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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ode (-70℃冻存), 信区: Marvel
标  题: 故事十七:婴儿河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May  5 22:11:01 2009), 站内

  白河静悄悄地流淌着,它安静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蜿蜒曲折地穿过群山,最后流入
长江。
  四周十分安静,沐华把船划到中央,熟练地把渔网抛洒出去。
  渔网在水里慢慢沉了下去,过了一阵子,沐华把网收上来,里头跳着几尾草鱼。
  他把鱼放到船舱里,再次抛出网,望着闪光的河面,不由叹了一口气。
  最近这阵子,白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以往一网下去,满网里都是银光闪闪,这一年来
,一网能打到10条鱼已经算是幸运了。
  渐渐地到了黄昏,他靠上岸,把渔网挂在岸边的架子上,自己提着打上来的12条鱼回家
了。
  家里早已冒起了炊烟,母亲在灶屋里忙碌着,父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斗。
  “嫂子呢?”他问。
  父亲用烟斗朝里屋指了指。
  走进去一看,嫂子还是半躺在床上,手里抱着孩子。
  孩子的眼睛紧闭着,青紫色的面孔在暮色中看来有几分狰狞。
  他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也许孩子已经开始腐烂了?
  他把灯打开,嫂子的眼皮抬了抬。
  “嫂子,把孩子放下吧。”他小声说。
  “我再抱抱他。”嫂子机械地说。
  沐华在屋子里站了片刻,便转身出门,挑出一条最大的鱼,放在水沟边剖开肚子,去掉
鳞片。
  父亲还在张望着家门前的那条路,他的大儿子沐杰已经接到电话,这个时候应该快到家
了。
  暮色如黑烟般弥漫开来,屋里屋外沉入黑暗之中,灶屋里的灯亮了,依旧没人说话,寂
静像磨盘压在屋檐上。
  沐杰的影子慢慢从暮色中凸显出来,他站在父亲面前,浑身笼罩着烟斗里喷出来的青烟

  “爹。”他喊了一声。
  “回来了?”沐世雄把烟头在台阶上磕了磕,“回来了就快点动手吧。”
  沐杰点了点头,进灶屋和娘打了声招呼,便走进自己房里。
  老婆华英怀里抱着的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发出了异味。他凑近看了看,是个胖乎乎的
壮实儿子,额头正中一粒漂亮的朱砂痣。一出生就死了,和别的孕妇一样,他们的儿子也没
有逃过出生就死的厄运。他伸出手,华英把胳膊朝后缩了缩,他手上加了点劲,把孩子夺了
过来。
  “走吧。”他说。
  华英沉重地呼吸一阵,穿好衣服下了床。
  沐世雄和沐华已经准备好了,站在门口等着他俩。
  四个人轮流抱着死去的孩子,慢慢朝河边走去。
  白河水在月色下脉脉流淌着。在这条长河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婴儿的亡魂。
  沐杰把孩子放到河边的沙滩上,慢慢剥去他身上的衣服。孩子赤条条地展现在月光下,
像一尾壮大的银鱼。
  三个男人站到水里,隔几步站一个,最远的沐杰,水已经齐到了他的胸膛。
  华英在岸上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几下,又放到脸上贴了好一阵子,这才把孩子递给沐世
雄。
  沐世雄把孩子递给沐华,沐华又把他递给了沐杰。
  沐杰轻轻接过儿子。
  死去的孩子已经僵硬了,变得异常沉重。他把身子弯下,双臂伸展,将孩子浸入水中。
  月光照得水面如此明亮。
  远处,白河水底闪着银白的光。
  “去吧,水里有很多小朋友陪你。”他慢慢松开手,轻轻朝前推了推,孩子的身体往前
轻轻一送,便顺着水划到了更深的地方。
  孩子就这样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他,月光无法穿透水面。
  沐杰惆怅地瞪大眼睛望着,却只能看到亮闪闪的河水。
  5年来,他亲眼看到无数的婴儿沉入水底,今天终于轮到了自己。
  他竭力想回忆起5年前的白河,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在他脑子里,只有眼前这条白河
——雪白的河床在水底下闪光,仿佛从千古以来一直如此。
  但他确实知道,在5年以前,白河的河床不是白色的,那时候它还不叫白河。它有一个
好听的名字,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村里每年都会生出很多孩子,河里的
鱼总也打不完。
  但后来就变了。
  自从5年前第一户人家生出了死婴儿,此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生出过活着的孩子。所
有的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都很健康,做各种检查都没毛病,甚至在临产前,还能听到强健有
力的胎音。但一生出来就是死的,脸色青紫,嘴唇灰白,医生说是缺氧,可谁都知道这不是
那么回事。
  依照千百年来的习俗,未满周岁的婴儿不宜入土,所有的孩子都抛入了这条河。
  连续不断地有刚出生的死婴抛入这条河。
  随着死婴的抛入,白河的河床慢慢就变成了白色,白得像雪。
  白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被称作白河的,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婴儿河”。
  持续的死亡无法抵挡生育的欲望,人们仍旧不断地繁殖,但没有一例成活,即使他们搬
到外地,即使他们不再和本地的人通婚,也无法改变婴儿持续死亡的事实。
  调查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查到死婴的原因。
  5年了,村子里再也听不到初生婴儿的啼哭,一个新生儿也没有,村子仿佛都变老了。
原本有1000多户的村庄,搬走了一大半,如今只剩下400多户人家。
  但,生活还在继续,就像这白河,无论河床是什么颜色,它仍旧孕育着两岸的百姓,它
的腹腔里仍旧有无数的水族在生存。
  最近这段日子,鱼也慢慢减少了,人们说,连白河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哥,回了。”沐华的声音把沐杰从沉思中拉出来,他应和一声,慢慢地走了上去。
  四个人并肩走了回去,谁也没有说话。
  家里,饭菜已经做好,雪白的鱼汤冒着热气,雪白的鱼汤,和白河的河床一样白,雪白
的鱼肉,像婴儿的肉一样嫩。
  白河仍旧流淌着,日子仍旧流淌着。
  人们还是这样生活。
  不过,鱼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十多天后,当沐华再次摇船到白河中央,正要撒网下去的时候,一条鱼从水里跳了出来

  接着又有几条鱼跳出来。
  再接着,更多的鱼跃出水面,银闪闪的鱼在太阳下扑腾着,一眼望去,河头河尾都是鱼
,鱼形成了浪,白河水面被鱼的鳞光遮住了。
  沐华的眼睛被眩花了,揉了揉眼睛,一网下去,满满一网的鱼。
  又一网下去,满网。
  打了三网,渔船载重到了极限,而鱼仍旧在不断飞跃,更多的渔船加入了撒网的行列。
  沐华把渔船摇回岸边,放下仓里的鱼,又返回河面,持续抛网。
  这一天,整个白河村都丰收了,龙王爷的子子孙孙们落网的不计其数,每家每户的渔船
和鱼仓都满了,最后实在装不下这么多鱼,才依依不舍地摇船归岸。
  华英和娘拿着木桶进入自家后院修砌的鱼仓,打算捞几条鱼做晚饭。
  后院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华英打开灯,橘黄的灯光在鱼仓里洒了个圈,水面上白乎
乎一片。
  走进一看,是鱼。
  是一条条翻白的鱼。
  华英半跪在池边的水泥地上,伸手捞起一条鱼。
  软,粘稠,不反抗——鱼是死的。
  所有的鱼都死了。
  华英想起自己怀里那个死去的孩子,握着鱼哭了起来。
  在一池泛着白光的死鱼面前,沐杰和沐华都怔住了。沐杰同样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把
鱼一条一条捞起来,用木桶装好,提到河边,准备把鱼扔进河里。沐华用扁担担着一担死鱼
,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朝河边走去,死鱼发出淡淡的腥臭味。
  越往河边走,腥臭味越浓。
  月光明亮地照着,河边已经站了不少人,他们形成一道人墙,遮住了白河。
  沐华和沐杰挤进人群,眼睛看到白河,都怔住了。
  白河水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死鱼,看不到尽头,整条河流仿佛都停滞了、消失了,只有
死鱼,凝固在人们的视线里。
  浓烈的腥臭味扑上鼻尖。
  白河里的鱼全都死了。
  人们花了三天时间才把白河里的鱼捞干净。
  没有了死鱼的白河水和往常一样清澈,它脉脉流淌,无声无息。
  水面下再也没有鱼,没有虾,没有任何活物。
  白河,和白河村的女人一样,失去了生育能力。
  但生活仍旧在继续。
  这是个炎热的夏天,在白河边缘地带,河床有一线浅浅的鹅卵石,白色的河床没有侵蚀
到此处。这里水色清澈,水刚刚能到达成年人的腰际,每到傍晚,人们都喜欢在这里洗澡,
水性好的人们就从这鹅卵石的浅水处往深处游。
  和往常一样,这个黄昏,人们在白河近岸的地方游泳洗澡,岸上传来炊烟的味道。
  一个孩子朝深水处游去,谁也没有在意他的动作——白河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是游水
的好手。
  几分钟后,人们听到那孩子变形的叫声,水花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溅起来,孩子惊恐的脸
在水花中央挣扎着:“救命!有人在拉我!”
  好几条汉子迅速游过去,沐华冲在最前面。
  孩子的脸从河面上消失了,只剩下一缕头发漂浮着。
  沐华及时抓到了那缕头发,他一把揪住,往上拔。
  头发连根扯了下来,孩子却继续下沉,沐华明显感到,底下有什么力量在和自己对抗,
孩子就是被那股力量带下去的。
  来不及多想,他潜入水下,双手抓在孩子的腋下。
  白河水如此清澈,没有什么阻断他的视线。沐华看到孩子的身体随着自己的用力在上升
,而那股力量仍旧在持续朝下使劲。
  是水草缠住了孩子的脚吗?尽管谁都知道白河里没有水草,沐华还是下意识地把目光投
向孩子的脚踝。
  那是什么?
  手!
  一双小小的、婴儿般的手,从白河的河床里伸出来,牢牢地抓着孩子的脚踝。
  水鬼!
  沐华脑海里闪过这个词,惊恐迅速覆盖了他的身体,他疯狂用力,把孩子从那手中扯了
出来,交给其他前来救援的人们。
  他回头看看,白色的河床里伸出无数双小手,5个指头用力张开,在水中捞着,不知道
想捞住些什么。
  他迅速浮上水面,大喊声:“快走,底下有水鬼!”
  人们用尽全力朝岸边游去,近岸处的人们连滚带爬地爬上了岸。
  在岸上,他们查看那孩子的脚踝,发现一个紫色的手掌印,很小,就像是婴儿的手掌。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敢在白河里游泳。
  “你真的看见一双婴儿的手?”沐杰小声问。
  沐华点了点头。
  他们把目光投向华英,那个失去孩子的女人,隐约中似乎听到“婴儿”两个字,脸上的
神情蓦的紧张而专注起来。
  是他们的孩子吗——那双手?
  沐杰和沐华不敢在家中谈论此事,默默地走出家门,沿着被夏天迅速增长的荒草覆盖的
小径,往前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白河边。
  没有鱼,也没有人,白河变得异常荒凉,流淌的水声诉说着寂寞。
  沐氏兄弟解开栓在河边的小船,一人一张桨,慢慢朝河中央划去。
  晶莹的河水在木桨下泛起水花,河水是透明的,空白的,雪白的河床上什么也没有,往
常有鱼的影子掠过河床,还有人的影子映在水里,今天,阳光穿过空荡荡的河水直接照射着
河床,沐华在水底看到自己和哥哥的影子,两个人倒立在水中,显得很寂寞。
  “你说的是真的?”在河中央,沐杰再次问起在家里没有讨论完的问题。
  不等沐华回答,他们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响。
  顺着声音的方向,他们转过头去。两人都看见了,在透明是水底下,离船不远,有一团
黑影正在水中扑腾,当水花落下,他们看到一张婴儿的脸,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水面,往空中
乱抓着,仿佛在呼救。
  沐华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沐杰已经跳到水里去了。
  “哥!”沐华紧张地站了起来。
  “我去救人!”沐杰从水里冒出头,说了一句话,又往前游去。
  他离那孩子越来越近。
  沐华呆呆地站在船上,望着那在水中沉浮的婴儿,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怪异感觉。
  沐杰靠近了那孩子。
  沐华终于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是一张婴儿的脸,但那张脸上露出了什么
样的笑容?那孩子裂开嘴笑着,嘴里一排鲨鱼牙齿般的利齿,它朝沐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小手在阳光下一闪,半透明的指甲投下淡淡的阴影——指甲大约有半寸来长。
  不,这不是婴儿!
  “哥,快回来!”沐华汗毛倒竖,声嘶力竭地吼着,“那是水鬼!”
  但沐杰没有听见,他的头埋进水里,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手已经抓到了婴儿。
  婴儿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沐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飞速朝沐杰游过去。
  他看见沐杰被那婴儿缠住,朝下拖去,沐杰用力想挣脱婴儿的掌握,婴儿张开森森白牙
,朝沐杰手上咬去。
  一缕红色从沐杰手腕上冒了出来。
  白色的河床冒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好几个圆乎乎的婴儿头颅冒了出来,它们伸出带爪子
的手,抓着沐杰往下拖去。
  沐杰挣扎着,被它们带进了河床。
  他的身体沉没在河床之中,一半在河水里,一半在河床中,一半存在,一半消失,气泡
不断从他张大的嘴里冒出来,沐华从未见过哥哥如此惊恐绝望的神情。
  他用尽全力游过去。
  但还是晚了,沐杰被彻底地拖入河床下,河水变成浑浊的乳白色,分不清河床和河水的
界线。
  沐华不顾一切地继续朝下游去,伸出手想抓住哥哥。
  接近河床的时候,他指尖的感觉忽然变了。
  似乎触到了更加粘稠的物质。
  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没入了河床中。
  不等他反应过来,他的上半身已经进入了河床之内。
  啊?
  这不是河床!
  这仍旧是河水,只是更粘稠。四周是浓雾般的白色,什么也看不见,阳光无法穿透这层
白色——清澈的河水底下隐藏着雪白的河水,沐华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他想逃出这第二条
河,却失去了方向。
  四周传来哗啦啦的水响,他感觉到有些生物在逼近自己。
  他被恐惧夺走了氧气,手舞足蹈。
  无数利爪和利齿在他身上划动。
  柔嫩而锋利的小手抓住了他。
  他继续手舞足蹈。
  但越来越多的小手,越来越多的利齿。
  要死了吗?他绝望地睁大的眼睛——白色,只看到白色,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蓦地,身子一紧,全身都被包裹住了,下一秒钟,他被一股力量提出了水面,阳光晃得
眼睛剧痛,他被扔在了船舱里。他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有人惊呼:“这不
是沐华吗?”
  “是我!”他眯起眼睛大喊,“我哥呢?我哥呢?”
  “你哥怎么?”那人问道。
  “我哥还在下面,快!”沐华一翻身坐起来,全身一阵剧痛,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伤
口,血流了满船。他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救自己的人——原来是村里的陈皮和王小山。他
顾不上多说,忍着痛,操起渔网,转身靠向船舷,打算把哥哥捞上来。
  两双手同时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拉住了。
  在船舷边,白河水不复清澈,浑浊的乳白色翻滚着,一股一股的血水冒上来,气泡翻涌
,偶尔能看到一些零碎的肉片浮上来。
  沐华揪心地疼痛,扑到船舷边大声喊着哥哥,陈皮和王小山拽着他死不松手。
  “晚了,”陈皮大声说,“我们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下面冒血,还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估摸着是有怪鱼咬人,就拿网把你捞起来了……”他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道,“跟你一起
捞起来的,还有一个孩子,但在半空中他就咬破渔网掉下去了,现在估计也被怪鱼吃了——
这是什么怪鱼?我在白河边长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这里头有什么吃人的东西!”
  “不是怪鱼。”沐华凝视着河水喃喃道。河水慢慢恢复了平静,气泡消失了,急速旋转
的漩涡消失了,血水和乳白色的河水慢慢沉淀。
  “那个孩子,就是吃人的怪物。”沐华说。
  “什么?”陈皮他们瞪大了眼睛。
  河水完全恢复了清澈透明的模样,阳光金灿灿地洒在水面上,雪白的河床依旧那么安静
,看上去和其他河床没什么区别。谁能想到这河床竟然是水下的另一条河流?谁能想到白色
的河流里隐藏着吃人的婴儿?现在,沐华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了,他愣了一阵,拿
起穿上的竹篙,笔直地插进水里。王小山和陈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竹篙有两米多长,插进水里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沐华边插竹篙边轻微地搅动着。起初,
什么变化也没有,当竹篙还剩下两寸来长时,竹篙搅起了乳白色,靠近“河床”的液体变得
浑浊了。
  “到底了?”王小山疑惑地道,“白河不至于这么浅啊…….”
  “没有到底。”沐华苦笑一声,“白河的清水只有两米深,再往下,都是雪白的河水。

  这消息让那两人惊呆了,他们还想再问,沐华看到竹篙插入白色河水的部分冒出了一双
小手,一个圆乎乎的头颅随之冒了出来。
  王小山和陈皮也看到了!

  那孩子仰头朝上望着,漆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三人,沐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仿佛看到这孩子沿着竹篙爬上来,张开牙齿咬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朝四周望望,清澈的河水包围着小船,白河底下到底藏着多少吃人的婴儿?
  他不敢再想,大喊一声:“回去!”便抓起船桨用力划动起来。
  王小山和陈皮不再多说,三人用力划着桨,飞速靠近了河岸。
  白河始终安静着,那些隐藏在白色河水中的婴儿们,再也没有出现。
  他的哥哥沐杰,也再没有出现。
  到了岸上,沐华才想起自己从此再也没有哥哥。
  该如何回去?
  他在河边坐了很久,回到家时,午饭已经凉了,父亲、母亲和嫂子,三个人六只眼睛凝
视着他,接着目光越过他朝后望。
  “你哥呢?”华英问。
  他咽了口唾沫。
  中午就这么过去了,眼泪,哭闹,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大家轻手轻脚地出入房门,仿
佛怕吵醒某个沉睡的人。
  “他脸上有没有红痣?”华英突然开口。
  “谁?”沐华没反应过来。
  华英抬头望着他,眼睛从额头上的皱纹底下射出悲苦的目光。
  他忽然想起,在她的儿子死去的那晚,也就是她分娩的那晚,她也是用这样的目光,一
霎不霎地盯着手里婴儿的尸体,那是个肥硕的男孩,额头正中有一枚胭脂红的痣,如果没有
死,应该会长成一个漂亮的男子汉….他又想起刚才在白河里看到的一切,庆幸而后怕地摇
了摇头:“没有,那些孩子脸上都没有痣。”
  幸好没有,哥哥不是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
  “走吧。”沐世雄扛着钩索出门了。
  其他三个人跟在身后。
  好几艘船和他们一起划上白河,来回游弋,钩索和渔网抛下又提起,但始终没有找到沐
杰的尸体。
  咕嘟嘟,一串气泡冒出来。
  一个婴儿从白色河水里冒出头,像鱼一样扭动身体,慢慢地穿过白河透明的部分,上升
到了水面。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它。
  它把圆润的眼睛转向沐华,露出锋利的牙齿笑了笑。
  沐华全身冰冷。
  婴儿又潜入了水底,它扭了两下,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大家左右寻找它的影子,却始终找不到。
  陈皮从水里往外提着钩索,半个身子倾在船外,浸在水里的手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头皮发麻,大叫道:“它拉住我了!”
  同船的人立即拽住他,邻近几只船靠过来,好几只桨朝水里打过去。
  攥着他的小手松开了,一个婴儿从众人面前从容游开。
  咕嘟。
  咕嘟嘟。
  更多的气泡在四面八方冒出来。
  更多的婴儿在水面露出头颅,水面下无数幼嫩的身体在游弋。
  人们被婴儿包围了。
  “别怕,它们不会离开水面,大家别把手泡到水里就没事了。”沐世雄大声说。
  话音未落,人们便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
  是锋利的牙齿在啃噬木头。
  人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它们在啃船底!”
  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都慌张起来,木桨划得和风车一般,人们飞快地往岸边划去。
  咔嚓咔嚓。
  婴儿们的啃噬声加快了。
  有些婴儿冒险跃出水面,从人们的面颊上掠过,每掠过一次,就从人身上叼走一块肉。
  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花飞溅,婴儿不断跃出水面。
  人们心胆俱裂,不要命地挥桨,纷纷上了岸。
  所有的人身上都带着伤。
  白河真正成了死河,再也没有人敢从河面上经过。
  婴儿们日日夜夜在河水里漂浮,它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饥渴的目
光。
  它们发出婴儿的嚎哭声。
  这声音飘荡在白河村的白天和黑夜,令人全身发痒。
  “它们嚎什么?”沐华离白河远远地,望着那些漂浮的小身影,自言自语。
  “它们饿了。”华英说。
  沐华吃惊地看着她。
  “它们饿了,它们要吃奶。”华英目光一黯,转身回了屋子。
  是的,它们的确是饿了,不过它们想吃的不是奶,而是血和肉。
  一只狗在白河边奔跑着,河里的婴儿们发现了它,齐刷刷地转过头来,饥渴的目光集中
在狗身上。
  几个婴儿游到岸边,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个尝试着爬上了岸。
  狗警惕地露出牙齿,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婴儿四肢着地,嘹亮地笑了一声,猛扑上去,不等狗反应过来,就直接咬住了狗的咽喉

  更多的婴儿涌了上去。
  狗发出哀号声,在地上滚了两滚,就不动了。
  婴儿蚂蚁般覆盖在狗的尸体上,张开牙齿咬着,啃着。
  人们远远地看到这一幕,纷纷回到家中,把门关上。
  在以后的几天里,婴儿捕捉着一切靠近河岸的生物,它们越走越远,在岸上停留的时间
越来越长。
  人们越来越少出门。
  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沐华听到窗户上传来卡擦卡擦的声音,他朦胧中睁开眼睛,看到
一排锋利的牙齿在窗棂上咬着。
  透过窗玻璃,一个婴儿的头颅显露出来。
  沐华骂了一声,抄起墙角的锄头,打开门直奔窗户。
  那婴儿趴在窗户上,看到沐华来了,停止啃噬,警惕地望着沐华。
  沐华扬起锄头敲在婴儿头上。
  它笨拙地闪开。
  沐华又扬起了锄头。
  婴儿在岸上远不像在水里那么灵活,它又闪开了,但胳膊上被锄头铲除了一个血口子,
大量的血流了出来。
  沐华还要敲它,它却倒在了地上,张大嘴使劲呼吸着,脸很快变成青紫色,接着便不动
了。
  沐华小心地走上前去,用锄头碰了碰它,它还是不动。
  沐华探了探它的心脏——没有跳动,看来是死了。
  但是,这些被抛入河水中的婴儿,在它们出生那天,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死去的婴儿尸体被交了上去,人们不敢继续住在白河边上,武警们用铁丝网在白河边筑
起一道防线,但仍旧不断有婴儿用尖利的牙齿咬断铁丝网,想出来觅食,对这些想跑出来的
孩子,武警们无一例外地射杀了。
  婴儿们再次失去了食物来源,幼嫩的哀号持续响彻白河上空。
  对婴儿的研究很快有了结果,白头发的专家来到白河村临时居住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
告诉了村民——从好几年前开始,白河水就被上游的各种企业排出的污水污染了。这些污染
综合在一起,将白河水改变成白色的乳液,这种乳液的重量比一般的水要重,所以它们沉在
透明的河水下面,人们不知道河水下还有一层河水,看到白色,还以为是河床的颜色改变了
。起初,因为乳液沉淀,污染对人们的身体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水里的鱼也自动避开底
层的乳液,生活在透明的水里。但5年前,乳液的厚度已经超过了白河水深的一半,直接影
响了水质,水产被污染了,细小的颗粒在透明的河水里漂浮着,人们饮下这种水,吃下这种
水产,体质悄悄改变了。他们自己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他们的后代却发生了变化。胎
儿们在母亲的子宫里习惯了被污染的羊水,出生之后,它们无法适应没有污染的空气和水,
进入假死状态。假死的婴儿被抛入白河中,它们沉到了河底的乳液之中,就像回到了羊水中
,于是它们恢复了生命力,甚至长出了适应水中生活的腮,人类的肺反而退化了。这些婴儿
一直靠吞噬水里的鱼虾生存,但最近一阵子,因为污染严重,鱼虾都死光了,它们失去了食
物,只能冒险对人类发起了进攻……
  说到这里,专家说不下去了。
  “那么,”一个村民问,“那些怪物是我们的孩子?”
  专家点了点头。
  这几年,白河村谁家没有过孩子?
  他们的孩子变成了怪物,生存在不见阳光的水底,现在又在被人射杀…..这个想法打消
了所有的恐惧,所有曾经失去孩子的男人和女人们,纷纷跑到白河边,对着铁丝网呼唤自己
孩子的乳名。
  “大宝!”
  “贝贝!”
  “虎子!”
  ……
  成年人的哀号和婴儿的哀号混成一气,白河上空乌云密布,武警们的枪口在颤抖。
  白河翻滚起来。
  最后一点透明的水被污染了,白河完全变成了牛奶色。
  婴儿们退回了河中,滚滚河水里,忽然冒出无数的血水和肉块,凄厉的嚎叫声掩盖了其
他一切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人们颤抖着问。
  “它们没有食物,”专家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它们在互相残杀。”
  孩子们在水里厮杀着,咬啮着,尸体和内脏不断翻出水面,又不断被其他孩子吞进腹中
。父母们在岸上奔跑哭号,大声诅咒,却无法阻止自己的骨肉杀人或者被杀。
  女人们失去了理智,蹲下来用手掰着铁丝网。
  一个女人这么做了,更多的女人加入进来,男人们也参加了,武警们不知所措。
  一些婴儿从被掰开的洞口中逃了出来,它们的脸上身上都挂着血和肉——它们自己的和
别的孩子的血肉——它们的牙齿被血染红了。
  “过来!”人们分不清谁是自己的孩子,无一例外地张开怀抱。
  它们扑到他们怀里,咬。
  血和肉飞溅。
  枪声响起。
  惨烈的一幕持续了十几分钟,之后,岸边留下许多成年人和婴儿的尸体——成年人死于
牙齿,婴儿死于子弹。
  男人和女人们嚎啕着后退,又恐惧,又伤心,想上前,却又忍不住后退,伤口和心都在
疼。
  是谁杀了这些孩子?
  是谁伤害了他们?
  白河的水已经被血染红了,饥饿的婴儿们互相杀红了眼,谁也无法阻止这场屠杀。
  三天过去,牛奶色的白河水又恢复了平静,血和肉都随着河水流向长江,流入了大海,
只剩下空荡荡的白河。
  沐华和父亲母亲回到家中——他们没有找到华英,也许那女人也被婴儿咬死了,在那惨
烈的几天里,无数痴心的父母心甘情愿地死在孩子们的利齿之下。
  他们打开家门,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
  那是华英的声音。
  “嫂子?”沐华惊喜地喊着。
  华英没有回答。
  他们又听到一个婴儿嘎嘎的声音。
  三个人心头一震——这么些天来,婴儿的声音成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
  婴儿和女人的笑声持续回荡在屋子里,他们循着声音转到屋后,打开鱼仓——
  在水池里,一个胖乎乎的婴儿来回游弋,华英笑眯眯地站在岸上,不时朝水里抛一条鱼

  婴儿跳起来准确地把鱼叼到嘴里,咀嚼。
  它的额头上有一粒胭脂般的红痣。
  华英回过头来,对着沐华他们幸福地微笑:“我的儿子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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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微笑,静看日出叶落,诗意地栖居........-_-Z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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