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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es (忘了有没有人祝福我), 信区: Marvel
标  题: 《鬼怪大厦》7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Jul  9 11:34:22 2005) , 站内信件

  作者:hshs1 回复日期:2004-6-7 10:22:00

  第七章、重复


    窗外法国梧桐的枝叶轻轻地敲打着窗户,就像有人在呼唤什么一样的频率。
    温乐源点燃一支烟,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窗户。
    --那确实是枝叶与玻璃之间碰撞的声音没错。可是以法国梧桐的高度来说,够上二
楼的窗户算是勉强,够上一楼的窗户那就太怪了。
    不该……那么低的!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从进开始就一直没有存在干地站在角落里,视线胶着在黑色的玻
璃上,好像能穿透那颜色看到温乐源所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温乐源微微冷笑一声,手指轻勾,放在电视机上方的遥控器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他的
手中。他随意按了一下,电视机发出了喧哗的笑声,窗外的敲击被便轻易掩盖过去了。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面色变得有些痛苦,就好像有人欺负他一样,眼中盈满了一泡泪
水。
    “喂……”温乐源一边换台,一边用牙齿叼着烟,嘴巴含含糊糊地道,“好大年纪
的人了,这么哭出来多难看。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掉眼泪怎么样?”
    男孩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擦去眼泪。
    “你干吗要装听不见!”他低吼。
    温乐源耸肩:“又不关我的事。”
    “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比起你弟弟来真是天差地别!”
    温乐源狂笑,改趴姿为坐姿,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膝顶在桌子上,椅子大大地向后
倾斜着,斜睨着他。
    “钢筋水泥的世界,总是冷漠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乐沣需要我在他身后支持,他
才有资本去帮助别人。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有自己‘有’,才有资格说帮助二字。倒是
你,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那么有兴致去管别人的闲事?你留在这世上干什么?是不
是有什么没带走,觉得不甘心?”
    小男孩大概的确是气得急了,温乐源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黑气,
那是冤魂的愤怒凝聚,有时可以侵占那个灵魂--就像仇恨或嫉妒或愤怒吞噬人类的方式。但
是小男孩周身的气却没有真正凝集侵占,只是波纹浪动,扭曲纠结到一定程度时忽然像被谁
打了一掌似的,啪一声就散了。
    黑气完全消失后,他悻悻然地低声道:“自私的人总有理由,在面对没有理由的人
的时欧就觉得对方必有私心,这我很清楚。”
    “噢--”温乐源带笑地回应了一声。
    里屋的帘子一掀,温乐沣从里面走了出来。小男孩看见他的脸,微微吃了一惊。
    他还是那个温乐沣,从外表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然而表情却完全不同了。之
前的温乐沣不是很常笑,但眼睛很灵活,表情也相当温柔,可这个温乐沣却没有半点情绪的
泄漏,从表情到心情似乎都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半点墨迹。
    温乐源看来却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看到他便站了起来。
    “成了?”
    温乐沣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阴老太太在温乐沣后面掀帘而出,道:“好喽,小源,带小沣回去,以后没事莫老
到这房里来哈。”
    “又不是我们想来……不欢迎我们就别让我们到你这儿来住么,”温乐源低声嘟囔
,“死老太婆……”
    一向有轻微耳背的阴老太太却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暴喝:“你说啥!”
    “没。”温乐源嬉皮笑脸地扶着隐隐作痛的腰去拉温乐沣,“好了,我们走……”

    然而温乐沣却忽一闪身,躲开了他,自行往门口走去。
    “姨婆,我走了。”他用平板的声音说。
    “噢。”阴老太太看一眼僵硬地伸着手还没收回的温乐源,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温乐源僵硬了一会,终于放下了手,苦笑:“……这么长时间没见‘断层’的威力
,我都忘了。”
    这是阴老太太的特异能力之一--阻隔他人的情感--被温家人称为感情断层的能力。
它可以让一个原本热情满满的人变得异常冷漠,是她专为温乐沣这种易受他人情绪感染体质
所摸索出来的。
    “活该!”阴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说。
    温乐源向她瞪眼睛。
    阴老太太得意地笑笑,又道:“记住,这回是三天哈,你就受三天冷落吧。”
    “干吗要维持这么久?”温乐源挠挠脊背,不爽地道,“一个晚上不就好了?下次
再说嘛……”
    阴老太太冷哼:“噢,那你们明晚还要来哈?我要不要休息咯?”
    温乐源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惊:“明晚?!你的意思是明晚
还有!”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挥挥手,茶杯茶叶暖壶依次向她手里飞去。
    “你们以为你们是救世主哈?一晚上就行了?这么简单要我干啥!告诉你哈,从今
晚起,她会每晚重复一次今天的事情,直到真的杀了那小家伙才算完。”
    温乐源目瞪口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晚那么辛苦所做的事情,全都白瞎了!?”
    “也不算白瞎。”暖壶的瓶塞砰地跳出,壶身自动倾斜,倒满一杯香气四溢的茶后
又飞回原位,“你们让她多尝了几回她想尝的滋味,功德无量哈!”
    温乐源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一时气怒攻心,挽起袖子就向和她理论。
    然而习惯性地一抬头想看看温乐沣的反应,才发现温乐沣已经消失很久了,温乐源
立时慌了手脚,只甩下一句“姨婆你实在是--”就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傻瓜……”阴老太太冷笑,在茶杯口吹了一口气,让香酽的气息更加弥漫四溢。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怎么又来哈……”
    她手一动,窗户自动打开,露出一张紧贴着纱窗往里看的苍白小脸。
    “你莫急哈,其实我也一样,可是这事急也没用。嗯?快回去,一切交给我办,放
心。”
    小脸上下移动,似乎在点头。之后,一个小小的影子敏捷地消失在窗外的树上。
    阴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挥手让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到她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
    “一个比一个固执,咋说都不明白哈……你说这都是干啥……”
    公寓胡同口外有某个商店将录音机开了很大的声音,一个女人跟着音乐不急不徐地
念:“你讲也讲不听,听又听不懂,懂也不会做,你做又做不好……”
    执着没什么错,这世界需要执着。然而执着的路不能出错,否则将会造成无法预料
的后果。
    “婆婆……我想告诉她真相……”
    “你又不是不知道哈,告诉她也没用。”阴老太太橘皮一样的脸展开一个沧桑的苦
笑,“你今天告诉她,她明天就会忘掉;你上午告诉她,她下午就会忘掉。她心里只有一件
事,其他的全都记不得,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哈……”
    “那……”
    “莫急,”老太太慈爱地摸着他的小脸道,“现在有希望喽,说不定她会好,很快
……”
    小男孩疑惑地问:“什么?”
    老太太笑而不语,只是用一支干瘪的手指指向温乐源兄弟消失的门口。
    “可是您不是告诉他们不让他们管?”
    老太太张着没牙的嘴大笑:“那俩哈!尤其小源,我不让他管他才有兴趣,我让他
管他反而才不管嘞!”
    “……”原来如此……
    305房间。
    何玉坐在宋昕的小折叠床上,手指轻轻划过他有些消瘦的小脸。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可是不管怎么想都
想不起来,到底那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现在看着儿子香甜的睡脸,那种感觉又想潮水似的一波波涌来,让她想沉浸在与儿
子之间难得的静谧之中都做不到。
    强烈的不安、心慌、恐怖、惧怕,这些无来由的情绪在心中翻搅,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没有丈夫,没有钱,没有安定的生活,她现在什么也没剩下。她唯一还有的就是眼
前酣睡的这个孩子,他是她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难道是要失去他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上天不会这么残忍!
    对了……今晚……她打了他。可是那是因为他不明白她的心,他不够努力呀!
    现在的社会,孩子们从一出生就有无数竞争摆在面前--不,也许从没有出生就开始
了。当他们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在听莫扎特、听巴赫,一出生就开始中文和英语的双重教学,
幼儿园就急忙进行素质教育,小学就被安上十几公斤的大书包,学习功课学习绘画学习音乐
学习舞蹈学习家长老师所能想到的任何东西。
    当他们上了中学,又被要求倾尽所有牺牲一切学习学习再学习,参加奥数班英语班
文学班升级班补习班家教班名师班……一切在小广告上能见到的该死的班。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参加那十二年一遇千军万马独木桥的高考,为了上清华上北大上
复旦,为了考托福考剑桥考牛津去外国去镀金上那个见鬼的什么MBA,为了让他们成为菁英
中的菁英,有一个好的归宿。
    从他出生开始的战斗,就是为了那连站在珠穆朗玛峰上也看不见的遥远未来。
    谁想看着他们小小的脸上带着大人的疲惫早起晚归?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个幸福快
乐的童年?可是不这么做不行啊!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稍不注意就会被别人的孩子超赶过去。他以后怎么
办?难道要一直在后面追赶别人吗?
    所以懈怠是毒药,每个聪明的父母都这么想。
    也许她对昕昕的要求是稍微高了一点,但她已经是一个最不严格的母亲了,她没有
让他学绘画学钢琴学舞蹈学书法,没有给他增加任何额外的负担,她只要求他学习好,只要
他每次考试都能维持在前三名,只要他这样而已,为什么他总是做不到?
    昕昕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从不要求看动画片,不要求出去玩,不和那些没前途的小
孩出去疯跑,那么他的学习成绩为什么一直在下降呢?从三年级的第一名下滑到现在的第十
名,他还能考得上市里最好的实验中学吗?考不上那里的话他又怎么能上好的高中?上不了
好的高中又怎么考得上清华北大复旦托福剑桥牛津……
    她想得不远,一点都不远。时间一晃就会过去,为了孩子的未来,他现在吃点苦是
必须的。他为什么不明白呢?
    她不想打他。
    一点都不想。
    真正的父母都不想。
    因为她也会心疼啊!
    当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的时候,就同时有一百倍的巴掌打在她的心上。
    但是她恨,恨他为什么不争气,恨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于是恨就化作
了棍棒,一棍一棍地发泄在孩子身上。
    “昕昕……昕昕……”她摸着孩子幼嫩的小手,眼泪扑簇簇地往下掉。
    每打他一次,就如同剜下她一块肉一样,孩子哭,她也哭。孩子求饶说妈妈别打了
,疼,她说不打你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好,你没希望了,知道吗?你没希望了!
    心疼啊!
    心疼啊!
    心好疼啊!
    疼得想把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揪下来,把皮肤抓烂,把孩子打死,否则这疼痛就不
能消失!
    于是她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孩子的惨叫一次比一次凶,一切逐渐变成了可怕的怪圈
,她无法控制自己。
    就像今晚……
    今晚?
    今晚发生了什么吗?
    女人手中的木棍砸向孩子幼小头颅的景象一略而过,再搜寻已没有踪迹。
    今晚……
    什么也没发生,是吧?
  温乐源自认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见不得小狗小猫受委屈,见不得小孩受虐待,见不得男人打女人, 所以他也并
不喜欢听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求救声,那样的声音实在让人受不了。
    第二天,他看好表,准时就坐在了门口听外面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温乐沣面无表情地问。
    温乐源看着他的脸,不高兴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个样子,那老太婆难
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帮你……”
    “我问你在干什么?”依然面无表情,连眉毛都不曾跳动一下。
    “我在等那个女人出来……”
    他把昨晚老太太跟他讲的话又和他讲了一遍,温乐沣静静地听。
    “……总之就是这样,我想我应该能救她。那个死老太婆居然说什么305的事情不
是我们管得了的,哼哼……我就让她知道我到底管得了管不了!”
    “哥。”温乐沣脸上连一块多余的肌肉都没有动,“你觉得你管得了?”
    温乐源跳了起来:“你说我管不了!?”
    “我没说你管不了,”温乐沣冷静地指出,“但是你觉得她在姨婆这里住了这么长
时间,为什么姨婆拿她没办法?”
    “咦?”
    “姨婆的能力,我们都很清楚。不过这个女人却也不是什么难缠的角色,按理说很
简单就能解决。为什么会一直纠缠到现在,连姨婆也放任不管?”
    “大概是有什么原因……”
    “是什么原因?她一直不停地重复自己的行为又是为什么?姨婆为什么装作视而不
见?为什么冯小姐和那个西瓜皮头的小孩说不准他们出去?这些你有答案吗?”
    他说一句温乐源就矮一分,等他全说完,温乐源已经快趴到地板上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会有这么缜密的思考……”
    “有感情的时候思考会被禁锢,而这时候冷静才是最重要的。”温乐沣严肃地说。

    温乐源五体投地地望着温乐沣:“乐沣,我真是崇拜你,那这些问题你一定有了答
案吧?能不能告诉我?”
    “不行。”
    “啊?”
    “没感情就没切身体会,没切身体会就搞不清楚答案。”温乐沣依然很严肃地说。

    温乐源这回是真真正正地扑倒了。
    在与昨晚同样的时间,楼上又传来和昨晚同样的责骂声,女人的哭、孩子的惨叫,
甚至连那声“妈妈别--”以及之后骤然的宁静都没有什么不同。
    温乐源和温乐沣穿鞋,打开门,静静地走了出去。
    头发蓬乱的何玉抱着满身是血的宋昕跑下楼来,身上的家居服、围裙、脚上仅剩的
拖鞋也都与昨晚一模一样。
    “昕昕……我的昕昕……我把昕昕……哇--”看到温乐源兄弟就仿佛看到了浮木,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连这,也没有什么不同。
    温乐源和温乐沣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将她架到了他们的房间里。
    她愣了一下,拼命挣扎:“你们干什么?我要带昕昕去医院!我要带他去医院!昕
昕!放开我!你们想杀了他吗!昕昕--”
    挡在楼梯上的冯小姐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行动,逐渐在黑暗中隐去了身形。
    回到房间,温乐源扶着何玉坐下,温乐沣小心地接过了宋昕。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的昕昕--”
    温乐源清了清嗓子,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你先别忙着哭,我们有重要的话要和
你说。”
    “你们他妈的有话就不能等到我救活儿子吗!”何玉大吼。
    “救活?”温乐沣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
    何玉黑得憔悴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眼睛凸出眼眶,似乎就要掉下来了。
    “你说什么?昕昕他……”
    温乐源努力拉一拉温乐沣的衣角,温乐沣却对他不予理会。
    “他已经死了。”
    何玉的眼睛里渗出淡绿色的泪水,眼球亦像爆裂似的绽露无数伤痕,有血从中丝丝
流下。
    “胡说!”她尖利的十指暴涨了十倍的长度,猛地向温乐沣的胸口插去,“他没死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嘭地一声巨响,温乐源挡在温乐沣身前双手虚空一推,何玉的胸口蓦地凹陷下去了
一块,随即在空中打了两个滚,撞到身后的墙上。
    她的口中流出淡绿色的液体,滴落到地上,逐渐消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定还有救……是你们把我拖到这里来不让我救他
!你们这两个杀人凶手!杀人凶手!凶手!”
    “杀人凶手……”温乐源嘿嘿冷笑。
    温乐沣抱着宋昕走到她面前,将看起来似乎只是昏迷的孩子放在她面前,淡淡地说
道:“你一直没有发现--或者说你忘了,其实宋昕早就已经死了。不过不是我们杀的,他早
就死了,很早以前就被你打死了……”
    女人的棍棒从孩子头上挥过的镜头一晃而过,这回却没有消失,而是根深蒂固地留
在了记忆里。
    “昕昕……死了?”她呆愣愣地重复。
    孩子静静地躺在面前,就如同今天。他和她身上都满是血,母亲扯着头发抓烂全身
撕心裂肺地哭泣,孩子很乖很听话地闭着眼睛,再也不会醒来。
    “死了……那我眼前的……是谁?”
    宋昕的身躯变得透明,从脚开始,一点一滴地消失。
    “昕昕?昕昕?昕昕!我的昕昕!昕昕!”她狂乱地想抓住孩子消逝的躯体,却只
能抓到无法碰触的空气,孩子就在她的眼前被虚空吞噬,她却无能为力,“我的昕昕!我的
昕昕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她紧紧地抓住了温乐沣的胳膊,不管自己的长得怪异的手指在他手臂上留下了怎样
的伤痕,只是拼命地嘶吼。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你们做了什么!他到哪儿去了!你们还
我的昕昕!还我的昕昕!还我的昕昕!”
    “为什么你还没有发现?”温乐源拉开她,用他少有的柔和声音说,“关于昕昕,
关于你自己……”
    “我发现什么我发现什么我发现什么!”她挣扎着哭吼,“你们把他杀了把他藏起
来了你们不让我见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怎么样你们还我的昕昕你们还我的昕昕你们还我的
昕昕……”
    她吼得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上抓紧温乐源的胳膊,却忽然发现了自己长得吓人的双
手,顿时如遭雷击。
    她放开了温乐源,慢慢地向后退去:“我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
样……我的手……”
    “你早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温乐沣清冷的声音插入她惊恐的低吟,就像今晚的
月光一样,“你应该是在打死昕昕以后不久就死了,可灵魂所装载的沉重负疚却把你压在了
这个绿茵公寓里。”
    她在儿子冰冷的身躯旁坐了几天几夜,直到邻居闻到有奇怪的味道才被人发现。
    “这个奇妙的公寓给了你力量,让你用自己的执念‘创造’出了一个宋昕来。”
    心脏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想把自己的胸口抓出一个深深的破洞,她连哭也哭不出声
来,张着嘴,活活地……活活地……被她自己的痛悔、悲哀--窒息而死!
    “然后你在这里过着想象中的生活,想象你还活着,想象你依然过着过去的生活,
甚至出去买菜、去学校、工作……你想象出来的东西,竟连我和我哥都骗过了。”
    他们分辨活人和死人都是以对方对“自己”的认知而判断的,而何玉根本就认为自
己没死,所以他们才会没有发现何玉早已是死人,等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才同时发现在他们面
前的宋昕不是真正的宋昕,而是她心目中创造出来的、让她内疚让她痛苦对让她不断对自己
重复折磨的东西。
    “你不断重复着你生前记忆最清晰时的那段时间的事,一次又一次地杀死昕昕,然
后又忘记,再进入下一个循环。”
    温乐沣当时说他们会心灵治疗这一点并不是在说谎,但是心灵治疗不是给活人准备
的,而是给死人;他们也不是在对宋昕施行这个能力,而是对何玉。
    并不存在的孩子身上那些伤痕也是不存在的,只要何玉“认为”它们消失他们自然
会消失,所以他们打昏了她,给她进行心灵治疗,间接地“治好”了“宋昕”的伤。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老公……我把我们的昕昕……我是个凶手……老公…
…这让我怎么去见你……我怎么敢去见你……”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不知何时悄然而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这一切。
    “可是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你不仅让自己不断重复那种痛苦,也让别人和你一起承
受,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除了你自己,你也该放别人一条生路才好。”
    她的十指恢复了原状,拉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撕扯。一缕缕带血的长发被颤抖着撕
扯下来,鲜血糊满了她的脸,心中翻搅的痛苦却越来越重。
    她不断呻吟般地反复叫着:“老公……昕昕……昕昕……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对不起……”
    温乐源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一回头,和小男孩的眼睛对上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乐沣和何玉一起向小男孩的方向看去。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向她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身体就发生一点变化,小小的轮廓逐
渐变大、成熟、硬朗。
    满脸是泪的何玉看着他,张大了嘴巴:“你……是谁?”
    小男孩的面目也在逐渐成熟,从儿童到少年、又到青年,极至到她面前时,他已完
全蜕变成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
    “老……公……?”
    老公!?
    这一点超出温乐源的猜测,不禁令他大吃一惊。温乐沣没有反应,不过这才是正常
的反应。如果他没有接受感情断层的话,现在恐怕会比温乐源更加惊讶。
    “老公--”
    “是我,小玉。”男子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悦耳。
    “老公!”她像害怕他会忽然消失一样,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裤腿,“我把孩子……
我把孩子……我……”
    男子扶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起,低声说:“别再想了,别再想了。再想也没有
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怎么重新开始!”何玉哭叫道,“昕昕已经死了!他被我杀了!现在说什么
也没用了!”
    男子看着她,表情痛苦。
    “其实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但是……小玉,你实在没有必要从那么早就开始
给孩子设置好他每一步要走的路,他可以有自己的选择的。”
    “但是--”何玉抽噎地流着泪,几乎发不出声来:“但是他还小啊!他怎么懂那么
多!我不帮他选择,他一定会走到歪路上去的!我哪里错了!”
    “为什么不让他选择自己的路呢?”
    “我是为了他的未来!不能让他落在别的孩子后面!我要他幸福!你懂吗!我要他
幸福!”
    “可是你却让他不幸了。”
    何玉伤痕累累的眼睛睁得愈发地大,沾满鲜血的双手和长长的指头扣紧了自己的脸
庞,嘶声号啕起来。
    沉重的期望像包袱一样压在孩子身上,美其名曰“一切为了他的未来”。动辄打骂
,冠着爱的美名,口中说为了让孩子幸福,却亲手将他推进了不幸的深渊。
    如果昕昕没有被她亲手打死,即使有人这么告诉她这句话,她也一样会明白吗?

    不……
    她不会明白。
    她会继续以爱为名将唯一的爱子推入深渊,却始终以为自己是在将他领往顶峰。
    究竟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用“爱”把孩子压死?
    “妈妈……”
    细小的声音穿入鼓膜,屋内的人鬼一起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小小的、苍白的脸
出现在窗外。
    “昕昕……?”
    那是宋昕。虽然没有大而笨重的眼镜也没有巨大的书包,但那就是宋昕。
    向他们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肢体穿透纱窗的阻隔,慢慢地爬了进来:“妈妈,你
终于看得见我了……”
    “昕昕!”何玉大叫一声,以爬跪的姿势猛扑过去,将那个早已死去的孩子抱在怀
里,眼泪像坏了闸一般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昕昕!昕昕!你是真的昕昕吧!妈妈对不起你
!昕昕!你原谅妈妈!你原谅妈妈!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昕昕……”
    “其实他一直在那棵法国梧桐上看着你,”沉默了许久的温乐沣说道,“他没有怨
恨过你,反而非常非常想救你,但是你只是忙于重复你自己的错误,一次也没有看过他。”

    宋昕的脸上那种快乐得让人心疼的表情是温乐源和温乐沣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的
记忆中--也可以说是何玉的记忆中--那孩子从来没有笑过。
    稚嫩的肩膀上担负着最沉重的期盼,他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那个背着书包戴着眼镜的宋昕是个只会学习的小机械,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小孩
”。
    “妈妈,”宋昕在她的怀抱里大大地微笑,“我想到游乐场去玩,可是我不想和爸
爸两个人,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
    “好好好!”何玉拼命地点着头,眼泪四散飘落,“我们去游乐场!我们去玩!我
们去看唐老鸭!去坐过山车!我们荡秋千!放风筝!你想玩什么……都行!”
    “我们现在都死了,爸爸说就不用学习了。我好长时间没学习,妈妈你不会打我吧
?你打得好疼呀……”
    何玉抱紧他的小身体,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中年男子看着这一切,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喂,”温乐源不爽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说,“你早这么做不就完了?
还拐这么大的圈子,你自己都不嫌烦哪?”
    本来他都做好和这个女鬼好好打一架,用拳头让她清醒的准备了,可这个家伙--还
说是她老公!-- 一出现,几句话就搞定了,早知如此,他之前这么干不就完了么?还害得
他担心了这么长时间!
    中年男子看着他,有些凄凉地摇了摇头。
    “没完,事情没完。”
    “什么?”
    中年男子摇头轻叹,望向妻子和儿子的眼神更加沉重悲哀:“阴婆婆说你们有办法
,但其实也没用的。她看走眼了。”
    “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给我说清楚!--”
    温乐沣拉住了温乐源,本应没有任何情绪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温乐源不禁
呆了一下。
    “乐沣……?”
    “内疚……才是最可怕的。”
    “啊?”
    “我们谁也救不了她,做什么都没用。”
    “做什么都……?”
    温乐源骤然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中年男子按住自己的眼睛,低哑地啜泣起来。
    --你今天告诉她,她明天就会忘掉;你上午告诉她,她下午就会忘掉。她心里只有
一件事,其他的全都记不得。
    她心里只有内疚这一件事,想品尝的只有痛苦这一件事,今天的东西,很快就会忘
记。谁的宽恕也没有用,她不会宽恕自己。所以她的魂魄会永远活在杀死孩子的炼狱之中,
重复,一次又一次。
    何玉提着两大包蔬菜肉品,费力地用背推开大门挤了进来。
    温乐沣站在楼梯上回头看着她,她发现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买了这么多菜啊?”
    “是啊,孩子要考试了,不加强点营养不行。”
    “哦……”
    这一次温乐沣没有帮她提东西,只是让开了路,有些倾斜佝偻的背影慢慢地爬上楼
梯。
    三天的时间还没有过,温乐沣现在依然处于感情断层的效力之中。可是他的眼中却
闪出了点点泪光,被切断的情感冲击着被封锁的心。
    这么深这么重这么可怕的感情,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因影响而感到了连感情断层也阻
挡不住的悲伤,那么她呢?
    一直背负着杀死自己唯一的爱子,而不断重复那最悲伤一刻的她,又如何呢?
    还有那个她真正的孩子、一直守护她的丈夫,他们又要怎样做,才能跳脱她剧痛的
漩涡?
    “昕昕……我们怎么帮你,怎么帮你们呢?”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坐在楼梯下面的阴暗处,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公寓外,一个小小的影子隐藏在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中,随风轻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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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出生 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
            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希望 一天用来绝望
            我只有两天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http://bbs.szu.edu.cn [FROM: 218.18.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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