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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uling (Lingling), 信区: Original
标  题: 家不成家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Sep  4 18:40:57 2007), 站内

家不成家


听我母亲说,我出生时遇到了难产,在当时医疗条件恶劣的情况下,母亲嘴里含着一团布,
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经过了两天的煎熬,耗尽了精力,终于听到了我哇的第一声啼哭。当
时母亲身边只有一脸冷漠、麻木不仁的接生婆和发出寒光的冷冰冰的接生器具和周围零散地
充斥着血腥味道的卫生纸,父亲的缺席让母亲的心更是掉进了冰窖。
那时家里特别贫穷,低矮的土墙因为年久失修,经风一吹,混凝土便簌簌地掉下来。下雨时
候,盘盘碟碟摆满了窄小而幽暗的屋子,响着滴滴答答或叮叮当当的不同节奏的雨声交响曲
。可父亲偏偏是个没良心、没责任的浪荡子,家于他而言是临时的旅馆,母亲是他混不下去
,饥肠辘辘时的救命稻草。母亲务农回家,面对着破败不堪的家和嗷嗷待哺的我,心就像被
千万只蚂蚁无声地撕咬着,伴着哀叹和泪水的不眠夜是母亲苦难生活的必修课!

渐渐地我在母亲的泪水中泡大了,我在还应该是玩过家家游戏的年龄居然就已经读懂了母亲
眼里深埋的哀愁。我很乖,很懂事,我会在妈妈外出耕作时顶着毒辣的太阳,爬上后山的小
山坡拣枯枝,用瘦弱的身体拖着厚实而笨重的水桶到屋后的菜园,用稚嫩的小手抓住沉重的
勺子往菜地淋水,我还会笨手笨脚地为妈妈洗脏衣服——尽管上面通常是污痕斑斑。等母亲
回来,我马上拿出小篮子,骄傲地对母亲说:
“娘,你看,这是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在后山坡拣来的。娘,待会你要把它们烧了煮饭吃。

母亲这时往往是笑而不语,用柔和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而我继续扳着手指向她炫耀着我的
劳动成果。
“娘,我把屋后的菜都淋了”
“娘,我刚才扫地了”
“娘,我帮你洗脏衣服了”
……
未等我细数完自己的丰功伟绩,妈妈就扑过来楼着我,紧紧地。满身满脸的汗水都往我身上
蹭,一股股酸臭的汗味不断地钻进我的鼻孔。我还学大人的样子拍拍妈妈的背,奶声奶气地
学大人的语气说:
“恩,累了是吧?乖!不哭不哭,我待会帮你锤锤背”
我妈妈这时总是用手肘抹了抹眼角,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含混地说:
“我的丫头真懂事!”

那个时候虽然还很穷,可是由于母亲的勤劳,我们的温饱基本能解决。母女两个过着平淡而
温馨的生活。父亲?鬼才知道他到底厮混在哪个天涯?哪个海角?可是就有那么的一天,在
失踪了那么彻底的五年后他又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那是个枯叶纷飞,迷离萧瑟的深秋的一个寂静的黄昏,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走进
了我的家,他瘦削的因缺乏营养而显得灰蒙蒙的脸庞嵌着一双有着无底黑洞的眼睛,他就那
么旁若无人地大大方方地坐在饭桌旁的凳子上,右脚翘在左腿上不断地上下摆动,随意地摊
在饭桌上手指随着右脚摆动的节奏有力地敲击着桌面,头微微地歪着,大声而有力地喊:
“她妈,你滚到那里去了?你老子我回来了,快给我上一碗面,外加一个蛋,快饿死我了。

母亲坐在厨房的一张小凳子,双手抱膝眼睛死死地盯着凹凸不平、潮湿的地面一声不吭。良
久没听到妈妈的回应,父亲深如黑洞的眼睛立刻射出凶狠的光,用狮子般咆哮的声音再次骂
道:
“你他妈的臭婆娘,给你脸还不要脸,你是聋的没听到还是哑的呀不会吭声?惹得我火起,
看我把不把你揍死?”
妈妈明显地被那惊天动地的叫骂声吓倒了,因为她原本紧贴双腿的身体霍地弹了开来,大大
的眼睛装满了惊惶和恐惧。赶紧“恩”了一声,含混而有颤音。紧接着就是站起来刷锅,点
火,下面,混合着一个蛋。妈妈毫无表情地、机械化地忙碌着准备着这一切。
我就是在父亲把整个脸都埋在碗里,狼吞虎咽地消灭着香喷喷的蛋煮面时满脸大汗,蹦蹦跳
跳地一头撞了进来。父亲的脸从碗里探了出来,脸上还粘着两条油腻的面条,黑洞洞的眼睛
顿时又化为明亮的探照灯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我呆楞着立在原地
,似乎被那黑洞洞的幽深给吞没了,妈妈抚着我的头,细声又无奈地对我说:
“小柯,叫爸爸”
我转身抱着妈妈的腰,转头怯怯地瞟了瞟那张陌生的脸孔,最终什么都没有叫出来。而父亲
也一脸漠然、不在乎地望着我。嘴里嘟噜着说,闺女都是婆娘的翻版,痴傻婆娘生个呆傻的
闺女,真他妈的赔钱货。

从此家里的温馨宁静被打破了。
正值壮年、身强力健的父亲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是日上三杆才睁开那双幽
深的眼睛,慵懒地起来到处翻找厨房里一切能充饥的食物。在酒足饭饱之后,他满足而惬意
地躺在家里唯一的老人摇摇椅上,眯上双眼,双手有节奏地敲击着两边的扶手,嘴里咿咿呀
呀地哼着一些流行的曲调。妈妈因为耕作稍为晚点回家,他就大发雷霆,骂妈妈神经病,像
个疯婆子一样不懂得按时回家伺候丈夫。妈妈通常沉默以对,否则惹来的只能是更加刻薄无
耻的咒骂或者拳打脚踢。
饭桌上,父亲肯定要喝上一杯酒,此刻,他那幽深而又发出点点亮光的眼睛就在酒和饭菜上
来回巡视着,正确来说是狠命地盯着我和妈妈筷子的动向,当我们的筷子停留在一些相对比
较好的菜上面时,父亲的眼睛马上就顺着我们的筷子抬头直盯着,似乎要把我们整个地揉进
他眼睛的无底黑洞中,我和妈妈通常都是畏缩颤抖地把筷子移动,满脸的恐惧和惊惶。
八年后弟弟出世了,带把子的弟弟依然没能把父亲丝毫的父爱拉回来,他反而和临村的一个
寡妇勾搭上了,不但夜不归宿还把家里仅有的少得可怜的口粮搬运到寡妇那里去,全然不顾
心力交瘁而过早地衰老的母亲、面黄肌瘦的我和嗷嗷待哺的弟弟。父亲回家就像是鬼子进村
掠夺财物,而母亲则是则是眼吟泪水,一脸的绝望。

1978年,我嫁给了同镇的一个诚实精干的小伙子,开始了我人生的转折点。弟弟本来是读书
的料子,可是因为一穷二白的家只能迫使瘦得像根竹竿子的弟弟远走他方打工。母亲少了我
和弟弟的撑腰,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了。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总是牵挂着母
亲的处境。我总是抽空去探望她,而她总是眼泪汪汪地向我哭诉父亲如何打骂如何带婊子回
家过夜侮辱她。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母亲,每次都是和母亲抱头痛哭。临走时母亲总会偷偷
摸摸地把平时积攒着舍不得吃的美味杂粮小吃塞给我,而我也总是从勒着腰带省下来的几个
钱悄悄地塞进她的口袋。这种交易必得暗地里进行,若让父亲看到了,我走后,母亲的苦难
将会加重。
转眼到了1983年,生产上实行了单干。我和丈夫都是劳作的能手,都勤勤恳恳的经营着分来
的土地,丈夫还靠着精干的头脑搞副业,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地殷实起来,可是不幸的母亲却
不能和我一起分享了。就在那一年,母亲病危,我骑着自行车一路哭着回到娘家。我坐在母
亲的病榻前,母亲口吐白沫,肚子涨地老高。我握着母亲颤抖的手眼泪簌簌地冲刷下来。我
哽咽地对母亲说:
“娘,没事的,你很快就能站起来的,我和弟弟不能没有你。弟弟娶媳妇还需要你打点呢。
你说过,你要看着弟弟成家立室,过上美满的生活,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母亲的嘴唇颤
抖着,浑浊的眼泪从眼睛里渗出来,手死死地抓住我的,似乎要跟我说话。可是她最终还是
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全身软得好像没有骨骼的支撑。就在那个时候父亲
村里有传闻,说是父亲在母亲的饭里放了老鼠药,起因是母亲不让她为了我辛辛苦苦积攒而
来的杂娘小吃让父亲拿给外面的婊子。我回想起母亲临终前口吐白沫,肚子涨得老高,我霎
时明白这传闻绝不是空穴来风。我当时悲愤极了,胸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双眼冒着血丝,
冲着父亲大喊:
“你还我娘,你还我娘。你这天杀的,你这猪狗都不如的畜生,我娘哪点对不起你了?你竟
然下得了手?你会有报应的,你会被雷公劈死的,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父亲嘴一撇,竟然什么都不屑于和我一说就“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把我斯揭底里的控诉
和咒骂严严实实地关在门外。
从此我没有再迈进娘家一步,和父亲断绝了关系。而我的梦里,总反复着这样的一个情景:
在天色阴沉、细雨绵绵的日子里,母亲穿着破烂的黑色衰衣,戴着破旧的斗笠,口吐着白沫
,挺着涨得老高的肚子,蹒跚地行走在荒凉的巷口,哀哀地哭泣……醒来枕巾濡湿一片。

弟弟初中毕业就到S城闯荡,经过了十五年多的努力拼搏,总算小有积蓄,但有着俊郎外表
的他到了结婚了年龄却还没有对象。原因很简单,父亲在那一带早就声名浪籍了,而且家徒
四壁。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拈花惹草而毒死老婆、游手好闲而对儿女不负责任的穷
人的儿子。眼看着弟弟的脸上都爬上了岁月的沧桑,我整天整天地忧愁。最后经过和弟弟商
量,决定把弟弟十五年来的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加上我的一些资助,首先在村里建起一栋洋楼
,这实实在在的硬性设施肯定能吸引媒婆势利的眼球。
弟弟远在他方打工,只好把建洋楼的事全权交给我和丈夫。我和丈夫起早摸黑,亲力亲为,
整天在盘算着如何才能以更少的资源和金钱让小洋楼给扎扎实实地建起来。就在我们愁肠百
结的时候,父亲竟然背着我们偷偷得把工地上的建筑材料拿到市场上低价贱买然后换得几条
昂贵的洋烟。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竟然还恶人先告状,扬着眉,扁着嘴在市集上充当起说
书先生来,扮着一脸苦相对不明真相的人说:“我好不容易一把尿一把屎地把他们姐弟俩拉
扯大了,他们的良心却给狗吃了,现在连口粥都不给我吃,我饿得没法了,迫不得已才拿他
们的一丁点材料卖了,要不早就成为乞丐饿死街头了,你们说养儿能防什么老?早知如此,
我倒不如养一条狗……”
我委屈得泪水长流,却无法拉开泼妇骂街的架势历数父亲的罪状。我想就算我嚎哗大哭,一
把鼻涕一把泪地辩白到底有什么意义?难保他又说我像狼狗一样撕咬着他,对他进行精神的
摧残。我的心在母亲死的那一年已经冰凉了。
最后两层漂亮结实的洋楼在弟弟村里拔地而起,果然有摇着金暌扇的媒婆扭着屁股踏进了属
于弟弟的小洋楼台阶。我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下来了,心头大石也终于卸下了。
可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弟弟娶了媳妇后,为了养家糊口,他还在城市打工,逢年过节才
能回家和妻子团聚。而父亲在某一天卷着自己的铺盖大模大样地不请自来。还大言不惭地对
弟妇说:
“这是我儿子的家,儿子盖房子老子住,儿子养老子是理所当然的,没有我,哪里有他?”
弟妇善良,也为了避免他又到市场当说书先生,弟妇忍气吞声把他当家翁来侍奉。可是因为
他勾搭婊子的坏名声,加上弟弟长期不在家,弟妇总是小心翼翼地相当避嫌地和他相处。可
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随着弟妇一声凄凌的哀叫,衣衫不整、踉跄地跑出了村子,弟弟和弟
妇一辈子的幸福就被这无尽的漆黑给吞灭了。弟弟闻讯赶回来,二话不说,揪着父亲的衣领
把暴起了青筋的铁般的拳头重重地砸在父亲的脸。父亲的脸马上肿得老高,几颗牙齿混着血
丝掉落在地上,鼻血也喷涌而出。父亲也凶狠地推了一下弟弟,却发现铁塔般的弟弟纹丝未
动,于是改为破口大骂:
“你这狗崽子,竟然连老子都揍,你会被天打雷劈的,迟早天会收你的。我呸,你老婆才是
货真价实的骚货子,是千人踩,万人踏的臭婊子。我要不是帮你认清她的真面目,你早就他
妈的戴了绿帽子了,你这个龟孙子……”
“为什么?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让我今辈子做你的儿子来惩罚我?你勾搭婊子,毒死
娘,如今还对我老婆……你简直不是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会不得好死
的”。弟弟哀号绝望愤怒地咆哮着。要不是村里的人闻讯赶来,弟弟暴起青筋的手早就把父
亲细长的脖子给掐断了。
从此弟弟远走他方不再回来,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打个电话给我一声节日的问候。而由弟弟出
资,我和丈夫经过一年的劳心劳力才建起来的洋楼现在成为父亲惬意的住所。据说那里经常
有不同面孔的女人出入。

2007年,我也是银丝满头,满脸皱纹的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儿女都个个成才并且有了自己的
幸福温馨的家庭。我和丈夫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奋斗,终于在镇上买了房子并且开了一个大型
的批发。我和父亲断绝了来往了,可他却总是不忘“惦念”我。每逢赶集日,铺子里人流量
最多的时候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大摇大摆地进来,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线,满脸的肉堆在
一起,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大声地喊着:明(我儿子的名字)他妈和他爸,近段
生意不错吧,我可是经常到庙里为你们企福,愿你们一本万利,财源滚滚来啊,一副和我们
感情融洽的样子。以至还在挑选商品的顾客都在啧啧称赞父亲是个替儿女着想的好父亲。是
的,这个好父亲临走时总会把铺子里最贵重而轻便易拿的货物装满了随手带来的袋子才肯罢
休。

连绵的细雨中,有一位妇人头戴斗笠、身穿衰衣蹒跚而行,哀哀哭泣。那个是——母亲。
遥远的北方有着一个孤单忧伤的身影,那个是——弟弟。
坐在商品琳琅满目的批发部里,偶尔遥望远方,眼神迷离空洞。那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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