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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cat (恋月猫), 信区: Girl
标  题: Re: ZT : 花煞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Dec 30 12:31:14 2006), 站内

  那夜下了大雪。女儿家门前那株桃树,冻死了。

  花轿踏着大雪来迎娶。

  郑家遣来的喜娘在里屋帮着女儿妆毕。凤冠霞帔,粉光脂艳。便似一轮明月降临这茅檐
草舍,耀得人眼也花了。

  “这样漂亮的新娘子,公子定是喜欢煞了。姨娘,你日后可有福享呀!”喜娘赞叹道。


  女儿到外间,扶了爹娘坐定在正当中,四个头梆梆地叩下去。

  “爹,娘,孩儿去了。您二老日后多保重。”

  “囡呀,我的囡呀,你也保重哩。爹娘想你呀。”

  女儿点点头,一笑。大红盖头刷拉拉蒙上来,爹娘的脸,看不见了。

  便一边一个喜娘,搀扶着,袅袅地出了大门。花轿早候着多时。有人给打起轿帘。

  “请新姨娘上轿!大吉大利,百子千孙!”

  女儿被引领至轿前,立住脚。转身。

  “众位乡亲,我上轿了!”

  一生轻言细语的女儿,用从未有过的清朗声音大声说。

  轿帘放下。隔绝了乡人的唏嘘,爹娘的老泪。大红花轿,吹吹打打,于漫天风雪中起程
。女儿离开了她一生没有离开过的村庄。

  红盖头底下,她看不到,送行的人群中,有没有——他。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鼓乐喧天地,进了城门。

  雪落得仍是紧。这一队红红火火,连轿夫亦穿了红底平金缎,冲风冒雪,好一番气派。
路人纷纷侧目。

  穿过城中的主街,停在郑府峨峨的大门口。

  轿子落地。这是娶妾,原没个主人反迎出来的理。但这个美人儿不比寻常,想了这么久
,终于到手。郑公子心里喜欢得紧,因此特换了吉服,迎出府门。顺便向围观众人显示风流
体贴。

  “请新姨娘进府!”喜娘高声道。

  没有动静。再说一遍,仍是寂寂。

  公子寻思:“越是美人,越是脾气大。这位姨娘是等我亲自给打帘子呢!好,不搭搭架
子,怎显得美人的金贵?便给她打打帘子,又有何妨?”

  “娘子,为夫的恭请了——”公子拖了长声,伸手揭起那金丝彩线满绣桃夭图的轿帘。


  灼灼其华的后面,新娘一身大红衣裙,坐着,吊死在轿顶的木梁上。

  用的是流苏红汗巾。盖头早飘落一旁。水粉下,惨白的脸,血色褪得净尽。唇上胭脂却
凄艳地存留。那样的红,似一个不甘心的咒。

  人声,被鼎沸地定格。漫天飞雪,静静落下来。


  这惨案轰传一时。郑家使了大钱,塞住所有人的口。富甲一方的豪绅,便算是逼死了个
穷家丫头,不过是给人作了私下的口实,名声不大好听罢了。究竟谁敢当真言语一声儿,又
有谁有闲心管这档子与己无关的闲事?

  窃窃地议论了几日,也就过去了。世人心中,有的是比一个陌生女子吊死更值得关心的
事。

  谁知一个多月后,郑公子在青楼寻欢时忽然暴毙。据当日侍夜的妓女说,那晚公子饮了
一杯酒,忽而直视前方,说了句“你们是什么人”,仰面倒下去,便没了气息。

  郑老爷心疼爱子之丧,对那间妓馆欲加追究。说是妓女图财,害了公子的性命。正待大
兴牢狱,一日晚间自县令家中归来,路上就中了风。不到两日,也去世了。郑家登时无头苍
蝇,乱作一团。

  这一番变故,一时闹得沸反盈天。想起那吊死的新娘子,人都说是冤鬼索命,带了郑家
父子阴曹对质去了。郑家人自顾不暇,外间流言尽管扰攘,亦无人去管。到后来,连官府都
惊动了。派了个官儿来查证事件始末。终将郑公子定作无故暴死,与他人无尤。妓院一干人
等通皆开释。

  还把那新娘子的事都倒腾出来。有道是破鼓万人捶,郑家人素日气焰嚣张,这番遭了殃
,吃过亏报复的有之,生意上有往来借机落井下石捞油水的有之,无怨无仇纯是嫉妒他家富
贵的,有之。

  郑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这案子最终定论为强征民女为妾,逼人致死。但肇祸者亦已离世,遂判决郑家赔偿苦主
庞家夫妇银两若干,以为老来无女下半世度日之资。

  那庞家女儿宁死不负本夫的事,一时传为美谈。众多文人墨客,发为篇章,吟咏足之。
那派来查案的官儿,还一本奏章递了上去,将此事始末,连同本乡士人歌悼的诗文,一并达
于天听。

  于是朝廷下了旌表,彰许这样的贞烈。县里拨银子在本村为女儿建了祠,就唤作庞氏烈
女祠。香火供奉,隐然为神。

  这一供,便是好多年。

  好多年了。总有几十年了罢。

  那都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如何,就散不去呢?我问过天,问过地,问过鬼神。没
有谁来回答我。

  我就是那个女儿。

  自那日一缕魂魄离体,我便被本乡的土地与社公引领到土地庙。烈女,你且在此暂驻几
日,过后自有你安身之所。他们说。

  我在土地庙住了几天。头七后,我被带到地府,听候阎罗王的发落。

  阎罗王说,生死修短,自有前定。我此生虽是少年惨夭,亦属天意。只是那郑家父子如
此胡作非为,却已将今世福报折尽。他们的财禄与阳寿,也到头了。

  我很想亲手杀了那个害了我的人。但阎罗王说,我是将要得到朝廷旌表的烈女,不同于
一般的厉鬼,怎可如此大失体统地,效那寻常冤魂所为?他只允许捉拿的时候,我随同前往


  我便回到土地庙去等。阎罗王告戒我,新死的鬼魂,魂体薄弱,尚不可在人间游荡,否
则极易被阳气所冲而消灭。

  又过了四十二天。我出了七。可以出庙门了,便随着黑白二鬼使来至人世。他们一左一
右,挟着我御风而行。我感觉到有丝丝的凉气,穿过我的身体。

  我们穿过黄昏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无一人察觉我们的存在。眼望一个又一个
茫无所知的人横冲直撞地,自我身躯中对穿而过,我惊惧尖叫。

  不用怕。他们不会撞到你。你已经是鬼。白鬼使告诉我。

  我已经是鬼。啊,我总是忘记这件事。低头,我看到自己的脚离地三寸,一双小弓弯,
虚虚地悬浮在空中。是的。原来我真的,已经是鬼。那日一条汗巾咽喉锁,早断送这十六岁
花苞未放的性命。我的身子,被他们仓促埋在乱葬岗的,此刻都朽了罢?还是成了野狗的口
中食?

  人群,绿女红男,来来去去。这热闹的世界再不是我的。爹娘,小姐妹,还有——他,
都离我而去。不,他们都在,我走了。独自地。

  这结局是我自己选择的。但彼时,我忽而感觉难以忍受的恐慌与凄凉。我谁也见不到了
?此后就这样脚不沾地地飘来荡去,一个人,永远?我害怕。怕到无可言说。

  我这短短的一生,甚么事也没经过。十六年,便是在爹娘的庇翼下,家里做点活计,挑
挑水,喂喂猪,如此而已。简单平静。本以为出了娘家门,便进婆家门,依傍的由爹爹变为
丈夫,这一辈子不过便是个孝顺媳妇贤惠妻,守住灶台炕头,日复一日,了此一生。

  怎知平地风波起,一抬大红花轿,进去时,是鲜灵灵活生生的少年人,出来时,便做了
鬼。我无法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惊惶失措。

  小时听娘讲古记,最怕的是鬼。长大了,也从不敢往黑地里去。如今我自己便是鬼?我
不相信。但双脚分明离了地,穿墙透壁。黑白二使,结伴而行。

  我是鬼了。是人人避之惧之,如遇蛇蝎的鬼了。我凄酸地确认着自己新的身份——啊,
我那瘦高高温存腼腆的秀才郎,现下若见了我,怕也要转头狂奔,离得越远越好了罢?

  忽然间,这一个念头涌现。

  我已是虚无缥缈的魂体。并无血肉。但,我那样心痛。痛。痛。痛。

  烈女,我们到了。鬼使说。

  他们对我很尊敬。称我为烈女。就像土地公公与土地婆婆一样。我自小敬畏的土地公,
在我面前这样恭敬。我是贞烈节妇,是朝廷旌表的正神。他说。

  但我仍只觉自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羞答答不上台盘的十六岁村姑。

  如果由得选择,我才不要做什么神。我只愿做我的张门庞氏。

  于我,那是比黄袍加身更荣宠的光。只是已然无缘。

  我心酸地想。

  我们是在一家妓院里捉到那个恶人。

  我这才相信,原来每一座大门,是真的都有门神。行近妓院门口时,忽地显现两个金甲
的大汉,拦住了去路。好不威风。我便有点害怕。

  他们一见两位鬼使,当即让路。有一个还问:“这女鬼是干什么的?”

  鬼使道:“大胆。这便是庞烈女呀。随我们一同来捉拿犯人的。”

  金甲人向我拱手行礼,悄然隐去。

  那恶人就在这里面。我心中恨意燃起,不顾此地是良家女儿绝不能涉足的青楼,径直穿
门而入。

  当我们在那恶人面前显形的时候,他正一手揽住一名艳丽女子,一手执了酒杯,往我们
一指:“你们是什么人?”

  他这样嚣张。但,他马上便发现了——我们不是人。

  我望着他,点头冷笑。

  “郑公子,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吗?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他双眼暴睁,脸上因极度的恐惧显露死灰的颜色。他张口欲狂呼出声。我看到,他的口
型做出——“鬼!”的样子。

  但他来不及了。嘴唇甫动,鬼使手中的锁链已套上他的颈项。一拽,一个虚弱模糊的魂
体踉踉跄跄,自肉身中被拉出。

  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与鬼使拉着他一转身,阴风飒然,早去得远。

  身后,听到那臭皮囊轰然倒地的声音,与女子尖利的惨呼。

  这个新鬼,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被拖拽着奔黄泉。我很快意。扬起手,那日用以自
尽的红汗巾一路飘摇过昏沉暗雾。

  我冷笑。一字字地告诉他:“郑公子,你死了。”

  没过几日,他的父亲,富甲一方的郑老爷也被捉拿归案。鬼使告诉我,人的福报寿数固
是上天注定,但亦在乎自己一生是积德或是作恶。像郑家父子,本是祖上积下的德,今生得
享荣华,只因作恶多端,不但福禄销尽,丧身陨命,还欠下孽债,来世怕是亦得继续偿还。


  这便是天理。他说。

  但望着在锁链下瑟瑟发抖的郑老爷的魂魄,我竟有恻然。他纵非善类,到底不似他儿子
那样,令我有切齿痛恨的理由。眼前的他,只是一个恐慌无措的老人。

  不。我怎会是神。我仍是那个没见识的庄户丫头。平凡的,心软的。

  我不够聪明。不懂得甚么天理人理。亦担不起“主持”它们的重任。

  多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倘若一切都没发生,眼下,我已经嫁作人妇。尘埃落定,岁月
安稳。

  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啊。他此刻在做什么呢?他有没有在想着我。

  眼前忽然看到那日焚毁了的一双鞋子。青布的鞋子。忖度着他脚儿的大小,私底下偷着
做的。怕人笑话,连娘也不曾告诉。

  青布鞋子。黑丝线淡淡盘了个云头。想着过了门,要亲手为他穿上。没做完,是每晚临
睡藏在枕头底下入梦的一点心事。昏沉沉的雾气里,像蝴蝶一样飞呀,飞呀,看不见了。

  黄泉路上,我背过脸去,一滴泪偷偷滑落。

  鬼泪。有形无质。像一朵六月天的雪花,还没落地,已经枯萎。

  郑家父子归案。我这段怨恨,已然了结。阎罗王道:“烈女,你且再稍待几日。朝廷自
会建祠,以为你日后安身立命之所。不过,你若是愿意投胎重行做人,现下便上书天庭,也
还来得及。你今世里因节烈陨命,下世里必有极大的福报,一生安康喜乐,富贵平安。你可
愿意?”

  我道:“我不愿投胎。我和……和他约好了的,哪个先死了,都要在奈何桥头等着,不
见不散。”

  阎罗王道:“烈女,你情深若此,缘分当未断绝。倘若转世,想来亦可重结再世之缘。


  “但是……但是我怕我转了世,变了模样,他会认不出我。阎王老爷,求你许我在奈何
桥等他。我一定要等到他,我们说好了的。”

  阎罗王笑道:“你既不去投胎,旌表一下,那便是歆享香火的正神。岂有个守桥头的理
,成何体统?也罢,每日黄昏日落后,你可来奈何桥一遭。新鬼入地府,都要过桥而行,你
问那桥头茶棚的孟婆便是。”

  我拜别阎罗王。又问:“阎王老爷,可不可以告诉我,我那……他……还有多少年才来
?”

  “生人阳寿乃天机也,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只等着便是。”

  我裣衽行礼,走出阎罗殿。是的。我又何须问那么多。只等着便是。既然有这盟誓在先
,“携手九泉,不离不弃”,他说的。他一定不会骗我的。

  我一定会等到他。

  五十年,一百年,我总是等着他。那日,我托王小哥带给他的话儿。

  他会记得。五十年,一百年,他也会想着,来找我。

  我站在奈何桥。桥下是一条怒浪滔天的血河。血腥刺鼻,阴森可怖。周遭,面目模糊的
亡魂擦身而过。鬼哭声,此起彼伏。

  这是个可怕的地方。但,我爱上它。这是他与我订下约会的地方。血河阴风,便是女儿
的温香绣房。

  我不知不觉地,把脸贴在桥栏杆上。

  朝廷果然给我建了祠。

  在这个偏僻的村庄里,怕已是莫大的殊荣了吧。村里出了个皇恩钦封的烈女,全村人都
脸上生光。爹娘想也略得安慰。

  不大的庙堂。正中神案上供着黑漆的灵位,金泥写就:庞氏烈女之神位。有个老婆婆,
在此专司洒扫添香等事。一只三脚铜炉内,香火终日不熄。逢年过节,村长也总领着人前来
拜祭一回,供奉些三牲花果之类。

  这便是我安身立命之所了。

  白日里我出不得门,只依附在灵位上睡觉,顺便聆听前来烧香人们的祝祷。

  多是些寡妇,孤凄无依。

  “烈女,求你保佑小妇人下半世得能温饱,白首完贞。”

  也有絮絮哭诉夫死无子,受婆家欺凌诸般苦处的。公婆不怜,妯娌排挤,娘家又容不得
出了门子的女儿回家守寡。自己原是不想改嫁的,可这眼下光景,不改嫁,难道饿死罢?

  “烈女,小妇人实不是不念故夫呵……”蓬着头的妇人,跪在神案下抹泪。

  慢慢地,在旁人的诉说之中,我渐渐懂得世间有些无奈,人力不能,有些复杂,未可轻
断,而有些辛酸,无可言说。神位生涯里,十六岁的我是在死后,方才渐谙世事。

  我被村中的妇道人家视为楷模。整个村子因我的存在,莫名地受到激励。贞烈之风,从
未如此盛行。女子若改嫁,纵有千般无奈,亦难免受尽讥嘲白眼,甚或遭娘家母兄弃绝不认
的——“俺家没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改嫁,你老子亲给你许下的男人哩,他才死,你改嫁?
没男人就活不了的贱货!呸!”

  有一年村里闹饥荒,许多男人都到他乡外县去奔活路了,丢下女人在家苦候。一年二年
,三年四年,不曾回来。有人说见得他已在外县又讨了女人,生了儿子,不回来了。家里锅
灶不起。如此,女人仍得忍饥苦捱,不敢说一声“我要改嫁”——口水淹死人呀。

  无人的深夜,女人跪在神位下哀哀地哭:“烈女呀烈女,不是我喜欢改嫁呀,我男人已
经不要我了呀……烈女,求您给条明路走吧,家里都四天没起火了……我那三岁的儿饿得都
晕了呀……”

  我很想告诉她,你男人既另寻下人了,那是他先负了你,你为什么不可以另寻下一个男
人?一个疼你爱你,至少拿你当人待的男人。这是他薄情,不是你不贞,寻下个人儿一同奔
他乡,旁人的言语,理他则甚?

  ——但,我不敢这样说。这些话是悖理的,我知道。但是究竟甚么是“理”,我还是不
大明白。天理,伦常,圣教……这些听起来这样巨大的字眼儿,我一个没念过书的穷家丫头
,即使封了神,依旧懵懂。

  我所能做的,只是当她哭累了在神案下沉沉睡去的时候,托梦给她,告诉她,她家东屋
的房梁上还有几块碎银子,是她过世的公公留下的。取下来,母子们吃顿饱饭吧。

  但几块碎银子,能支持得几顿饱饭?我这笨脑筋,也无力替她筹谋一个安稳的明天。

  只有出门夜游,避开她醒来后感激涕零的叩首——我没脸承受。村里这样静。偶尔有狗
儿见到我,轻吠一二声,然后又归于沉寂。我随风飘荡,满目茫然。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本非我所愿。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甚么旌表,当甚么
烈女。建祠的那日,朝廷派来的官儿念了皇上的诏书,我被社公引领至祠中,接受封诰。那
个神气的官儿,向着围观的乡亲们宣读旌表的时候,未曾看见我便站在他面前,冉冉下拜。


  我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是社公告诉我,皇上亲笔赞许我的节义,“发扬圣教,性命不恤
;固守伦常,盛名应享。”听起来,我便似一个为礼教奋不顾身的甚么“大儒”一般。

  但我根本未曾想过那些。我死,只是为了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还记得汗巾勒在颈上,气息终于断绝的那刻,眼前逐渐暗下来的阴影里,全都是他的
面容。恋着他的笑颜,魂魄不肯速去,我无声地在花轿里承受死的煎熬。怕外头的人知觉了
,紧握双拳,即便痛楚万状也不动一动,寸许长的指甲全没进肉里去。但,那样的痛里,仍
然只看见他。瘦高高一袭青衫的他,那样干净温存的,跟全世界的人都不同……

  我痴痴地魂游在村子里。脸上挂下随时淌落随时消失的泪。就连泪水,都不可以多保存
一时半刻。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

  或许,只有他的誓言。

  携手九泉,不离不弃。这一句话,已成我存在着的唯一理由。在这样一无可恋的世界上


村东口。我停留在一扇柴门前。有形无质的虚幻的手,轻轻抚过陈旧的门扉。

  这是我曾经多么向往,却始终未曾跨入的一扇门。

  我死后不久,他家便举家迁走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惧
祸远走。这原由,已经无从得悉。

  这些年。这门也变样了。人,怎得仍似当初?

  是啊,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十多年了。我的爹娘都已过世。托阴间鬼卒打听,他二老已
投生小康人家去了。我放下心来,但终究不得再见上一面。鬼卒说,我已成神,若再与俗世
亲人相见,便是坏了规矩。

  天界人间,始终有这样多的我所不懂的规矩。

  村里已换过两位村长。关于我的传说,只在一些长者心中还有所残留。庞氏烈女,渐成
一个虚无的“贞节”的代名。令人敬畏的,不可亲近的。没有人还记得,我也曾经是有血有
肉的,活生生的一个女儿呀。

  那些田间呼女伴,窗下绣鸳鸯的日子呢?哪儿去了。

  我凄酸地离开那户人家。门里面,再不会有他。这浮生早换了人间。我真正是孤零零一
个人了。守着灵牌,独自捱这不可期的流年。

  事过了,境迁了。只有他一袭青衫,依然在我心里烧灼成一簇青寒的火苗。一点微光,
疼痛,却无温暖。只是始终会紧拥着它,走过越来越冷的阴阳路。

  火是不熄的。目是不瞑的。心,是不死的。

  我一定要等到他。那个亲口许我的约定。


 又过了多少年。那口水塘都干了。

  那口,曾经对面相逢的水塘。秋风里,开满了雪白的苇子花的。如今已作了耕地。再寻
不出一丝丝往日的痕迹。

  是不是,这便是文人们所说的“沧海桑田”?

  我立在垄上。月光下,黑压压一片起伏着的麦浪。泪眼中,看不见那个高高的人影,握
着书,清俊的眉目,一点点近了……

  他再也不会出现。

  午夜风,穿透我的身体。我放肆地大声哭泣。夏夜的风吹得这样暖,如何,却有干枯的
落叶卷过来,绕着我,团团急转。

  有没有深夜不寐的村人看到,田垄上,一团卷着枯叶的旋风缓缓地移动,从垄这端,到
另一端。反反复复,一整夜。

  是在这里,我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对面地说话。那腼腆的秀才郎,话声儿轻,面庞
儿红。啊——还记不记得那日你对他说了句什么?

  ——我记得。一百年也忘不了的。在那苇子沙沙的响声里,我说——我总是等着你,哥


  唯一的一句话。

  一声哥叫罢,没料想此后人鬼殊途,阴阳路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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