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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eku (野哭), 信区: honglou
标  题: 吴组缃论宝玉典型形象 6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2005年01月18日14:32:4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贾宝玉思想里这些病症和弱点是根深蒂固的。他对面临的和切身的矛盾无可如何,
首先是因为他自己的思想里存在着严重的矛盾。

    他的思想上的矛盾在这里:他从生活现实中否定了封建统治阶级社会,否定了
封建主义社会秩序,可是,他却没有能够否定君权和亲权——即封建主义统治权。
这是贾宝玉直到“出家”没有获得解决的思想问题。这个思想问题使他对现实的斗
争始终带着阴黯气氛和悲剧色彩,并且他也只能成为悲剧主人,以悲剧来结束他的
斗争。

    第三十三回“大受笞挞”,众门客劝阻,贾政不许,说“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
,你们才不劝不成”?这是说在贾政看来,贾宝玉的行为虽然已离经叛道,但“今
日”还未到弑父弑君的地步,不过听任不管,“明日”会酿到那地步。

    贾宝玉不只没有弑父弑君的思想,他对君权亲权都一直尊重,从来不敢直接违
抗。

    这首先表现在他的民主主义思想并未突破封建主义体系而独立,他还不能不崇
信“孔孟之道”。

    第三回他说:“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多呢。”第十九回袭人复述他的话:“除
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有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出来的。”

    第二十回作者旁叙他的思想:“只有父兄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
违忤。”

    第七十三回叙道:“更有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
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

    由于把孔孟之道看做天经地义,由于不敢违忤圣贤遗训,贾宝玉对于封建主义
统治从不怀疑。

    第二十八回为“金”“玉”的问题他向林黛玉表白:“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
,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
五个人,我也起个誓。”

    第三十六回他对袭人发议论:“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
‘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
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
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又说:“那武将要是疏
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
。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
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
,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
义。”

    这些话把他颠扑不破地信仰着的君父观念全盘托出来了。

    第六十六回里他和柳湘莲有一段对话。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
石狮子于净罢了!”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
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连
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

    这里贾宝玉流露了很深的宗族观念;其实在他的具体条件下,这也是理所当然
的。

    问题不在他只在口里说了什么或心里想了什么。重要的是他在日常生活活动中
表现出来:他一贯遵循与顺从亲长的嘱咐,从不当面违抗,当然他心有不愿,但不
敢直说,而只是逃避、掩饰,或作侧面的斗争和曲折隐忍的表示;要是逼紧了,也
只好顺从。日常晨昏定省之礼,除非特殊原因和祖母叮嘱,也还是谨守不渝的。对
父亲,他从心里惧怕;对母亲,他从心里尊重(有人认为《芙蓉诔》“毁诐奴之口
”“剖悍妇之心”二句中有指王夫人的意思;这怕是误解。按情理,按贾宝玉的思
想,这还只能是指那些仆妇,如王善保家的之类);对老太太,他从心里崇敬。亲
长通不过的事,他只能偷偷地隐瞒着做:如到花家去看望袭人,到水仙庵去祭奠金
钏儿。凡这些,他都不能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在亲长前公开做出来。

    下人来传亲长的话,他得站起来答话。甚至走过父亲书房门前要下马这一礼节
,他也不肯违犯;他只能要求打角门绕过去,以免下马。周瑞说:“老爷不在书房
里,天天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他
不肯越过礼去(见第五十二回)。

    到抄检大观园后,晴雯、芳官、四儿等无辜被撵出去,他虽然如丧魂魄,痛愤
得万箭穿心,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还一直跟送王夫
人到沁芳亭。到了晴雯垂死的时候,贾政叫他随同出去做诗,他也只好去。

    贾宝玉在家庭里,在他的社会环境里,在奴仆下人心目中,都有他特殊的地位
。他以这种地位或面子对被压迫者被糟践者给予温情和庇护。他的丫环们也依靠了
他的地位和势力以对抗婆子们和她们自己长、上所施的压迫和干涉。并且,他得有
这样的特权:打破了成规,被准许进行为封建主义社会秩序所不容的这样那样的民
主自由的活动(包括他和林黛玉的爱情);从这里,培养出来他的具备规模的初步
民主主义思想和反封建主义的叛逆精神。

    可是,他的地位和特权那儿来的呢?显然,他依靠的是亲长的爱宠,是封建主
义统治势力的支持。

    这是可悲的矛盾:他所深恶痛绝的,正是他所仰赖的;他所反对的,正是他所
依靠的。

    因此之故,在家长威力的压迫之下,他可以变得失去力量,毫无做为。

    我们可以看看第七十七回的几段描写。周瑞家的押送司棋出去,坚执不允许司
棋辞一辞姊妹们,贾宝玉走来遇见,向周瑞家的求道:“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
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捱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道太太
的话,管不得许多。”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

    到晴雯被撵以后,贾宝玉偷偷地去看她。他“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到
园子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
,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个婆子方带
了他去”。

    这样的场合下,贾宝玉社会关系的真相就显出来了:没有了封建主义势力的支
持,他就失掉了特殊地位,也就不能得到重视了。当王夫人拿出狰狞面目,残酷地
把晴雯等人撵出去时,贾宝玉不但不能挺身而出,有所抗辩,甚至也不敢到老太太
那里去求情。为什么?因为这就和母亲的意志正面冲突,就直接违犯了亲权。

    贾宝玉是一贯尊重着与信守着封建主义统治的;违犯了统治权力的事,他就不
能理直气壮公开做出来。

    所以贾宝玉只能在封建主义统治所特准或其衰朽势力所不能控制的范围里进行
他的反封建秩序的活动和发挥他的民主主义精神。这样的反封建活动,这样的民主
主义思想,尽管它本身已具有规模,而且很坚决,不妥协,但终究是缺乏力量,没
有前途的。

    贾宝玉的恋爱与婚姻的悲剧,就植根在他的这种严重的思想矛盾上面:他热烈
地进行了自由恋爱,他迫切地要求婚姻自主,可是同时又不得不期待家长的主持或
批准,不得不仰赖封建主义势力的赞助与支持。

    第五十六回贾母和江南甄家来的女人有一段谈话,透露了他们看待贾宝玉的许
多消息,尤其道破了贾宝玉思想的这一症结所在。

    贾母笑道:“不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
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
大人溺爱的,也因为他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周
到,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给
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对于封建主义统治无法违抗,自己的民主主义思想和要求又不能放弃:于是贾
宝玉的出路只有出家做和尚——那不是现实世界里的和尚,而是回到虚无飘渺的“
太虚幻境”里去,大约还是去做什么“神瑛侍者”吧?

    总之,他只能在超现实的世界里找到出路。

    而且,当他随着“空空道人”和“渺渺真人”离开这个现实世界的时候,他光
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还不得不去找在归途中船上的贾政倒
身下拜,特意向父亲告辞。

    因此,在他决心“出家”以前,也须考得一个功名以报“亲恩祖德”。

    续书作者这样一些处理,可说费了很大的心血:他是掌握了他的主人公的性格
里这个症结问题的。

    贾宝玉典型形象的特征以及它所反映的矛盾和限度,跟原作者曹雪芹的思想是
一致的。但是,因为贾宝玉的性格在书中是不断地成长、发展的,所以原作者直到
原著八十回结束,还曾有多处对他的主人公的某些弱点给予讽嘲和批判。

    作者对于贾宝玉的感伤主义和虚无主义并不表示异议或反对,因为作者自己显
然具有同样的思想感情。但是贾宝玉一些稚气的、空想的、过痴过傻的感伤与温情
,作者则不免要给以同情的挖苦和嘲笑。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写扮演着丑角的刘姥
姥为博得喜欢、投其所好,胡诌了“雪中抽柴”的茗玉小姐的故事:贾宝玉信以为
真,显出那等欲罢不能、严肃深挚的用心,打发焙茗去认真访了一整天。焙茗回来
说,在田埂子上找到一个破庙,说“可好了”,一看泥胎,活似真的似的。贾宝玉
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焙茗拍手道:“那里是什么女孩儿
,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作者对贾宝玉的一些迂阔之见和在斗争的关键问题上认识模糊、易受愚弄哄骗
的弱点也加以揭发和讽刺。

    第七十七回刚直纯真的晴雯遭受歧视和陷害,被残酷地撵了出去,贾宝玉痛愤
难言,对袭人生了疑心,提出许多尖锐问题,使袭人窘态毕露,无可回答。于是袭
人就用对贾宝玉惯用的诡谲的挟制手段,把话题岔开,故意说贾宝玉是咒晴雯死。
贾宝玉对袭人诡诈的用心毫不觉察,还呆头呆脑的说什么阶下海棠花死了半边的坏
兆头,又长篇大论发表迂阔的谬论。袭人接过来说:“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比我,
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这一下贾宝玉被她抓住了弱点,忙掩住她的口
,劝道:“这是何苦?……罢了,再别提这事……”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
不如此,也没个了局。”这里通过对袭人鬼蜮伎俩的揭露,狠狠的讥讽了贾宝玉的
软弱和胡涂。

    贾宝玉不是不知道袭人的思想性格和自己是背道而驰的。但另一方面,袭人的
身分和地位,同其他受压迫糟践的女子一样,他对她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爱护,同
时袭人从早一片真心待他,对他无微不至,他对她有特别亲切深厚的感情。这样,
贾宝玉对袭人的关系就纠结着爱和憎,而他对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女子一贯总是以同
情和爱护为主导的,这使他无法解决自己对袭人的矛盾。

    他的性格的这一特点,不但成为弱点,老是被袭人抓在手里加以利用,而且也
使他对袭人的为人在认识上有时清楚,有时模糊,不想去深究。因此,他不只对晴
雯“善善而不能留”,对袭人也“恶恶而不能去”。这就使他在斗争的关键上显得
软弱没有办法,只能自欺欺人、得过且过地苟安下去。

    第七十八回那个伶俐的小丫头顺着贾宝玉的意思编了一套谎话,说晴雯咽气前
自说死后去做花神,又见景生情地胡诌,说她专管芙蓉花Lo这些谎话正符合贾宝玉
的内心要求,他不但不以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他决心到晴雯灵前一拜,但尸体已
抬出焚化了,他扑了个空,回园顺路找林黛玉;林黛玉到薛宝钗处去了,再寻了去
,薛宝钗搬走了,蘅芜院已空寂无人,他不觉大吃一惊,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
“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贾宝玉在这样严重的尖锐斗争关头,却一再地持这类迂阔无稽之见来为自己解
慰苦痛,对晴雯的惨死,对袭人的奸伪,就都不了了之,安心要苟且地厮混下去了
。在这种地方,作者对贾宝玉性格中弱点的揭发和批判是很严厉、很不留情的。

    但所有这些,不仅是作者对他的主人公性格在肯定的前提之下持着善意的爱护
的态度提出来的讽嘲与批判,而且也是贾宝玉性格在继续发展中存在的问题。

    续书里描写了贾宝玉这些弱点的克服,或性格的进一步发展:当林黛玉郁病致
死后,他并没有长久和薛宝钗、袭人等苟且厮混下去,而是终于抛弃了她们,毅然
决然出走了的。当然,其中许多具体安排——如和薛宝钗做了颇为恩爱的夫妻,日
后生子,贾家仍得“兰桂齐芳”;如贾宝玉思想发生变化,是因再游“太虚幻境”
,由此悟了“仙缘”,才“斩断尘缘”等——都不对头,有心的读者会觉得遗憾;
但这方面问题本文且不讨论。



--《北京大学学报》1956年第4期
--
※ 修改:·donggnoh 于 Nov  8 22:17:28 修改本文·[FROM: 218.18.123.110]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4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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