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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故事四:食尸者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Apr 25 22:05:29 2009), 站内

  报纸上又登出了这样一则新闻:一名70多岁的老太太,无儿无女,独自靠捡破烂为生
,前不久在其居住的小平房里突发脑溢血死亡,一个多星期后,邻居们闻到腐烂的味道才发
现尸体……
  这样的新闻总是让苏亚感到毛骨悚然,她放下报纸,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所有的灯都
打开,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制造出一种热闹的景象。然而还是寂寞,房间里安静的灰尘早
已被她擦去,空气透明得近似真空,一切都各安其位,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这就是独居
的好处。她很享受这种生活,但是报纸上那些孤独者死去的消息,总是会让她产生不安。
  假如有一天,我自己突然死去了,那会如何呢?
  她想象自己在这所宽大的房子里,突然暴发了某种疾病,或者发生了某种意外,例如触
电或者煤气中毒之类,她想象着自己倒在地上,挣扎许久之后死去,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去。
  如果真是这样,要多久才有人发现自己的尸体呢?
  这个问题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感到胸口一阵憋闷,连忙去打开窗户,同时深深呼吸了一
口黄昏时带着炊烟气息的空气。窗外那条安静的街道,在黄昏时更加寂静了,人行道上没有
一个行人,路中央也很少也车辆经过,偶尔开过去一辆车,也开得缓慢而安静,四周陈旧的
楼房在这片缓慢和安静中矗立着,斜阳染得它们一片暗黄,一切都仿佛沉入了岁月深处。
  她正要从窗口抽身回来,眼角却依稀有个什么东西一闪,她留神去捕捉那一闪而过的影
像时,却什么活动的东西也没有看见。
  也许是一只鸟,或者一只狗吧。
  几分钟后,楼道里传来一个孩子惊恐的叫声:“谁?”她赶紧走到门口,从猫眼里朝外
望去。这一层楼总共只有两户人家,对面人家的孩子手里拿着钥匙,满面惊慌地站在家门口
,眼睛望着通往楼上的楼梯,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猫眼所能观察到的范围非常狭小,只能看到门前一小块地方,楼梯上的情形是看不到的
,从孩子的表情来看,他此时也并没有看到什么,那种搜寻的目光表示,他正在寻找某个人
,或者某样东西。
  孩子望了一阵之后,嘴里嘀咕了几句,匆匆忙忙打开房门,一闪身走了进去,砰地一声
将门关严实。
  苏亚遗憾地轻声叹了口气。对于这个世界,她常常感觉自己被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也
许只有通过这样的暗中窥视,才能望见她所渴望的一种生活。正要离开猫眼之时,却发现门
外墙壁上的阴影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稍微等了一会,一个人很快出现在猫眼的视线范围内。那是一个瘦长的年轻人,一身
漆黑的衣裤,皮肤白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他无声无息地走下楼梯,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苏亚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为何竟然打了一个寒噤。
  那人在楼梯下站了一会,朝苏亚这边望过来。那双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忧郁神情,仿佛
看到了苏亚似的,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苏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准备
闪开,忽然记起来,自己是躲在门后,那个人不可能会看到自己。
  但是那人的神情,的确是像看到了她。他朝苏亚的门前走来,走路的姿势像一只猫,落
地无声。
  伴随着他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奇特的气息。起先,苏亚并不知道那气味从何而来,但是
随着那人走近,那气味也就越浓,很独特的味道,不能说是臭气,可是却让人觉得恶心,似
乎在什么地方曾经闻到过。
  男人在苏亚的门前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站立了一小会。这么一点时间,在苏亚看来却
漫长无比,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双眼紧盯着那男人尖尖的双耳——没错,她没有看错,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来,那男人的双耳,的确比寻常人的更加尖耸,从楼道的窗口里射出一缕
斜阳,金色的阳光停留在他的耳朵上,那又薄又尖的耳朵被照得有些透明,耳朵上覆盖着一
层长长的金色绒毛。
  苏亚无法控制地深呼吸了一下,粗重的呼吸声在她自己听来似乎是太大了,而更让她感
到心跳加速的是,门外那男人仿佛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吸,那双尖尖的耳朵忽然动了一动。
  无名的恐惧像雾一般将苏亚包裹起来,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发软,却不敢离开门边——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轻微颤抖的身体,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那颗心脏正擂鼓般地狂跳着,声音大得让她心惊肉跳。
  男人的耳朵不断地动着,他略微侧过头,仔细倾听着门内的动静,那姿态让苏亚想到觅
食中的狼。
  男人倾听了一小会之后,慢慢朝门上靠过来,一只眼睛凑到了猫眼上,苏亚只看到一只
乌黑而冷漠的眼睛在猫眼中越变越大,她紧张得全身僵硬,却丝毫不敢离开——虽然说从外
面无法窥视猫眼中的物体,然而,倘若她贸然将眼睛从猫眼上挪开,猫眼中光线势必会发生
变化,这很可能会引起门外那男人的注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害怕,这种恐惧来的
强烈而无道理,仿佛锁链一般将她牢牢地捆住了。
  男人的眼睛凑到了猫眼之上,苏亚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两双眼睛在猫眼的两端对视着,
令人恶心的味道更加浓烈。
  就这样不知静默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男人离开了门边,耸起鼻子嗅了嗅,似笑非笑
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亚一直屏住呼吸看着他从楼梯转弯处消失,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全身的力气仿佛
都在一霎那间用尽了,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
  等回过神来,她心里除了恐惧之外,竟然隐约还有一丝失望,这让她有些惶恐——自己
在失望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亚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仿佛在期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又仿佛在害
怕着什么。她常常竖起耳朵倾听楼道里的动静,人们的脚步声就像是一个信号,让她猛然从
沙发上跳起来,直扑倒猫眼上——然而她看到的依然只是那些普通的、陌生的邻居,没有看
见那天那个男人,那个像猫又像狼的男人,只有他,在这么多年内,只有他一个人,不为任
何明确的目的,曾经想要和她进行某种交流。
  有多久没有这样不带目的地和人交流了?
  苏亚记不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亲密的朋友都疏远了,大家都那么忙,连
一个电话的功夫也没有,她的生活就像一张脱水的羊皮,越来越皱缩,越来越没有弹性,每
天除了定时到公司交画稿之外,就是在街头闲逛,而这样的闲逛,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无
论她多晚回家,也不会有人责怪,也不会有人牵挂。
  这样的生活好吗?不好吗?她不知道,但那天那个男人的窥探,让她发觉了自己内心的
一些渴望——她渴望有人关注自己,即使是这样不怀好意的关注,那也表明,她至少和这个
世界,还有着工作之外的某种联系。
  哪怕是被人抢劫一次也好,有时候她这么想,那样至少会有警察来询问她的生活。
  这天,她又独自闲荡在一条寂静的街道。对她而言,繁华或者寂静都没有多大区别,在
人群深处,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孤独。她将手抄在口袋里,两只脚高高抬起又落下,歪歪斜
斜地走着外八字路,像当初在学校里一样,不计较形象和仪态,自由自在地走着。她是自由
的,因为她是孤单的。
  她忽然觉得身后有谁在跟随着她。
  她蓦然回头,身后是空荡荡的大街,两旁高大的建筑将街道围得仿佛一条肠子般狭长深
远,头顶的天空也是一片飘带般狭长的蓝色,除了几只匆匆而过的猫狗,没有别的人。
  有谁会跟踪我呢?她自嘲地一笑。
  但是那种被跟踪的感觉依然存在,并且越来越强烈,当一阵风从背后袭来时,随风而来
一股异样的味道,那不是腥臭,也不是芬芳,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只让人觉得讨厌,又仿
佛有些悲伤。这股味道一进入鼻子,苏亚的脊背便下意识地绷紧了.
  就是这种味道,几天前在家门口出现的的那个黑衣男人,就是这种味道!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苏亚感到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提示,对这个男人和这股味道,她既感到恐惧,又不由自主
地想要去接近。
  她再次回了回头,身后,阳光盛大地铺展在建筑外墙和地面上,即使是背阴的一面也并
不显得阴暗,一切都坦坦荡荡地曝露在阳光下,而身后这条蛇一般的长街,并不见半个人影

  在很久以前,这条长街是非常热闹的,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高大的建筑,四周是破破烂
烂的平房,阳光在夏季异常猛烈,家家户户都敞开着门,从长街的街头到结尾,到处都可以
看到人,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那时候的苏亚,和一大帮小伙伴们,在这座城市的各条街巷
里出入这,玩着他们自己创造的游戏。想起小时候,那么多人,那么多朋友,苏亚不由露出
了微笑,当她回过神来时,眼前依旧是空荡荡的大街,什么也没有。
  依旧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在过去曾经游戏过的地方游荡,来来去去,那些被夏季盛阳晒
得灿烂如金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
  奇特的味道越加逼近了,一种柔软而又缠绵的感觉从背后袭来,她不动声色,加快了脚
步。
  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动新建好的低矮建筑,建筑正上方悬挂着“阳光老人俱乐部”几个
字样,那里没有一个人,但是门前有苏亚需要的东西。她快步朝那里走过去,很快就停留在
老人俱乐部前,抬起头假装欣赏着建筑外墙上的挂着的宣传板。

  她的目的并不是宣传板,在老人俱乐部门前,那面明亮的大镜子里,苏亚清楚地看到自
己一个人站着,身后是深邃的长街,一切都被太阳照得雪亮。
  那种味道更加浓烈了,反射出强光的大玻璃镜内,逐渐出现了一点黑色,尽管那么遥远
,仿佛远在街道的另一端,从那柔软而敏捷的步态上,苏亚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前几天
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黑衣男人。
  他果然来了。
  苏亚感到自己一直在等待他来,也一直在抗拒着他,这种复杂的感情从何而产生,连她
自己也不明白,仿佛是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亲密朋友又突然出现了……她咬了咬牙,将这种
古怪的感觉甩到脑后。
  镜子里的男人越来越近了。
  苏亚的心狂跳起来,她想要回头猛然盯着那男人,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这样的勇气,于
是,在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跑了起来。起初几步是犹豫的,随时准
备停下来,但是她从镜子里看到,随着她的起跑,那个男人的脚步也加快了,这让她的心揪
了起来。
  她迈开双腿狂奔起来。
  这条街道笔直而长,苏亚跑起来才发觉,它实在太长了,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她
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迈着双腿,身后听不到一点脚步声,但是从风里带来的气味告诉她,那个
男人正在追赶她,因为那气味现在变得潮湿起来,仿佛浸泡了汗水一般。她不敢回头,只是
这么急速地狂奔着,渴望跑到有人的地方。
  这并不是生命的危险。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提示她。
  是的,她没有感觉到生命的危险,但是那是比死更让她害怕的东西。这样的急速奔跑似
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是这样的黑衣男子…….苏亚的
思绪迅速地旋转起来,一些被遗忘许久的记忆,仿佛杯底沉淀的酒渣一般,随着她的急速运
动,又浮到了表面。
  她记起来了。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条街道上,也是这样的夏季,阳光照得大家都猛烈的出汗,她和小
伙伴们浑身汗得透湿,在长街上玩着躲迷藏的游戏。她一个人偷偷溜进了某处墙壁的缝隙里
,那道缝隙是她在不久前发现的,隐藏在一些垃圾和破烂之后,刚好够让她这么小的身子藏
在里面。负责寻找的孩子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其他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被找了出来,只有苏
亚,依旧躲在缝隙之中,没有被发现。孩子们一起寻找起她来,这让她越发觉得有趣,捂着
嘴一个人吃吃地笑,从遮挡在外的垃圾之间望出去,孩子们纷乱地在长街上窜来窜去,寻找
着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最后,他们失去了耐心,认为苏亚可能藏到另一条街上去了,于是
他们浩浩荡荡地转到了下一条街道继续寻找。孩子们的脚步声走远了,街道安静下来,苏亚
又藏了一小会,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她正要从墙缝里钻出来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让她又缩
了回去。
  这次来的并不是她那些小伙伴们,光从脚步声就可以听出,这是大人们在奔跑,奔跑之
中还夹杂着呼喊之声,仿佛在抓小偷。喧闹的声音海潮般从苏亚面前涌过,继续朝前方涌去
,苏亚好奇地掀起挡在前面的垃圾,望着远去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街道很快重
新恢复了平静,人们潮水般来,潮水般去,空荡荡的石板路上,没有留下一丁点的痕迹,小
伙伴们也不知游荡到了什么地方,大概早已忘记了还有一个人没有被找到。苏亚独自缩在墙
缝里,莫名地产生了被遗弃的悲哀,这条熟悉的街道,生平第一次,让她觉得有些冷漠了。
  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苏亚心中一喜,以为是小伙伴们来了,连忙重新将自己掩藏
好,只留下供观察的一点缝隙。
  来的并不是小伙伴,而是一个男人。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全身裹在紧绷绷的黑衣
服里,衣服比他本人更瘦,他几乎快要将衣服撑破了。他走路的姿势十分敏捷,像一只猫,
眼睛警惕地四处打量着,那张苍白的脸上充满了紧张的神色。苏亚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男人是
她必须提防的,她一动也不敢动地缩着身子,眼睛却更加密切地注视着那男人。
  那男人并不是独自一个,他肩膀上扛着一个大件的物体,起初苏亚以为那是个大麻袋,
等那人走得近了,她才发觉,那人肩上扛着的,竟然也是个人,不由大为惊讶。
  肩膀上那人是个女人,年纪很老了,一头花白的长发从男人的肩头垂下,她的头也这么
倒悬在男人肩头,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间或发出一两声呻吟。
  苏亚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这种味道,正和多年以后她在另一个黑衣男人身上闻到的一
模一样,非香非臭,令人厌恶。
  男人和女人经过苏亚身边时,女人的眼珠忽然转动了一下,她的眼光停留在墙壁上,苏
亚感觉到她看到了自己,连忙又朝里缩了缩,不料这一缩,反而弄出了响声。
  “谁?”男人猛然跳开来,凝视着墙缝。
  苏亚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这男人让她害怕,那女人也让她害怕,她只是抱着双腿,尽
量将自己蜷缩起来。
  “快走吧,别管这么多了。”女人呻吟着到。
  男人摇摇头:“也许是个叫花子,可能快死了。”他快速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
唇。
  “行了,你有我还不够吗?”女人生气地捶着男人的脊背,那双枯黄的手一点力气也没
有。
  “你不够嫩。”男人毫不客气地说。
  嫩?
  这个词让苏亚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最近一直在孩子们中流行的一个传说,据说在这座城市里,来了一群怪物,
它们每到夜晚就会从城市的角落里钻出来,专门抓住那些夜晚还没有回家的孩子们,把他们
抓紧洞穴之中,烧开一锅水,放好油盐酱醋,然后将孩子扔进去……这个故事有许多个版本
,有的版本里,那些怪物并不是煮食孩子,而是用火烤,细节虽然不同,但是吃人的怪物这
一点,无论城南城北,说法都是完全一致的。由于这个传说的出现,每天夜幕刚刚降临时,
全城的孩子们都缩在家中不敢出来。但是这还不够。传说并不仅限于在孩子们中间传播,连
大人们之间也开始流传起来,大人们的神色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重,警察特别组织了巡逻队昼
夜巡逻,但是,人们还是不断发现吃得只剩下骨架的人类尸体——这也是传说,苏亚自己并
没有见过那些骨架,所以她心里一直半信半疑。
  然而那天,那个黑衣男人说的话,却让她立即联想到了这个传说。
  那男人嫌那个老女人的肉不够嫩?那么自己的肉应该比较合他的胃口了……苏亚越想越
害怕,眼见着那男人缓缓放下了那个老女人,朝自己这边走来,她眼睛越瞪越大,终于忍不
住尖叫起来:“不要吃我!”
  这一声喊叫让男人全身一震。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潮水般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些追逐的人们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
般,一瞬间便冒了出来,飞速朝他跑了过来。男人愣了一下,回头望望坐在地上的老女人,
便独自一人飞奔起来。
  “等等我,带我走呀!”老女人悲戚的声音被潮水般的人声淹没了,人们密密麻麻朝男
人奔跑的方向覆盖过去,老女人朝那个方向努力爬动着,爬了不到两步,便失去了力气,只
是徒然地朝前伸着双手,喃喃道:“别扔下我……”
  苏亚一直缩在墙壁里,警惕地望着这个女人,既不敢出来,也不敢说话,直到这女人一
口一口地吐尽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动静。
  这件事对苏亚的刺激很大,当天发生的事情,她过后便完全忘记了,许多年来从未记起
过,若不是许多年后的今天,自己被一个同样的黑衣男人追踪,她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记得自
己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
  怪不得自己觉得这种气味似曾相识,原来早在八岁那年,自己就曾那么近地闻到过这种
味道。苏亚一边想一边跑着,脚底下毫不含糊,她朝身后瞥了一眼,黑衣男人依旧跟随自己
,跑得十分轻松——当年那个黑衣男人有没有这么尖的耳朵呢?她没有印象了,她依稀记得
,那个老女人当时就死了,事后人们发现她并不是吃人的怪物,而是被怪物掳去要吃的食物
,幸好半路上被苏亚的尖叫引来了人们,这才免去了被吃的命运。不过她的命运也并不比被
吃更好,她是一个寡妇,无儿无女,也没有亲戚朋友,尸体被几个单位推来推去,后来已经
发臭了,这才被民政局拿去匆匆烧了,据说骨灰也没有掏出来,就留在焚尸炉里,和其他人
大量的骨灰混在了一起。苏亚以前不记得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了,她不由感到奇怪——既然
那女人是那个黑衣男子掳去的食物,为什么她还那么迫切地想要和他一起走?她回想起他们
之间的对话,那实在不象是吃人的怪物和食物之间的对话,倒像是一对私奔的情人——如果
年纪不是差别那么大的话。
  苏亚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鼻间忽然闻到极浓的那种味道,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脊
背,她全身触电般地一震,忽然发现自己跑了这么久,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小姐,你不用害怕。”黑衣男人继续将手搭在她肩上,语气温和地道。
  苏亚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要吃我?”她突如其来地问。童年时代那个被遗忘的传说重新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即便心里充满了恐惧,在这个明知自己已经无法逃脱的时候,她决定先弄清楚那个传说的真
假再说。
  男人露出惊异的神情——其实他还很年轻,甚至算得上俊秀,只是脸色太苍白了,神情
也太过阴郁。
  “你听说过我们?”他惊讶地问。
  这么说那个传说是真的?他们真的是吃人的怪物?苏亚恐惧之极,却反而轻轻笑了:“
准备怎么吃我?煮还是烤?”她很奇怪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个问题,这是她童年的另
一个疑问,在吃人的传说流行的年代里,苏亚一直疑惑怪物们吃人的方式。
  男人也笑了,这一笑便露出了一排细小而锋利的牙齿,那是猫一样的牙齿,每一颗都很
小很尖利。
  “这是我们的名片。”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精美的名片递过来,苏亚机械地接过来,朝
上面扫了一眼,一行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为孤独的你解决你最担心的问题。”
  眼前倏然一闪,黑衣男人已经飞快地跑远了,仿佛一枚远去的子弹,当她发现他在离开
时,他已经快要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如此惊人的速度让苏亚呆了一呆——以这种速度来看,
黑衣男人先前追逐自己,完全是在“走”而不是在“跑”。
  黑衣男人消失了。
  苏亚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捏着那张名片,慢慢地往回走。
  为孤独的你解决你最担心的问题。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是孤独的吗?
  是的,她知道自己是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现实中认识的人,如果这还不
算孤独,那么孤独肯定是不存在的。
  孤独的自己,最担心的问题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一会儿觉得自己什么都需要面对,什么都需要担心,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什
么都可以解决,没有什么能难倒自己。
  那么还担心什么呢?
  除了那一行字之外,名片上还有一个名字——舒明,这大概是刚才那位黑衣男子的名字
,底下是公司电话、邮箱,但是没有公司名称和地址,这倒是很奇怪。
  不,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问题——她下定了决心,不再理会这张名片,回到家中之后,
将名片随手朝桌上一扔,顺手抄起旧报纸堆,无意识地翻了起来——一些打着红色标记的新
闻是她特别关注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类新闻就是如此关注,每当看到,便会标
记下来,直到报纸上落满的灰尘开始呛人,她才会将那些旧报纸扔掉,然后继续在新的报纸
上寻找相同类型的新闻,继续标记,继续保存。
  她一一翻看着这些大同小异的新闻,心头闪过无名的悲哀,一个念头猛然从脑海里跳了
出来——她忽然明白了那个黑衣男子的职业是什么。
  她也终于明白了,孤独的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她想起当年街头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多么害怕被另一个黑衣
人所抛弃。
  她现在理解她了。
  只是她还不理解他们。
  名片还扔在桌上,她拿起来,依照上面的电话,缓缓地按下键,按到一半时,她停了下
来。
  真要如此吗?必须如此吗?
  她再次询问自己,事情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然而当她想想自己的生活,在这个世
界上自己如此的孤独,这件事情,似乎也只有如此解决。
  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一鼓作气地拨打了电话:“喂?”
  “喂?”对方是那个黑衣男子温和的声音。
  “舒明?”
  “嗯,是我,”她感觉到舒明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甚至听到他咽了一口唾沫,“我
知道你一定会打电话过来。”
  “为什么?”
  “因为你很孤独。”
  “嗯。”
  “你大概已经明白我们的服务内容了?”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你们的收费情况呢?”
  那边轻轻笑了一下:“我们不收费,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这倒的确是真的,她又颤抖了一下。
  她也终于理解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她问。
  “人,”对方说,“我们也是人。”
  “但是你们为什么……”她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人类的历史上有很多灾难,”舒明说,“有时候是旱灾,有时候是涝灾,有时候是蝗
灾,或者其它各种灾难,很多时候,粮食都是匮乏的,人吃人的事情,在历史上也并不少见
。”
  “对。”
  “有一个时期,这种粮食匮乏的局面持续得太久了,以至于好几代人,都不得不依靠吃
人来生存下来……”
  “是吗?”苏亚的心里发酸,“我没有听说过。”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流传下来,”舒明笑道,“那些习惯了吃人的人们,有一部分
的身体内部结构发生了变异,”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下去,“他们除了人之外,再也无法消化
其它的食物。这种人就是我们的祖先。”
  “你们吃了多少人?”苏亚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形状。
  “我们不吃人。”舒明苦笑道,“我们也是人,没有人喜欢吃人,我们也不喜欢,吃人
总是让我们产生罪恶感,自从食物丰富以来,我们的祖先尝试过各种人类的替代品,但是没
有办法,我们的身体机能注定了我们只能吃人。最后,在良心和生理需要之间,我们的祖先
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他们吃尸体,并且只吃尸体,我们自称为食尸者——这种传统一直延
续下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有严格的法律,和你们普通人类一样,甚至更好,自从几千
年之前我们这一种人产生的时候开始,我们就从来没有为了口腹之欲而杀过一个人。”
  “有那么多尸体吗?”苏亚十分怀疑。
  “不,远远不够,所以我们的人数也越来越少,现在,全世界的食尸者大概只剩下不到
1万人——你应该觉得我们高尚,长期以来,人类曲解我们,围剿我们,猎杀我们,而我们
除了躲闪,什么也没做,”他又苦笑了一下,“也许我们天然就觉得心中有愧吧,吃自己同
类的尸体,这是我们的原罪。”
  “那么你们的服务?”
  “我正要说到这里,”舒明耐心地道,“所有的顾客都会愿意知道我们的历史,我们也
很愿意解说。到了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尸体被火化,我们的食物也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
,我们减员的速度可以和瘟疫中死去的人数相媲美,直到近五十年来,我们找到了替代的办
法,这才维持了人数的稳定。”
  “我知道了,”苏亚代替他说下去,“你们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越来越多孤独的人,他
们活在世界上,没有人理会,也不认识任何人,他们死了,也没有人替他们处理后事,甚至
死了很多天之后,直到尸体发臭了,才被人发现,”她看了一眼那些报纸,那上面全都是这
样的新闻,“于是你们开始了这项生意,你们帮那些孤独的人处理他们的尸体,”她闭上眼
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吃掉我们的尸体!”她没有留意到自己在这里的人称代词已
经由“他们”变成了“我们”。
  “是的,你说得没错,”舒明的语调很平静,“几乎所有孤独的人,他们都不害怕死亡
和疾病,但是他们却很担心自己死后尸体孤独地发臭。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现在甚至有了
存货。”
  当然,世界上孤独的人越来越多了,苏亚想。许多年前那个老女人,那么渴望黑衣人带
走她,因为她知道,只有那个黑衣人,会认真地将她的尸体消灭干净,不会让她留在这个世
界上的最后形象以腐败告终——老女人没有那样的幸运,她的心愿被年幼的苏亚破坏了,她
的尸体也终于在荒凉的人世间腐臭,然后被遗弃。
  苏亚想到自己的孤独——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她就一日比一日孤独,许多年前的老女人
,也许就是许多年后的她自己,她想到自己独自在房间里死去而腐臭的情形,便不由自主地
感到恐惧。
  幸好这个世界上有食尸者——他们是聪明的,只要一张名片,不用说更多的话,他们知
道,孤独的人最终会明白这个道理,最终,他们双方会取得联系,各取所需——我需要安静
,而他们需要食物。
  “我们怎么合作?”她一边想着,一边冷静地问。
  “我们每三天给你打个电话,如果是大热天,则是每天一个电话,你只要接一下表示你
还活着就行,如果有事外出,你最好在前一天的电话里告诉我们联系方式和外出地址,这样
方便我们追踪你——如果你没有接我们的电话,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你的家中,确认你死
亡之后,我们会处理你的尸体。”
  “不错,”她说,“那我的财产怎么办?”
  “我们不负责,”舒明笑道,“通常孤独的死者,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去向,也没有人发
现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以房屋和财产就归你们了。”
  “你也可以用其他办法处理,但我们不负责。”舒明道。
  “就归你们吧,你们明知道我没有其他的处理方法。”苏亚疲倦地道,“你什么都说了
出来,难道不怕我泄露出去?”
  舒明笑了:“你向什么地方泄露?”
  苏亚怔住了。
  是啊,我连一个可以传播小道消息的熟人都没有,孤独,多么纯粹的孤独。
  舒明轻轻地挂了电话,苏亚叹了一口气,将桌上那些孤独的死亡者的新闻都扔进了垃圾
桶——不需要这些新闻了,她不用再为这样的事情担心,自己将会消失得很彻底,不会丑陋
,也不会发出恶臭,这就足够了。
  窗外,天空明朗而灿烂,以后,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多么荒谬啊,今后,与自己联
系最多的,竟然是已经蜕变为异类的他们。
  她打开窗户,探头出去,繁华的城市在她的目光下喧嚣沸腾,这是一个多么繁华、多么
热闹、多么拥挤、然而又多么荒凉和空旷的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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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永不瘠   平永不乱            海山十八乡


           取名饶平            欧边后壁角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饶平海山欧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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