舍的时候,张良总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查媛的名字。

如果说从查宏那里平白增添的自悲感还有一点什么正面意义的话,那就是它激发 了人的一
种东施效颦的欲望,然而那种似乎从娘胎里就带来的气质,却不是一蹴而就的,我辈所能做
的唯一的就是在学业上出人头地,超过别人。我决定在最短的时 间内学完最多的东西。可
是课程的大部分,象力学和电学等,除了课本,还有实验,这却不是可以随便超前的。惟有
数学,一部樊映川的高等数学教程,要学三个学 期,我决定用一学期,最多是两个学期把
它完成。数学这玩艺儿,光看书不做题是没有用的。但老师还没有布置,自然不知道哪些是
重要的,所以就一道一道的做, 只要有时间就做,终于做得全寝室的人又嫉妒又讨厌,特
别每天晚上最后一个回到寝室,渐渐地开开始脱离群众,虽说那年月已经不提白专了,但个
人奋斗总是惹人 嫌的。这种自学的结果,除了上课等于浪费时间以外,那就是在习题课上
出风头。每次当习题课的老师在黑板上出了题,班上的同学还在苦思瞑想的时候,我都可以
 不屑一顾的走上去写出答案来,在整个班上,唯一可以和我抗衡的是半导体专业的朱俊,
朱俊的脑袋对于偏题和怪题也是情有独衷。

刘宁和魏平在 本寝室受到尊敬是因为他们的体育天才。从第一学期起,刘宁就在系里的一
百米中独领风骚,魏平则是二百米的主力。而我在第一学期系里的田径运动会上还能以一
米四三的跳高成绩拿个第三名,等到了第二年,这样的成绩就只有排在第八名的份了。于是
决定改行中长跑,为此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在操场上结交了芦鸣,并向 他学习了洗冷水
澡,这样坚持到哪怕是数九寒天。长跑之余,就去练双杆,练出的胸肌让张良很是嫉妒,他
是那种养得白白胖胖的洋娃娃一类,就挖苦说你的胸肌练 得象女人的乳房一样。刘宁不但
有运动员的体魄,更有一种皇城根下来的人的对政治的敏感,常给我们讲他毕业的中学北京
一零一中是一所高干子弟云集的学校,许 多政治的风波很快就能传到他们那里。他说我不
能想象,你们外省的人文革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刘宁的故事,譬如七六年的四五运动时前一
天他们工厂的人还在天安 门广场上扬眉剑出鞘,第二天就加入了工人民兵去镇压之类的,
都是在晚上寝室的所谓夜谈会上讲出来的。

                 (二)

我 们住的学生六舍靠近邮局和书店,邮局的旁边有一家小吃店,专卖武汉的热干面。到了
星期天的早上,生意就兴隆起来了。热干面一毛钱一碗,做法是将煮得半熟的 切面捞起来
,浇上食油拌匀,然后放在筐子里,卖的时候抓一把,放在漏勺里,再用滚水走一交,放上
麻酱,切碎的小菜和葱。家里给的每月十五块钱生活费并不富 余多少,唯有每周的这顿牙
祭还是打得起的。比起江浙一带的阳春面,武汉的热干面不能不说让我别有一番情怀。从珞
珈山通往城里只有唯一的十二路公共汽车,车 站就在化学系大楼的前面。如果搭上汽车去
武昌城里,再在汉阳门乘轮渡到汉口,好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有老通城的豆皮,还有四季美
的汤包,不过这却不是常常吃 得起的,得聚上一个学期的零花钱。至于毛主席在水调歌头
里提到的武昌鱼,只是在听刘宁和谢波讲述它的味道时偷偷地咽过口水。无论如何,对于我
来说,大学生 活让我再一次回到了五彩缤纷的城市。从我十二岁随父母下放,后来刚刚回
城,又成了知识青年再次下乡,这样的生活已经和我整整阔别了八年多了。

一 种无形的幸运感驱使着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倒不是我有多大的抱负。其实当年在农村时
的最高理想也不过就是回城,那怕给一个理发的差事,只要能换成城市户口, 总比一辈子
在农村强。比起和我一起走过田间小道,洒下如雨的汗水的知青战友们来,我们实在太幸运
了。就象冰海沉船中侥幸活下来的人对葬身大海的同行者们的 一种欠疚感。如果再不活出
个人样来,岂不是连沙家浜里的阿庆都不如。而从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起,家里就曾照告
诫要远离政治。长辈们是以他们的切身经历来 现身说法的。大学的政治更是冲满了凶险,
五七年的反右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一些激情时代的感慨,一些不经意的言谈,被上纲上线后
可以毁掉一个才华横溢者的一 生,特别是当这其中再夹杂着私人的恩恩怨怨,就会象走进
雷区。尽管如此,我还是卷入了进入大学校门后的第一场政治风波。

刘宁的政治和组织 天才就是在这场政治风波中展现出来的。那是七九年初中美建交后的一
天,吃完晚饭,从食堂回来,忽然余贵章把一个陌生人领到了我们的寝室。这个中年人自称
是 汉口一家工厂的工人,来给大学生们报告一件事,这事与他自己无关,他也是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而余贵章之所以把他带到我们的寝室,是因为我们寝室的人对政 治问题比较
活跃,早已名声在外。来人自称姓张,给我们讲述了那天下午他在汉口的六渡桥看到的事。
一个武大外语系的学生遇到一位问路的美国女子,看到偶然竟 遇到了一位会讲英语的中国
人,这位美国女子就即兴问起了他对中美见交的看法,说的当然是英语。很快地就围上了一
圈看西洋景的武汉人,人群中也夹杂着两位便 衣警察。当那位美国女士离开后,这个武大
外语系的学生很快就被两位便衣盯上了。等到了一个人少的角落,两位便衣立即亮出了他们
的证件,让这个学生跟他们走 一趟。这个动作虽然具有职业性的神速,还是被这位有正义
感的工人看到了。他悄悄地尾随着便衣,一直看到大学生被带进了警察局。这位张同志说他
可以作证,大 学生只是和外国人说说英语,决没有间谍的嫌疑。而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希
望我们和他一起去解救那位倒霉的外语系学生。他说这事事关打倒四人帮后人民的权利。
如果大学生都能这样被随便逮捕,就更不用说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了。

那几年关于警察越权的故事时有发生。有一段时间,十二路公共汽车停开, 我一直纳闷出
了什么邪。后来半导体的张帆告诉我说罢工了。而罢工的原由则是为了十五路汽车一位女售
票员的死。武汉刑侦二处的一位侦察员在小洪山上车,让售 票员到大东门时提醒他下车,
结果到大东门时也不知是售票员忘了还是那位侦察员没听到,总之当那位侦察员醒悟过来时
,车子已经过了首义路了。侦察员大声指责 女售票员耽误了他的公务。那位女售票员也不
是省油的灯,说你个巴巴的么事公务关我个屁事啊。也许是习惯成自然,这位侦察员从怀里
掏出手枪,原意大概也不过 想告诉她他的公务事关国家安危,不料手枪走火,正中女售票
员的心怀。武汉公安局以误伤罪判了这位侦察员五年徒刑。结果惹怒了整个武汉公交的司机
和售票员, 总工会一声号令,全线的工人都罢了工,武昌城里几千工人就只差上大街游行
了。不得以最后只好把那位侦察员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这才把事情了结。

由 刘宁挑头,本寝室立即组织了一个临时小组,决定做三件事,第一是第二天派一个调查
小组去汉口暗访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收集人证;第二是运动本系,并联系校 学生会准备
发动抗议游行;第三是设法找到那位外语系的学生。除了刘宁,张良也是最积极的一位。如
果说刘宁是以天下为己任,动了真情,张良则有点凑热闹的劲 儿,就象农村来了马戏团,
总有几个好事的,除了自己场场不漏,还要拉上七大姑八大姨。章思明,魏平和我也很义愤
填膺,第二天就由本地向导肖向阳带路,骑上 借来的自行车,向六渡桥进发了。联络校学
生会的工作有余贵章去办理,查宏则负责去找到那位倒霉的外语系学生。经过详细的调查,
那位汉口工人同志的报告基本 属实。一场学潮转眼就要爆发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由于余贵章是执行宣传任务的,当然他自己
的寝室就首当其冲 了。而他的室友项海鹰的爸爸恰好是武大的付校长,很快,这件事就传
到了校长刘道玉的耳朵里。刘校长亲自来到了学生宿舍,一边了解情况,一边赞扬同学们有
正 义感,并立即给武汉市公安局打电话,和六渡桥的分局取得了联系。等第二天找到那位
外语系的学生时,他还有点莫名其妙。说没事了,上午他按照前天派出所的要 求,写了一
份检讨书,去取被扣压的学生证,警察同志非常客气,连检讨书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学生证
还给他了,还说以后没事常来作客,警民一家吗。查宏的这番 故事把大家都说乐了。唯有
魏平嘴上直骂这小子孬种。

                 (三)

刚刚到校的几个月,我们这 些报到较迟的,其中大多数是外地的学生曾被另分为一个班,
叫7745班,直到后来重新按专业划分后,才从学生五舍转到六舍正式定居下来,由此而
来我们寝室 和无线电班少了一层亲密,却多了一层小集团的色彩。时间长了,各人的脾性
也都多少了解一些。七七级的学生是心气很高的一群人,各自都当仁不让。寝室本来就 是
小型的社会缩影,很快的就形成了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和价值。其中刘宁,魏平和章
思明三人来自北京,而他们又似乎很抱团,加上刘宁和魏平在系里和学 校运动会上的出色
表现,很快就使他们主导了本寝室的舆论和意识形态。湖北人虽然也有三个,但查宏的贵族
出身使他本来就对中国社会的老乡意识视为庸俗,加上 谢波又是最小的,无论他如何聪明
,也轮不到他来当家。至于张良,我也曾因为他是江苏老乡而把他视为死党,后来却发现,
这小子总是依附主流,在关键时刻胳膊 往外拐。所以我也就省时度势,远交近疏,和刘宁
,魏平和肖向阳发展友好关系。其中更因为魏平也插过队,当过知青,仅仅因为这一点,就
使我们之间多了一层感 情。

本寝室最受尊敬的是年长的章思明,至少开始时是这样的。章思明比我们的平均年龄长出近
十岁,阅历丰富,当过十几年的工人。据刘宁说, 章思明的父亲是国内很有名的民主人士
,而他的伯父更是香港首曲一指的资本家,这一点从他的温文且尔雅的举止,含蓄而中庸的
言谈中也是不难看出的。谢波是本 寝室公认的神童和天才,十六岁不到,还在高一就被学
校选拔参加高考,坐直升飞机上的大学。这也是四人帮被打倒后中国大学的另一个飞跃。早
在报纸上读过关于 宁柏的故事,谢波让我们眼见为实,使我们感到这样的传奇其实就近在
咫尺。谢波在本寝室受到加倍的宠爱,其中尤以章思明和查宏最为厉害,张良早就对我把樊
映 川的数学分析习题集一道一道地挨个做完又嫉妒且反感,而他自知也没有我们这班人从
农村历练出来的鸡还没叫就要上早工的高玉宝精神,所以也乐得去称颂谢波的 天资聪明,
其用心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谢波的聪明除了表现在考试成绩的出色,也在一些日常小事
中显露出来。刘宁说谢波你应该叫我一声叔叔,魏平张良也附 议,于是谢波就大大方方地
叫了刘宁一声叔叔。刘宁占了便宜,十分得意,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哎。谁知道谢波一回头
,却对我说,林晓,我叫你一声爷爷吧。这一 来,把个刘宁堵得阿噗阿噗的,那气呀,就
不打一处出。为了不损害我和刘宁的友谊,我还是没有应这一声,但心里却很受用,也不得
不佩服这家伙的鬼精灵。作为 回报,我给武汉大学的校报写了一篇题为蓓蕾的通讯,主要
是关于本班最小的七七级大学生谢波如何为四化认真学习的故事。从此我也正式加入了赞美
神童的主流社 会。

本班的领导阶级共有三套,最上层的是党组织,七七无线电的三个党员,易学俊,周浩然和
高尚均为湖北人,其中易学俊的爸爸是县委书记, 所以一到校就被任命为系学生党支部书
记,这当然是我们全班同学的光荣,他们被大家视为楷模。中层领导是团组织,支部书记刚
到校时也是系里指定的,由刘惠玲 担任。刘惠玲来自河南,据说她的父亲是新乡无线电所
的所长,以她在本专业的重要性,担任这样的职务是相当称职的。组织委员是来自北京的许
沛军。许沛军虽然 出身革命军人,父亲是师级干部,却一点也没有革命后代的那种正统意
识,相反的却经常对现实不满,不时地发点牢骚。于是我和他多少有点臭味相投,称他为沛
 公。后来才知道,他也下过乡,当过知青。他说他去的生产队一个工才一毛几分钱,干一
天也不够买两个鸡蛋的。他是招工回城的,回到北京,他爸爸也不会开后 门,被分配当了
泥瓦匠,仍然是苦力的干活。许沛军一头的少年白发,不知情的人一定会把他的年龄加十岁
。团组织毕竟是群众组织,大多数人进校前就早已是团员 了,只有个别的因受家庭的冤假
错案牵连才没有入团的,譬如戴之财,所以他就成了第一批的发展对象。好象是早有预感一
样,在戴之财的入团问题上,许沛军投的 是反对票。戴之财入团后,直逼沛公的宝座,于
是第一次改选,就取而代之。从此沛公的牢骚更多了,终于蜕变为班上的落后分子。

再往下一层的 领导就是行政干部了,他们分别是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和
文娱委员。班上的第一任班长是项海鹰,由于我们是后来才加入无线电班的,所以寝室唯
一的被委以重任的是一个九品官,学习委员章思明。就象鲍威尔担任美国的国务卿让全体非
洲裔的美国人高兴一样,章思明也是本寝室的骄傲。学习委员的主要职责 除了收作业,也
包括考试后向大家公布成绩,无论是期中还是期末,学习委员都是全班关注的焦点。我这个
人虽然看起来比别人都用功,至少在本寝室是这样的,但 却是A型的性格,每次考卷一到
手,就心情激动,一口气做完,然后就急不可耐地交上去,特别是数学考试,每次全系最早
交卷的都是我和金属班的宋如玉。结果答 案中总是少不了几个小错,当然成绩也就是一般
。这一来,给张良增加了论据,张良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相信聪明是天生的,而用功
是徒劳的。其实这种意识 在每个人的大脑里都是潜在的,只是在张良那里更加不加掩饰罢
了。张良最推崇的对面寝室的吕凡,上课时在宿舍里睡大觉,考试成绩却一直名列前矛。

对 刘惠玲的好感是从一次全系的学生大会上开始的,刘惠玲也是知青,总是穿着在农村时
就很眼熟的绿军装,比起当今的美眉们来,刘惠玲的确缺少一点女性的温柔, 但是刘惠玲
当年的魅力却正是当今的美眉们所望尘莫及的。在那次几百人的全系学生大会上,刘惠玲走
上台去,往人群中一站,亮了亮桑子,手一挥,“世界是你们 的,预备…唱”。刘惠玲的
形象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农场的一位叫刘桂芳的女孩子,她也和刘惠玲一样领我们唱过歌,长
得并不秀气,却给人一种力度的美。刘桂芳是 我们知青中第一批入党的,后来当了盛岗分
场的场长,有一次我为了知青食堂的事,得罪了书记,刘桂芳专门去书记那里为我开脱,让
我心中一直心存感激。那些 年,我自觉出身不好,象刘桂芳这样的女孩子对于我是可望而
不可即的。

刘惠玲给我的第二次好感是她和许沛军,芦鸣几个在班级干部改选会上提 名我担任学习委
员。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班主席,即便是下农村后,也一直是班干部。而到了大学里却
一直身为布衣,总觉得心里空唠唠的,刘惠玲等的提名, 让我再一次满足了当官的欲望。
那一次,刘宁也被选为文体委员。当然由我取代章思明当学习委员一事,在本寝室却是不得
人心的,而张良更认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 篡党夺权事件,从此埋下了惹祸的根苗。

                 (四)

从武汉到南京最经济的交通工具是轮船, 如果坐火车,得从京广到陇海再转京沪线,车票
会贵好几倍,时间也不见得快多少。每到了寒暑假,还没考完试,就急不可待地订好了回家
的船票。第一次回家和张 良同船,还有家在安徽的陈军好和沈迎朝。从汉口到南京的快船
只要一天两夜,上船的时候大多是晚上。我们坐的四等仓是通铺,通常一间仓横穿船的左右
舷。上船 的时候,我们会要求乘务员把几个要好的同学签在相邻的铺位,这样天黑以后可
以在一起打牌来消磨时间。轮船到达湖北的黄石是夜里,所以对那里没有太深的印 象。而
到江西的九江则是第二天的上午,九江在庐山脚下,是一个大站,在这里会停留将近一个小
时,于是大家一快上岸去闲逛,然后在附近的餐馆里吃一碗面啊什 么的。下面的三站则分
别是安徽的安庆,铜陵和芜湖。迎朝在安庆就下船了,并给我们介绍说安庆的辣酱是全国有
名的,于是大家都去买两瓶带给家里人尝个鲜。到 了铜陵,军好也走了,晚上剩下张良和
我,还有半导体的徐强和李惠。李惠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不爱说话,我对她的印象特别
好。她和张良都是扬州人,张良总 是表现出对她特有的老乡关爱。轮船到达南京的时候已
是第三天的早上,当象彩虹一样美丽的南京长江大桥横跨眼帘的时候,终于有了一种回到家
的感觉。临别时张 良相邀,到他们扬州去玩,说那里有中外驰名的平山堂,还有瘦西湖,
最后得意的说,扬州出美女,说完讨好地望望李惠。我说好,闲下来一定去。

那 一年的夏天,我真的去了扬州,并在张良家里住了一天。张良的妹妹在工厂里当工人,
对我很热情。我叫了张良的爸爸一声张伯伯。张良的母亲去世早,他的爸爸也 为我这个儿
子的同学的到来而分外高兴。和许多江浙一带的人一样,张良的爸爸不是党员,却给人一种
朴实勤劳的感觉。这样的人的身上大多没有什么耀眼的政治光 环,但他们待人诚恳善良。
张良带我去逛平山堂,说这里是佛教圣地,也是许多日本人朝拜的地方。据说东瀛的佛教,
就是这里的和尚早年东渡扶桑传过去的。即便 是当年日本人在南京***烧杀时,也没敢动过
这里的一根毫毛。下午又去了瘦西湖,传说当年李白曾从这里过,感叹如到了杭州的西湖,
因为没有西湖之阔,所以 称之为瘦西湖。我们用从查宏那里借来的120海鸥相机照了许
多像片。那天玩的很尽兴,临走的时候,张良还带我去买了一瓶扬州酱菜。

返校路 过南京时,我带张良去见了我的女朋友小月。小月是我考上大学那年认识的,一个
美如西施的女孩子,那年我们是天之娇子,小月的妈妈和我母亲共事多年,后来小 月七八
级考上了南京卫校。张良对小月的美很是嫉妒,就说你不配她,你们终究会吹掉的。张良臭
嘴,果然没过半年,小月就再也不来信了。我也曾打听过情敌是 谁,最后小月的邻居,我
的一位知青战友告诉我,说她的男朋友是江苏省卫生厅长的儿子,老头子是江苏省唯一的一
个四级干部,于是我也就死心了,倒是母亲从此 和小月的妈妈反目为仇。这件事多少让我
从七七级罗曼蒂克的飘飘然中醒悟过来,从而感到社会仍然是现实的。张良却始终自我感觉
良好,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 们带着系里发的小板凳去小操场看电影,也为同室的魏平
占了一个位子,一位后来的七六级老生很不满,于是就吵了起来,张良撂了一句,说你们工
农兵学员都是开 后门来的,为了这句话差点打起来,幸亏辅导员柳耘赶到把架劝开。当然
张良这句话伤的还不仅仅是那位七六级老生,柳老师也是工农兵学员留校的。当时的处境让
 我很尴尬,在柳耘的眼里,我和张良应该是一伙的。

给刘惠玲的情书是秘密的,而事情结束也是那样的无声无息,刘惠玲不愧在广阔天地里摔打
 过,即便是自己不情愿,也能善解人意,不给人以尴尬。她是以团支部书记找同学谈话的
名义把我从宿舍里叫出来的。她很友好地说,你的信我看了,我不同意你信 中的内容,我
们都还年轻,正是为祖国的四化努力学习的时候,不应该把精力放在这种问题上,而我们的
前途也充满了不定数,还是应该首先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她 的话说得合情合理,让我哑口
无言。我说那你能把信还给我吗,她说你放心,我已经把它销毁了。刘惠玲的语气给人一种
信任感。我只说了一声谢谢,就和她分手 了。

这以后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一件让全系的同学都十分羡慕和嫉妒的事,而一切都是从那次数学
竞赛开始的。要说那一次还是在朱俊的怂恿下报的 名。朱俊和我之间都对对方有着一种发
自内心的钦佩,我们是解数学题的知音,加上我们曾同在7745班,后来却在不同的专业
,所以没有利害冲突。我也曾权衡 过那次竞赛的题目,大多不是很难,只有一道题让我占
了上风,也是灵机一动的结果。题目是求下面N项和的表达式,

1 +11 +111 +1111 +11111 +… =?

这 既不是等差级数,也不是几何级数。开始时我也感到很头疼,心里直骂***这是什么鬼题
,是不是搞错了。再一想要是只有一项就好了,又笑道,要这样还要你来 做吗?突然大脑
一阵电一样的麻痒:何不先把每一项的和写出来看看?而一写出来就恍然大悟,原来每一项
都是(10k—1)/(10—1)。这道题我是唯一解 出来的人,连朱俊都给懵住了。
竞赛结果,我拿了一等奖。

那一年我原是想在作文竞赛拿名次的,我历来对自己的文笔很有信心。作文的题目是五 星
红旗在我心中。我写的是一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小分队,上级让他们把五星红旗插到
谅山,在小分队的战士几乎全都牺牲后,付班长带领着战友小 军,终于把五星红旗插到了
谅山的六八一高地。故事虽是胡诌的,却很感人,其中最后一个镜头是小军和付班长深情地
望着那染着全班同志鲜血的五星红旗在战火中 的六八一高地上高高飘扬的时候,流着眼泪
默默地说:啊,祖国,你永远在我们的心中。这篇作文却连三等奖都没有拿到,真是有心栽
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 后来我把所写的内容告诉了半导体的张帆,他的猜测是,大
概把五星红旗插到别国的土地上,有点不太合适吧。

数学竞赛后我不但在本寝室声威大振,也在系里扬了名,特别是教力学的石展芝老师,更是
对别人说,我早就说过林晓是最勤奋的。在石老师的一力保荐下,我被列入了武大第一批出
国的名单里。

                 (五)

第 一批出国的名单是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的吴家纬教授的倡议下,由教育部指示全国的几
所重点大学拟定的,其中物理和空物两系基本上是由石老师提名的,所提的人 选出人预料
,而我被列入名单之中,连自己都非常吃惊,除了数学竞赛侥幸得的一个一等奖以外,我在
各门学科的成绩并不是最出色的。这次提名的争议性是不言而 喻的,从正统的观念来分析
,全校的五个候选人没有一个是党员,甚至谈不上德智体全面发展,也没有经过统一的考试
,公开不服的大有人在。我在本寝室内也是表 面上受到恭维,当然话外之音只好由你自己
去猜测了。我和左明刘强成了两系的新闻人物,而历史证明,成为新闻人物是要付出代价的


随着对越 自卫反击战的开始,中国的军人再一次成为媒介的焦点。十年文革唯一没有受到
冲击就是******,而那些年参军大都需要八辈贫农,成份好,对党和毛主席有 深厚的阶级
感情。四人帮打倒后,军队虽然对邓小平的新政有所不满,毕竟由于四人帮深受人民的憎恨
,还是没有直接干政。对越战争为军队的左派提供了一个政治 舞台,首当其冲的是北京的
西单民主墙。这个当年京城的是非之地是魏京生第五个现代化的论坛,也是许多文革中深受
冤屈的平民百姓的申诉之处,终于在中越边界 战争开打后被禁了,接着是逮捕魏京生和付
申奇,一个是不甘寂寞的复员军人,另一个则是赴京上访的外地刁民。对于魏京生的遭遇,
我倒并没太多的同情,尽管在 政治观点上和他还有一些共鸣,总觉得他能当兵还要反对政
府,是有一点过分。本寝室只有刘宁敢于评论,北京人对政治就是敏感,当然也只是在宿舍
里说说而以。 系里人也没有几个敢说的,魏京生是以泄露军事秘密罪被捕的,而辅导员柳
耘的爱人据说也在云南前线,对这样的卖国主义者自然是深痛恶绝的,加上我们班上还有
一个现役军人周浩然,谁也不愿为此伤了同学间的感情。我倒是很同情付申奇,毕竟他属于
弱势阶层。

十七天的中越自卫反击战很快就结束了,接 下来的是战斗英雄徐良来武大给同学们讲战斗
故事,场上座无虚席,大学生们都被战场上的硝烟和枪炮声所吸引,沉浸在爱国主义的热情
中,这热情把七七级的骄傲 一扫而光。而我第二次体会世人对战争的狂热则是多年以后小
布什发动对伊拉克的自卫反击战的时候。除了官方的故事,小道故事也不少,我所听到的大
都是从张帆 那里来的。其中有一段是说一个十来岁的越南孩子假装来送茶水,然后把手榴
弹拉了弦后扔进了******叔叔的弹药库,把一个排的战士炸得死的死,伤的伤, 没剩几个
,终于给抓住了。据说愤怒到极点的排长命令战士们把他捆起来,然后放在坦克前,最后连
脑浆都被碾出来了。这个毛骨耸然的故事让我好几天都在做恶 梦。当然也有能对感官引起
强烈刺激的故事,譬如据说有一个排的******战士冲上山头后,坚守越军阵地的竟是一群女
兵,看看守不住了,就耍流氓,把裤子 脱了,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战士们赶紧
捂住脸撤下来。于是张良就说真傻,多好的机会呀。

很快爱国主义的熊熊大火就烧到了知 识分子,首当其冲的居然也是来自军队的作家白桦。
白桦是因为他的《苦恋》被******报点名批判的。以他的小说拍出的电影有这样一句别有用
心的反诘句: 你苦苦地爱着你的祖国,你的祖国爱你吗?电影的最后是主人翁在雪地里划
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据说一位将军看了这部电影后,拍案而起,大骂这班右派知识分子又
翘尾巴了。我是在武汉军区的礼堂见到白桦的,是在表姐夫连玖兄带我去看一场内部放的香
港电影《假少爷》时见到他的。连玖兄指着前面一位满头白发的中年人 说,知道吗,他就
是白桦。电影还没有开场,我走过去,伸出手对他说,白桦老师,我是武大的学生,连玖的
表弟。白桦很惊讶,转而握了握我的手说,我现在可是 在接受批判的呀。我说我们武大有
很多崇拜你的人哟。白桦问连玖兄:你的小老表?连玖兄笑着说,是呀,看来你的流毒不浅
呀。

连玖是我的二姑 父的大女儿的爱人,我并不喜欢我的二姑父,他是一个正统的***分子,尤
其我母亲对他更是恨之入骨,说如果不是他,你爸爸绝不会象今天这样不走运。据父亲 说
,二姑父和他原是同班同学,在班上是公认的反应迟钝,而父亲则是有名的一支秀笔。即便
是参加工作也比他早许多,父亲随中原野战军打过黄维兵团,至今还珍 藏着他的淮海和渡
江纪念章,而二姑父呢,是在家乡都解放了以后才随军南下的。土改时,二姑父家被划为中
农,父亲家则被定为富农。五零年,二姑父从武汉给父 亲写了一封信,说你还记得我们在
上初中时曾填过一张表,那是三青团表,现在党正在搞忠诚老实运动,应该主动向组织上交
代。父亲没理他,把信放在抽屉里,给 他的同事误当情书翻了出来,读完吓一跳,交到上
级,结果成了隐瞒历史问题,被调出新华日报。五七年因为对胡风被用私信定罪之事不满,
被划为内定右派。而二 姑父却因为主动向党坦白交代而受到重用,不但入了党,后来一直
升到处级。不过对二姑父的讨厌一点也不妨碍我和连玖兄的友谊。七八年初父亲送我来武大
时连玖 兄陪他逛了一天的中山公园,据说他们谈得很投机。父亲对连玖兄说,四九年新中
国成立时,他曾亲手编辑过胡风的一首诗叫山呼,胡风的字写得象狗爬的一样。连 玖兄说
我喜欢象你爸爸那样的文人。我对他说,亲戚是上帝强加的,朋友是自己选的,所以我们做
朋友。

                 (六)

珞 珈山的中心地带是以校园的环形路以及围绕在它周围的一些建筑组成的。从校园一进门
向南沿环形路第一个见到的是一个三角形的小花园,里面有一尊毛泽东的塑 像,尽管在文
革甚至这之前的年代里,这座校园里读书人和教书人都有过各种各样的个人悲剧,学校的政
治风气仍然是虔诚的,在校史的展览馆里,毛泽东亲临校园 的照片以及他老人家亲手摸过
的物品都是极为珍贵的收藏。对于小平同志的教育改革,除了得到象石老师这样文革前毕业
的中年讲师的拥护,在学校的上层并不是都 很赞同的。七七级除了给这个学校重新带来了
朗朗的读书声,也带来了一些超越时代的,更超越了学校领导们所能接受的标新立异。沿环
形路向东,穿过五舍六舍和 教学楼,是学校的报栏,外语系的男生们把断臂维纳斯的塑像
画成素描,放在橱窗里。付校长童懋琳从这里走过,先是一楞,终于被这位女神裸露的乳房
和仿佛正在 落下的围裙所激怒。义愤填膺地说,这算什么,怎么可以公开侮辱我们妇女呢
。为了此事,党委书记庄果在学生大会上三令五申,不要搞资本主义的自由化。虽然负 责
这次展览的外语系受到了严肃的批评,却也招徕了一些七七级学生的私下嘲笑,查宏首当其
冲,在宿舍里大骂土八路的干活。

环形路的北面是所 谓的老斋舍,也是武大最有标志性的建筑。老斋舍建在山坡上,面对大
路有三个拱形门,进去后是一串大坡度的台阶,从中间的拱门直往上去是武大最早的图书馆
, 宫殿式的建筑,里面阅览室的书桌和座椅古色古香,第一次坐进去的时候,忽然有了一
种很高贵和神圣的感觉,那真是一种在梦里才有过的境界。这里当然是晚自习 的最佳选择
。第一年到那里是总是可以找到位子的,七七级的学生们刚进校门,还在充分享受着天之骄
子的优越感,而七五级和七六级的前辈们,则象是一场大潮后 留在海滩上的贝壳,或是从
九重云雾中跌落下来的大雁,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笼罩着这一批时代的弃儿,他们很少还有心
思光顾这美丽的圣殿。于是一切都便宜了我和 朱俊这样的书蛀虫们。图书馆的管理员陆老
师很快和我和朱俊交上了朋友。常常把我们带到图书馆的内部藏书室,让我们一饱眼福。

老斋舍住着七 七级中文系的学生,每每从那里走过,都会读到一两篇用大字抄写的短篇小
说,那几年伤痕文学仍然是很受欢迎的,有一篇题为《她的路》的小说,作者署名叫方 方
,是说一位女知识青年下农村后,因为出身不好,嫁给了一个老贫农,最后终于自杀了。小
说放在老斋舍的台阶上,围读的人很多,我和朱俊也去凑热闹。那几年 关于大学生变陈世
美的报道也很多,方方的小说引起了人们对恋爱的新思维,当然这种新思维仅限于对女性的
同情而已。对于男生仍然是铁面无情的。和中文系紧邻 的外文系的一个男生给班上的女孩
子写信,结果那女生把它交到了辅导员那里,被张贴在系里的广告栏里。这个故事是朱俊告
诉我的,我们一同大骂那个女生,也说 到这辅导员太缺德。心里却庆幸这事幸亏没发生在
我的身上。我给班上女生写的第二封情书没有遭到象刘惠玲那样的冷遇,我和周月娥是在物
理系前面的小树林里举 行了第一次约会,那是一次很神圣的交换,我给了她我在数学竞赛
一等奖中得到的一本笔记本,而她呢,也给了我一张和她的两个小学同学一块的像片作为信
物。那 几天真高兴,也很甜蜜,而一切都是那样的神密,我相信除了我和她,只有天知地
知。

几个星期以后,当我们再一次约会时,周月娥给我看了她父 亲的一封信,信中对她在学校
谈恋爱一事提出了三点意见,第一大学时代应以学习为主,不应该过早的谈恋爱;第二即便
是谈恋爱,也应该注意男方的政治面貌和家 庭背景;第三应该向组织靠拢,多和班上的党
员同学交往。我问月娥,这么说你爸爸已经全知道了?她说她两个星期前回家时跟她家里说
了。我说看信上的意思,是 反对我们的交往。月娥不吱声。我又问那么你怎么看呢?月娥
说我们就先放一放吧。月娥的态度令我很意外,全不象几个星期前在花前月下那样的信誓旦
旦。我悻悻 的和她在不愉快的气氛中分手了。回到宿舍,越想越气愤,她父亲怎么能在甚
至连见都没见过的情况下,就假设别人家庭政治面貌有问题呢?而班上的党员也就三个 人
,其中有一个已经结婚,除非特意去靠拢,否则也只有不到二十分之一的几率。忽然想到周
月娥曾经告诉过我她爸爸是孝岗地区组织部长,于是一气呵成了一封慷 慨激昂的愤世之作
,寄到了孝岗地区组织部,抬头是周部长收。

信发出之后,我也有点后悔,毕竟这算什么呢,人家也不过是作父母的关心女儿的 终身大
事,即便有点势利,也是家事,所谓疏不间亲,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写这封信呀。然后又想,
反正事已如此,大不了和周月娥分手罢了,象这样的做官的,也该 有人给他们点刺激,好
在他也不知道我是谁,让他读信后去气一气,只是希望他没有高血压。想到这里,又多了几
分得意:世界上敢做这样的事的人,舍我其谁。果 然周月娥十分恼怒,把她爸爸转给她的
信扔给我说:你干的好事!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有点后怕,特别是重读
了自己写的字里行间,不乏反动之 处,若是上纲上线,怎么也可以定上右派一条。后怕之
余,遂决定去向他老人家道歉。于是星期六的下午,就悄悄踏上了去孝岗的火车。在孝岗问
了好几个人后,终 于找到了周部长的家,毕竟他是地区的大官,所以知道他家的人很多。
周部长正在和部下讨论问题,让我在客厅等着。半个小时后,客人走了,周部长出来了,哼
了 一声,说你就是林晓了,我说是,这次来是向您老道歉的。周部长摆出宰相肚里能撑船
的架势,说你们小青年说话要注意,你那封信,我若是转到学校,你这一生的 政治生命就
完结了。我说您说得对,那都是一时的冲动,这次也算是长一个教训,下次再也不敢了。周
部长说,我不赞成你们在大学谈恋爱。你以后再找别的女朋友 时,应该懂得男人只有在政
治上积极要求进步,才能对得起女孩子。我连连说是,然后唯唯喏喏地退出了周部长的家。
等到了车站,才感到肚子饿了。于是买了两个 包子,胡乱填了肚子,就踏上了回武汉的火
车。

                 (七)

孝岗之行迟了一步,这一步之差就 象诸葛亮错派了马谡后有街亭之失,而不得不唱空城计
。有一个典故是说由于断了一个马掌钉,扭伤了马腿,摔伤了骑马的将军,输掉了一场战争
,灭亡了一个国 家。在此之前,周部长已经派夫人先行到了武大,于星期四和物理系的领
导举行了会谈,物理系的党委李书记是周部长当年的老同学,铁哥们,这一点是我绝没有料
 到的。李书记找到了辅导员柳耘,谈到七七级的一些风气要煞一煞,找一个典型。物理系
在星期二开了一个全系学生大会,会上柳老师声色俱厉地指出,有些人自以 为了不起,以
为四人帮垮台了就可以不讲党的领导,而学习的目的居然只是为了父母,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难道党和国家花这么多的心血培养你们就仅仅是为了报答 父母吗?还整天给女生写信,
资产阶级自由化极为严重。由于没有点名,我还沾沾自喜地认为,看来给女生写信的也不止
我一个。至于学习为父母,则更有共鸣之 处,心下佩服这小子也是一个敢说真话的主儿。

大会结束后,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怪异的眼光在注视着我。半导体班的田青青把我一把拉住,
说林晓 跟我来。我随他来到了六舍后面的小树林里,他说,你知道柳老师在说谁吗?我问
说谁?他说你还装糊涂,就是你。我楞住了,难道甫志高叛变,把我给出卖了?从 周部长
口气里,他并没有把信转到学校的意思呀。田青青是系里学生党支部的组织委员,由于也下
过乡,当过知青,相当四海,我们非常要好。田青青说柳老师在系 学生党支部会上提出了
你的问题。田青青然后问我,你是不是说过学习是为了父母这样的话。我说也许吧,不记得
了。田青青说,我反驳了柳耘,学习为父母的人也 许不能入党,也用不着这样上纲上线。
田青青又问和周月娥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这时,我才感到这个秘密已经荡然无存了,为感
激田青青在关键时刻拔刀相助,我 给他和盘托出。他说,柳老师会找你的,你说话必须谨
慎,此时一步错,步步错,她正要拿你当典型呢,你说的学习为父母对一般同学可能没什么
,但被她抓住,你 出国的事就泡汤了。

田青青的情报非常及时,至少给了我一个短暂的准备时间修筑一点临时工事,我开始思考如
何坚守自己的最后防线。没有不透 风的墙,班上灵通人士已经开始传播小道消息了,形势
正在急转直下,古人说兵败如山倒,墙倒众人推,如果不是出国的那件事,也许还不至于成
为众矢之的,早就 听人说枪打出头鸟。寝室里第一个发难的是刘宁,说你为了讨好女生,
把我们在寝室里说的话都告诉了她们。张良一边帮腔,说林晓,给女生写了几封信,把我们
老 乡的底子都掉光了。魏平把桌子一拍,说林晓你***真不像话,以后再这样再向女生讨好
,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谢波和章思明则是一个尖刻一个阴险,肖向阳给我 打圆场说林晓你
是不对,以后注意一点。寝室里唯有查宏冷眼相看,一句话也没说。那几天我每天早上很早
就出去了,带上饭碗,中午和晚上都不回寝室,直到法定 的熄灯时间才回宿舍,所谓众怒
难犯,此时也是有口难辩,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人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柳耘给同寝室的谢波留了 一个话,让我在教一楼的前面的石桌
石凳那里等她,谈话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从五舍和六舍的窗口里伸出了许多好奇的目
光,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也有幸 灾乐祸的。柳老师不愧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高手,就
象当今的反贪局找腐败分子双规一样,一上来很亲切地和我拉家常,问这段时间学习可好,
我说不太好。而她越 是这样,就越让我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终于开始切入正题,首先问
我给没给女生写过信,我说是,这事过去从没做过,只是第一次。我在撒谎,心存侥幸的希
望刘 惠玲的事她也许不知道。下面是关于学习目的的问题,好在对此我早有准备,以攻为
守,说我决没有说过学习是为父母的话,并从书包里翻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日记 本。其中找
出半年前的一篇,是看完了电影《护士日记》后写的感想,其中有一句:啊祖国,我愿象她
一样终身为你奋斗。柳老师显然被这突然出现的反证而措手不 及,不得不返回给女生写信
的话题。然后做出一副谅解的表情,说别人不同意,自然有她的道理,这种事勉强不得。又
给我讲了过去许多在大学谈恋爱的最后在毕业 后被分到天南地北。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说过
,中国的大学历来有着棒打鸳鸯的嗜好。

这一场公案终于在缺少旁证的情况下不了了之了,我深深地感 激田青青,如果没有他及时
的内部情报,我还不知道会说出怎样的蠢话来。一九八零年是暗淡的一年,吴家纬的出国计
划被取消了,学校让我们参加卡斯匹亚的考 试,全校只有半导体的郑新以第一百二十名的
成绩考入美国的维曼特州立大学。郑新是党员,德智体全优,他的出国乃众望所归。无线电
班春游到了孝岗,周月娥邀 请了班上所有的女生和一位名叫葛民的男生到她家做客,周部
长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女儿的朋友们。葛民的爸爸是武汉军区的一位付军级干部。

随着 失败和落泊,我在本寝室也渐渐得到了宽容。系运动会上,我为刘宁百米赛跑写了一
首赞美诗:象枪上膛,象箭出鞘,飞出矫健的身影,冲向宽阔的跑道,啊,谁说 光速不可
超,打破相对论的,是刘宁的百米跑。刘宁为我的真诚所感动,那天把我悄悄地叫出来,问
我你在女生面前到底都说了我们些什么坏话。我想了半天,告诉 他也就是你曾经讲过的,
在进行法国式的接吻的时候,要把舌头伸过去。刘宁噗哧的一声笑了,给了我一拳,说你这
家伙,真***混蛋。

八零年 的夏天,也有一个好消息,我在回家的时候,看到了南京商业局给父亲寄来的关于
内定右派问题的平反信。回武大后,我带着这封信的复印件和父亲的几张在淮海战 场上照
的戎装照片,找到了辅导员柳耘,只是想向她说明,我的父母原也并不是什么坏人。柳耘表
示了歉意,告诉我,周部长的夫人很早就来系里查过你的档案,系 里的党委书记是他的同
学,周夫人也不过是怕女儿在终身大事上误入歧途罢了。

                 (八)

和 辅导员柳耘的谈话得到的另一个暗示是大学的最重要的一关乃毕业关,那时候一切都将
摊牌,而毕业分配更是人生的分岔,同窗四年后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毕业 分配的好坏
来决定的。大三的年代于是开始增添了许多的烦恼。而在这个关键时刻与可能会决定生杀大
权的辅导员发生冲突,无疑是愚蠢的。但和柳老师的关系自从 那次谈话后,一直总是怪怪
的,而我也觉得是赢得了一场战役,输掉了一场战争。柳耘虽然没能在和我的谈话中获得足
够的证据,但就象一个警察认定了一个杀人犯 就一定要追踪下去一样,也许她不会善罢甘
休的。问题在于,如何能在毕业时跳过系里这一关。而这时,班上的戴之财等人已经开始利
用诸如老乡一类的关系和柳老 师套近呼了。

从六舍到邮局的路上有一个报栏,有一段时间,我成了那里的常客,主要是被阿根廷和英国
的那场关于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战争给深深 地吸引住了。这个群岛在西方叫福克兰群岛,原
是英国的殖民地,被紧邻的阿根廷占领后,宣布为阿根廷的领土。铁娘子撒切尔一怒之下,
派英国皇家舰队远征南 下,与这个南美的第三世界国家展开了一场血战。中国在这场战争
中的立场显然是偏向第三世界的穷哥儿们的,除了跟着阿根廷叫马尔维纳斯以外,关于这场
战争进 展的报道,也多是偏向阿国的。报纸上大多是英军的伤亡和南下的不得人心。阿根
廷抗击英军的胜利在击沉了英国的谢菲尔德号驱逐舰时达到高潮。据说这艘驱逐舰 装备了
世界上最先进的反导弹系统,其中的反导弹速射炮可以构成一个极为严密的防弹墙,针插不
进,水泼不进。阿根廷用的是法国的飞鱼式空对舰导弹。阿根廷的 胜利确也让中国人好高
兴了一阵,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谢菲尔德号被击沉后没几天,阿根廷宣布投降。我还好纳闷
了一阵,张帆说,当年列宁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 的,列宁生病后,塔斯社向世界每天公布
他的身体状况,后来说列宁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又过了一天说身体状况比前一天更好,第
三天有了更大的起色,到了第四 天,列宁同志就与我们永别了。

英阿之战引发了世人对武器的关注,查宏带来的航空知识杂志成了寝室的抢手读物。一篇发
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关于 中国的一位高级工程师设计和研制中国自己的战斗机的报道感动了
我,我给光明日报编辑部写了一封信,让他们把我的一封信转到这位高级工程师的手里,信
中希望 能在毕业后去那里给这位工程师做徒弟。几个星期后,我收到了编辑部的来信,说
你的愿望已经转达,不过他们是保密单位,不能直接回复你,希望你能通过组织来 联系,
并寄来了一张表格,让我填好后通过光明日报再转给他们。表格上不外乎是家庭出身,本人
成份,是否党团员,及一些社会关系等。我的第二封信石沉大海, 再也没有收到回复,也
不想去找组织,不然人家一定以为神经有毛病。这件小小的插曲更让我对毕业后的前途多了
一份担忧,看来大学的象牙塔终要面对社会现实 的。想绕过组织这一关多少有点异想天开


学校的教学科长刘原华是在学生澡堂里偶然碰到我的,我和他的认识是因为当初吴家纬的出
国一案,虽 没有成功,我们却成了熟人。学生澡堂就在六舍的旁边,那天他带儿子去洗澡
,儿子太小,没办法给他擦背,让我帮忙,然后一边给他搓背,就和我聊起来了。说教 育
部今年准备继续进行卡斯比亚的考试,你能不能组织几个人搞一个复习班,我可以给你提供
材料,是从国外搞来的复习题。上次我们武大太惨,这次希望能考好一 点。我说好,一言
为定。然后他又问我要不要也搓一搓,我说我是从来不搓的,只用肥皂。果然星期一的下午
,他就给我送来了题目。我立即找到左明。复习班是自 愿的,吸引了不少人,但也有冷言
冷语的。那个年代的人讲面子,生怕人家说自己成天想出国。我和左明已经丢过一次面子了
,再丢一次也不过是量变而已。人经历 的多了,脸皮就厚了,所谓历练就是这个意思吧。

复习班的核心人物除了我,还有左明和余钢。余钢和我的关系不比田青青的差,不过余钢是
极聪 明的,他的加盟无疑给这个业余组织添加了精英色彩。系里正在选拔由世界银行贷款
的留学项目,这次选拔中,显然辅导员起了很大的作用。加上复习班将占用专业 课的时间
,如果考不上,在即将面临的毕业分配中将是灾难性的。葛民也是在这时加入的,一种不成
功便成仁的赌徒心理把我们栓在一根生命线上,我和葛民也捐弃 前嫌,大家十分哥们义气
。题目的范围远远超过我们所学过的课程,于是我们采取了分片包干的办法,每人负责几题
,然后再在集体讨论中互相交流。朱俊也被我拉 了进来,他的数学技巧对解这些难题起到
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和周月娥的关系的转折是在那次和她哥哥周黄河的交锋以后。那是一个假日,寝室里 的人
都出去了,谢波说外面有一个人找你,好象要和你寻仇来着,我说不会是葛民吧,除了他还
能有谁和我有仇呢?于是在兜里揣了一把瑞士军刀,以防不测。果然 来者不善,交战双方
互相通报了姓名后,对方开始下奥地美通书,说你以后要是再来纠缠我妹妹,路上小心,我
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关于周月娥的这个哥哥,她也 曾给我讲过,下过乡,后来被贫下中
农推荐上了大学,她的哥哥姐姐都是这样上的大学。当初在我心目中也该是书香世家,这一
脸纨绔子弟的凶神恶煞不免令我有点 吃惊。我表示他的条件可以接受后,口气稍微缓和了
一点,说你尖嘴猴腮,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配不配。那天,周月娥在学校的操场上找
到我,说了声对不 起,并给了我一个橘子,以示安慰,被我抛到空中,一脚踢进了足球门
里。踢完后,顿生一丝欠意。那一天后,我对周月娥重新产生了好感。

                 (九)

新 班长董永上任三把火,要把七七无线电搞出点名堂来,而他自己也给党支部写了申请书
,希望党在火线上考验自己。首先是各寝室的卫生问题,眼看用表扬的方式无 法奏效,就
改用惩罚式的,每个星期进行一次卫生大检查。刘宁和魏平都是要面子的人,一到董班长来
查的时候就急了,吆呵着大家扫地迭被子,说你们***真想 在咱的寝室门口挂一个不卫生的
牌子呀。于是大家都忙活起来,唯有查宏不买帐,床上乱七八糟。刘宁说我们帮帮他吧。谁
知这下更激怒了这位毕加索式的烂漫主义 者,为了捍卫他的现代派自由,查宏在床边拉上
了电网。这一来,寝室里路线斗争的大方向立即发生了转变。不过为了回报查宏在由于周月
娥向党交心后引起的风波 中的沉默,我也对他暗中表示同情。

董班长上任后对党的第二大贡献是激发了全班同学阶级友爱的感情,弘扬了雷锋精神。消息
灵通的董永很快打 听到了刘惠玲在河南的家里发生了火灾,刘所长在一夜之间从员外变成
了真正的无产阶级。董班长一声号令,让全班的同学每人向受灾的刘惠玲一家捐献五块钱。
党 员当然要带头的,随后是班干部,还有争取三好学生光荣称号的积极分子们,终于没有
人敢不捐的。牢骚也只是背后发发罢了。对于我来说最多是热干面少吃几碗, 汉口这个学
期是去不成了。许建国那天是在下自习后找到我的,说林晓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借几块钱
给我,过年以后还你。许建国是河南农村来的,上大学前是回 乡知青,当过民办教师。他
们那里是沙土地,留不住水,总是闹干旱,工分也就两毛几分钱一个。我说是为了刘惠玲的
事吧。他说是呀,我们是河南老乡,将来毕业 没准会分到新乡所,大家都捐,我要是不捐
,多不好呀。我说没问题,我还剩几块钱,你先拿着,什么时候还都可以。我爸爸的老家也
是河南,虽然从没去过,总把 那里来的人看得更亲切些,况且当初我在全班舆论因读书为
父母的那一场公案受到冷落时,能陪着一路来一路去上图书馆的知心朋友也就是建国那么一
两个人。人说 知音难得,而建国能开千金之口向我借钱,其信任之深,又可见一斑。

倒是从此对刘惠玲油然产生了敌意。那天从新教室上课回来,正好只有她一 个人,就说想
跟你谈谈。刘惠玲以为还是为那封情书的事,就和我来到了中文系的山坡后面,说林晓,我
是决不会落井下石的,请你相信我的人格。我说谢谢你能在 危难时不计前嫌,听说你们家
遭了火灾,向你表示同情。她说谢谢,你应该还有话说吧。我说是,如果我家里遭了火灾,
我是决不会接受全班同学的捐款的。我不想 接受比我富裕的同学的怜悯,更不想接受比我
贫困的同学勒紧腰带省下来的一点零用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真的希望许建国为你捐款
吗?刘惠玲脸红了,说林晓 我真的不知道这事,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事处理好的。刘惠
玲的爸爸在收到了董班长的捐款后,写了一封诚挚的感谢信,坚决地把款退了回来。这件事
后,我对刘 惠玲和她的爸爸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董班长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很快就察觉到了我们寝室里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其中查宏和谢
波的感情过于密 切,有点象海港里钱守为和韩小强的关系。为了不让七七级的蓓蕾凋谢,
董班长和谢波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希望他不要掉进查宏的资产阶级染缸里。并且警
 告他,查宏对他的爱是笑里藏刀,是想让谢波一步一步的陷下去,不能自拔。谢波说没那
么严重吧。董班长就说你还小,不懂社会的复杂。而对查宏则是通过柳老师 去给予警告的
。终于面对一个顽固不化,一个漫不经心,不得不实施组织措施,棒打鸳鸯,把他们俩同时
调出了寝室。临走的那天,倒是我想起了查宏这些年来的好 处,有点依依不舍。

公开和周月娥的第二次国共合作是在卡斯比亚的伟大胜利以后,虽然在此之前因为和周黄河
的交锋和她的关系已有所缓解。那 场胜利就象红军终于渡过了湘江潇水,翻过了雪山草地
,到达了陕北根据地。考得最好的是葛民,然后是余钢,我在全国为第四十四,武大第四。
不过那实在是微不 足道的差别,当刘原华来给我们报告中榜的消息后,我和余钢葛民都拥
抱起来。柳老师也来向我们贺喜,我谢了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终于再也不用为
毕 业分配的事发愁了。那一年武大并列全国第三,仅次于科大和北大。而我由于组织复习
班有功,在刘原华面前大受赞赏,他也为此在学校风光了一阵。

来 贺喜的还有叶钦,他把我叫到一边,说对不起,我有点莫名其妙,问为什么。他说周月
娥向我正式通知,要一心一意的和你好了。我说那么这些时候以来,她和你是 什么关系呢
?叶钦说你还是不用再问了吧,就算我和她兄妹一场。自从认识了周黄河,我对周月娥的哥
哥这样的社会关系历来很有戒心。想不到她还有一位深藏不露 的干哥哥,顿时有了这些时
日以来被克格勃监视的感觉。不妨也装出十分大方的姿态,说何必呢,我们还可以和平竞争
吗。叶钦说他家里已经给他介绍了对象。叶钦 和我最难忘的交往是那次电动力学的考试,
那次我和建国等几个在考试时间结束前交了卷,有两道题特别难,没做出来,但经验告诉我
,这样的题,我做不出来,别 人也别想做出来。可是我们都错误估计了形势,电动力学的
徐老师在我们走后,迫于压力,给了提示,并延长了四十分钟,结果让叶钦这小子占了便宜
。事后,建国 和我要到学校教务处评理,叶钦却跟着柳老师说考试面前人人平等的概念本
来就是错误的。幸亏党员易学俊站在我们一边,徐老师才不得不将此事私了。叶钦走的时
候,我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轻视的感觉。我知道他是柳老师手下的红人,这次系里推荐的世
界银行的留学名单里就有他,而那是不用考试的。

                 (十)

黄 山之行是和周月娥和解后的蜜月,再没有人会怀疑我们关系的亲密无间。田青青那天在
小操场碰到我说,我可不想再当霉人,不过你要是把我和你说的话传到柳耘的 耳朵里,小
心我宰了你。我说哪能呢,三国中刘备说过,兄弟如手足,手足断,安可续。田青青说知道
就好。我说将来还指望继续从你那里得到党的教诲。田青青 说,别做梦了,还是去过你的
夜生活吧。黄山之行是我和余刚早就计划好的,利用国庆节的三天假,五个月的省吃俭用,
口袋里终于攒了三十多块钱,除了船票,算 一下也应该够用了。那一行共有四人,多少年
后,再拿出那次在黄山迎客松前的照片,忽然觉得人生的无常。正象古人诗中所云:周公恐
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 时,倘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周月娥和余刚的女朋友彩云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至于她们谈了什么,是不会对我
们说的,她们 从汉口上船时就在讥讥咕咕的没完没了,而我和余刚还仍在讨论着上山的行
程和可能的变故。轮船在芜湖停靠后,我们就换了汽车,到了山下,才知道周月娥的爸爸
周部长也在山上开会,说给我们找好了旅馆。到那里一看,眼都傻了,这可是高级宾馆,我
们所带的钱,恐怕连一天也住不起。彩云有点害怕,把余刚拉到一边,说 住这么高级的旅
馆,我们还吃不吃啦?余刚说可能有内部价格吧,咱们乐得先住下再说,债多不愁,反正也
不要我们立即交钱。当我第一次在自己所住的房间里洗澡 的时候,突然感到这世界上原来
还有如此高档的享受,倒也不枉此行。直到下山时才知道,宾馆的费用已经由周部长代付了


可以看出,周部长希 望能通过黄山之行改善和我当初结下的隔阂。我突然发现,周部长原
也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长辈。最让我感动的是,从黄山回来后,他带我去见了他的一位叫秦
明老 同学,这位老同学也是武大五八届经济系的,却没有毕业就被划为右派,在东北下放
了二十多年,刚刚回到武汉。他们之间无论从穿着和气质都有着天壤之别,很难 看出,周
部长和秦明也曾是同窗好友。秦明对月娥的爸爸来看他表示了感谢,然而从他一口一个周部
长的谦卑里隐隐约约看出这二十多年已经把这对同窗划到了天壤 之别的两个阶级。周部长
给秦明谈了当年错划他右派的经过,说当时班上至少要划百分之十的右派,那时他是团支部
书记,又是校学生会主席,秦明因为成绩好,又 不爱参加班上的集体活动,早就有人对他
不满。关于最后名单的敲定,周部长说他也为秦明说了几句好话,可是班上的几位党团员一
至认为秦明这种人不是右派,谁 是?秦明显然不愿再谈过去,只是希望周部长能在他儿子
的工作问题上帮点忙。我一直在揣测着周部长带我去见秦明的意义,可是越想越有一种凉飕
飕的感觉,许多 年后我都在臆测,就在这每天嘻笑言谈的同窗背后,如果再来一次反右,
谁会是捕食者,而谁又是被捕食者呢。难怪政治辅导员在大学的四年里有着如此的生杀大
权。他们在鉴定上写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那个学生未来命运的奠基石。

大四的那一年,谈恋爱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场景了,就在一年前柳耘还 在用鲧治大水的办
法四处找同学谈心,要同学们以四化建设为重,在大学里不要谈恋爱。曾几何时,七七级在
校园里已是春色无边。寝室里的王玄把他漂亮的青梅竹 马带到了学校,让大家嫉妒的目瞪
口呆。每到傍晚,女生宿舍的下面就传来了戴之财清脆的声音,他要和楼上的夏小雁讨论团
支部的活动问题,当然谁都知道戴委员 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班长董永这些日子以来也在恋
爱,这一点从他每天充满自信和满面春风的脸上不用猜就知道了。知情人说董班长正在排演
一场师生恋的喜剧,女 主角就是法语课的张老师。张老师是七六级工农兵学员留校的。总
是坐在最前排的董班长很快就引起了张老师的注意,董班长对张老师的课堂笔记记得最认真
,下课 问得也最勤,当然法语第一学期结束时的成绩也是最好的之一,这和他量子力学需
要补考的情形显然是鲜明的对照。张老师渐渐开始给董班长开小灶。这以后,在教 师宿舍
后面的小路上,经常可以看到张老师和董班长一帮一,一对红的身影。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天还没黑,董班长已经在教师楼旁的树林里等 候补习了,忽然一个
苗条的身影从教师楼里走出来,董班长心跳加速,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就在他刚想迎
上前去时,猛然发现,来人竟是本班的刘惠玲,随后 跟着走出来的是实验室的钟书华老师
。刘惠玲手拿着一本笔记本,显然是来请教钟老师毕业实验的问题的。不过根据董永的经验
,凡女生找老师问问题,或是男生找 女老师补习,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从张老师那里了
解到,钟书华老师原是有爱人的,看来问题严重。董班长很快找到了辅导员柳耘,向她汇报
了这一阶级斗争的新 动向。柳老师正为铺天盖地而来的七七级恋爱潮而束手无策,董永提
供的新情况真是雪中送炭,为政治思想工作开辟了新的途径。刘惠玲是革命的后代,又是团
支部 书记,当然责任不在她,柳老师用启发式的方法开导刘惠玲,并对她说,如果她不把
钟老师的问题讲清楚,学校准备将钟老师调走。终于在党的坦白从宽的政策的感 召下,刘
惠玲不得不和盘托出和本班同学邹小建在汉口偷偷约会的故事。

                (十一)

四年象牙 塔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虽然精明的人们早就开始为毕业后的前途而奔波了,然而
大多数人却是一直到了最后的一个学期才猛然意识到生活已然从天真的学生时代跳向 一个
未知的世界。如果说大学时代的嫉妒和同学间的明争暗斗原不过是人生的小菜一碟,那个未
知世界才是真正的血肉战场。这一点对于我并不生疏,直到这时我才 突然发现两年零五个
月的知青生涯是怎样把我变得对一切都能冷眼相看的。其实那怕是最坏的结局又能怎样呢?
即便是分到戈壁天涯,至少也是一种在理想层次的跳 跃,比起当年以在城里找一个剃头的
差事为最高人生目标的时代,依然是天地之别,更何况眼前的五彩憧憬是去美国。

周月娥是下晚自习后在六舍 的门前拦住我的,说她爸爸来了,让我去见一见他,我问在什
么地方,她说在邮局那边等我们。当我们走到邮局门口的时候,周部长的小汽车已经等了好
久了。我立 即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上车叫了一声周伯伯,然后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周部长说带你去见几位老同学,也请你当当参谋,是关于月娥毕业分配的事。我很好奇 地
说那太好了。

小车在武大四区的一栋教师楼前面停了下来。我随着周部长和月娥进了三楼的一个人家。一
进门,主人热情地握了周部长的手说, 老周,都等你半天了,然后转向月娥说,月娥呀,
有好几个月没来了吧。月娥也很有礼貌的叫了房子的主人一声梁叔叔,倒是我有一点手足无
措,既不知道如何称 呼,也不想失礼。最后还是周部长给主人介绍说这是小林,月娥的同
学。又对我说这是梁叔叔,武大外事处处长,将来你出国还要经过他的。我立即意识到眼前
这位 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的重要性,赶紧毕恭毕敬地学着月娥叫了一声梁叔叔。这是一个
三室一厅的套间,在武大也是有一定级别的领导才能住上的。客厅里已经坐了好 几个人,
周部长指着一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给我介绍说,你们系的党委李书记,见过吗?我还真没
有见过,只是听田青青讲起过。李书记却知道我,说,林晓吗, 大名鼎鼎呀。他的这句话
让我突然很尴尬,我知道他在说一年多前的那场官司,只得悻悻地叫了一声李书记。而月娥
则早已亲切的叫了一声李叔叔。

言 归正传,主题当然是毕业分配。由梁处长主持讨论,他说老周过去没少帮大家,你们的
孩子当年下放到孝感,都是老周帮忙上的大学,今天小月娥毕业分配一事,还 望各位献计
献策。接下去是与会者各舒己见,有的说能留校最好,也有的说去研究所比较有前途。倒是
李书记说了大实话,今年的工作单位都不错,七七级原本就是 天之骄子,所以关键是月娥
想去哪一个城市。梁叔叔突然转向我问道,小林有什么高见吗?我一时没有准备,慌忙说,
去南京吧,南京是一个好地方,六朝古都,鱼 米之乡,地灵人杰,月娥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南京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到美国,一想到南京就会想到月娥,而一想到月娥就会想到生我
养我的南京。我的父母见到月 娥也一定会很喜欢她的。我还想说下去,却忽然发现所有人
都不说话了。客厅里安静了一分钟后,周部长说还是留在武汉吧。梁叔叔立即开始论证留在
武汉的好处, 说小林你想,月娥在武汉可以有这么多的叔叔帮她,去了南京,人生地不熟
,将来无论是工作上还是政治上都没有人扶持,你爸爸连党员都不是,能对月娥的前途负
责吗?

如果客观一点,梁处长说的都是大实话,偏偏这时的我头脑发热,觉得这位梁叔叔是在有意
贬低我,或者说,是借贬低我父亲来贬低我。是 可忍,孰不可忍,我立即用尖酸的语气回
了一句,我父亲一介布衣,月娥的锦绣前程,我们普通百姓,平民人家是担当不起的。这句
话立即把我推到了所有与会者的 对立面,就象当年彭德怀在庐山抛出了万言书以后一样。
我想离开会场,梁叔叔也意识到事情变得辣手起来,对我说,听说你会修无线电,我的电视
有点问题,在里 屋,能不能帮我看看。然后借故把我领到里屋,说我们再聊一会儿,你先
在里面看看杂志吧。至于会议后来的进程就不太清楚了,只是离开梁处长家的时候,多少有
 一点不欢而散的感觉。

至于系里的分配,基本上是顺利的,但也出了一点小插曲,据说从四川三线来的一个军工单
位,希望在七七无线电招一名毕 业生。因为他们的工作涉及国家机密,要求系里能挑选一
位学习成绩优秀,政治上过得硬的同学。这件事让柳老师很是为难,说学习好的学生家庭政
治背景不一定过 硬,而家庭政治背景好的同学呢,第一成绩不一定是最好的,第二他们在
武汉本地的研究单位也很抢手。最后经过多次研究,终于选中了任东方。东方的成绩中等,
 虽然自己不是党员,但他爸爸却是县人武部部长,根正苗红,社会关系也很过硬,也没有
海外关系。招人单位做了让步,同意接受任东方,却没想到东方一听说去四 川就急了,说
死也不作川耗子。这一来让学校和那个三线单位都很尴尬,一怒之下,决定再不给东方别的
选择。所以任东方就成了班上唯一的毕业等于失业的同学。

在 接到美国大学的录取电报后,葛明邀请我和月娥到他家里做客。录取葛明的是美国的普
林斯顿大学,而我将去的则是宾西法尼亚大学。我欣然接受了葛明的邀请,我 相信葛明是
真心的。那天到葛明家作客的还有卢小青和余贵章,卢小青的父亲是武大的宣传部长,却没
有一点干部子弟的架子,人很豪爽。余贵章则是教授出身,他 的奶奶是英国人,所以他是
一个有四分之一欧洲血统的混血儿。席间,酒过三巡,葛明的爸爸话开始多了起来,首先问
了我们这次卡斯匹亚考试的情况,我们一致赞 扬葛明是最出色的,也是我们的骄傲。葛军
长对月娥十分亲切,让人感觉到他们显然不是初次见面。和月娥拉了一段家常后,就问你爸
爸最近可好。月娥说他向您问 好,葛军长说他那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们聊了好长时间
。一会转向我说,听说你是南京人,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他在农村供销社干了十几年
。葛军长又问 是党员吗。我说不是,说着脸就红了,不好意思起来。我突然觉得宾客之间
由于这个不经意的问题拉大了距离。好在葛明也意识到晚餐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因为来
客中除了我,余贵章的父母显然也不是党员。葛明就对他父亲说你喝多了,别把家宴也当成
你的政治部会议了。这时卢小青和余贵章赶忙把话题岔开。晚上从葛明家 出来的时候,葛
军长的问题仍然在我的脑子里盘旋,我没好气的对周月娥说,看来你和葛明家渊源非浅呀,
月娥满脸的委屈。

系里举行了一个毕业 会餐,刘惠玲于晚餐结束时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了临别赠言:扬起你智
慧的风帆,带着你特有的风范,飞跃大洋的彼岸,攀摘博士的桂冠。我很感激她,她是一个
守信 的女孩子,也为系里对她的批评感到不公,四年同窗,一朝分别,突然感到有点遗憾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她敬了我一杯酒,我们一同干了,然后友好的一笑。张良 写的是:
老乡的骄傲。我心想改成老乡的嫉妒更为贴切,脸上却是十分欣喜的样子。最让人感动的还
是卢小青的:亲爱的大林,勿忘我。刘宁也写了:同窗四年,受 益匪浅,看来两年前的误
会,已经在毕业前夕荡然无存了。班长董永终于在毕业前夕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在庄
严的宣誓后,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向他 祝贺,说也许四年后,当我从美国回来的
时候,你一定在政治上又更上一层楼了。

                (十二)

随 着寒假的来临,七七级象是从珞珈山蒸发了,校园几乎在一夜间换了一个面目,剩下来
的是我们的卡斯匹亚预备生们,还有一些留校的同学,而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也 是要通过世
界银行贷款出国的,条件当然是将来毕业后回校工作。教育部通知所有卡斯匹亚的候选人去
西安进行英语集训,而校长刘道玉坚称武大自己可以找到同样 好的英语老师,为什么偏偏
要舍近求远呢。于是向北京提出武大将办自己的培训班,而不用去西安了,教育部乐得省一
笔路费,也就没有坚持。关于我们这批卡斯匹 亚的活祖宗们迟早要闹出点事来这一点教学
科长刘原华早有预感。几个月前去北京进行英语口试后回来的路上,火车上的服务员不小心
把开水烫到了赵国庆,这家伙 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并对服务员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那口气颇象一个暴发户问一个穷小子可知马王爷三只眼。如果说四年前考入大学时不过是
中了个举人, 时下则个个是陈世美中了状元,其得意之状,溢于言表。

随着众人羡慕的眼光和女孩子们的青睐,卡斯匹亚们也在爱情问题上不断的错位,向最佳
配置移动。最初还是悄悄地进行,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在聚足了能量后,象地震
一样爆发了。事情是从吕凡的那封神秘信件开始的。一天下午,郑宇看到 在寝室的桌子上
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要去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有大海,还有蓝天,下月的生
活费发下来时,把它给郭新,那是我上个月欠他的菜票 钱。署名是吕凡。关于这封信的含
义,我们开始并没有去深究,信中这样的做法符合吕凡的个性,这小子历来就是天马行空,
独往独来的。只是这次无组织无纪律得 也太不是时候了。负责管理我们的刘原华说,等他
回来,把他从卡斯匹亚的名单中除名。唯有余钢,读了吕凡的信后,脸色铁青。

郭新以他敏锐的 嗅觉说出了他对这封信含义的推测,他说吕凡可能要去自杀,大家惊得汗
毛都树起来了,忙问是怎么回事。郭新说据他所知,吕凡这些天精神恍惚,象丢了魂一样,
 而前天早上对他说,他的女朋友被人抢走了,活在这世界上真没有意思。郭新的一番话使
人想起了裴多菲的那首诗:生命诚可贵,出国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 可抛。大家嘘
唏感叹了一阵,先是被吕凡对爱情的执着而深深感动,忽又觉得可惜,说我们还能帮点忙吗
?当然第一个问题是,那位抛弃他的女孩子是谁,而第三者 又是谁。终于没多久,善于侦
探工作的郭新就把一切搞得水落石出。郭新的调查结果,让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读完的《东
方快车上的谋杀案》,直佩服他是大侦探波 罗重现。第三者不是别人,正是我最铁的哥们
余钢,而那个女孩子,则是系里七八级的系花江惠妹,她的小提琴独奏曾令系里的风流才子
们竟折腰。关于余钢和彩云 的关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显然余钢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更严重的是,居然由此而引发了一场人命大案。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校领导那里,决定立即
整顿卡斯匹 亚,并撤消余钢的培训班班长的职务。刘原华让我代理班长,并宣称要对此事
展开全面调查。余钢被列入第二个不能出国的名单之中。

余钢情绪低 落,说他也不想活了,我对他说郭新这家伙惟恐天下不乱,先别急,关键的一
点是要把吕凡这臭小子给找回来。我是在教一楼的走廊里找到江惠妹的。我说惠妹这事 你
不可以撒手不管,如果你爱一个男孩子,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帮一把,他会记你一辈子的。如
果你此时落井下石,不但余钢不会原谅你,连他的朋友也不会原谅你 的。惠妹被我感动了
,问道,我可以做什么呢。我说两件事,第一找到余钢,稳住他的情绪,第二,按吕凡信上
的地址给他写封回信,就说这是一个误会,一切都可 以回来再谈。你怎么骗他都可以,等
他回来后一切都可以不算数,我为你做证。惠妹答应了我的要求,先找到了余钢。那天晚上
,我和余钢在校园里谈了很久,他说 林晓,我真的很爱惠妹,至于彩云那里,你能帮我好
好解释一下吗?按照我和刘原华的计谋和策划,江惠妹给吕凡写了一封信,信中天花乱坠地
许下了各种愿,目的 只有一个,劝吕凡回来。吕凡是在青岛接到的这封信,读完后,顿时
放弃了回归自然的念头,带着甜蜜的感觉踏上了回武汉的火车。吕凡回来的消息对每个人都
产生 了不同的反应。郭新自是有点失望,这家伙历来和余钢是冤家对头。刘原华和我却都
松了一口气。

我的工作重点从此转移到了彩云身上,更确切的 说,是她先来找我的,我们来到化学系旁
边的操场,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我问她你爱余钢吗,她说爱,可是她知道她们之间有许多的
距离。我问她指的是什么,她说 余钢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他的一切都很完美。他的家
庭很高尚,父母是党员干部,他和他姐姐都是七七级的高材生。彩云说自己出身微贱,父母
亲都是学校的校 工,她父亲的家庭出身是富农,更不是党员,也没有江惠妹那样的音乐和
艺术修养。说完一汪眼泪,在皎洁的月光下,象一串珍珠,让我想起了《水晶鞋和玫瑰花》
 里的忻格蕊乐。这时我才发现彩云真的很美。我问彩云,是不是每个女孩子对男孩子的出
身都很挑剔。她说也许是吧,在中国,父母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男孩子 的前途和一生
,谁也不愿意嫁给一个人一生受到别人的歧视。她又问是不是男孩子对女孩子也有同样的要
求呢?我说你说呢?她说这样的男孩子是大傻瓜,你没听贫 下中农说吗,亲不亲,阶级分
。彩云的话象是有意针对我说的,而这时我倒象是处于被做工作的地位了。彩云话题一转,
说到她对未来世界的向往。她说如果有可 能,我也想出国,但如果出去,就不想回来了。
她说我向往自由,向往一种海阔天空般的自由。彩云是那样的坦荡,给我一种全新的思维。
在她的面前我忽然有一种 信任感,而这种感觉不正是我多年来寻找的一种归宿吗?那天我
们谈了很多,我发现彩云和我一样,有着一种天生的叛逆,她让我回归自然。临别的时候,
彩云突然 感叹地说,林晓,天地之大,知音其实并不多,我和你之间说的这些话,连和余
钢都没有说过。我说彩云你好自私,自私的让人心动。她敏着嘴一笑,说爱情不就是 自私
的吗?难道你喜欢一个大公无私,向党交心的女人吗?

                (十三)

这以后彩云常来找我, 她是一位象棋的高手,每次来我们都要比一下输赢,而我就给她讲
湛溶的小说《在小河那边》,然后一起评论刘宾雁的《人妖之间》,晚上她带我去了东湖边
,在一 块草地上躺下来。彩云说,你喜欢唱歌吗,我说当然,在农村时我就是知青宣传队
的。她笑了说那都是革命歌曲吧,象杀猪一样,让我来改造改造你,教你几首台湾 的靡靡
之音吧。说完就唱起了蔡琴的《绿岛小夜曲》。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美丽的歌,当她唱到
情郎呀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时,突然扬起头问道,你说喜欢我的 歌吗?我说你的歌的魅
力和你一样不可抗拒。可我如何配得上你?彩云说真是周家那位小姐把你男人的气概都给磨
灭了。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和 周月娥说分手时突然感到一丝的歉意,特别是当郑宇告诉我周部长今天上午曾来找过你
,大概是为了他女儿的事,让我想起了黄山一行后周家对我分明也是另眼相看 的。终于使
心理的天平再次倾斜的是谢波的那一番话,说在汉口的中山公园七七无线电的湖北同学为周
月娥举行了一次声讨陈世美的大会,我问有葛明吗,谢波说那 倒没有,我说那么包公是谁
呢,他说是叶钦吧。一阵妒意使我终于又回到了彩云的贼船上来了。对于周家的反应略有出
乎意料之处。刘原华把我叫到教学科说看来卡 斯匹亚第三个除名的快要轮到你了,外事处
的梁处长已经向校长汇报了你的问题,说你玩弄别人感情。我对彩云说事情不大妙。没想到
彩云第二天就毛遂自荐地找到 了教学科,对刘科长说是我爱上的林晓,并给他上了一堂恋
爱自由的路线教育课。刘科长对彩云的到来确实有点瘁不及防,并不得不为这个女孩子的泼
辣和大胆而折 服,加上刘科长和梁处长本来就是行政大楼里的宿敌,于是就顺水推舟地在
校长面前说了这位梁处长管得也实在太宽,卡斯匹亚乃校长的亲点,原是用不着外事处插
手的。梁处长不亏是官场的老手,见一计不成,又来一计。这第二招不但击中我的要害之处
,也差点让教学科长刘原华精心组织的武大的卡斯匹亚团队阴沟里翻船。

两 个星期以后,由教育部转来了一封匿名信,信中点名列数了武大林晓在出国问题上的三
大罪状。第一条是没有无产阶级的恋爱观,见一个爱一个,第二是肉麻的吹捧 资本主义的
美国,出国态度不端正,有叛逃的可能。这两条虽上纲上线,毕竟空口无凭,倒也罢了。唯
独这第三条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林晓在体检中作弊,其中 肝功能GPT一项就是假的
,找人代抽的血。此信一出,卡斯匹亚大河上下,顿起波澜。我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笔,而
和我有同样嫌疑的人们,也人心惶惶。这 GPT虽说并非美方要求,但是为了保证我方派
出的留学生能体现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健康的风貌,是一定要达标的。问题在于那几年,食堂
的伙食本来就不好,十来 块钱的菜票,也只能吃得青菜罗卜,营养不良,GPT当然超标
。为了在短期内达到出国标准,于是想起了临时抱佛脚,先是在汉口买来麦乳精救急。几个
星期后, GPT居然所有人全部达标了。行外人纷纷对麦乳精的神奇功效赞叹不已。行内
人当然知道,有没有麦乳精,原也是要过的,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教 育部指示一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为此梁处长发动了一场芭芭罗莎式的闪击战。那天
早上,从外事办来了一位头戴墨镜,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看上去有点象红岩 上捉拿江姐
的军统,说林晓你跟我走一趟,说完押着我向水果湖方向走去,这时我已发现大事不妙,就
象叶挺的新四军被带进了皖南山区,看来这一次是注定要全军 覆没了。果然,中年人把我
领到了保健科,开了张处方,就带我去了化验室,直到看着我抽完血为止。回到学校,我象
一只斗败的公鸡,躺在床上想着这下算是完 了。忽然一个鲤鱼打挺,想到这知青时代的天
堂之梦,四年寒窗,岂能毁于一旦,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也挣他个鱼死网破。然后一路小
跑,来到了中文系,找到了 也曾当过知青的铁哥们夏雨蒙,说雨蒙兄看在党国的份上,再
拉兄弟一把吧。雨蒙说贤弟别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随我来也。于是再次来到水果湖的
湖医二院, 不过这次是在传染科开的单,雨蒙兄挽起袖子,果然十分义气,一腔春秋热血
,缓缓流入了试管。第二天的早上,我先就去了二院,早早取得了保健科的单子, GPT
四百,惊得一身冷汗,心想好悬。回到学校后,穿干部服装的中年人已经恭候多时了,说林
晓你去了哪里,都等你半天了。第二份传染科的单子一切正常,这 回轮到那位外事处的老
师傻眼了,没好气地说,算你小子走运。那天我好感动,拿出全部的积蓄,叫上彩云陪雨蒙
兄去街道口下馆子,席间,彩云为雨蒙兄把酒,大 家直喝到一醉方休。

刘原华去了一躺北京,说匿名信一案已经了结。刘老师说教育部收到了有关各类出国人员的
陈世美案件竟有上百封之多,其中 不乏抛弃的发妻为工人农民者,至于你吗,暂时还够不
上档次,所以被放回了同意派出的类别。刘原华回到学校后,接到了卡斯匹亚的第四宗情变
大案,被告帅玉国 来自农村,是物理系公认的书蛀虫,上大学前家在湖南,有一个同村女
友小翠,是民办教师,在当地也算得上美人一个。小帅的错误和大家都差不多,移情别恋,
看 上了哲学系的一个小胖子女生。小帅一案之所以被列入敌我矛盾来处理,一来是那位小
翠属于贫下中农,二来吗,小翠还带来了两件让小帅无法抵赖的罪证。其一是 公社卫生院
关于小翠已经那个过的检验证明,这第二件吗,则是小帅自己的亲笔字据,上面写着:某年
某月某日某时,本小帅向小翠求云雨之欢,并发誓永不变心。 小帅栽了,栽在一时的疏忽
,被遣送回乡,临走的那天,郑宇去送他,毕竟他们都是来自农村,多少有点兔死狐悲之感
。小帅让我想起了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心想如 果巧珍和高加林有过那个,是不是也会有今
天的结局。

                (十四)

宾大的IAP-66是最后 来的,那些日子里每每看到兴高采烈的同伴们拿到红黄白三页
相间文件后整装到北京报到的劲儿,心里的失落感就在一天天的增加,帅玉国被遣送回乡,
确实给我们 的每个人一个不小的震撼。不久又传来了世界银行选拔的戴之财也被取消了出
国资格。戴之财的错误是和一个香港来的女学生谈恋爱。关于和外国人恋爱在出国人员 中
是明令禁止的,一来防止出国后变节叛变,二来吗,也是防止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社会主义的
校园。法律系的梁青就是因为和一个美国哥仑比亚大学的女留学生谈恋 爱后在学生中鼓吹
竞选人民代表的。这当然是与党的领导背道而驰的,也是社会主义国家所绝对不允许的。戴
之财也栽了,连柳耘也没能帮上忙。对戴之财的落泊人 们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这小
子拍了半天马屁,还是没能逃脱命运安排。要说戴之财混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他家在文革中
被打成反革命,也下放了多年,四年寒 窗,每天班上起得最早的都是他,在大操场跑完三
千米后就手捧宝书英语三百句死读硬背。因为没有医学证明,戴之财被贬到物理实验室当助
教。

七 月的珞珈山,已经进入了火炉季节,闷热的天气加上烦躁,让我每天都在校园里象丢了
魂一样的漫无目的地等待着,那些日子里,每天都要去两趟邮件分理处,每次 带着梦想去
,又带着失望回来。卡斯匹亚已经只剩下我这个最后的留守者了,唯有到了晚上,彩云会来
安慰我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然后我们就会在小树林 里用爱情的荷尔蒙来冲淡那
无边际烦恼。彩云的美,是一种奔放的美,一种天然的美,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秘密,却
又一切都是秘密。

终于在一 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刘原华找到了我,并给我带来了那梦寐以求的三色文件。离
开武大的那天,忽然多出了一丝惆怅,一份留念,人真是奇怪,当你幢景未来的时 候,多
么想早日挣脱那习惯了的约束。而当这份约束终于被解脱了的时候,却又生出许多对往事的
怀念,这怀念是和珞珈山水融为一体的。珞珈山的春天是美丽的, 而即将到来的珞珈山的
夏天应该是火热的。那一天,彩云和我手拉着手,走过东湖,走过老斋舍,走过那曾是樱花
盛开的校园。当走到新教室前面的时候,在那尊鲲 鹏展翅的塑雕前面停了下来,这座塑雕
是在校学生会主席张二江的倡议下,由七七,七八两级的同学捐献出来的。它象征着一代崭
新的人生正在起飞,它飞向蓝天, 也飞向未知的未来。彩云说,飞的感觉一定很美,我说
那是因为天空是自由的。

彩云和我一块去了北京。在游玩长城的车上,遇到了一群高考刚被 录取的高中生们,他们
一路唱着歌,一边幢景着他们各自将去的大学,有科大的,有清华北大的,也有南大的,其
中还有一个要去武大。他们中有男也有女,女孩子 们大胆地依偎在她们情人的肩上,亲密
地说着悄悄话。我突然很嫉妒他们,嫉妒他们的幸福,也嫉妒他们的未来会比我们更自由,
更美好。晚上在地质学院的招待所 里,彩云不想让我离开,说林晓其实男女犯错误是一件
很容易的事,如果你想犯,今天就大胆地犯吧。我终于还是没犯错误,我们是在太虚幻境的
入口处打住的,我 深深的吻着彩云,说了一声对不起,因为我太爱你了。

两年后,我终于娶下了天上的那片彩云。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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