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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es (只是一个路人), 信区: Marvel
标  题: 第二类死亡 19-21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Sep  1 19:53:55 2008), 站内

  19
  云升街依旧苍老而寂寞,在路灯光中亮晶晶落下的雨水也无法将这些疲倦的房屋洗得更
加明亮一些。在雨中,暮色提前来临了,我们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和黑色房屋中,辨认出
那一抹浓重的黑色--云升街六号,当然,它还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就留在原地慢慢地老
化和腐朽,就算全世界都遗忘了它的存在,它也依旧会留在这里。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我和
许小冰露在衣服外的手掌,它们看起来鲜嫩水灵,像四朵白色的花绽放在这片黑色荒原之上
,从来没有完全静止不动的时候。这让我感到自己如此年轻而有活力,然而,随着朝云升街
六号一步步走近,那种深沉的衰老静默之气,无所不在地渗入到身体里来,似乎正在要将我
体内那个年轻快活的自己压榨出去。我竭力甩开心中那个畏怯的影子,昂首挺胸,铿锵有力
地朝前走着,鞋底啪啪地踏在铺着水的路面上,溅起一朵朵闪亮的水花--这种姿态让我增加
了许多勇气。
  我们一前一后上了楼梯,经过二楼时,202号房内的幽幽绿光依然存在,房内依旧毫
无动静,我和许小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我们快步闪过202号房,朝楼上走去。
  到了门前,我正要掏出钥匙打开门,被许小冰拦住了。她接过电筒,在门锁上小心地观
察着,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
  “什么事?”我凑过去看着。
  许小冰那只被雨水淋得透明的手正捻着一根漆黑的头发,头发穿成环状绕过门上的把手
,和墙上的插销连在一起,在末端处打了个结。
  “这是我今天早上上班前做的记号,”她说,“它没有被动过。”
  “哦?”我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难道孟玲今天没有来?”
  我们不能置信地互相看了看,她眼里闪烁着一丝惊喜和期待的光,我想我的眼神也和她
差不多。
  要是孟玲今天没有来,以后也再不出现了,那该多好?
  过了好一阵子,我低声问道:“开门吗?”
  “开。”她用力拽断了那根头发。
  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慢慢旋开了门锁--我仿佛听到许小冰怦怦的心跳声,也许那是我自
己的心跳--这是第一次,我想许小冰也是,第一次,我们这么盼望进入云升街302号房。
在房门敞开的一霎那,我和许小冰都愣了一下,我迈步进去,打开了灯。我们没有说什么话
,便开始默默地在房间里搜索起来,就像两个间谍一样,仔细地查看着每一寸空间。
  什么也没有,没有遗留的长发或者衣物,没有血迹,连那个空着的房间也敞开着,里头
和早晨我们出门时见到的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她真的没来?”许小冰抑制不住惊喜地望着我。
  “好像是的。”我点了点头。没有第三个人的房间,看起来空阔而安静,一种舒服轻松
的感觉像空气一样包围了我。我还来不及呼吸一口这样甜美的空气,许小冰忽然倒抽了一口
凉气:“她是不是发现我们在查她,所以藏了起来?”
  “有可能。”我点了点头,不由苦笑起来--当孟玲不断制造各种存在的痕迹时,我们害
怕;当这种痕迹骤然消失时,我们还是害怕--要怎样才能消除这种恐惧呢?许小冰虽然胆子
小,但是她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也许今天这种平静的背后,正是孟玲更深度的隐藏,她并
没有从我们生活中彻底消失,只是藏到了暗处,让我们再也无法察觉她的存在。也许我们生
活的这个空间,甚至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些看不见的人在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事到如今
,再想像以前那样简单地忽略过去是不可能了,唯一能让我们真正感到安全的,就是查出真
相。想到这个,我的心房颤栗起来--那种暗中的力量,真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可以查出来的
吗?
  就算能查出来,我们能改变什么吗?
  许多念头在一瞬间灌满了我的脑海,当许小冰泄气地倒在沙发上,问我该怎么办时,我
一时没想到要回答,这下惹恼了她,她又开始低声嘟囔起来,却又恰好可以让我听到。
  “别吵,让我想想。”我不客气地说。她猛然住口,啪地将手里的一本杂志摔到茶几上
:“你态度真不客气,不知道跟人说话要讲礼貌啊?”
  我心中想着事情,懒得搭理她,直接走到阳台上,推开了窗户,一股潮湿的冷风吹了进
来。我趴在阳台的铝合金边缘上,俯视着黑沉沉的云升街。云升街像是这个光彩流溢的城市
的阴影,与别处五颜六色的灯光相比,这里是永恒的寂寞,即使是路灯,也显得格外苍老。
幽深的黑暗在楼下深渊般与我对峙,似乎有某种强大的吸力正从其中发出,要将我和我身后
的一切都吸进去。许小冰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你开窗户之前就没想过要问问我的意见?”
我面朝黑暗撇了撇嘴,懒得理她。就是我面前的这个世界,藏着无穷的秘密,谁能说自己真
正看清楚了一切呢?感慨一番之后,我在脑海里梳理着近来发生的一切,想使它们变得更有
条理。
  “来洗菜!”许小冰怒气冲冲地道。我回过头,这才发现她已经在淘米做饭了,只好走
过去,拿过一把白菜慢悠悠地洗了起来。水哗啦啦地流着,我一边搓着白菜帮子上的泥,一
边继续着刚才的思考,不知不觉间,水从洗碗槽里溢了出来。许小冰尖叫一声,嫌恶地看着
我:“你这是干什么?”我回过神来,慌忙关上水龙头,一边道歉一边拿拖布拖着地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感到气氛不对,抬起头来,才发现许小冰斜着身子站在我身
边,一手放在腰上,紧抿着嘴望着我,看来她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她指了指客厅里的大钟:“你拖地就拖了8分钟,”她冷笑一下,“拖布就在原地蹭来
蹭去--你不想干活你就说,我不是非要和你一起吃饭不可!”
  “啊?”我知道自己走神了,不好意思地飞快拖干净厨房里的地面,“抱歉抱歉,我刚
才在分析孟玲的事呢。”
  “分析?”她继续冷笑着,“你分析出什么了?”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见她神色不善,而我此时的确没有什么心思来弄晚餐,我索
性将白菜从池子里捞出来,“算了,我还是吃方便面好了--我今天没心思做饭。”说完,顾
不得她如何风云变色加雷霆万钧,我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事情,有时候觉得有些眉目,但是因为头绪太多,总是无法统一起来
。我找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慢慢写下我想到的内容。
  我应该从何处着手来分析这些事情呢?“分析”这个词让我汗颜,也许,我真正能做到
的,不过是如实记录罢了,也许这一切毫无规律可言,但是我总该做点什么--逃避,或者面
对,只有这两条路,既然我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云升街、离开公司,那么似乎只能面对了。
  我静静地琢磨了一阵,首先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名字,这是所有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有
关的人,想了想,我又加上了几个名字。
  数了数,一共有11个人,隐隐觉得似乎还有什么人没有写上去,暂时先不考虑那么多了
。我依照时间顺序将这其中几个关键的名字重新抄了一遍,在每个名字旁边写上发生在这个
人身上的事情:

  当我将这一切写完,抬起头来甩了甩手时,才发现许小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
,正严肃地看着我刚才写的东西。
  “你想分析出什么来?”她问。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你觉得这样写全面吗?有没有遗漏什么?”
  她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很多细节没写,不过概括得不错--我就怕细节才是决定问题
的关键。”
  “你说得对,”我琢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不可能将所有的细节都写上来,那样都
够写一本小说了--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她在我身边坐下,拧着眉头想了很久,“不过这么一写,事情好像没那么复
杂了。”
  “嗯。”我看了看笔记本,又看了看她,“你知道我怎么想的?”
  “你说。”
  “你看,”我用笔指点着纸上那些字,“一共有7个人,看起来好像挺多的--不过,你
再仔细看看,实际上真正的目击者,只有我们两个和李云桐,欧阳和那个租书店的老板只能
算半个。”
  “嗯,是这样。”她等着我继续往下说,但是我忽然停了下来。一个刚刚产生的念头猛
然进驻我的大脑,我既兴奋又紧张--也许,事情可以用非常简单的原因来解释。没等我说话
,许小冰又开口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将李云桐和我们所遇到的事情混为一谈呢?”她用手
在纸上点来点去:“你看,孟玲和望月小学的事情至少有我和你两个人同时经历了;但是李
云桐看到的那些人,都只有他一个人看到,”她望着我,“我认为这些事都可以删除,肯定
是他精神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看着她。
  “说话。”她不耐烦地推了一把。
  “你抢了我的台词,”我说,“我本来也打算这么说的。”想到自己的想法居然被许小
冰抢先说了出来,我心里很有些不甘。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整体地看待所有的事情,在很多
时候,我常常会怀疑李云桐精神的问题,也常常会觉得他所说的是真实的,直到建立了这样
一张表,才几乎可以确定,事情就像许小冰说的那样--李云桐没有第二个证人,所有的一切
都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他的精神一定出了问题。这个笃定的答案让我心里感到十分难过。
  “所以,”许小冰继续说,“你这里记录的事情,需要调查的,实际上只有第1项和第
7项,这样就简单多了。”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隐约觉得她说的话有问题,只是暂时没有更好的想法,
无法反驳她的答案。
  “但是第1项和第7项之间似乎没有共同之处……”许小冰琢磨着,“该怎么解释呢?”
  “我有一个解释。”脑子里各种古怪的想法像漩涡一样旋转着,我存心要开一开玩笑来
缓和一下气氛,“第7条也可以删除--因为当时我们都距离那栋楼很远,天气也不是很好,
别人没看见也是有可能的--那些关于旧楼的闹鬼传说就更加不必相信了,哪栋旧楼没有一点
鬼怪的故事?”
  “嗯,你说得对。”许小冰认真地说。我原本只是开玩笑,见她这么认真,正要嘲笑她
,却又愣住了--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这样的解释,为什么就一定是个玩笑呢?实际上,刚才
那一番解释真的合情合理,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了。
  “但是,孟玲的事情怎么解释呢?”许小冰研究了好一会,皱紧眉土撇紧嘴角望着我,
“就算只有这一项需要解释,那也够呛了。”
  “孟玲的事情,如果放开来想,也是可以解释的。”发现自己开的玩笑居然显得如此合
理,我不禁气恼起来,索性胡言乱语,”你看,孟玲的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看见了,也许
我们两个人都疯了!”
  “胡说什么?”许小冰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那那些资料怎么解释?”
  “很简单,”我继续胡说着,“也许我们都被催眠了,所有的人都在欺骗我们,其实所
有的人都知道孟玲是谁,只是他们都骗我们说不知道--只有欧阳和那个租书店的老板没有参
与这一项阴谋!”
  “你神经病!”许小冰提高声音骂了一句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原本往高窜起的身子
又猛然矮了下去,她的眼睛在我脸上闪烁不定,最后,迟疑地问道,“我知道你是在胡说--
不过仔细想想,也只有这种说法才能解释一切……”
  “啊?”这次轮到我倒抽一口凉气了。我震惊地望着她,不相信这话是从许小冰这样僵
硬的脑袋里冒出来的。
  “你别这样看着我。”她推了我一把,“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样的名人名言?”我懵懂地看着她。
  “你以前说过,既然发生的事情分明超出常理,那么也就只有用超出常理的原理来解释
它了--你不记得了?”
  “没错。”她的话让我精神一振,的确如此,不过许小冰似乎低估了我对于“超出常理
的原理”的定义,刚才那一番胡言乱语虽然荒唐,但是还是在常理的范围之内,而如果真要
超出常理的话,那就完全不同了……我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盯着许小冰道:“这是你说的
--你真的能接受任何解释?”
  “你说。”她嘴角紧得仿佛拧到极限的螺丝钉,一副压抑着愤怒的漠然神态。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歪着头,手里转着水笔,一边看一边迅速地思考着--假如我们肯接
受一切不可能的现实,那么,需要什么样的原理才能解释这一切呢?我想了很久,许小冰始
终没有打扰我,她和我一起研究着纸上那短短几行字,似乎也在琢磨着什么。
  “首先,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我一边琢磨一边慢慢地说,“你看,刚才我们的分析
,都是从观察者的角度而定--就是说,我们首先分析的是我们所见到的是否真实,对不对?

  “嗯。”许小冰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在听我说着。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我们刚才就只剩下一项是真实的了,对不对?”我问。
  “对,”她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眉头飞快地拧到一块,“你不用总是问我,一口
气说下去吧。”
  “好,”我飞快地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就算是在剩下的那一项里--也就是关于孟玲
的那一项里,我们也是从观察者的角度出来,即: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来为观察者--就是我
们俩--为我们俩看到这些古怪的现象这件事找个理由,我们的分析中并没有讨论孟玲本人究
竟如何,而是在考虑,为什么我们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事情--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寻找的最
合理的解释,似乎就是我刚才那个解释了,对不对?”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对,”她转动着眼珠,“现在你想换个角度?从被观察者的角度?”
  “对。”我点了点头。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踌躇道:“这样的话,那就要假设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这是不
是太匪夷所思了?”
  “你说的,既然事情超出常理,就只有用超出常理的原理来解释了。”我笑道。
  她点了点头:“你说说看--反正说错了也不要钱。我早知道你喜欢胡说八道,现在正好
如意了。”她这话虽然不中听,却倒很符合实际,此时我正是想要胡说八道一番。我笑了笑
,咳嗽一声,左右望了望,觉得在发表这样的谬论之前应当找个醒木来猛拍一下才符合气氛
,醒木自然是没有,于是一个茶杯无故遭殃,被我拿来啪地拍了一下,许小冰吓了一跳,又
笑了起来,乜斜着眼望着我。
  “既然现在已经确定了前提--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我们就不必再去考虑观察者本身的
问题,仅从观察对象的角度来说--这样就可以将李云桐从这几项里删除--现在还剩六个观察
对象,应该可以总结出一些规律了。”像以前一样,我在说话之前并没有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但是说着说着,便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也就信以为真,态度严肃起来,“你看,”我
指着那张纸上的字道,“在这六组观察对象中,你发现什么规律没有?”
  “什么?”许小冰似乎觉得好笑,完全是出于礼貌才配合了我这么一句。
  “你看,”我已经完全被脑子里那条思路控制住了,迫不及待地朝下说去,中间再也没
有停顿,“这六组人中间,除了孟玲之外,其他五组人都有同样的特点:他们能够被某些人
看见,但是大多数人看不见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从被调查过的顾全和流芳湖那个女
人的情况来看,他们在世界上也没有自己的身份。而孟玲的情况则比较特殊,每个地方都有
她存在的证据,但是看见她的人很少,认识她的人,目前只有欧阳一个。这样看来,她似乎
和其他五组人的情况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六组人,都是这个世界上不为大多数人
所知的一部分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难得的是许小冰没有打岔,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继续道,“所以我有一个想法。”说出这个想法之前,我仔细看了看许小冰的脸色,到目前
为止,她似乎并没有认为我在胡说八道,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想到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将会
让她感到如何的荒谬,我预支了一部分内疚,然而更多的是好奇,加上接下来要说的话连我
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我的语速加快了很多:“既然可以预设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实
的,那么也可以预设,所有的事情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觉得我们还不至于那么倒霉,在
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遇到两种不同原因的古怪事情--既然有了这样的前提,接下来的的分析就
比较简单了--从时间上来看,除了望月小学的事情之外,其他几项事件发生的时间都比孟玲
这件事要晚,望月小学的事情我们还没弄清楚,暂且撇在一边,将剩下的五项依照时间的顺
序排列开来,那就是:孟玲--流芳湖的女人--医院里的孩子--被李云桐的车撞伤的人--顾全
。然后,”我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这些人依照逆序来排列。”
  “等等,”许小冰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为什么要依照逆序排列?”
  “这就是关键了。”我说,“在正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我们可以通过对这个人以往的行为进行调查,并且将这些行为依照时间排序,从而得知这种
古怪事件发生的过程和起因--但是这次不行。这次我们遇到的事情中,所有事件的主角,都
是无从调查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没办法知道在他们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也就没有办法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了什么样的阶段。实际上在这次发生的事件
中,单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没有形成可以调查的事件序列,也就没有办法依靠正常的时间
顺序来调查事件发生的经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番解释让我出了不少汗水,却还是
词不达意,许小冰神色迷惘,眉头皱得更深,蠕蠕着道:“你继续说……”我用力咽了口唾
沫,趁着脑子里那根弦还没断,赶紧继续说下去:“我的意思是说,虽然单个人的的身上没
有形成可以调查的事件序列,但是,假如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同样的原因引起的,那么,在这
么多人身上,实际上已经出现了可供参考的事件序列……”不知不觉间,我说话的用词变得
有点像策划提案一般了,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许小冰,她似乎没有感到理解的困难,
这让我放心了许多,“你看,我所记下的这六组人,每一组发生的事件都有相似之处,但又
各有不同,假如这所有的事件都是同源的--是同样的原因产生的--那么,是否可以将每一组
事件的不同特点,看成是这种事情在不同阶段的不同表现?”许小冰的迷惑神色像面纱一样
覆盖住了她的整张面孔,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解释得更清楚才行,“嗯,事情的发生当然不会
是轰地一下就产生了,孟玲在这间屋子里出现了很久了,望月小学的事情也发生了有大半年
了,这些事情的发生,都是有一定的过程的,这种过程应当是递进的,就像是你朝杯子里倒
水,水是从无到有、到半杯、到满杯、最后溢出来--我们所遇到的事情也应当有这样一个过
程,就像我之前说的,倘若我们能完全了解孟玲,或者顾全,或者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那
么我们就能知道事情发生的全过程,但是我们现在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只能从不同的人
身上所发生的片断来推测事情发展的全过程--每个人身上古怪的现象表现都不一样,将这些
古怪的点串起来,也许就是一条完整的事件发展链条……”
  我说得口干舌燥,正觉得自己越说越乱的时候,许小冰忽然睁大双眼,似乎有一道亮光
从她脸上晃过,那道面纱般的迷惘顷刻消失无踪了,她蓦地站起来,兴奋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明白了!”
  “呃?”我猝不及防,满肚子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惊讶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她眉飞色舞,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轻快得近乎透明的脸色
,这让她骤然间年轻了许多,“你何必说得这么复杂?”
  “啊?”
  “你要说的是,”许小冰胸有成竹地抿了抿嘴,一闪而逝的透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
的是一种干练的神色,“虽然单个的人身上无法看到事情发展的全过程,但是我们所发现的
所有的人,由于发现的时间不同,所以他们身上的古怪事情发生的时间也不同(她说到这里
时,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是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所以他们各自所处的事件发生的
阶段也不同,所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所以”之后,她停下来喘了一口大气,“将他
们身上所发生的事情集中起来,就是一个差不多完整的事件发生全过程,所以你就要将这些
人依照我们发现他们的时间逆序来排列,因为发现得越早的人,那种事情在他身上也就发生
得越早,那么他所处的事件发展的阶段也就越靠后--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她这次说得比我更清楚。
  “那么你的比喻不正确,”她开始露出一副标准的经理嘴脸,甚至还朝我晃了晃食指,
“你不该用水杯来比喻。”
  “那该用什么?”
  “蛹。”她说,“毛毛虫的一生要经历虫卵、幼虫、蛹、成虫等几个阶段,最后破茧成
蝶。如果将我们发现的这几个人分别用虫子的阶段来表示的话,那么,从时间顺序来看,顾
全应该是虫卵,而孟玲则是蛹或者蝴蝶……你这是什么表情?”她猛地停了下来,不满地盯
着我。我在听到她说到“蛹”这个字的时候,心里似乎咯噔地响了一下,随着她继续往下说
,我的嘴也不由自主越长越大,许小冰显然对我的神情很恼火,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乱晃,
我一把将她的手拿开,吐了一口长气:“佩服佩服!”
  “佩服什么?”她狐疑地看着我。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把我的想法告诉你,没想到你自己说出来了。”
  “什么?”她还是没明白。
  “蛹。”我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呃?”许小冰打嗝般地怪叫一声。
  我点了点头:“你看这几个人,”我将那些人重新排列了一下,指着排在第一位的顾全
,“你看,从时间上看,顾全这个人出现得最晚,那就是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还在早
期阶段,其他的人,”我一路指下去,“依照出现的倒序,依次排列出他们在事件中所处的
阶段--你发现什么了?”
  许小冰睁大眼睛努力地看了许久之后,抬起头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看,依照时间的倒序,顾全,只有李云桐一个人能看到他,如果我没看错,其他的
人都在他身边绕道而行,这就是说,没有人能碰到他;其次是这个人,他被李云桐乘坐的的
士撞到了,你注意到没有,他这次不但被李云桐看见,而且还能被车子撞倒,并且李云桐还
曾经碰到过他;第三个是医院里的那个孩子……表面上看来,这个孩子和前一个人似乎没有
什么差别,但是,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李云桐曾经说过,在那个孩子消失之后,医院里病床
的床单上,还留下了血迹;第四个是流芳湖的女人,这次仍然只有李云桐能看到她,但是大
家都能看到她的尸体……你发现规律没有?”我停下来,等着许小冰的回答。
  她缓缓点了点头:“我有点明白了,继续说。”
  “接下来就是孟玲了--我们只考虑我们发现孟玲的时间,其他的暂且不管,”我说这句
话自有用意,许小冰不明所以,认为此话纯属多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拿着笔,在
孟玲的名字下边说边写,“首先发现孟玲的时候,只有一些多余的东西出现,没有任何人能
看到孟玲,是不是?”
  “是。”
  “接着,在李奶奶家,我们发现了孟玲的名字,之后的调查,发现了更多与她有关的信
息,并且,在这之后不久,就有书店老板看见了孟玲,到刚才,欧阳更是表示他认识孟玲
--你发现什么没有?”
  “你说。”
  “仅仅是孟玲本人,就经历了这样一些过程:不被人知(这是在你发现她之前的状态)
--被人知道,但是不被任何人看到--出现关于其身份的证据--被某些人看到--被某些人认识
……”我刚说到这里,就被许小冰打断了。
  “不对,”她说,“孟玲身份的证据,应该是早在我发现她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从日期
上看就是如此。”
  我笑了起来:“所以我说我们只考虑发现孟玲的时间,其他的不必考虑--不错,资料上
显示的时间,的确看起来像你说的那样,但是,也只是看起来如此,你想想,为什么在这之
前你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她的资料?为什么其他几组的人没有任何关于身份的资料?”
  “你想说什么?”许小冰疑惑地问。
  “我想说的是,无论是从孟玲本身,还是从其他人排列的序列来看,这件事情发生都经
历了这样的顺序:无人知晓--显露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人看见--显露存在的证据--被某些人
认识……大部分人处于前两个阶段,而如果孟玲继续发展下去,我猜,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情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接受她的存在,并且认为她从一开始就存在--而其他几个人,也将
一一发展到这个地步。至于望月小学的那些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某个范围内拥有了
自己的身份呢?”我终于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有些心虚地安静下来,等待许小冰的反应。
  许小冰露出一种大脑凝固了的神情,极其缓慢地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就这样渐渐
地出现在我们周围,然后被我们接受?”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意思是,他们原本是不存在,就这样一步步地变得存在了,
就好像原本透明的人,慢慢地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你明白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是这样,他们本来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膀。实际上,我甚至并不太相信自己所设想的这一切--但是
我又没法不相信,一切都显示出事情正是如此,不是吗?
  但是,有些什么地方,总让我感到不安。起初我以为这种不安来自于我的设想,因为,
倘若这种设想成立的话,那么,孟玲他们的身份、他们的目的,这些都很值得人担心,尤其
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周围将要出现多少这样的人,或者说,已经出现了多少这样的人,也
就是说,我们无法完全相信周围的任何人--这种情况让人感到危机四伏,可是因为它仍旧只
是一个设想,所以这种危机也仅仅是设想,它还不至于让我如此的不安,我心里的那丝不安
,细弱飘忽,无法捉摸,有时候仿佛不存在,但又时刻在心里晃动着,它那轻微的晃动,竟
有巨大的威力,传递到我所在的外界来时,我竟觉得这个我所依存的世界,也在悠悠摇晃,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像旋转中的鸡蛋一样倒塌破碎……而我却始终无法描摹这种感觉。
  “但,”许小冰在沉默许久之后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你的设想一定是对的?我们对
其他人并没有调查过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没有其他的情况?你怎么确定其他的人一定就像你
说的那样处在前两个阶段?你怎么肯定事情就一定只有这几个阶段?你怎么能说孟玲一定就
是最早出现的……”她急风暴雨的一堆问题砸过来,让我无从回答,等她问完了所有的问题
之后,我说:“所以我们需要调查--不是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吗?”
  “我觉得你的假设过于大胆了点。”她说。
  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目前来说,这还真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假设。
  我们又讨论了许久,不约而同的,我们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这才想起,原来我们
还没有吃晚饭,便暂且将问题放下,两个人跑到厨房里乒乒乓乓一顿忙碌,匆匆吃过晚饭,
看了会电视,暗暗地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又害怕发生什么,却什么也没于发生,这个夜晚就
这样安静的过去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情,竖起耳朵听房间里的动
静,却什么也没有听到。也许孟玲真的不会再来了,也许,她在人间已经获得了必要的身份
,我们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已经可以抛弃了,就好像破茧的蝴蝶抛弃它的蛹一般……自己就躺
在一个巨大的被废弃的蛹中,这种感觉让人心里发毛,我不由暗暗在心中骂许小冰变态,居
然能想出这种比喻来。
  早晨出门之前,和许小冰商量好,等她忙完了工作就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去找孟玲的
妈妈。由于昨夜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早晨起得很晚,匆匆洗漱完毕就出门了,和许小冰
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受昨天的假设影响,一路上,看谁都似乎很可疑,渐渐怀疑周围的
人是不是真的一直存在,甚至,连身边的这些景物,这辆正载我前往公司的车,究竟是否是
正常的存在,也变成一件可疑的事情。
  在雨中行走了许久,下车的时候,雨突然停了,众人纷纷望着天空,有人伸出手来探测
空气中是否仍旧在飘洒着小雨,不断有人从我身边经过,形色匆匆,疾步中带来一股凌厉的
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有几分虚幻,直到走到公司大楼下,看到大楼外墙上我曾经刻下的一
道浅浅的印记,这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
   走进公司,我迫不及待地就想找欧阳打听关于孟玲的事情,但是欧阳的座位是空的,
徐阿姨说他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了。我将毛线递给徐阿姨,她拿过来连声道谢,边欣赏毛线边
朝外走,准备去楼下餐厅吃早餐,我正要跟她一起去,却听到李云桐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
,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留下来。
   “给我带一杯豆浆和一个面包!”我坐了下来,对徐阿姨道。
   “好!”徐阿姨出门去了,其他同事在打过卡之后,也三三两两地下楼吃早餐,小耿
招呼我一起去吃,我摇了摇头,打开了电脑。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李云桐两个人了,我正要问他有什么事,他已经走到了我身边,
手里拿着一张光盘,塞进我的光驱里,一言不发地用鼠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光碟运行起来
,在光驱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是什么?”在画面出现之前,我问。
    “你先看。”他神色有几分紧张,“刚才我已经给他们看过了。”
   画面已经展开了,首先出现的是我们的办公室,办公室内一个人也没有,当镜头转到
门口的时候,一个瘦长的男人对着镜头凄然一笑。
   李云桐点了一下鼠标,画面停顿下来。
   “你看见他没有?”他用手指着那男人道。
   我点了点头。
   “认识他吗?”他问。
  我摇摇头。
  “他就是顾全。”李云桐说。
  我大吃一惊,连忙坐直身子,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画面上的顾全又高又瘦,皮肤黝黑
,神色凄苦,仿佛有许多伤心事藏在心里,眼角眉梢都是一种受苦受难的神情,甚至还带着
一种深深的畏惧和绝望。我点了点鼠标,顾全在画面上说了一句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他说什么?”我急切地问。
  “他说‘这一点也没有用’。”李云桐说。
  “什么意思?”我问。
  “不知道。”
  画面上出现了我们公司楼下那条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不断有人进入镜头,又不断有
人从镜头前消失,我暂时停止了问话,李云桐隔一会就在屏幕上点一下暂停,指着某个人问
我是否能够看见--差不多10分钟过后,画面结束了,他所特别指出的那些人,我全部都看
得清清楚楚,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一个不到5岁的孩子,所有那些人都和顾
全一样风尘仆仆,神色凄惨而充满了畏惧,全身被深深的绝望所笼罩。
  “怎么回事?”我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其他的人也可以看到他们?”
  李云桐点了点头。
  “包括顾全,他们也能看见?”
  李云桐又点点头。
  “刚才你给我指出来的那些人,”我转头望着李云桐,“是不是都是和顾全一样让人看
不见的?”
  李云桐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是的。”
  “怎么回事?”我感到迷惑不解,“既然看不见,怎么又能被录进光盘?这光盘是哪来
的?什么时候的?”我从光驱里退出光盘,这是一张刻录盘,看不出录制的时间。
  “这是我昨天下班的时候拍的。”李云桐说。
  “哦?”我朝门口瞥了一眼,已经有几个同事吃过早点后回到了公司,不过他们没有靠
近办公桌,而是坐在沙发上边看报纸边聊天。繁忙的星期一已经过去了,公司老总不在,大
家都显出一派悠闲的神态。我催促李云桐赶紧说,免得人多耳杂。
  李云桐是在昨天下午拍摄的这些画面。昨天下午,我和欧阳出去后没多久,他就回来了
,并且还从客户手里借了一台DV。整个下午,顾全都缩在一个没有人坐的办公桌上写写画画
,李云桐怕引起其他人怀疑,没敢跟他说话,他也没主动理睬李云桐,只是写一张纸,便撕
得粉碎扔到字纸篓里。整整一个下午李云桐都在观察他,除了他之外,公司里其他的人好像
都没注意到顾全的存在,当顾全站起身来喝水的时候,所有的同事都自动在他身边绕道而行
。下班的时候,大家陆续走光了,最后只剩下李云桐和顾全。李云桐朝顾全走了过去。顾全
看到他走过来,神色变得十分紧张,又似乎在盼望着什么。
  “你到底是谁?”李云桐问。
  “顾全。”顾全小声说,李云桐告诉我,顾全当时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十分心虚,这
让李云桐感到十分可疑。
  “你来我们公司多久了?”李云桐继续问他。
  “三年了。”
  这话让李云桐张大了嘴,他忽然感到强烈的愤怒--这人明显是在睁眼说瞎话,李云桐在
公司也算是元老级人物了,从来就没有见过顾全这么个人。昨天早上,要不是因为公司正在
招策划,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认为顾全就是公司新来的策划,没想到他居然撒这样一个弥天
大谎。
  “哦,”知道他在撒谎之后,李云桐的语气就不客气了,他那个时候已经忘记了顾全身
体的特异性质,“三年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顾全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说完,他还用饱含同情的目光凝视
着李云桐,并且叹了特别长的一口气,这让李云桐越发受不了:“不用等‘很快’,你现在
就告诉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顾全又是凄然一笑:“难道其他人能够见到我吗?”
  这话让李云桐身体一震,他这才想起来,顾全是一个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人,整整一个
下午都没有任何人看到他。想到这个,李云桐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也麻酥酥的说不
上是什么感觉。
  “那不是害怕,”李云桐对我解释道,“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有点像站在楼顶朝
下看怕掉下去的那种滋味。”听他这么说,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

  “他现在不在。”李云桐说。
  当时,李云桐听顾全那么说了之后,愣了愣,立即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全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说完他主动站到了灯光底下,指着自己脚下的影子说
:“你看,我有影子,不是鬼。”这举动反而让李云桐更加疑惑,他觉得有一肚子问题要问
,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还没等他想好,顾全已经转身朝外走去。
  “站住!”李云桐下意识地冲上去拦在他前面。他这个举动只是想暂时将顾全留下来,
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事后他反复回想,自己当时的动作虽然迅速,但是并不猛烈,不至
于会引起什么误会。然而,当他拦在顾全身前时,顾全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度恐怖的怪叫,双
手抱头连退了好几步。这声怪叫让李云桐浑身一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地繁衍出来。
  “干什么?我不是要打你!”李云桐解释道,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因为刚才那一吓都有点
变调了。
  顾全显然比他吓得更厉害,身体瑟瑟发抖不说,连声音也断断续续:“我~~知道~~”他
大口喘息了许久,这才渐渐停止颤抖。其间李云桐想走到他身边去,被他连连摇手制止了。
  “别过来,你一靠近我就害怕。”顾全说。
  “为什么?”李云桐大惑不解。
  “我不知道。”顾全又是那样怜悯而同情地望着他,“很快你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了
。”这话伴随着顾全的幽幽叹息出口,在无人的办公室里,在幽暗的黄昏光线中,仿佛一个
不吉利的预言或者诅咒。
  “为什么只有我才能看见你?”李云桐问。
  “我不知道。”顾全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那你知道些什么?”李云桐烦躁地问道。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感到既害怕又厌恶,
但是不知为何,又充满了同情。
  “我知道的……”不知道是天生性格如此还是后天养成,顾全说话很不痛快,他又犹豫
起来,盯着李云桐望了几秒钟才道,“你想弄明白?”见李云桐点了点头,他笑了起来,“
刚开始谁都是这样,谁都想弄明白,可是又怎么样?弄不明白,弄明白了也没办法……”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李云桐道。
  “不用说,很快你就自然明白了。”顾全固执地道。
  这种类似绕口令的对话持续了几个回合后,李云桐败下阵来。他抹了一把因为焦躁而冒
出的汗水:“给你照个相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顾全眼睛一亮,又霎那黯淡下去:“这样有用吗?”不过他的神态分明并不
抗拒。李云桐赶紧打开DV朝顾全拍了起来,顾全对着镜头凄然一笑:“你想让别人看见我?
这样一点用也没有。”
  “为什么?”李云桐不明白。
  但是顾全忽然露出极度疲惫的神情,转身朝外走去。李云桐关了DV追上去问他,他摆了
摆手:“看见了又怎么样?”说完便快步进了电梯,李云桐想跟上去,被他制止了。电梯门
关上之前,他又说话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什么用没有,真的,我又不是没试过。”
  电梯门关上了。
  李云桐怔怔地在电梯前站了好一会,琢磨了半天顾全的话,发现自己完全不明白他的意
思,更加发现,自己要弄明白的问题还一个也没问明白,这让他大为恼火。不过总算还拍到
了顾全的DV,这好歹也算是个安慰。他想起自己今天借DV的目的,看看天色已经昏暗,连
忙下了楼,在楼下的街道上,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定了定神,想起我曾经告诉过他的其
他人如何在顾全周围绕道而行,遂据此寻找那种“看不见的人”。这样一找,果然在人群中
找到许多这样的人,每找到一个,他便向身边的人询问是否能看见那人,倘若回答不能看见
,他便立即用DV拍摄下来。一来二去,让他发现了一些规律,他发现自己原本不用那么费力
地去观察周围的人是否对某个人绕道而行,因为那些“看不见的人”,普遍都有一个特点,
这个特点,正是我在看画面时所感觉到的: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的凄楚和绝望,对周
围的人充满了恐惧。这样来找,就方便得多了,也就找出了更多的人,起初他没有什么特异
的感觉,只是将那些人拍摄下来,并且曾经走上去前试图和其交流,但是那些人都不愿意和
人接触,没等他走到跟前,他们就避开了。到了后来,他渐渐感觉不对劲,因为“看不见的
人”人数实在太多,几乎每走过一阵人流,中间就有一到两个这样的人,这让他觉得越来越
毛骨悚然。到了后来,他甚至有些发抖,握不住手里的DV了。他犹豫不决地朝人群中张望了
一阵,仍旧不断看到那种带着凄楚神情、风尘仆仆的人在走过,他朝其中一个人走去,下定
了决心,拽住那人的胳膊,正要说话,就被那人甩开了。
  “你干什么?”那人厉声道。
  李云桐正要开口说话,猛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和那个男人,有几个人还停了下来
,指指点点地说:“这个人在这里老半天了,神神道道的,拿了个DV在拍,不是神经病吧
?”看他们的眼神,他刚才捉住的那个男人分明是可以被人看见的,他又试了试,证明那人
果然并非“看不见的人”。这下让他感到迷惑了,他不明白为何这个男人也会有那样凄楚的
表情。
  “晕啊,你怎么这都不明白?”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了,“就算那些看不见的人一定都
是那种表情,但是不表示只有他们才有那种表情,谁没有个伤心的事啊?说不定那男的当时
就遇到了很惨的事情!”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李云桐点了点头。
  他虽然想明白了,围观的人和那个男人却没想明白,加上越来越多的人证明他刚才一直
举止怪异,就有人打了110。
  “就这样,我被带到了公安局。”他说,“要不是我有个老同学在局里,说不定现在还
被关着呢。”他一边说一边折着一张卡片,我起初没留心,后来仔细一看,那张卡片竟然是
他的身份证。
  “你干吗?”我赶紧将身份证从他手里抢救下来。
  他愣了愣,看了看被自己折得不成模样的身份证,讪讪一笑:“我没注意……”
  将身份证揣进兜里,他继续说下面的事情。
  在公安局里被老同学教训了一顿之后,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天已经完全黑了。李云桐独
自在车站等车,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乞丐在附近转悠,路灯下的雨忽闪忽闪的,他忽然被
一阵异常强烈的恐惧感所袭击了。回想起下午拍摄的那些情景,他再次打开DV看了看,蓦然
意识到,今天下午他面对了多少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
了,原来稠厚的某种东西仿佛被从空气中抽离,他觉得自己变得空前的弱小,四周没有任何
屏障,他就这样独自暴露在这样变得异常稀薄的空气中。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想到,原来在我们周围,有这么多看不见的人!”李云桐沙哑着嗓
子道,这种嗓音加上他所说的内容,让我不由自主地朝椅子里缩了缩,仿佛他所说的那种让
空气变得稠厚的东西,也正在渐渐从我的周围消失。
  “我忽然感到害怕了,真的,”他说,“说起来真丢人,可我没办法不怕,当时周围除
了那个乞丐,就看不到别人,我忍不住就想,那个乞丐,也许就是那种看不见的人。这没法
比较,除非有第三个人,否则真没法知道他究竟是能够被看见还是不能被看见。我盯着那乞
丐望了很久,他一直在转悠着,每当他朝我走近,我全身的肌肉都忍不住绷紧了。车子一直
都没有来,后来,那个乞丐也离开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边在站牌下走来走去,一边
不断打量着周围的动静,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我也沙哑着嗓子问。
  “我在想,也许我周围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人--也许我只能看到一部分这样的人,更多的
人我是看不到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也许我们周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甚至有
可能比我们这些能够被看见的人要多得多……”
  “别说了!”我猛然打断了他。我真的被吓坏了,不光是他所说的内容,更加可怕的是
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实在不算正常,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今天上午不是约了心理医生吗
?”
  他怔住了。
  我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想法补救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的办公桌。我
赶紧跟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好像没听到我的话,自己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开始给客户打电话。我按住话筒,脸涨
得火辣辣的,连声道:“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你别说了。”李云桐笑了笑,“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这就去见见心理医生。
”不知不觉间,他又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用力地折了起来,我小声提醒他之后,他猛然回过
神来,跟我道了声谢,将那张已经折得快要断成两截的身份证重新收好。
  我感到极度羞愧,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见我这种表情,又
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出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感受,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一言不发。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没有人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的孤独滋味。
  其实我不是不相信李云桐所说的话,但是我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我真的不知道,好像只
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人们有时候经常会不自觉地说出自己原本不想说的话,不同的是,有
些话可以补救,有些话却永远没办法补救了。
  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待脸上的温度逐渐恢复正常,这才慢慢转回自己的办公桌。发生的
这件事情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愧疚感,以至于我没有心思干其他的事情,一心等着李云桐回来
,想向他道歉,也很想知道他在心理医生那里检查的结果。等了一个上午,李云桐没有回来
,欧阳倒是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扔给我厚厚一叠资料,命令我在今天之内做出两个创意
。我看了一阵资料,这才将心里的愧疚慢慢压了下去,心思转回到工作上来。
  没多久就到了午饭时间。吃过午饭正要休息的时候,许小冰打来电话,说她的工作已经
完成了,邀我中午的时候一起去找孟玲的妈妈调查孟玲的事情。这原本是我们昨天就商量好
的,但是,由于李云桐那件事的影响,我忽然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她都已经没出现了,还调查什么?”我有些不耐烦地对许小冰道。
  “啊?”许小冰显然没想到我的态度变化得这么快,在那边愣了一下,立即换了一种冰
冷而愤怒的语气,“你倒是很悠闲啊,你当这是好玩的吗?你能保证她以后会不再出现了吗
?”
  不管她怎么说,我就是提不起精神,只是默默地听着,将话筒离开耳朵一个手掌的距离
,仍旧可以清晰地听到许小冰尖利急促的语调,坐在我面前看资料的欧阳听到这种声音,看
了看我:“什么人?”
  “室友。”我说。
  “你到底来不来?”许小冰以最后通牒的语气道。
  我本来想斩钉截铁地说“不来”,然而看到欧阳之后,我改变了主意:“你等着,我这
就来。”
  “好,我在望月小学前等你。”许小冰挂了电话。我收好手机,敲了敲欧阳的桌子:“
跟我走一趟?”
  “啊?”欧阳惊讶地笑了,“我犯什么罪了?”
  “你不是认识孟玲吗?”我也笑了起来。
  “对,怎么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找她妈有点事,你带我去吧。”我说。
  “什么事?”
  “边走边说。”
  临出门前,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中午12点半了,李云桐早晨离开办公室,如果真的是
去了心理医生的诊所,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我心里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仿佛要发生什么
事情似的。想了想,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在响了很久之后接通了,然而说话的却是个女人
:“谁?”
  “我找李云桐。”我看了看电话上的号码显示--没错,这的确是他的号码。
  “没这个人,你弄错了。”对方冷冷地撂下这句就挂了。我觉得不对,赶紧重新拨号,
这次对方将手机关了。
  难道李云桐的手机被人偷了?
   “走不走?”我正在琢磨,欧阳已经在门口催我了。我只好暂且将这事放下,走出了
门。到了门口,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李云桐的桌子笼罩在窗外射入的明艳光线里,恍然
有一种旧照片的感觉,温暖而遥远,让我心里莫名地一跳。
  我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你们下午回不回来?”前台张兰大声问道。
  “看情况。”我说。
  在摇晃的公车上,欧阳问我找孟玲的妈妈有什么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真相,随便捏了
个借口之后,便开始向他打听孟玲的事情。
  “你对她怎么这么感兴趣?” 欧阳觉得很奇怪。
  “说吧,你怎么认识她的?”我硬着头皮学起了许小冰那一招--死不回答,只问自己想
问的。
  这一招很管用,欧阳没再多问,很快就告诉了我他所知道的关于孟玲的一切--车子还没
到站,他能说的就都已经说完了,实在是因为他对孟玲的了解也并不多。他和孟玲也是在一
次合作中认识的,当时孟玲还是望月小学的老师,欧阳负责给望月小学作招生的广告,两个
人偶尔有了些接触,欧阳除了记得这个老师长得很漂亮、人很斯文之外,再也不记得别的了
。见我不满足的望着他,他连忙解释:“这也不能怪我,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不然我
一定详细摸底。”
  “晕,你就胡说吧。”我无可奈何。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欧阳将脑袋靠在玻璃窗上打着瞌睡,我望着他,想到昨天
晚上做出的那种假设,如果那种假设的确是真的,那么欧阳说的话就完全是假的,他所记得
的关于孟玲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孟玲为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制造出来的,一切都不是真实
的,而他却以为是真实的,并且将有更多的人认为那是真实的,也许,最后我和许小冰也会
这么认为。
  而李云桐则恰好相反,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看起来完全是假的,没有人会相信
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如果他把对我说过的话再对心理医生重复一遍,心
理医生会做出什么样的诊断呢?这还用问吗?我这个时候才考虑到这个问题,不由被我自己
脑海里的这个念头惊呆了。
  是的,无论如何,任何医生面对说这种话的病人,只怕都会认为是精神病吧?倘若李云
桐圆滑一点,就像欧阳一样善于察言观色,或许还能在紧要关头逃过去,然而,李云桐是那
样一个人,他一定会坚持说自己看到的是事实,说不定他还会要证明给医生看,然而他越是
说明,越是证明,就会让他自己更像一个精神病!是啊,一定是这样的,李云桐毕竟比我成
熟多了,他一定早就考虑到这个,所以他今天才没有打算去看心理医生。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全是李云桐告诉我的那些画面,还有他诉说
时的那种特异的神情--我怎么这么迟钝呢?他那种神情,分明是充满了恐惧--我以为这种恐
惧只是来自于他所看到的东西,现在想想,能够看到这些东西本身,这种特殊的能力,也许
才是最让他害怕的。他为什么要找我诉说呢?他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他的话?不管怎么说,
他认为我会相信他的话,或者说,他相信我不会主观地认为他是精神病……也许,他真的不
敢确定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了毛病,所以才交给我来判断?而我是怎么样判断的呢?
  我判断他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该死,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所以他才一言不发,一定是这样,他并不是生我的气,而
是对自己感到绝望了……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像烙铁一样滚烫,我内疚万分,咬紧了嘴唇。
  然而,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是精神病呢?”
  是啊,我凭什么断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我脑子里转动着这许多想法,一片混乱之中,《红楼梦》中那副对联忽然清晰地冒了出
来--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在车上思绪纷飞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像气泡一样包裹着我脑海里
李云桐的影子,而到了后来我才知道,真正值得悲哀的事情,远比这个气泡要更加庞大,更
加坚固,更加令人绝望。
  在这种情绪包裹下,面对望月小学门前许小冰因为长久等待而生的怒火,我也没有多好
的心情。幸好有欧阳在,他发现气氛不对,连忙作了自我介绍,许小冰见有陌生人在,也不
好意思像往常一样发火,冷冷地对欧阳哼了一声,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欧阳带着我们穿过卖毛线的小市场,在里面寻找孟玲的母亲摆的摊位,却被旁边的人告
知说她今天生病了,没有来出摊。我和许小冰都感到失望,欧阳笑道:“没关系,我知道她
家在哪。”
  孟玲的母亲向碧华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带居民区,那里的楼房都相当陈旧,附近一个手
工棉加工作坊发出震耳的嗡嗡声,棉絮在空气中雪片一般的飞扬着,经过作坊门口时,我们
的头上和身上都落满了丝状的棉絮,鼻孔里飞进了不少,连连打喷嚏。
  “这是什么黑作坊呀?真该取缔了它!”许小冰一边抹着鼻子一边没好气地说。
  接下来的一段路格外破烂,原本铺在地面上的石砖已经被人撬得没剩下几块,黑色的污
泥和臭水满地流淌,恶臭扑鼻,几乎无法落脚。我和许小冰面对这样一段路面不知如何通过
,正在犯难之际,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好似演练轻功一般,踮着脚尖在几块黑乎乎的砖块
上跳跃而出。我们这才发现在黑水中摆着几块砖,作为度过这段路经的“桥”。
  “能不能走?”欧阳征询地看着我们。
  “没问题。”我点点头,许小冰没说话。
  欧阳率先走了过去,我和许小冰跟了上去。由于砖块很小,仅能够勉强落下足尖,必须
很快地从石块上走过去才行,速度慢一点便有可能踩到污水中。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是我多
嘴,见地面上有一块砖块松动了,提醒了许小冰一句,她偏偏已经快要落脚到那快砖上,被
我这么一说,连忙将脚缩了回来,半空中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朝何处伸脚,既这么一下子,啪
地一声,结结实实地踩到了污水里,污水溅了起来,我从石头上蹦跳而过,落在干地上时才
回头望,许小冰也蹦跳着跟了过来,一只脚已经完全糊满了黑泥。她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不
再顾及欧阳,对我大吼道:“你看看你,走得这么慢,要不是你挡着道,我也不至于这样!
”我看她损失惨重,也就由她去骂。倒是欧阳似乎看不过去了,连忙岔开话题,指着这里道
:“以前孟玲带我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很干净,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
  “孟玲带你来过这里?”我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不是说你和孟玲不是很熟吗?”
  “是啊,就来过一次,那还是她忘带了给我们公司的一份文件,我才跟她一起来取的。
”欧阳耸了耸肩,带着我们朝前走去,穿过堆放在狭小巷子里的各种杂物之后,我们在一扇
红漆大门前停了下来。欧阳笃笃地敲着门,口里还大声喊着“向碧华”,许小冰一路上都在
弄她的鞋子和裤腿,这个时候正蹲在地上用墙角的刨花擦着污泥,我正想帮她,忽然感觉眼
角一闪,似乎有个人影闪过。我朝那边望去时,却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在墙角的拐弯处,
似乎有一些乌黑的发丝在飘荡,当我凝神细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了。
  “哪个?”一个懒洋洋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买毛线的。”欧阳大声说。
  “等下。”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许小冰站起来正对着门口,我朝她身后缩了
缩,一张蓬乱憔悴的脸从门内探出来,疑惑地望着我们。
  “向阿姨,”欧阳热情地笑着,“还记得我吗?”
  向碧华那双浮肿的眼睛转向了欧阳,定定地看了几秒钟之后,她摇了摇头,歉意地笑了
笑,又连忙说道:“你们是要买毛线吗?”
  “也算是吧,”欧阳回头指了指我们,“这两个是找孟玲的--孟玲在吗?”我和许小冰
听他这么一说,互相看了一眼,紧张地盯着向碧华。
  “孟玲?”果然,向碧华并不知道孟玲是谁,她疑惑地皱着眉头,“你们找错了吧?这
里没有这么个人--你们买毛线吗?”
  “有什么毛线?”许小冰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们进来看看。”向碧华让开身子,将我们引了进去。门内是一个破旧的院子,进门
左手边堆满了砖头、水泥和破旧的家具,右手边放着几个巨大的编织袋,从敞开的口子里滚
出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旧毛线,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像锅盖一样沉重。向碧华带着我们走
进一间敞开的小房间,这就是她住的地方了,十来平米的地方,一张木头床和一个简易衣柜
之外,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的距离几乎完全被透明塑料包着的毛线填满了,一走进去就给人
一种窒息的感觉。
  “看,这里,”向碧华的手指飞快地在四周指点着,“这里,还有这里,这些都是现在
走得比较好的货色--你们要买什么样的?是打毛衣还是什么?给谁打?男的女的?”面对她
的问题,我们一律“嗯嗯”地随口应付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们几个人连转身的余地
也没有,很快就将整个房间打量了一遍。这个地方显然并不是为了生活舒适而存在的,生活
退居于次要地位,毛线才是主角,然而,在不多的几样生活用品中,我还是发现了另外一个
人的痕迹--譬如,挂在墙壁上的漱口杯有两个,床底下乱七八糟的鞋子中,有几双分明是年
轻女人穿过的。我推了推许小冰,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在屋子里装作翻毛线的样子,暗
暗察看有没有其他的痕迹可以显示孟玲的存在。
  “孟玲没跟你一起住啊?”欧阳笑着问道。
  “你真的找错地方了,我不认识孟玲!”向碧华爬上毛线堆翻找着一种她推荐给我们的
毛线,一边回答着欧阳的话。欧阳惊讶地看着她,不解道:“阿姨,我们真的找孟玲有事…
…”
  “我说了我不认识孟玲,”向碧华气喘吁吁地道,“你要不要这种?这种颜色很流行。
”她将一捆毛线扔给许小冰。
  欧阳还要问什么,被我拦住了,他满怀疑问地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什么。
  看来向碧华的确是不知道孟玲是谁。
  或者说,依照我们昨晚的假设,她现在还不知道孟玲是谁,但是没准明天就会知道了
--孟玲也许正在渐渐进入向碧华的生活,最后固定下来,成为她的女儿。只是,这里实在不
是一个很好的环境,假如孟玲真的是从无到有的某种生物,她为什么不给自己选择一个更好
的生存环境呢?
  许小冰碰了碰我的胳膊,递给我一张照片,那张发黄的照片上,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和向碧华的合影,两个人搂抱在一起,很亲昵的模样。那女孩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可以认
出来,那分明就是孟玲。她在照片上笑得越欢畅,就越是让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连同这照
片上泛黄的底色,都透露出一种不详的气氛。
  “阿姨,这是谁?”我将照片递给向碧华,向碧华拿过去看了看,眯起眼睛想了很久,
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
  这张照片是许小冰在一堆毛线底下找到的,照片已经肮脏不堪,上面还有半个脚印。向
碧华对照片毫无兴趣,我便将它放进了自己的包里。我们继续翻找着,不断发现一些年轻女
孩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最后,甚至发现一张似乎是从日记本上掉下来的某一页,上面用娟
秀的字迹写着这样一段话:
  “1月30日。学校里的旧楼还是那样可怕,现在更加可怕的是,连我自己的家里也不安
全了。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古怪,他看起来挺
英俊的,衣服却破烂不堪,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怪叫一声,吓得我将手里的毛线掉到
了地下,弄脏了,被妈骂了很久。他还跟着我到了门口,我告诉妈,妈却说没看见,我又告
诉裴叔和海哥,他们也说没看见。那个人就站在院子里,他们在院子里走拉走去,都说没看
见他。我真吓坏了,早就跟妈说要搬家,她死活不肯,看来只能我自己一个人搬出去了。我
真吓死了。”
  这段话到此为止,我看了看背面,什么字也没有。
  这是孟玲写下的日记吗?我仔细辨认着那些字迹,这些字看起来和孟玲的工作报告笔迹
是一样的。虽然只是寥寥数行文字,却让我深深感到了孟玲所经历过的那种恐惧,看起来,
她似乎和李云桐一样,也见到了看不见的人。她提到了学校的旧楼,旧楼真有传说中那么可
怕吗?让我不明白的是,孟玲自己就是一个让人恐惧的人物,而从她的日记看来,她似乎和
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孟玲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物,可是到处都显示她存在着,如果我的假设
是正确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孟玲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照片、日记以及其他一切,
实际上都是她一步步进入我们的世界所作的准备?照这样看来,不用多久,向碧华就会认为
自己真有这么个女儿,就好像欧阳认为自己认识孟玲一样。假如真的是这样,孟玲为什么要
留下这么一张日记呢?这日记上所记的事情,不正是她应该努力隐瞒的吗?
  我满怀疑惑,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欧阳和许小冰凑在我身边,看完这段文字,欧阳说
:“她遇到什么可怕的事了?”
  “不知道,”我喃喃道,“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到底买不买毛线?”向碧华终于发下我们对毛线毫无兴趣,她的脸色也就没有那
么客气了。
  “没有看到满意的。”许小冰漫不经心地说--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我有些反感。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向碧华擦着额头上的虚汗,将弄乱了的毛线重新整理好,上
下打量着我们,“你们既然不买毛线,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这话让我和欧阳都很尴尬,
许小冰扬着下巴,撇着嘴道:“你做生意的还不让人看呀?谁说我们不买毛线?你这里没有
合适的,难道我还非买不可呀?”
  “哎你这女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向碧华开始朝外推我们,“你们走,我今天本来不做
生意的,是你们找上门的,上了门又不买,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啊?”
  许小冰还要反唇相讥,我实在忍不住了,一边对向碧华说对不起,一边拖着她走出了门

  “你干吗?”到了门外,许小冰猛力挣开我的手。
  “有什么好吵的?我们本来就不是来买毛线的,你怎么还那么理直气壮?”
  “对这种狡猾的商贩不能客气的!”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狡猾的商贩?这次狡猾的是我们!”
  “行了,别吵了,”欧阳也走了出来,“江聆,你的话是没错,但是还真得像许小冰那
么做才行。”
  我正要反驳他,向碧华一路跑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道:“看,我都听到了,你们就不
是来买毛线的是吧?把我当宝耍是吧……”一连串的骂声让我懵了,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出
声,欧阳一把拦在我面前道:“向阿姨,做生意的怎么能这种态度?买不买都是客,哪个客
人不是先看货再买货?你别管我们本来怎么打算,我们今天看了你的货,就是光顾了你,要
是真有让我们满意的,我们一样会买。哪有不买货就骂人的?”
  这番话让向碧华顿了一顿,她兀自小声嘟囔着,但是攻势已经没有那么凌厉了。
  “看看,你善良吧?对这种人就不能客气。”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许小冰幸灾乐祸地道
。我没有理她,埋头生着闷气,欧阳在一边抿着嘴笑。
  走到那条流淌着污水的小路前时,许小冰边嘲笑我边朝砖块上踏脚上去,不防迎面跑过
来一个人,几下兔起鹄落,蜻蜓点水般从污水上蹦跳过来,几乎将许小冰撞倒,我们还没反
应过来,那人已经从我们身边闪过,身体上带着潮乎乎的汗水味,边跑边挥手大喊:“玲玲
,玲玲,你跑什么?你别跑呀!”我们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他。
  “咦?”欧阳忽然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大叫一声“孟玲”,
追了上去。
  孟玲?我看了看许小冰,许小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身后那条小巷子里,欧阳和先
前那人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皮鞋敲击着巷子的地面,发出震天的咚咚声。我猛然清醒过来
,原地跳起身,跟在他们身后跑去,身后许小冰慌里慌张地喊:“哎,你们干什么?莫名其
妙!”之后便是高跟鞋踉跄的叮咚声,她也跟了上来。我稍微放慢速度等了她一会,但是她
的速度实在太慢,眼看欧阳他们就要转弯消失了,我再也顾不上许小冰,发足狂奔起来。我
并不知道自己追上孟玲之后该怎么办,甚至心中对于孟玲还存着许多畏惧,可是这一切必须
有个答案,而答案似乎必须通过奔跑和追赶才能获得,那么我还能怎么样呢?
  自从离开学校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快速地奔跑了,体力似乎有些跟不上来,渐渐地
失去了多余的思考能力,只能一门心思地朝前跑着。欧阳他们的身影在面前忽隐忽现,在这
片蜘蛛网般的小巷子里左拐又突,跑了不知多久,面前忽然豁然开朗,四面的围墙都消失了
,一大片荒芜的空地显现在眼前,地面上东一片西一片的长着许多嫩草。到了这里,我才终
于看到欧阳他们所追的那个人,那应该就是孟玲。她一直背朝着我们这边,像一只被人围捕
的小兽一般慌不择路,满头乌发在风中飘来荡去,欧阳和先前那人气喘吁吁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却毫不理会,仍旧朝前跑着,很快穿过了这一大片空地,钻进空地对面一片废弃的厂房

  “孟玲,你跑什么?”欧阳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孟玲听到这么一句,身子一震,蓦然回过头来。
  她还没有完全回过头来,只是露出一个回头的趋势的时候,我就已经停了下来。
  我忽然害怕面对她。
  以前只在照片上看过她,接触她留下的各种痕迹,但是真的要看到她的面容时,我发现
自己好像失去了勇气。尽管从照片上知道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在潜意识里,我总觉
得,她的面孔是非常可怕的。
  也许,就像梅杜萨的脸一样,看到她容貌的人都会死。我突然冒出了这样恐怖的想法。
我很想叫欧阳后退一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欧阳他们也都停了下来。
  她终于完全转过身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孟玲,她比照片上更加漂亮,全身弥漫着一种格外清纯的气质,即使
是带着如此张皇的表情,也一点没有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那么柔弱
而需要保护。没有见到她之前,我总觉得她是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人物,见到了真实的她之
后,却发现自己心里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这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孟玲有些慌张地看着我们,她的眼光从第一个人脸上掠过,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钟,从
她的表情来看,她已经认出了我,甚至还动了动嘴春似乎想说什么,虽然她没有发出任何声
音,但是从嘴唇的形状,我看出她说的是“江聆”,这让我心中因为她的美丽而消弭的恐惧
又重新迷雾般升腾起来。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几步。
  孟玲并没有长久地注意我,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欧阳身上,看到了欧阳,她朝后退了几
步,绝望地看着欧阳,双手交叉握在一起,似乎是在作揖,身子不住朝下弯着:“求求你别
过来,别过来好吗?”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从来没见过欧阳这样焦急。
  “你们不要过来,”孟玲一边说一边朝后退,“给我留一点希望好吗?”
  “玲玲,玲玲。”另一个人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笑呵呵地朝她伸出双手,慢慢跑了过
去。孟玲似乎想阻止他,想了想,看了看欧阳,投过来柔韧绵长的一瞥,忽然转身朝内跑去

  “孟玲!”欧阳大叫一声追了上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那个口齿不清的人却停了下来
,在原地摇晃着身子,满面迷惑的神情,仿佛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他有点奇怪,多
看了他几眼,他面对我的目光,傻笑着,一边嘴角挂着长长一溜涎水。这人似乎是个傻子。
我来不及多看,便已经跑进了这座废弃的厂房。
  厂房内空荡荡的,地面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机油和煤灰,废弃的钢筋东一堆西一堆地放着
,我和欧阳在一个又一个厂房间穿梭寻找着,孟玲却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不见踪影

  “孟玲到底出什么事了?”欧阳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皱着眉头问我,“昨天我就觉得
不对劲,你到底找她有什么事?”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想着该怎么编个理由,左边某个地方忽然传来“咔嚓”一声,
我和欧阳对视一眼,我们立即朝那里跑过去。
  那里堆着一堆钢筋,钢筋后居然有个小门,我们在这里来回穿梭了好几遍,一直没有发
现。通过那扇小门,又是好几间高大的厂房,我走进其中一间,没有发现什么,回过头来,
却发现欧阳不见了,这让我有点慌神,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人站在一处废弃的房屋,四周空
荡荡的,光线十分幽暗,一种败落的气象充斥在整个空间里。
  “欧阳!”我大声喊着,沿着来路退了出去。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发出了回声
,这让我越发心中忐忑起来。
  从那个车间走出来,四处找了找,还是没有看到欧阳。天色越发的暗了,四周寂静无声
,钢筋丛里的青草显出格外旺盛的生机,一簇簇地从各个缝隙里冒出来,这些绿色的生物并
没有给这个荒凉冷落的地方带来繁荣的气息,反而更增荒芜的氛围,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
步,似乎是怕惊动什么,但是又不知道将惊动什么。
  “欧阳?”我又小声地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
  我更加觉得心虚,急匆匆地在那些空置的厂房里找了找,决定不再理会欧阳,先离开这
个地方再说。沿着记忆中进来的那道门,我往回走去。
  一道门,一间厂房,又一道门,又一间厂房,黑色连着黑色,偶尔在厂房之间有一个天
井般的空地,四面都是黑压压肮脏的墙壁,我在这中间走了很久,却始终走不出这些房子和
门的包围圈。
  我迷路了。我一向不擅于辨认和记忆路线,这次终于尝到了苦头。
  四周的天花板、墙壁和地面都是黑色的,连光线经过窗口射进来时,也仿佛沾染了这种
黑色,我拼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颤抖。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总之,这种
远离人群的感觉让人心中发颤,这不是孤独,也不是寂寞,是一种真正的恐惧,因为远离人
群,所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来过问,也没有人会来帮忙。
  如果有人死在这里,恐怕也要很久很久才会被人发现吧?这个想法让我越发害怕起来,
那些冰冷的钢筋下,似乎就藏着什么尸体一般。
  人们不应该如此放任自己的想象力,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自己吓自己是一件愚蠢而可笑
的事情。我努力安慰自己,实际上我并不是真的远离了人群,许小冰很快就会赶来了,欧阳
没看到我,肯定也会找我,再说,我不是还有手机吗?我赶紧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欧阳的号码
,瞥了一眼屏幕之后,我忍不住在心中哀号了一声--居然一格信号也没有。我不死心地试着
拨打,毫无用处,手机根本打不通。
  没事,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的。我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继续跋涉于厂房之间。
  当我不知道第几次经过一处天井时,耳畔忽然传来了女人的哭泣声,幽幽的,低低的,
乍一听如在耳边,凝神细听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女人的哭泣声在恐怖片中一向是用来吓唬
人的桥段,看那些恐怖片时我总不以为然,然而,此时此地,我却被这似有若无的声音吓得
手足冰凉。我勉励镇定,在风中捕捉着那声音来的方向,渐渐地穿过两三道门,走进了一间
从来未曾见过的小房间。这里与车间相比要洁净许多,靠窗的位置摆放着几张破旧的办公桌
,我走进去的时候,房内空无一人,而那细弱的哭声却变得清晰起来,它分明来自房间内的
另一扇门。我悄悄地走进那扇门,略微探出头去。
  那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房间,地面上满是废纸,孟玲正对着门口,她对面站着欧阳,我
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孟玲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浸润得湿漉漉的,哭泣声正从她嘴里
发出来,她撇着嘴,仿佛受了无穷的委屈一般,尽是哭泣,什么也不说。看到欧阳,让我略
微宽心了一点,我本来准备走出去和他们打招呼,但是看了看孟玲的神情,又缩了回去。
  我这样算不算偷听呢?我犹豫不决地探头偷窥着,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光明,可是实在
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欧阳的声音里失去了往常那种灵活风趣的味道,显
出几分沉重来。
  孟玲什么也不说,只是尽情地哭着。
  欧阳是个很有耐心地人,他没有再说话,就让孟玲一直哭下去。我在一边却觉得很不耐
烦,几乎想要跳出来问个清楚。倘如在那里哭泣的是许小冰,我一定已经这么做了,但是那
是孟玲,是一个我到现在都不敢肯定她究竟是不是人的生物,所以我忍住了。
  孟玲哭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好像还没有哭够,擦了擦眼泪,叹了一口气,一
边流泪一边缓缓抬起头,望着欧阳。
  我想她要说话了,连忙凝神细听。
  她望了大约有一两分钟之后,终于开口了,开口之前,淌满泪水的脸上,悲情的神色忽
然一边为一种自嘲的苦笑:“要不是发生了这种事,我怕是一辈子也不敢说吧?”
  “你说吧,别怕。”欧阳的声音很温和。
  孟玲望着他,胸脯剧烈起伏着,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话还没有出来,眼泪已经
汹涌而出,似乎眼眶内有巨大的压力,要将她全部的眼泪挤压出来,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有
人的眼泪流得这么凶、这么多,欧阳似乎也被震慑住了,他说了一句什么话来安慰她,他们
两个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使得我谁的话也没听清。
  “你刚才说什么?”欧阳的语气显得极度震惊。
  “我喜欢你,从第一看到你就喜欢你了。”孟玲这次没有再迟疑,仿佛是怕自己后悔似
的,迫不及待地大声道。
  欧阳的后背僵硬了。
  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该再偷看下去了,然而这个时候,连呼吸的声音也仿佛会惊扰到那两
个人,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维持着原有的姿势,肌肉渐渐僵硬而酸疼起来。
  孟玲说完那句话之后,整个人都完全放松了,她笑了起来:“说出来真好,虽然你不会
放在心上,但是我说过了,这就够了。”
  “我会记住的。”欧阳说。他没有说他喜欢她,他早就告诉过我,孟玲不是他喜欢的那
一类型的,就算孟玲是这样一个美女,就算她作了这样的表白,他也还是不喜欢她,这也是
没办法的事情。我倒是很佩服欧阳这一点:他没有为了安慰孟玲而虚伪地说一些喜欢她之类
的话,总算是一个很负责的人。
  孟玲无限凄楚地摇了摇头:“别说这种话,这种话太让人伤心了。”
  “你怎么这么伤心?”欧阳有些焦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去过你家,你妈妈
说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女儿,你跟她吵架了?”
  听到这话,孟玲全身一震,呆呆地看着欧阳:“她是这么说的?”她想了想,神色异常
憔悴,又点了点头,乌黑的头发随着她的点头而蹦跳着:“她这么说也没错。”
  哦?这话让我心中翻江倒海--孟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表示,我的推测是正确
的?我想起她所记下的那一页日记,又有些不明白,从日记上来看,她似乎是看到了别的“
看不见的人”,而并非是她自己。然而,她现在所说的话,又分明在证实着我的推测。
  “什么意思?”欧阳不解地问。
  “没什么意思,”孟玲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从鼻子里垂下一串清鼻涕,她狼狈不堪,原
本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了,我在旁偷窥,感受到她的尴尬,也不由涨红了脸。她慌忙打
开手袋,掏出一个纸巾袋,打开一看,纸巾却已经空了。
  欧阳及时地递给她一叠纸巾:“别哭了。”
  “谢谢。”她感激万分,红着脸将自己的面部清理了一番,眼眶一红又要落泪,咬着嘴
唇憋了半天,终于将这股眼泪憋了回去。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
  “你就当我从来没活过吧。”她叹着气对欧阳道。
  “你胡说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懂,”孟玲摇了摇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似乎顾全就是这么对李云桐这么说的。
  “你说说看,别一个人憋在心里。”欧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表现出了极
大的耐心。
  “你只要知道,我这么多年,其实都是白活的,这就行了。”孟玲说,她说话很有些文
艺腔,长得也琼瑶味道十足,欧阳不喜欢她,果然也是有道理的。
  欧阳没作声,大概做了些什么表情,孟玲又凄然一笑:“我今天对你的话,也算是白说
了。”
  “为什么这么说?”欧阳的声音有点严肃。
  孟玲没再说什么,她突然跑上前去,双手搂住了欧阳的腰,我虽然看不到欧阳的表情,
却感觉到他吃了一惊,双手举起来,犹豫了半天,放到了孟玲肩膀上。就在我准备偷偷离开
时,孟玲猛然从他怀里抽身出来,一边朝外走一边说:“这样就没有遗憾了。”
  她快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又回过头:“你……”她的脸再次变红了,我忽然猜到她要问
什么了,果然,她接下来说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欧阳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满面迷惘之色,还有几分尴尬,他想了很久,才慢慢道:“我
不知道……”
  我张大了嘴。
  “我知道了。”孟玲点了点头,朝门口走来。我因为欧阳的回答而感到惊讶,一时竟忘
了躲避,她就这样走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与她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想到她可能是另
外的生物,我不由心生畏惧,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她看到我,略微吃了一惊,冲我点点头
:“江聆,以后我不会打扰你了。”
  “嗯,啊。”我讪笑着点头,仍旧在继续朝后退着。傻笑了一阵之后,我大着胆子问: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孟玲没有回答,她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告诉我啊。”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追了上去。
  她突然又跑了起来,再也不肯多说什么。我已经没有力气多跑了,追了几步,就被她遥
遥拉下,这让我十分气馁,简直怀疑她在望月小学是不是教体育的。
  “你其实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不对?”我朝着她的身后用力大声喊出这句话。因为
声音太大,四处充满了嗡嗡的回想。孟玲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但是都被这些回声掩盖了,
我什么也没听清楚,她很快就跑出了我的视线,跑到了其他的车间。
  我忽然想起欧阳,他似乎一直在原地没动。回头看看,他正扶着墙壁站着,一只手压在
太阳穴上。我走近一看,只见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似乎头痛不禁。
  “怎么了?”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
  “头疼。”他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大口喘着气。
  “怎么搞的?”
  他朝我摆了摆手,叫我不要作声,我只觉得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几乎完全靠在了我的
身上,脸上的汗水已经水一样淋了下来,脸色白得可怕,连嘴唇也毫无血色。我生怕他晕过
去,不断小声叫他的名字,他懒得点头,只是眨眨眼睛表示他听到了。我将地上的报纸用脚
拢在一起,扶着他坐了下来,他似乎完全没有力气了,整个身子都靠在我身上,却没有丝毫
热气。
  怎么会突然这样?我又担心又害怕,瞪大眼睛朝门口望着,希望许小冰或者其他人会走
进来。欧阳看起来很不舒服,胸膛起伏得厉害,必须马上去医院才行。
  “好点没有?”我问。
  他没有说话。
  “你自己能坐吗?要不我出去找人来帮忙?”我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彻骨。
  “好。”他努力挤出这个字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小心地离开他的身体,随着我的离开,他一点点倒在地上,当我站起来望着他时,他
已经完全躺在了地上,平时很注意修饰的他现在无法理会四周是多么肮脏,看上去就好象已
经失去了知觉。我抬脚要走,却又很不放心,想了想,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他身上:“我先
出去了,马上就回来!”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点了点头,甚至还扯着嘴角想笑一笑,但是那个笑容还没有成形
就扭曲成痛苦的抽搐。 我忽然感到害怕,假如就在我出去的那一会他突然死了怎么办?
  “你能一个人呆着吗?”我小声问。
  “能。”他说。
  我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会,终于走了出去。
  这一次,我小心地留意着路径,以免回来时找不到欧阳所在的小屋。欧阳那张惨白的脸
仿佛就在眼前晃动,让我心里一阵一阵发慌:欧阳,你可不要突然死了呀!我望了望四周,
黑色房屋和地面似乎都预示着死亡,这是一个富有悲剧意味的场所,如此败落而荒凉,就像
远离人世的生命。欧阳现在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假如是我,我是宁死
也不愿意在那种情况下独自留下来的……
  脚下的钢筋轻轻响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这种寂静反而让我产生了有人潜藏的感
觉,我忽然想到了孟玲,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她会不会又偷偷溜回到欧阳身边?
  最后一个设想让我胃部猛一痉挛,全身好像被一种寒流涌过,我仿佛看见孟玲甩着那头
漆黑强健的长发走向欧阳,而欧阳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近……这种
想象让我害怕得发抖,我几乎立即就要转身回到欧阳身边。虽然我仍旧不能帮他做些什么,
但是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呆着,不用一个人面对孟玲。
  也许是老天帮忙,或者是这种突发状况激发了我的潜能,就在我准备转身回去时,一股
来自开阔地带的风从前方的门内涌入。真没想到,这次我居然很快就找到了出去的路。原来
这间小屋就在出门不远的地方,过了两三道门,眼前豁然开朗,终于从黑压压的厂房里走了
出来,那片荒地在阴郁的天空下摇曳着青色的嫩草,那个和我们一起追孟玲的人正站在厂房
前,哧溜哧溜地吸着鼻涕。他看起来傻乎乎的,大概没法帮上什么忙。我掏出手机看了看,
已经有了信号,连忙拨打了120的电话,拨打号码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哆嗦得厉害,好
不容易拨了号码,电话还没有接通,一只冰凉的手忽然从我耳朵边伸过来,将手机轻轻从我
手里拿了过去。我的心猛地一跳,蓦然转头,却看见欧阳正站在我身边。
  他好端端地站在我身边,看起来有点虚弱,但是已经没有那种要死的神情了。我心头一
松,忽然有想哭的冲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多么害怕--害怕欧阳会死,害怕我找不到他
,害怕孟玲突然出现……
  “你能走了?”我上下打量着他。他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但是嘴唇已经变成了粉红
色,那种痛苦的表情已经从脸上消失了。
  “没事了,”他笑了笑,“你一出门就没事了。”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的声音依旧很微
弱。
  “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什么了,就是身上没力气。”他用纸巾擦拭着湿淋淋的额头,“我们走吧,怎么走
到这里来了?”他摇晃着朝前走去,我一手帮他拿包,一手想要扶他,被他轻轻推开了:“
没事了。”他转头对我笑了笑:“刚才吓坏你了吧?”
  “嗯。”我点点头。在刚才那个时候,我一心只是担心他的安危,顾不上想太多,现在
他平安无事,我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疯狂转动起来,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以一种异常的
速度在我脑海里一遍遍重放着,从进入向碧华家开始,一直到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我一遍又
一遍地回想着每一个细节,想要分析出什么来,然而,除了回想那些情景,我的脑子似乎失
去了分析功能。在我脑子里出现得最多的两个画面,一个是孟玲从欧阳身边离开时那种绝望
的表情,另一个就是欧阳发病时痛苦不堪的神情,这两种表情渐渐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最
后他们重叠在一起,让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欧阳关切地问道。我望着他苍白的脸,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以前也这样头疼过吗?”我问他。
  “没有,”他耸了耸肩,“这还是第一次。”
  果然如此。
  我被我想到的事情弄得有些喘不过去气来--欧阳一直都很健康,却无缘无故地突然头疼
到几乎晕厥的地步--这种事情就发生在孟玲离开后的一霎那。我没办法不将这两者联系在一
起。
  是孟玲让欧阳头疼的?
  但是,孟玲不是说她喜欢欧阳吗?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却也能看出来,当她对他说那
番话时,完全是发自内心。
  那么不是孟玲干的吗?
  听孟玲的语气,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似乎她也无可奈何。是不是欧阳的头疼,与她的出
现有关,却并非出自她的个人意愿?孟玲的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无法解释的现象,许多证据表
明,越来越多的“看不见的人”出现在我们周围,这让我感到,无论我的推测正确与否,这
都不是个人的意志所能转移的事情--我的感觉是,无论是孟玲还是欧阳,包括我和许小冰在
内,所有与这些事情有关的人们,都无法掌控事情的进程,我们所有的人,都被导致事件发
生的某种神秘力量操纵着。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它是一种有意识的力量,还是无意识的自然现象?
  或者,这一切仅仅是个阴谋?从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可能性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没有人能执行这么庞大的阴谋,尽管人们越来越容易被收买,但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要同时收买这么多人而不走漏任何风声,简直是一个比我的推测更不现实的神话。
  “玲玲呢?”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抬头一看,那个傻乎乎的男人不知
什么时候跟着我们走了出来,缠着我们问孟玲的下落。我看了看欧阳,他正在揉着自己的太
阳穴,似乎没打算理会那个男人。
  “玲玲呢?”那男人又问了一句。
  “走了。”我随口敷衍着他,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回头望着黑乎乎的厂房,停下来不动
了。我和欧阳不理他,径自穿过荒地,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我已经完全辨认不清方向,幸
好欧阳方向感很好,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没多久就走了出来,回到了向碧华家所在的那条小
巷。
  刚刚转出巷子的转角处,迎面就结结实实地遭遇了许小冰不耐烦的脸。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抱怨道,“抓到孟玲了吗?”
  我正要回答她,欧阳却在一边呻吟起来,他用手指紧紧压着额头,另一只手拽着我的胳
膊,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我和许小冰都慌张起来,许小冰低声问道:“怎么搞的?受伤了?

  我摇摇头,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仔细看了看欧阳的脸色,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白
了一些,但好在嘴唇的颜色还正常,面上的神情也不是特别的痛苦,这让我松了一小口气:
“又开始疼了?要不要去医院?”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行,帮我找辆的士,我得上医院去看看。”
  “要找的士也得先从这里走出去再说,这里太窄了,车子开不进来。”许小冰说着便搀
扶着欧阳,命令我搀扶着他另一边,两个人扶着他慢慢朝外走。欧阳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挣
脱我们:“没事,我能走,现在又好多了。”的确,他现在看上去似乎又不疼了,许小冰仔
细看了看他,疑惑地道:“那好,我们走吧。”
  一路蜿蜒曲折地离开了狭窄的小巷,穿过毛线批发市场,来到大马路边上。许小冰眼尖
,一眼看见一辆空载的的士,连忙跑过去伸手拦了下来,回头对我们招手道:“快来,你带
他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吧?”欧阳晃了晃脑袋,转了转眼珠,“现在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还是去看看吧。”我劝他说,“你刚才那样子吓死人了。”
  “去看看比较放心。”许小冰说。
  “算了,回公司吧。”欧阳看了看时间,“还没下班呢,我手头还有个单子要赶。”许
小冰和我又劝了他几句,他坚持认为自己已经没有问题了,我们拗不过他,只好上了车。欧
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和许小冰坐后排,我们决定先送许小冰回公司。
  “说说,你们抓到孟玲没有?”车子发动后,许小冰催促着我。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前排的欧阳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我们朝他望过去,只见他
双手捧着头,将头靠在车窗上,紧皱眉头看着我们:“怎么回事?又疼起来了?”
  “兄弟,有病啊?要不要去医院?”司机见他这副模样,关切地看着他。
  “去医院吧。”许小冰不容分说地道,司机将方向盘一转,朝医院开去。
  “他是怎么搞的?开始不是好好的吗?”许小冰问我,“是不是孟玲对他作了什么?”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又发出一声叫声:“孟玲,”他开始大声呻吟起来,“别说这个名
字……”他疼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将头紧紧抵在玻璃窗上。我和许小冰吓得手忙脚乱,从后
面伸手去拍着他的脊背,许小冰递给我一个充满恐惧的眼神,嘴唇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
但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孟玲。
  许小冰说的就是这个,我点了点头,在唇边竖起手指,叫她别说出声,她白了我一眼,
小声道:“我知道。”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提起“孟玲”这个名字,甚至连与她相关的任何事情,我们都不再
提起,可是我和许小冰都知道,欧阳的头疼绝对和孟玲有关。我想她一定也注意到了,每当
我们提到“孟玲”这个名字时,欧阳的头疼就会发作,连他自己也注意到了,所以才会要求
我们不要提到这个名字。我想起在荒地上那个傻呼呼的男人,当他说到“玲玲”的时候,欧
阳的头疼同样发作了……孟玲的名字仿佛成了一个咒语,就像是唐僧给孙悟空念的紧箍咒一
般,能够让欧阳头疼欲裂。看欧阳头疼时的反应,我毫不怀疑,假如有人持续不断说出孟玲
的名字,欧阳一定会活活痛死。如果说在这之前我们还曾经保留着一线可能,认为所有的事
情都是人力操纵,那么,现在欧阳的这种反应,已经将这最后一线可能摧毁了。现在这事看
起来很像是某种巫术,越发显得扑朔迷离。唯一让我们庆幸的是,车子拐了两个弯之后,欧
阳的头疼渐渐平息了,这让我和许小冰松了一口气--看来,只要不提孟玲的名字,他就暂时
没什么问题。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事和欧阳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关系,但是这话不能告诉欧
阳,所以医院还是得去。
  “你害怕吗?”许小冰凑在我耳朵边问。
  我点了点头。
  怎么能不害怕呢?之前发生的那么多古怪的事情,虽然匪夷所思,但是没有任何人受到
伤害,我们就已经感到了恐惧,更何况,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人身伤害的地步,我很怀疑
,下一步会不会就会有人死亡?
  如果真的有人会死,那个人会是谁?欧阳吗?我从镜子里看了看欧阳苍白的脸,心头一
跳,赶紧摇了摇头--不能是欧阳,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会是我和许小冰?
  不,也不能,我们不想死……
  还有李云桐,李云桐也有危险……
  我们是不是已经危机四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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