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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be (尾指思量的幸福), 信区: honglou
标  题: 红楼梦魇-初详红楼梦-张爱玲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Dec 30 13:01:52 2003), 站内信件

红楼梦魇-初详红楼梦-张爱玲

           红楼梦魇
            张爱玲

           初详红楼梦
           ──论全抄本


  《红楼梦》这样的大梦,详起梦来实在有无从着手之感。我
最初兴趣所在原是故事本身,不过我无论讨论什么,都常常要
引《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本》(以下简称全抄本),认为全抄
本比他本早。这话当然有问题,不得不预先稍加解释。

  这抄本的前八十回,除抄配的十五回不算,俞平伯说“大体
看来都是脂本……却非一种本子,还是拼凑的……相当可
靠……因为绝非杨继振(道光年间藏书者)等所能伪造。……
是否与《红楼梦》作者原稿有关。尚不能断定。”因为当时传抄
中可能经人改写。附批很少,只有没删净的几条。“《红楼梦》
最先流传时,附评是很多的。后来渐渐删去了。……从这一点
说,大约与甲辰本年代相先后”。

  没有评注,可能是后期抄本,根据早期底本过录。但是头
十八回是另一个来源,没有照程本涂改。第十七至十八回已分
两回,显较庚本晚。第三回妄加三句,似还没有人指出。凤姐
问黛玉一连串的话,插入“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
道……”。上一回黛玉“年方五岁”,从扬州进京,路上走了
八年!

  此外俞平伯举出的许多缺文,如果我们不存成见,就可以
看出是本来没有的,后加的补笔。如第三十七回贾政放学差一
段。抄本第六十四回贾敬丧事中,贾政在家,屡与贾赦并称,庚
本代以贾琏(俞平伯认为此处的“琏”字也不一定靠得住)。全
抄本第六十九回已经改了贾政不在家。果然它的第三十七、六
十四两回都是早稿,贾政并未出门。第三十七回回首放学差一
节是后加的帽子,解释宝玉为什么能一直不上学,在园中游
荡。

  同样的,第五十五回回首没有老太妃病。吴世昌考据出第
五十八回老太妃死原是元妃死,改写中将元妃之死移后,而又
需要保留贾母等往祭,离家数月,只得代以老大妃。所以老太
妃病是后加的伏笔。全抄本第五十五回没有这顶帽子,第五十
八回突然说:“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戚本、程本
也都没有第五十五回的帽子。

  第七十回回首“王信夫妇”全抄本讹作“王姓夫妇”,同程
本。

  第七十三回迎春乳母之媳,庚本作“王柱儿媳妇”,全抄本
作“玉柱儿媳妇”,程本同。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到“李赵
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除李嬷嬷外,有贾琏乳母赵嬷嬷,
张嬷嬷不知道是谁,王嬷嬷想必就是迎春的乳母,王柱儿的母
亲。全抄本、程本都误加一点成玉,似是程高采用这抄本的又
一证。但是当时流行的抄本也许这几回大都与这本子相仿,程
高似乎没看见过第五十五回的帽子。

  由于改写过程的悠长,有些早本或者屡次需要抄配。如第
三十七、五十五回不过加个帽子,可以仍用旧稿,就疏忽没加。
又如第六十三回缺芳官改名改妆一节──庚本在这一大段文
字完了以后分段,书中正文向无此例,显见是后加。全抄本无,
第七十回却又用她的新名字温都里纳与雄奴,第七十三回又用
温都里纳的汉译金星玻璃,又简称玻璃。当是加芳官改名后才
有这两回,本来即有也全不能用。这百衲本上的旧补钉大概都
是这样来的。

   第七十回改写的痕迹非常明显。上半回贾政来信,说六七
月回家,于是宝玉忙着温习功课,桃花社停顿。下半回贾政又
有信来,视察海啸灾情,改年底回家,宝玉就又松懈下来,于是
又开社填词。第七十一回开始,贾政已经回来了,接着八月初
三贾母过生日,显然不是年底回来的,仍接第七十回上半回。
一定是改写下半回,为了把那几首柳絮词写进去。第一回脂
批:“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第七十一回鸳鸯撞见司棋幽会,伏傻大姐拾香袋,是抄园
之始,直到第七十四回抄园,第七十五回中秋,上半回也还是抄
园余波,这几回结构异常严密,似是一个时期的作品,至少是同
一时期改写的。己卯本到七十回为止,或者在此告一段落。第
七十回贾政归期改了,而底下几回早已有了,直到第八十回年
底,时序分明。唯一的办法是第七十一回回首加个帽子,解释
贾政为什么仍旧六七月回家,但显然迄未找到简洁合理的借
口。

  俞平伯另举出许多过简的地方,大都与“缺文”一样,是早
稿较简。例如红麝串一节,没有宝钗的心理描写。元妃的赏
赐,独宝钗与宝玉一样,她的反应如何,自然非常重要。全抄本
只有宝钗在园中装不看见宝玉,走了过去,后来宝玉索观香串,
“少不得褪了下来”,不大愿意,也是她素日的态度。未提这新
的因素,到底不够周到。这种地方是只有补加,没有删去之理。
正如第二十回李 宙 骂袭人“好不好?出去”,全抄本无下句
“配一个小子”。庚本后来又重一句:袭人先还分辨,后来听她
说“哄宝玉  狐媚,又说配小子等”?哭了。全抄本此处作“哄
宝玉  狐媚等语”,可见前文缺“配一个小子”,不是抄漏一句。
这种警句也决不会先有了又删了。

  第十九回回首,庚本有元妃赐酥酪,宝玉留与袭人,全抄本
无。宝玉访袭,说:“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直到后文叙丫
头阻止李嬷嬷吃酪,说是给袭人留着的,方知是酥酪。这样写
较经济自然,但是这酪不是元妃赐物。脂批赐酪:“总是新春
妙景。”又关照上回省亲,决不会删去这一点。

  同回宁府美人画一节,庚本有两行留出空白:“因想这里
素日有个小书房,名……,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极画的得神。
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全
抄本略同戚本,只作“因想那日来这里,见小书屋内曾挂着一轴
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来那里美人自然是寂寞
的。”末句不够清楚,需要解释:因为热闹,所以没人到小书房
去,庚本的底本一定是在行旁添改加解释,并加书斋名,尚未
拟定,改文太挤或太草,看不清楚,所以抄手留出空白。

  全抄本第二十六回没有借贾芸眼中描写袭人。回末黛玉
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在外面哭,没有那段近于沉鱼落雁的描
写与诗。

  袭人自第三回出场,除了“柔媚娇俏”四字评语(第六回),
我们始终不知道她面长面短。这是因为她一直在宝玉身边,太
习惯了,直到第二十六回才有机会从贾芸眼中看出她的状貌。
全抄本上没有利用这机会,也许是起初设想到,也许是踌躇。
事实是我们一方面渴想知道袭人是什么样子,看到“细挑身材,
容长脸面”不知道怎么有点失望,因为书到二十六回,读者与她
相处已久、脑子里已经有了个印象,尽管模糊,说不出,别人说
了却会觉得有点不对劲。其实“细挑身材,容长脸面”八个字,
已经下笔异常谨慎,写得既淡又普通,与小红的“容长脸面,细
巧身材”相仿而较简,没有“悄丽乾净”、“黑真真的头发”等。

  作者原意,大概是将袭人与黛玉晴雯一例看待,没有形相
的描写,尽量图着空白,使每一个读者联想到自己生命里的女
性。当然无法证明全抄本不是加工删去袭人的描写与赞黛玉
绝色的一段,只能参考其他早本较简的例子。

  《芙蓉诔》前缺两句插笔,似是全抄本年代晚的一个证据。
原文如下:

    “…… 似 涕念曰:──诸君阅至此,只当一笑话看
  去,便可醒倦。──
    维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

  这两句夹在“念曰”与诔文之间,上下文不衔接,与前半部
的几次插笔不同。如果是批注误抄为正文,脂批也决不会骂这
篇诔文为“笑话”。但是宝玉作诔诗,作者确曾再三自谦:“宝
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
作出来……竟杜撰成一篇长文……”“诸君……只当一笑话看”
一定是自批。全抄本删去批注,因此这自批没有误入正文。

  所以全抄本也没有第七十四回的“为察奸情,反得贼赃”。
这八个字一直不确定是批语还是正文。“谁知竟在入画箱中搜
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奇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入画只得跪下
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庚本)回末尤氏向惜春
说:“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
了私盐了。”宁府黑幕固多,如果是尤氏代瞒窃案,一定又是内
情复杂,最后即使透露,也必用隐去之笔。而一开始刚发现金
银,作者就指明是贼赃,未免太不像此书作风。──倒是点明
入画供词是“真情”,又与这八个字冲突。这八个字想是接上文
“奇”字,是批者未见回末尤氏语。

  俞平伯特别提出第七十七回晴雯去后,宝玉与袭人谈话,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们之意”。庚本、甲辰本作“疑
他”,此本多“们”字,同戚本。“‘疑他们’者兼疑他人,便
减轻了袭人陷害晴斐的责任。……关系此书作意,故引录。”

  此外《  蓉诔》缺数句,包括俞平伯曾指为骂袭人的“箝
(讠皮)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同回
(女危)(女画)词也缺两句,显然是抄漏的。也许因为这缘故,他
并未下结论,将《  蓉诔》缺“悍妇?与“疑他们”连在一起。

  宝玉与袭人谈,正暗示她与麝月秋纹一党,疑他们当然
是兼指麝月秋纹。宝玉与袭人关系太深,不能相信她会去告
密,企图归罪于麝月秋纹,这是极自然的反应。同时事实是这
几个人里只有袭人有虚心事──与宝玉发生了关系──谅她不
至于这样大胆,倒去告发惹祸,不比他手下的人,可能轻举妄
动。这层心理也没能表达出来,不及“疑他”清晰有力。

  “悍妇”也不见得是指袭人。上句“箝(讠皮)奴之口”是指
王善保家的与其他“与园中不睦的”女仆。宝玉认为女孩子最
尊贵,也是代表作者的意见。“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回目中的
“闺秀”是娇杏丫头。宝玉再恨袭人也不会叫她奴才。“剖悍
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果是骂她,分明直指她害死晴雯,不
止有点疑心,而他当天还在那儿想:“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
回来家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未免太没有气性,作者不会把他的主角写得这样令人不齿。
“悍妇”大概还是王善保家的。

  全抄本晴雯入梦,“向宝玉哭道”,戚本略同,庚本作“笑向
宝玉道”。俞平伯说“笑字好,增加了阴森的气象,又得梦境之
神”。同回芳官向王夫人“哭辩道”,庚本也作“笑辩道”,似
乎没有人提起过。我觉得这两个“笑”字都是庚本后改的,回味
无穷。芳官在彼逐的时候“笑辩”,她小小年纪已有的做人的风
度如在目前。王夫人就也笑着驳她,较有人情味,不像全抄本中
她哭,王夫人笑。

  全抄本逐晴后,写宝玉“去了心上第一个人”,这句话妨碍
黛玉,所以庚本作“去了第一等的人”。

  探晴一场,补  晴雯原系赖大家买的小?头,贾母见了喜
欢,“故此赖妈妈就孝敬了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大家的见晴
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在赖大家却还不忘旧德,故又将他
姑舅哥哥收买进来……”(全抄本)既然是赖家送给贾母,怎么
又“收买进来”?还要付一次身价?──“吃工食”三字并无不
妥,贾家的丫头都有月钱可领。──“在赖大家却还不忘旧
德”,这句也不清楚,仿沸仍旧回到赖家。当作“对赖大家却
还……”。

  庚本稍异:“……故此 垫宙志托 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
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
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此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
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在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为人却倒还
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有问题的两句都已
改去,“收买进来吃工食”变成说她表哥,不过两次说收买表哥
进来,语气 永圩 。前面添出不记得家乡父母?是照应《芙蓉
诔》:“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其实有表哥
怎么会不知道籍贯姓氏?表哥“专能庖宰”,显已成年,不比幼
童不知姓名籍贯。虽是“浑虫”,舅舅姓什么,是哪里人,总该
知道。庚本显然是牵强的补笔。

  全抄本第二十四回第六页有“晴雯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
出去了”。庚本“晴雯”作“檀云”。我认为这是重要的异文,
标明有一个时期的早稿写晴雯有母亲,身世大异第七十七回。

  “晴雯”“檀云”字形有点像,会不会是抄错了?或是抄手见
檀云名字眼生,妄  晴雯?这时写宝玉要喝茶,叫不到人,袭人
麝月秋纹碧痕与“几个做粗活的丫头”都有交代,解释她们为什
么不在眼前。这句要是讲檀云,那么晴雯到哪里去了?所以若
是笔误或妄改“晴雯”,那就是这时期的早本没有晴雯其人。

  如果这句确是说晴雯,那她将来被逐──如果被逐的
话──是像金钏儿一样,由母亲领回去,如果正病着,有母亲
看护,即使致命,探晴也没有这么凄凉。如果不是病死,是自
杀,那就更与金钏儿犯重。不由得使人疑心,早本是否没有逐
金钏这回事?这个疑问,我们在研究改写过程的时候会有一些
端倪。

  檀云二字《夏夜即事诗》(第二十三回)与《 饺刳场分 出现
过:“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镜分鸾别,愁
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都是麝月对檀云。
既有麝月,当然可以有个丫头叫檀云。

  第三十四同袭人“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
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这里檀云不过充
数而已。全抄本作“香云”,当是笔误。

  假定早本有此人,第二十四回是檀云探母,晴雯在这时期
还不存在,后来檀云因为“没有她的戏”,终归淘汰。此外唯一
的可能是本无檀云其人,偶一借用这名字。晴雯探母,庚本代
以檀云,是已经决定晴雯没有家属,只有两个不负责的亲戚。

  明义《绿烟琐窗集》有廿首咏《红楼梦》诗,题记云曹雪芹示
以所着《红楼梦》。看来甲戌前曾有一个时期用红楼梦书名,脂
砚甲戌再评,才恢复旧名《石头记》。廿首诗中已有一首 角琏?
与《 饺刳场罚皇子? 尝羹。有玉 顺 羹,当然是有金钏之
死。明义所见《红楼梦》已属此书的史前时代。第二十四回还
更早,晴雯的悲剧还没有形成,即有,也是金钏的故事。

  第二十五回异文最多。凤姐到王子腾家拜寿回来,全抄本
作“见过王夫人,便告诉今日几位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
语”。庚本作“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
是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拜见”王夫人,倒
像《金瓶梅》里的妇女,出去一趟,回来就要向月踉磕头。
《红楼梦》里没有这规矩。王夫人对于应酬看戏没有兴趣,是凤
姐自动告诉她更对些。这一段似是全抄本好,不过文笔欠流利。

  接着宝玉回来,缠着彩霞与他说笑,“一面说,一面拉她的
手只往衣内放。彩霞不肯……”(全抄本)庚本无“只往衣内
放,”下句作“彩霞夺手不肯”。全抄本语气暧昧,似有秽亵嫌
疑,不怪贾环杀心顿起,“便要用热  烫瞎他?眼,便故意失手
把一盏油灯向宝玉脸上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一声,满屋里漆
黑。众人多吓了一跳,快拿灯来看时……”庚本“油灯”作“油
汪汪的蜡灯”,无“漆黑”二字,作“满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
连忙将地下的棹灯挪过来……”“棹”字点掉改“戳”。秦氏丧
事,户外有两排戳灯,大概是像灯笼一样,插在座子上。疑是专
在户外用的,校者妄改的例子很多。棹灯或者是像现代的站灯兼
茶几。

  全抄本显然是写室内只有一盏油灯,在炕桌上。贾环坐在
炕上抄经。“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如果炕桌上另有蜡烛,
油灯倒了,不会“满屋里漆黑”。庚本作“蜡灯”,是补漏洞,
照应“蜡花”二字。只有一盏灯,也太寒酸,所以庚本另有“地
下的棹灯”。但是全抄本一声惊叫,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戏剧效
果更强。

   庚本较周密冲淡。“拉着彩霞的手,只往衣内放”,?可能
不过是写亲昵,终究怕引起误会而删去。

  全抄本马道婆与赵姨娘谈:“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
折磨还由可……”“折磨”似嫌过火。庚本作“受人委曲”。

  马道婆索鞋面,“挑了两块红青的”。庚本只有“挑了两
块”。可见作者对色彩的爱好。大概因为一般人对马道婆鞋子
的颜色太缺乏兴趣,终于割爱删去。

  这一回最重要的异文自然是癞头和尚的话:“青埂峰一
别,展眼已过十五载矣。”各本都作“十三载”。下文有“尘
缘已满□□了”。俞平伯说:“二字涂改不明,似‘人三’,
疑为‘十三’之误,谓尘缘已满十之三了。”

  如果十五岁是十分之三,应当是四十八九岁尘缘满。甄士
隐五十二三岁出家,倒真是贾宝玉的影子。写他一生潦倒,到
这年纪才出家,也是实在无路可走了,所谓“眼前无路想回头”
(第二回),与程本的少年公子出家大不相同,毫不凄艳,那样黯
淡无味、写实,即在现代小说里也是大胆的尝试。我着实惊叹
了一番,再细看那两个字,不是“人三”,是“大半”,因为
此处删去六字,一条黑杠子划下来,“大”字出头,被盖住了:
“半”字中间一划,只下半截依稀可辨;上半草写似“三”字。


  十五岁“尘缘已满大半了”,那么尘缘满,不到三十岁。这
和尚不懂预言家的诀窍,老实报出数目,太缺乏神秘感。庚本
此句仅作“尘缘满日,若似弹指”,高明不知多少。

  全抄本僧道来的时候,贾母正哭闹间,“只闻得街上隐隐有
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庚本无“街上”
二字,多出一节解释:“贾政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
心中亦希罕。”这一句不但是必需的──不然荣府成了普通临街
的住宅──而且立刻寒森森的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宝玉这一年十五岁,当系后改十三,早稿年纪较大。第四
十九回仍是这一年,宝玉与诸姊妹“皆不过是十五六七岁”(各
本同),也是早稿,他本第三十五回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
她哥哥还想把她嫁给十三岁的宝玉。全抄本无“年”字,作
“已二十一二岁”,与十五岁的宝玉还可以勉强配得上。“二
十三岁”当然是“一二”写得太挤,成了“三”。

  各本第四十五回黛玉自称十五岁,也是未改小的漏网之
鱼,照全抄本,宝玉仍是十五,那么二人同年,黛玉是二月生
日(第六十二回)。同回宝玉的生日在初夏,反而比她小。但是
各本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向芳官说:“前年因我们到皇陵上
去……”指第五十八回老太妃死时,是上年的事,当作“去年”。
可见早稿时间过得较快,中间多出一年。第二十五与四十五回
间是否隔一年?

  老太妃死,是代替元妃。第十八回元宵省亲,临别元妃
说:“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批注
是“不再之谶”。旧稿当是这年年底元妃染病,不拟省亲,次
年开春逝世。直到五十几回方是次年。第四十五回还是同一年。
多出的一年在第五十八回后,即元妃死距逐晴雯有两年半。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宝玉的年纪还不够大,是否有误?

  我们现在知道逐晴一回是与元妃之死同一时期的旧稿。
各回的年代有早晚。在这个阶段,只有这一点可以确定:宝玉
的年纪由大改小,大概很晚才改成现在的年岁。大两岁,就不
至于有这么些年龄上的矛盾。但是照那样算,逐晴时宝玉已经
十八岁,还是与姊妹们住在园内,晚上一个丫头睡在外床。
“有人……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

教习坏了”。王夫人听了还震怒,都太不合情理,所以不得不
改小两岁,时间又缩短一年,共计小三岁。

  全抄本吴语特多。第二十七回第一页有“每一棵树上,每
一枝花上多系了这些物事(东西)”,庚本作“事物”。“事物”
的意义较抽象,以称绢制小轿马旌(方童),也不大通,显然是
图省事,将“物事”二字一勾,倒过来。

  第五十九回黛玉说:“饭也都端了那里去吃,大家闹热些”
(第一页),庚本作“热闹”。

  第六十四回第一页有“宝玉见无人客至”,同页反面又云:
“……分付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人客来时,令他急来
通禀。”庚本均作“客”。

  第四页贾琏对贾珍说:“……再到阿哥那边查差家人有无
生事。”庚本作“大哥”。

  第二十七回第五页宝玉想找黛玉,“又想一想,索性再迟两
天,等他气叹一叹再去也罢了”。改“等他的气息一息”,同
程本,当与通部涂改同出一手。庚本作“等他的气消一消”。
全抄本原意当是“等他气退一退”,吴语“退”“叹”同音,
写得太快,误作“叹”。

  但是第六十九回贾琏哭尤二姐死得不明,“贾蓉忙上来
劝:‘叔叔叹着些儿。’”(庚本同)这“叹”字疑是吴语”坦”,
作镇静解。

  “事体”(事情)各本都有。第六十七回薛蟠“便把湘莲前后
事体说了一遍”(庚本一六零五页)。第六十三回“宝玉不识事
体”(庚本一五一七页),还可以作“兹事体大”的事体解。但
是第一回已有“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庚本十二页)

  吴语与南京话都称去年为“旧年”,各本屡见。

  全抄本第二十七回凤姐屡次对小红称宝玉为“老二”,也是
南京人声口,庚本均作宝玉。第二十五回凤姐称贾环为老三则
未改。

   曹家久住南京,曹寅妻是李煦妹,李家世任苏州织造,也等
于寄籍苏州。曹雪芹的父亲是过继的,家里老太太的地位自比
一般的老封君更不同,老太太娘家的影响一定也特别大。寄居
的与常接来住的亲戚,想是李家这边的居多。第二回介绍林如
海:“本贯姑苏人氏”,甲戌本夹批:“十二钗正出之地,故
用真。”似乎至少钗黛湘云等外戚──也许包括凤姐秦氏的娘
家──都是苏州人。书中只有黛玉妙玉明言是苏州人。李纨
是南京人。

  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都”不分,是江南人的读者。曹
雪芹早年北返的时候,也许是一口苏白。照理也是早稿应多吴
语,南京口音则似乎保留得较长。

  全抄本“理”常讹作“礼”,如第十九回第四页袭人赎身
“竟是有出去的礼,没有留下的礼”,第六页“没有那个道礼”。
“逛”均作“旷”,则是借用,因为白话尚在草创时期。甲戌
本第六回第一次用“(亻狂)”字(板儿“听见带他进城(亻狂)去”),
需要加注解:“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辑
评》一三四页)似是作者自批。也是全抄本早于甲戌本的一证。


  第三十七回起诗社,取别号,李纨说宝玉:“你还是你的旧
号绛洞花王就好。”(庚本)戚本作“花主”,程本同。全抄本似
“王”改“主”,一点系后加。第三回王夫人向黛玉说宝玉,
“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本脂批:“与绛洞花王为对看”
(《辑评》八六页)。可见是花王,花主是后人代改。全抄本是
照程本改的。

  李纨这句话下批注:“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
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
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但是前文并没有提过
“绛洞花王”别号,显然这一节文字已删,批语不复适用,依
旧保留。

  下文“宝玉笑到:‘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
当时没有议定取什么名字,但做完海棠诗,李纨说:“怡红公
子是压尾。”下一回咏菊,他就署名怡红公子。而做诗前大家
拣题目,庚本“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
上一个绛字”。“绛”全抄本作“怡”。诗成,则都署名怡红
公子。

   庚本的“绛”字显然是忘了改。这一回当是与上一回同时
写的,与删去的绛洞花王文字属同一时期,或同一早本。前面
说过第三十七回是旧稿,只在回首加了个新帽子,即贾政放学
差一节。第三十七回虽已采用新别号怡红公子,至三十八回,
写得手熟,仍署“绛”字。上一回正提起绛洞花王,如署“绛”
可能是笔误,而此回并未提起。绛洞花王的时期似相当长,所
以作者批者誊清者都习惯成自然了。

  至少第三十八回是庚本较全抄本为早。但是全抄本第十
九回后还是大部份比庚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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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入:阿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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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总是                                 ∕           是不是说了    ┏━ ┓
          沉默不语?         ε             ▼      你就会心疼?         无敌┃
                 ╮         [≡             │     ╭                  │Ibe┃
                〈〉     ▕︽︽︽︽︽︽︽︽︽︽▏  〈〉是不是眼泪掉下来 └─ ┛
  为什么总是   ╭┻━━╮         ╭┴╮        ╭━╯      才相信
  冷漠没有表情?▔      ▔         ▔  ▔        ▔  ▔     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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