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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燃烧的岛群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01)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l 23 15:43:51 2002), 转信



燃烧的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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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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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七日,东京时间下午一时三十六分,日本东南海区发生了大地震
。左旋的系鱼川--静冈构造线和右旋的本中央构造线发生了移动,应力沿阿寺断
层和花折断层延伸,伊纪半岛东岸的陆架上同西太平洋板块形成了一个应力点。一
次与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关东大地层同样级别的大地震撼动了日本列岛。

根据日本报载,气象厅发布了《气象简报第五四四号》:“从近畿、中部、四国、
九州、关东的全部地区到东北部分地区、北海道旭川,人体均可感到地震。各地的
地震强度如下:御前崎、四日市为六级;尾鹫、名古屋、歧阜、浜松等地为五级。
十至二十分钟后,地震波掀起强烈海啸,纪伊半岛、志摩半岛沿岸浪高达六米。地
震受难死者九百九十八人,伤者三千零五十九人,家室部分受损和完全被毁者七万
三千零八十户,海潮冲毁三千零五十九户。”

这次地震震源位置在北纬33°7’,东经136°2’,深十五公里,震级为里氏八级
。它带来的损害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料。神狠狠地惩罚了日本人。

东南沿海地震的时候,金田美奈子正在京都。

B—29轰炸机自从十一月三日的空袭以后,不断对东京一带发动空袭。开始,空袭
集中在飞机工厂、机场、桥梁和军火工业区,美机投下的大多是爆破弹,意在破坏
日本京畿地区的军火生产和交通运输。由于天气影响和日本飞机的阻击,美军的命
中率一直很差。除了浦安桥外几乎没有炸中一座桥梁。只是摧毁了许多民房。恼羞
成怒的美军开始轰炸明治神宫。明治神官是日本民族的精神象征,如果将它摧毁,
必定能大大打击东京居民的士气。可是炸来炸去,只破坏了神宫外苑的海军馆和原
宿的东乡神社。

东京居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美军的存在和战争的迫近。

东京全市实行了极严苛的灯火管制。美奈子所在的青柳一带增派了大批宪兵,警察
和特高深的人员也蜂拥到达一带,仿佛艺妓们就是美国间谍似的。

美奈子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极度疲劳。自从美机开始轰炸帝国首都,一种茫然、失望
和自暴自弃的心理象瘟疫似的在人们中间传染。她的客人们脾气暴躁,凶蛮不讲道
理,象狼一样发泄着性欲,匆匆而来,悻悻而去。有的客人一边在她身上疯狂地乱
咬,一边咒骂着美国鬼子。有的人告诉她自己已被征召去保卫九州和冲绳岛,这是
在东京的最后一夜,请尽量关照,然后儿乎要把她撕烂了。即便是熟人和过去很温
存的客人,情绪也坏透了,一边告诉她皇军在南洋失败的消息和美机轰炸后的惨状
,一边粗手笨脚地动起手来,全然没有绅士风度。似乎末日随时将临,只能活一天
算一天似的。人在知道自己行将死亡的时候,反应是各种各样的。美奈子就这样天
天同兽性勃发的客人们打交道,肉体备受蹂躏。精神上还要蒙受那些人们发泄的怨
恨、绝望和虐待狂般的刻毒。

她彻底垮掉了,

虽然大部分东京郊区的居民早巳用野菜和大豆充饥,但青柳、赤坂一带艺妓云集的
地区尚能维持每日五两米的供应。日本历史上很早就有武土爱妓女的传统,一些熟
客又都是军官贵人,每次来还给她拿点儿吃的东西。美奈子因而遭到了其他妇女的
憎恨。即使如此,美奈子也有一段时间没吃到豆腐、鱼和奶酪了。时间显得特别难
熬,每一天都象一年似的。

记得大约是一周前的一个晚上,噢,是十一月三十日,来了一个叫做井越清四郎的
商人。因为油灯很暗,她看不太清。井越先生从怀里掏出相当多的一叠纸币,往席
而上一丢:“美奈子小姐,钱你拿去花吧。每天都有房子被炸毁和焚烧掉,钱没有
什么用了。连一碗酱汤也买不来。日本人先饿空了肚子,再流光了血,最后被炸死
。美国人是魔鬼。”

他略略向美奈子鞠一躬:“请多关照。”然后闷头不作声地去解美奈子的腰带,并
且把嘴唇硬凑上来。美奈子本想习惯性地扭动一下身于,她的客人一直最喜欢这个
动作。现在,她连这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咬紧牙关任由井越清四郎先生乱来……

他终于耗光了蛮力,躺在铺席上粗粗地喘着气。美奈子用一条手巾擦净他胸上的虚
汗。她端端正正地直起腰来,略略理了一下衣服,挺着胸脯,觉得肺腔里憋闷得慌
。她随手去推窗户,打算呼吸一下清新的夜风。她肠胃翻搅,想吐又不敢吐。

她的手触到窗框,象挨着烧红了的铁锅似的猛抽回来,啊!灯火管制。虽然小房里
只点了萤火虫屁股那么大的小灯,但如果被宪兵发现,立刻就会逮捕她。

她突然想笑。

啊!自从两年半以前的中途岛战役以后,她已经很少笑了。起码是记不起何时笑过
了。整个日本闷在一个大笼里,越来越黑,越来越憋气,使人对活着也兴味索然了
。她为什么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费什么劲儿,或许还能博得井越先生一个高兴。这
种阴沉的年月,高兴不也是非常宝贵的吗!

她穿好衣服,用双手托起井越先生的头,说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话:

“井越君,您说究竟是男人厉害还是女人厉害呢?”’

“当然是男人罗。”井越连动也没动。

“从前有一个你这号的色鬼,半夜起来胡乱闯到别人家里去,挨了一顿打。回来后
老婆问他去哪里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着问:你这个岁数,还想往别的女人铺上
钻吗?他说他搞错了,天黑看不见。看不见?你连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味儿都忘了?
连个狗都不如,狗还认家呢,过来,这才是你的窝。快给我滚进去,我让你下辈子
再托生个不认窝的野男人’”。

美奈子趁兴笑起来。笑得不自然,一股凄苦和悲怆感渗透到那勉强升高的音调里。
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着笑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你这里,美奈子小姐。真有趣。听说你的三弦琴也弹得很好,
给我弹一曲行吗?”

他翻侧过身子,左手仲向乱堆在旁边的衣服,他是去取钱。美奈子注意到了这个动
作。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给的钱已经很多了。况且,象您说的一样,钱现在也没有
什么用。难得您今晚高兴,我就给您弹一曲吧。”

美奈子弯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一只桐木盒里,还是一个相当有名的
艺妓传下来的。凡是弹过它的艺妓都出了名。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来。“空袭”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虽然一曲琴声
并不会被飞在同温层上的B—29轰炸机听见。但宪兵一直就在窗前的那株桂花树下
巡逻,正巴不得找点儿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风瑟瑟,口粮的热量,早已耗光,来
一阵发作,与共说是忠于职守,毋宁说是同寒冷和孤寂来一次挣扎。前天晚上,一
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声嘶叫,引来宪兵,立即连同客人一起逮捕。客人因为是航空
工厂的高级技师,最后释放出来,而那位名叫绫了的妓女却被强征入煤矿,在阴湿
的井下挥动铁镐。她全被活活累死的,绫子是个非常娇弱的姑娘。

美奈子的迟疑惊动了井越。他问:“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弹了?”

美奈子轻声叹了口气:“警视厅有命令,晚上不许喧哗。”

井越听了大骂:“真他妈欺人大甚!”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这是战争,也由不得他们哪”!

她依偎在井越身边。从一个职业妓女的角度讲,井越是个瘦小平庸的人,没有多少
男子汉气概。也许是苦难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水了,她产生了一种要抵抗这种
麻木和劣化的念头。她把腮贴到井越先生的脸边,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唱起一首年
代久远的和歌:

欲窜入深山,

脱却世间苦。

只因恋斯人,

此行受挠阻。

井越先生动了感情,一把搂住美奈子:

“美奈子小姐,我告诉你实情。我的株式会社已经彻底破产了。我没有任何原料,
没有电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征召当兵去了。现在,日本的一支枪和,—桶汽油比一
条人命还值钱。五天前我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厂房被美国飞机炸掉了。我也受了伤
。我恨伤得不重,还要被征兵。当兵上前线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在家里。我本
来打算今晚在你这里呆一夜,明天就净身剖腹。听了美奈子小姐的歌声,我又涌起
活下去的信心。战争也许会结束,日本人总不会全死光吧。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就
有希望。”

一阵紧急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冬夜的沉寂,凄厉的多普勒变音让人四肢发凉。宪兵
几乎就在窗子下边喊,

‘“空袭!空袭!赶快出来。B—29飞来啦!”

美奈子打开了收音机。另一个较为沉着的声音报告,“从马里亚纳出动的B—29主
力的目标是东京,其余一小部分将轰炸骏远地区。市民们,不要惊慌,立即冷静地
行动起来。”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带还没有系好,就听到沉雷般的B—29引
擎声。金田美奈子还来不及收拾细软衣服,第一颗炸弹就爆炸了。屋外的防空警戒
队员拼命地敲打着吊起来的半截钢轨。并越将美奈子拉到户外。星月昏暗,夜空多
云。几道探照灯光剑似的在宽阔的天空中有气无力地搜索着。高射炮弹的火花在夜
空中绽开,真象天长节的焰火呀。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嘶、嘶”啸叫声,从一个个看不见的物体里飞窜
出无数的火箭,拖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红色尾焰,从半空中向四面八方射去。立刻
,从日本桥区内的室町、兜町、茅场町,神田区的美土代町、荣町、本石町居民区
,冲腾起几百处火苗。在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的火焰之间,还夹杂着青蓝色的炸
弹闪光。

井越先生愤怒地骂:“畜生,这回竟敢使用烧夷弹啦!”

不知怎的,美奈子回忆起美国B-29飞机头一次飞临东京上空的时候,日本电台广
播说:“尔等胆敢在东京投下一颗炸弹,六小时内就让塞班岛化为灰烬。”

街上到处是准备钻防空洞的人。宪兵和警察拼命呵斥,甚至用棍棒来驱赶人群。

“嘶……嘶……嘶……”

燃烧弹的怪叫仿佛猫瓜在撕裂美奈子的心,一团火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烧起来。有
几个女人的和服被点着了,化成一团抖动的火球,她们凄惨的叫声,让人心都碎了


一位认识美奈子的好心邻居,从黑暗中拉住了她的手:“街坊,那边危险!这边是
防空洞。”

漆黑的防空洞里挤满了人。老人、小孩、妇女,什么人都有。防空洞里比上下班时
间的公共汽车里还挤,美奈子和井越被挤得一步也挪不动。酸臭味、屎尿味熏得人
头晕。然而,听到炸弹的爆音,感到地面的震撼,人们却有了一种安全感。随即又
担心炸弹会直接命中草草挖就的防空洞。

美奈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惊叫出声来:

“啊,我的口粮忘拿了。要是房子被炸毁,一个月就没吃的啦。”

“命保住就够了,达时候还想什么吃的。”有人说,

美奈子沉默下来,是啊,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真多余。

“它放在哪里了?”一个声音问。是井越。

美奈子脱口而出:“就在屋角的漆箱里,我还上了锁,钥匙还带着呢。唉,算了。


“把钥匙给我。”井越声音很坚决。

美条子顺从地掏出来。她感到不妙:“你要干什么?啊,井越先生,千万别去,由
它去好了。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井越先生拉了拉她的手,没说什么就从人堆里挤出去。等美奈子明白过来,他已经
在黑暗潮湿的防空洞里消失了。

空袭警报解除的长音响起来,人们长出了一口气。防空洞里的人陆续走交了。美奈
子也走到街上。黎明时分,东京下起了冷雨。消防队和民防救火组织、街道互助组
的人都在奋力灭火。听路上的人讲,这次B-29来了二十架,都是在云层上投弹的


关奈子想着井越,急急赶回青柳。还好,她的房子躲过了这次空袭,依然完好。走
进屋内,发现漆皮箱已经被打开,作为一个月口粮的大米已经不见了。

可是,井越先生也找不到了。

会不会他提了米就……美奈子不愿把井越往坏处想。她连门也没关就冲上街去找他


薄薄的晨曦中,在一座刚被扑灭火灾烟气很浓的破建筑旁边,有几个人围在一起。
人圈中有一具烧焦的尸体,面目已经看不清了。丧葬队员张罗着把他抬上板车,并
且不断问着有谁认识他。

美奈子的心紧缩了。她挤进人圈,一股焦尸的臭味把她熏得又退回来。当丧葬队员
翻弄着尸体的时候,一块四周烧糊的绸片从他手中掉了下来。美奈子拾起绸片,上
面印的是黄红相间的菊花。这正是她用来包米的绸袋子。

她对丧葬人员说,“他叫井越清四郎。是本市的一位商人。”

美奈子向井越先生的尸体跪下去,合掌为他祈祝冥福。井越真如他自己所说,“度
过了最后的一夜。”美奈子但愿自己能给他最后的一点儿温情。

她决心离开已经成为战争旋涡的东京,到京都去。

东京到京都的国铁线路,还算运行正常。B-29虽然已经空袭了十二次东京,投下
的炸弹大部分都集中在工业区,铁路一点儿也未遭破坏。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大
部分是疏散到乡下去的中小学生和老人。哭的闹的、唉声叹气的,搅得美奈子心中
很烦。客车和平板货车混编在一起。平板车上胡乱堆放着机器,看来是从东京往地
方疏散的工厂设备。孩子们面带菜色,老人又瘦又干瘪。混乱和绝望的气氛,和东
京街头一模一样。”

京都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原来B—29尚未光顾这个旧日本的古都。

京都是那样地清秀、潇洒、古雅,云雾轻笼,琉璃烟波,象一个罩在薄纱中的睡美
人。美奈子一到京都,仿佛到了一个没有战争的凝冻起来的古代世界。对她来讲,
那些战争啦、空袭啦、尸体啦、烧焦的房子和凶暴的客人啦,全都消失了。虽在冬
季,京都的那些松林和柏林、楝树和桔树仍苍翠欲滴。纪念恒武天皇的平安神宫、
感人的清水寺和悬崖上的“后舞台”、植物园、长满樱花林的仁和寺……一切都那
么古色古香,连妇女的衣裙都那么典雅,带着令人怀旧的古风。有时候,美奈子站
在一株浮屠塔样的雪杉面前,简直都迈不开步子了。

只有饥饿的实感表明,即便是京都,战争的阴影也在压抑着人们。美奈子的一个表
妹理枝子嫁到京都的一个小职员家里。她 丈夫虽已四十二岁了,仍然被征了兵,
派到菲律宾去打仗,现在也不如是死是活,丢下理枝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半大孩子,
终日在饥饿线上挣扎。看了理枝子一家穷困的样子,京都秀丽的景致全都退色了。
美奈子找到理枝子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军用被服厂干活,她的孩子都到近郊山里去
挖野菜吃。美奈子吃了几顿野菜和橡子面以后,才知道远离东京约四百公里的近畿
地区,生活比东京还苦。她听理枝子说:农村里只剩下妇女和老头子们。羸瘦的牲
口早已经宰光丁,连种子都被吃掉了,村子附近只剩下树皮被剥食后留下的白森森
的枯树。东京是帝都,在食品供应上还是优先保证的。近畿地区的重点是大阪,那
里集合了日本西部的重工业的精华。所以日本的古都被遗弃了。青山碧水古迹吃不
成喝不成,京都市民的生活非常贫困。

理枝子还告诉美奈子一个惊人的消息:

日本也要轰炸美国本土了!

美奈子是个女人,从不过问战争的事情,她也搞不清武器系统和战斗序列那些复杂
的问题。仅仅是因为客人中许多是陆海军将佐,耳濡日染,也粗知一二。理枝子告
诉美奈子:她所在的被 服厂由于缺乏棉花和丝绸,已经停产,现在改成专门用纸
裱糊气球。这些巨大的气球载着沙袋、自动调节装置和一枚炸弹。气球在高空借助
西风飞过整个太平洋,大约五十个小时即可到达美国本土,投下那枚小炸弹。所有
的女工都被动员来糊气球了,因为妇人心细手巧。糊气球的淀粉糊人也可以吃,理
枝子有时候偷偷带出一点儿来给孩子们,这才没有饿死。理枝子还拿出一点浆糊
给美奈子尝,还真比橡子面强得多呢。

“这可是绝密的事呢,说出去宪兵就会把我关进监狱里,那孩子们一定会饿死的。
”理枝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一定保密。”美奈子郑重地说。即便是以她的妇人之见,用氢气、纸和木材制
成的随风而去的气球炸弹,同美军的B—29相比,日本处在多么可怜的地位呀。依
靠妇女们那双纤弱的手,去开动杀人的战争机器,保卫本土,日本不是到了山穷水
尽的地步了吗!

……关奈子这是第二次去北山。第一次去是在五年前,那时候她才十九岁,还是个
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她记得很清楚,北山有一个小山村,周围的杉树林美极了。
村里专门有一群年轻姑娘在从事磨圆木的劳作,固之而得名“北山圆木。”那些磨
木女都是一种打扮:窄袖和服、裙裤、手上戴看手背套,扎一条好看的粉红色细腰
带。她们把头巾扎得那么低,简直象个玩偶。磨木女用红砂子和泉水,不停地打磨
剥掉皮的圆杉木,把杉木打磨得细细的、白白的,一般粗,好象是一种手工艺品。
然后,这些杉木被卷上纸,输送到东京、九州甚至更远的地方,专门用来修建神宫
和茶楼。日本女人用日本的砂子和水来制作日本式的工艺品,最后完全用在和平的
日本式的文化建设上。抚今忆昔,大概这些磨木女正在用她们的手去裱糊气球,顺
风高飘炸弹,去杀死美国本土上的妇女和儿童吧。(根据日本大本营“大陆指二二
五三号命令”,日本陆军实际空飘气球9300个,合计落在美国本土约17s个。炸死
6名美国妇女和儿童.)

清波川两岸的山虽然不高,却非常陡峻,终年蒙在烟霭里。山坡上的杉林青翠挺拔
,给人一种山野峥嵘、人变得渺小了的感觉。美奈子一个人从杉林中穿过,经过龙
安寺和高山寺向清泷川上游走去。小径婉蜒,通向那个小山村。林中小径上的水气
打湿了她的脚,她的心却获得了一种超脱尘世的净化。日本列岛在危亡之间,男人
效命沙场,女人在车间和矿坑里劳作,她想望能一个人在古代和自然界漂泊,安享
一种反差很大的奇幻的美。

过了菩提瀑布,就是那个有漂亮的磨木女能磨漂亮杉木的小村子了。美奈子并不打
算进村去。从东京到京都的一路上,各种农村和城市的妇女她都见到了。战争早已
破坏了日本人的生活和家庭。无论在岛国的任何地方,从冰封雪覆的北海道,到异
国风光的琉球,她只能听到更多的苦难和血泪。她不想再听了,她丝毫也无法改变
这一切。在那杉村的入口处有一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虽是五年前的事,
她却记得十分清楚。现在日本国内的汽车和汽油比金子还贵重,公共汽车已经很少
开了。她想等一辆顺道的汽车回去,归程毕竟很远。

她还没走到车站,一辆烧木炭瓦斯的公共汽车从对面山路上开来。她拼命跑上路基
,向汽车挥挥手。但是看到车里坐满了军人,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个树墩
上。军人她早就见够了。

汽车冲过她,扬起尘土,她把脸避开。突然那车嘎地一声停住了,一个强健的军人
打开车门向她走来。“是金田美奈子小姐鸣?”

她转过脸,立刻认出是杉本瑞泽。他已经佩戴着大佐的军衔了。

“杉本君吗?见到您真高兴。”美奈子双膝微曲,鞠了一躬。

“你怎么在这里呢?真设想到。”杉木热情地拉着她的手。

“我走亲戚来的,杉本君,你呢?”

杉本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灰影,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他爽快地说:“我
来接收一批神风特攻队员。我们的基地在南九州。菲律宾空战的战报看了吗?那就
是大西中将领着我们干的。”

“是吗?”美奈子低下了头。“多谢你们了。”

“你是在等车吗7”杉本看看美奈子。“上我们的车好了。我们去京都。”

“太感谢啦。”

公共汽车是一辆被征用的旧车,里面坐着十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已经穿上了军装
,但没有领章。他们的出身和表情也因人而异,有的茫然,有的幻想,有的难受,
也有的带着一般年轻人的好奇心。“将来的战争,就要靠他们来打啦。日本已经研
制出一种‘樱花’炸弹,由人来操纵,速度比迄今所知的世界上任何飞机都快。直
接撞上美舰后,一下子就能把整条军舰报销掉。听说,发动机的技术还是从我们的
盟友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呢!可怜的德国人,快撑不住啦。将来我们要对抗全世界的
军队,这也是日本人的荣誉呀!”

太平洋战争打了三年后,军人们已经无所忌讳。什么保密呀,军纪呀,滚蛋吧!敌
人早已经缴获了足够多的文件,俘虏了大批人员,该知道的都知道丁,不知道的也
不值得打听了。相反,军人们还喜欢向自己的相好弦耀自己如何如何,显示自己从
事的工作决定了帝国的命运。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到了京都。他们下榻在中京闹市区的一家著名旅店里。旅店是
和式的。有花园和池塘,非常优雅。店老板认出美奈子来,满脸堆笑,把她和杉本
让到本店最好的房间里。窗幔是古雅格调的山水有禅绸,漆桌上放着江户泥金画的
砚石盒,墙上挂了一幅中国水墨画和一幅藤原时代的书法条幅。酒送上来后,老板
谦恭地道了安退下去,美奈子和杉本大佐就坐在一扇仿雪舟画师的《山水长卷》屏
风后面饮开了。

菜饭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伊万里青蓝瓷盘里盛着竹叶卷的寿司,里面还有切得薄薄
的家鲫鱼,另一包竹叶打开,竟是美味的鲷鱼片。汤是豆腐皮和香菇汤,酱菜是本
地的天蓼特产。还有鳗鱼,连美奈子也很久未见了。“天麸罗(炸虾、鱼、青菜等
。)”和“奥殿(豆腐、萝卜、芋头混煮的一种菜)”都地道极了,酒也是味道醇
浓的日本酒。昨天还在吃“浆糊”的美奈子,感到恍如梦境,仿佛是战前的日本,
仿佛是她刚走红的那个时候。

“喝吧。”杉本劝说。“这些都是招待神风特攻队员的。你看这鳗鱼做得多好,我
也是自从开战以来就没尝过啦。请原谅,我不客气了。”

难道美奈子会客气吗?她都快饿昏了,她觉得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桌席。

等侍女把盘碗撤下去以后,杉本和美奈子都有了几分醉意。美奈子对杉本充满了柔
情,她的那副样子,在杉本眼里,越发娇媚。杉本一手搂住她细嫩的脖颈,另一只
手猛地把她抱过来,他的劲真大,几乎抱断了她的肋骨。可是她只觉得很舒服,很
满足。她把脸压到杉本胸膛上:

“真幸福!现在让我去死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啦。”

杉本对死亡已经麻木了。他是神风队的指挥官,他的部下一批批地在美国军舰上撞
得五脏俱裂,他自己早晚也是这个下场。美奈子的话一下子融化了他冷漠的心。在
这个蒙蒙烟雨的古都,苍茫的松杉林中,身边伴着一个恋着自己的美人,反衬出沙
场的凄凉,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幸福不会是一种虚幻的概念,而是在生活中存在
的实体。你认为是幸福的事,那就是幸福了,好好地享受吧。

他抚弄着美奈子乌黑的秀发,抚摸着她玉脂般的肌肤,向她讲起远方的故事。他略
去了血腥的,单讲菲律宾的鲜花:紫藤色的睡莲花、洁白的茉莉花、五颜六色的鸡
蛋树花,深红、墨红、咖啡色、金黄色、宝石蓝色,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以
往粗鲁的性格和笨拙的口舌也不见了。他虽然讲不出南洋的婆娑椰林,珊瑚沙岸和
马尼拉湾难忘的落日,但美奈子觉得一切都很好,很美,很生动。如果不是战争,
这个花的世界就会永存在他俩的脑海里。

突然,大地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防空警报声响起来,熟悉极了,难听极了。屋外阳
光灿烂,京都也会同东京一样遭到B-29的空袭吗?

杉本一下子窜出门去。他动作之快,美奈子几乎反应不过来。一分钟后,大地又摇
撼了几次。杉本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是地震,非常大的地震。日本人难道荔怒了
天神吗?”

2

杉本在大阪和歌山、名古屋和静冈转了半个月,回到了东京,向海军省报告他到近
畿征招神风队员的情况以后,才知道东南海大地震破坏的惨烈。它远远超过日本气
象厅发布的那则短短的五四四号公报。为了保密。这样做也许是必要的。因为地震
带来的实质性破坏,远超过一千架次的B-29轰炸机。

整个日本飞机生产的百分之六十都因地震而陷于瘫痪,陆军航空本部技术课的杉山
清诗中尉告诉杉木:“名古屋周围大小两千五百家工厂因厂房倒塌而遭到破坏,陆
军航空本部所属工厂据统计要减产百分之七十。最重要的国铁东海道本线在鹫津至
新所原之间,由于桥梁破坏、路基扭曲变形,估计一个月内难以恢复通车,这样分
散到各地的飞机零件厂无法把零件运到关东一带的总装厂装配成整机。”

杉本追问:“那我们刚刚开始大规模组建的神风队不是面临着没有飞机的局面吗?


年轻的杉山中尉难过地说;“是的,海军‘彩云’侦察机产量最高的中岛工厂半田
分厂和山方分厂,设备最好的生产新式陆军‘凯-46’型飞机的名古屋三菱工厂道
德分厂,都深受影响。地震期间,工厂正值生产期,六十九人在作业中被压死。其
中十四人是女学徒工。”

“还有其他工厂受到影响吗?”杉本泄气了,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掏出烟卷自顾
自地吸起来。

“当然。”杉山飞快地说,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现成的地图和表格:“冶炼特殊钢的
大同制钢厂星崎分厂,制作火炸药中硝酸硫酸的东亚合成公司,制造飞机引擎的中
岛洪松分厂,制造‘飞龙’战斗机的三菱道德第二分厂,制造‘慧星’战斗机的爱
知航空工厂,制造飞机螺旋桨的日本乐器浜松公司,制造飞机座舱玻璃的四日市日
本玻璃板公司,都有程度不同的损失。”

杉山清诗中尉垂下了头,沉痛地说:“按当日的情况,地震是无法抗御的暴烈的自
然力,纵然还没有绝望感,但是在日本和美国激战的重要关头,不能不使人产生一
股败北感。我同你一样,肩负着战争的担子,以日本民族的大义为重,默默地忍受
这些苦难吧,现在首要的是,必须保住这些机密。宪兵队已经逮捕了一些人。所有
工厂的工人都举行了保密宣誓仪式。如果美国人知道了损失的真相,用B-29轰炸
其余的航空工厂,那我们才真正陷入了绝境啦。”

“明白了。我理解你们的困境,但美国鬼子的进攻迫在眉睫。山下大将虽然在菲律
宾拖住了麦克阿瑟的部队,但攻陷了马里亚纳群岛的尼米兹大将的部队一直在休整
,他们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你让我用什么来反击他们。用人吗?”

几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杉山中尉非常忙碌。不过,他已经对神
风队的强大破坏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保证在新的战役里为杉本大佐提供足够的自
杀飞机。

“只要引擎能保证飞十来个起落,其他的装备都可以减化啦。拜托你了。”

杉本从陆军航空本部出来,又遇上了B—29来东京空袭。所幸空袭都集中在神田和
日本桥一带的旧闹市区,东京的其他部分大都还完好。美军似乎在判断一个多月来
的轰炸效果,以便调整目标,短时间的苟安只意味着更残酷的灾难,杉本自信了解
美国人的心理,对美军丝毫也不抱幻想。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到了。明天就是昭和二十年的元旦了。虽然国内的生活很艰难,
市政当局和军部还是准备让市民们过一个新年。警视厅向市民们祝贺新年,还准备
让萧条的电影院和戏院演出电影和各种日本戏剧,据报纸宣称:从一日到七日都是
娱乐时间,除劳动外均可自由娱乐,但要谨防空袭。还公布元旦将每人配给三公斤
薄饼,如此等等。军人们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酒菜,居然举行了几次大型酒会。人
们常常看见大街上走过喝得醉熏熏的军官,吊着战刀,搂着妓女,扬长而去。在九
段的富士见町一带,甚至违背了灯火管制法令,深夜还亮出灯光来。宪兵也不管。
小矶国昭内阁不过是个大杂烩,现在谁也管不着谁。东条垮台了,但他的势力还相
当雄厚,军部中他的人很多;梅津大将另拉了一派军人;近卫等重臣也非常活跃。
日本成了一只行将倾覆的船,每人自己顾自己。一副亡国败相。小矶却要庆祝他组
阁后的第一个新年。

杉本大佐准备元旦去找美奈子。在京都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他年底回东京。他俩之
间燃起了炽烈的爱情,俩人都感到离不开对方。一个饱经了战火和死亡,一个尝够
了风尘和痛苦。杉本在美奈子身上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生的愿望,美奈子从
杉本身上找到了生的勇气。杉本想起了横手的那些难忘的夜晚,令他感动得每每想
起就流泪的夜晚,他唱过的那首士兵的歌。他周围是一个钢铁和野性的世界,杀人
和被杀。只有在美奈子身上才能变成世代永恒的生命。

他要和她生一个孩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空袭过后,杉本去了一趟柳桥。美奈子所在的花柳街区,正中间
落了一枚大型炸弹,周围的房间都被燃烧弹烧得焦黑。许多妓女和客人都被烧死了
。据说当天夜里火光把隅田川的水都映得通红。在冒着烟的废墟里赤裸裸的尸体佝
偻在一起,惨不忍睹。他发疯似地扒开尸上的破布和席片,介图分辨出美奈子的模
样来。正当他万分失望的时候,美奈子从他身后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高兴极
了,交给她一张电影票,说好了元旦去看电影。由于那天军务非常忙,他们只亲热
了一会儿就分手了。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美国飞机没有来。市民们萌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美国佬会讲点
儿什么人道主义,让东京的市民有一个平安的元旦。日本人很讲迷信,一年的头一
天不吉利,那这一年就将困难重重。各条街上都传来煮东西和烧东西的庖厨声,很
久闻不见的香味也从各家各户飘出来,弥散到空中,吸引得小孩子们高兴地叫嚷。


元旦清晨,人们大都昏昏睡着。连日空袭的惊吓,工厂加班加点的疲劳,饥饿或者
炮食,使人们产生一般莫名奇妙的节日安全感。杉本瑞泽走在黑暗的街道上,高兴
地吹着口哨。京桥、日本桥、江户桥和浅草桥一带,历来是B-29轰炸的爆心,房
子烧得很厉害,那股焦糊味久久不散。可是就在那些残垣颓壁里,还有居民顽强地
坚持住着。他们对空袭似乎麻木了,总抱着一线希望:大概不会有两枚炸弹落到一
个弹坑里吧。

日本桥一带从日本明历二年(公元1656年)就是妓女云集的地方。据说那时就有效院
二百余间,私娼也许可夜间营业。江户时期,女多于男。这一片名叫吉原的地区是
政府唯一保护的游艺区。万治年间(公元1658一1661年),娼业愈发繁荣,高尾、薄
云、扬卷、小紫等名妓辈出,几乎所有的公子哥儿都在这里终日厮混。后来,纪文
左卫国和奈良茂右卫门等王孙公子还为此写下不少诗句。到了享保期(公元1716一
1736年),新吉原达到顶峰,号称扬屋六美人的高尾、薄云、音羽、初菊、白丝、
三浦太夫等名妓,方圆儿百里无人不知。下等的妓女生活非常凄惨,卖身一生,死
后葬在净闲寺中,化为一具粉骷髅。杉本文化不高,对这段历史偶尔听说,不甚了
了。他只关心着金田美奈子。

他看了看表:早晨四点钟。他们还有六个小时可以呆在一起,看完电影以后,他就
要同美奈子话别,奔赴九州鹿儿岛的海军航空兵基地,开始训练他招募来的神风飞
行员们。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啦。

他突然站住了。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嗡嗡的引擎声,没错,又是B-29。连年也不让
人家过。他开始奔跑起来,他必须和美奈子在一起。

引擎声在他头顶上响起来。这种在天空中习惯了的声音在地面上就变成另一种感觉
。他悟出来,在天上是拿着武器的双方在平等地决斗;而在地上,他是赤手空拳的
,只能被杀死。“咝——”,“咝——”燃烧弹的啸声恐怖地在天空中响起,大片
的烟花凌空而降,他周围的木星立刻烧了起来。

他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向几条街外的柳桥冲去。他必须和她在一起。

美奈子住的是一栋两层砖木结构楼。它已被浓烟烈火包围了。杉本用手臂护住面孔
冲进房门。烟熏得他直流泪,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在楼梯上踏了一具尸体。他勉强
睁眼一看,不是美奈子,于是继续往楼上冲。美奈子的房门已被火封住了,杉本硬
是滚进去,找到了美奈子。她已经昏过去了,火苗就在她的和服上蔓延。她穿的就
是杉本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抚子花色的和服。显然她早己梳妆完了在等杉本。

杉本一下子把她抱起来,拼命往屋外闯。楼里的烟气几乎使他窒息。一根着火的木
梁砸到他背上,他倒下去,但又挣扎起来了。他身上有两条命,他不能死。

他终于冲出了火屋。整栋建筑在他身后焚烧,爆裂,然后轰然一声坍塌了。

美奈子烧的并不太重,可能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杉本拦住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
院。医院里挤满了伤员。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草草看了她的病势后,给她打了一针,
敷了些药。“不要紧,大佐先生,您太太会好的。”

美奈子终于醒过来了。杉本不断地呼唤她,但她毫无反应。她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
天花板,没有焦点,没有感情。没有生气。

她开始喊起来:“让我去看电影!去看电影,多么有趣的电影啊……”

她越来越疯狂地呼喊,杉本和医生都无法制止她。杉本呆住了,手足无措,看着医
生。

“大佐先生,”医生同情地说。“您太太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这种病很讨厌,没
有合用的药,还要有人护理。”他双手一摊。“请您把这个床位让给下一位病人吧
。今晨神田区和上野区的末广町、松富町、五轩町、同朋町、汤岛和东、西黑门町
都遭到了B-29的轰炸。伤员很多,请您原谅。”

美奈子又疯狂地尖叫起来:“我要同杉本先生一起去看电影啦……”

3

在人类的历史中,往往是少数人决定了多数人的命运,在人类的战争发展史中,也
出现了这种现象;越来越少的人掌握了杀死越来越多的人的手段。《旧约全书·民
数记》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众百姓发怨言,他们的恶语达到耶和华的耳中。耶和
华听见了就怒气发作,使火在他们中间焚烧,直烧到营的边界。”

太平洋战争的初期和中期,美国的防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一直在远离日本列岛的
遥远荒凉的无名海岛上苦战,流血,挣扎,一直到他们换来了马里亚纳群岛这块踏
脚板。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一夜之间,战争舞台上的主角就让位给一小批飞行员
了。他们驾驶着“地狱的庞然巨鸟”,飞临日本本土,把一个个繁华的都市化为灰
烬。指挥这群“火鸟”的人物,竟然是一位三十七岁的名不见经传的少将军官。就
是他,把耶和华的惩罚之火燃遍了“神国”的土地;

他名叫寇蒂斯·李梅。经他之手杀死的日本人,比所有美国陆军、海军和海军陆战
队所杀的加起来还多。

李梅本人象他的军种一样年轻而富于创新。他原来在卡尔·斯巴兹中将的第八空军
中服役,亲自驾驶B-17轰炸机深入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腹地,冒着高射炮和战斗机
的火力,不顾危险,投下炸弹。战场出身的军官和参谋出身的军官之间的区别,就
是前者有股疯狂的杀人癖;战斗象燧石一样把他的生命击打出绚丽的火花来。

亨利·阿诺德将军组建了第二十战略空军以后,任命乌尔夫少将担任司令官,从中
国内陆机场打击日军。乌尔夫是个经验丰富的空中老手,却不善于同蒋介石和陈纳
德打交道。陈纳德将军指挥着一支美国第十四航空队,一直在中国战场上进行战术
轰炸。由于后勤系统供应不足,加上不善于同中国国民党盘根错结的官僚系统周旋
,乌尔夫将军的B-29轰炸机队的成绩强差人意。阿诺德打出李梅这张牌。李梅使
尽九牛二虎之力,轰炸了鞍山、大连、汉口、南京等城市和日本九州,飞机损失不
小;谈不上给日军沉重打击,只能说取得经验而已。第二十航空队驻中国的第二十
轰炸兵团,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干了半年后又撤回印度。阿诺德将军在马里亚纳
组建的第二十一轰炸兵团由汉西尔少将指挥,从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起,已
经对日本首都轰炸了两个月了。从航空照片来看;效果很差。根据出色地隐藏在东
京的美国间谍南仪郁报告,作为轰炸主要自标的中岛飞机工厂仅仅损失了百分之四
。南仪郁是平壤神学院毕业的一个年轻传教士,他曾绘制并寄出了整个东京战略目
标的详细位置图,其作用同苏联 间谍佐尔格不分伯仲。

四十一岁的汉西尔和李梅是好朋友。他死抱着一套学院派的精确轰炸理论,想方设
法改进B-29的雷达和导航仪,使之在夜间和白天都能轰炸;他减轻B—29的载荷,
并努力减少机械故障,因为四分之三的B-29都是因为机械故障损失的。然而事与
愿违,炸弹还是投不准。日本关东一带上空几乎每天乌云密布,高空中刮着秒速七
、八十米的大风,风向紊乱毫无规律,从八千米高处看下去好象点状的目标,无论
如何也是难以炸中的。汉西尔对记者发出怨言。记者在国内报刊上捅了出去,阿诺
德勃然大怒。已经耗费了十亿美元的B—29如果这么窝囊,舆论必将集中到他的身
上。

阿诺德决意撤换汉西尔,让李梅取而代之。李梅在欧洲是汉西尔的联队长,现在成
了他的参谋长。没过几天,汉西尔被派去搞训练,李梅全面接过了第二十一轰炸兵
团的权柄。

李梅干劲十足,连连出击,可是也并没有什么高招。在汉西尔时代,美军拆除了B
—29机身上所有炮塔和多余物,减少了引擎负荷,使机械损失大大减小。除此而外
,李梅只有沿着汉西尔的老路走下去,等着第三任指挥官来替换他。

罗斯福等待得不耐烦了。

他深知自己在人世的天数有限,他渴望亲眼看到大战的结束,和平的开始。他降生
到世界上,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在雅尔塔会议上出人意料地提出对日本展开
“无限制轰炸”,“以期彻底破坏日本及其军队”。总统撕下了他一贯的人道主义
面孔,露出了一副狰狞的凶相。

束缚李梅手脚的绳索全都松开了。

从理论上和实践上讲,烧毁一座城市比炸掉一座工厂容易得多。前者只需要在目标
上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炸弹一般脑儿丢下去就行了。

寇蒂斯·李梅本人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美国战略轰炸的鼻祖比利·米切尔将军早在一九二四年就提出了“无限制轰炸”的
见解。他在亚洲之行中向陆军部写的报告中提到:“日本的都市住宅太过于密集,
而且大都是用竹、木,纸张等易燃建树筑成的。”作为一个时时刻刻被地震困扰的
民族,日本人选择的建筑材料真是又实惠又节约,只是他们盖房子的时候根本就没
想到世界上会有B—29。

“飞虎队”队长陈纳德少将也是使用燃烧弹的吹鼓手。他看到日本飞机使用燃烧弹
对中国城市造成的破坏以后,建议阿诺德将军发展五磅级燃烧弹,对日本人以其人
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诺德起初未予重视,待纳粹空军使用两磅级镁燃烧弹空袭伦
敦以后,他拿回来几个样品。温斯顿·丘吉尔首相在推祟新战术上向来不甘居人后
,他认为:用燃烧弹摧毁日本的都市,是使日本人悟出他们侵略后果的最有效的方
法。美国人一贯对新玩艺儿有浓厚兴趣。自从国防委员会第十一部开发了凝固汽油
以后,就搞出了M47和M69两种燃烧弹。M69是一种子弹为六磅重的集束式燃烧弹,
破坏效果相当大。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李梅和陈纳德协同使用燃烧弹轰炸武
汉,引起江岸一带大火。中国的城市住宅同日本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要说有,也
就是日本式的房子更怕烧。

一九四五年樱花盛开的季节里,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到各地的神社供牵香火。当他们
祈祝日本帝国武运长久,家人儿女永保平安的时候,由思想家提出来,科学家研制
出来,总统批准的,李梅执行的庞大杀人计划悄然无声地向他们迫近了。

如果宇宙中真正有神的话,那么,他该伸张正义呢?还是怜悯弱小呢?



4

“艾伦中校,你不反对从空中逛一趟帝国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了李的耳中。


艾伦·李四肢伸开,仰天躺在马伊锡恩湾的珊瑚沙岸上。突击营被编入了“海魔”
师。自从去年夏天“海魔”师攻克塞班岛以来,他已经无所事事地在塞班混了八个
月了。除了训练新兵,到塞班北部的山区打打“猎”——日军还有零星散兵躲在树
林和岩洞里顽抗,同伊斯利机场上的空军妇女辅助队员胡闹一通外,“海魔”从未
接到新的任务,尼米兹上将似乎把他们忘却了。军人生来就是打仗的,养兵赋闲使
李中校又无聊又烦躁。关岛的条件就好多了。太平洋舰队在关岛上设了前进指挥部
,好酒、美食、新电影片于、风雅的安纳波利斯绅士和穿军装的姑娘们有的是。而
在塞班,除了洗洗海水澡又能干什么呢?

一块儿在新月型的马伊锡恩湾游泳的人很多,其中大部分是李梅将军第二十一轰炸
兵团的空军人员。他们从塞班、提尼安和关岛的机场出发,飞过一千二百海里的洋
面,在日本的城市上丢下炸弹。从陆战队的观点看,他们干的活够不上一场战争,
只不过是当空中列车的司机罢了。虽然,每次回来,总要丢几架B-29,剩下的也伤
痕累累,但正如空军的那些“哥儿们”所说:“全是他妈的机械故障,来回四千多
海里,没有一个中间歇脚的机场。就是载满炸弹做一次新机试飞,也不敢在安全上
打保票,何况还要打仗了。B—29压根儿就没有好好试验过。”

李认识了第314轰炸机飞行团指挥官托马斯·巴瓦准将。巴瓦准将有一张斯拉夫人
式的脸,额头很大,下巴不长,眼窝陷得也不如盎格鲁撒克逊人深。巴瓦沉默而机
智,作战极为勇敢。现在,他只穿一条游泳裤躺在艾伦·李旁边,亲切地对李说了
上面一句使他吃惊的话。

李一下子侧转过身子,望着巴瓦那双褐色的沉静的眼睛:“托马斯将军,我可不喜
欢别人拿我开玩笑。霍兰德将军把攻占硫黄岛的任务给了施密特将军的第五两栖军
,就有点儿小瞧‘海魔’了。成天趴在这里晒太阳,等着你们把日本的都市都烧光
以后,让我们在日本登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陆战队不如你们这些家伙吃香,可
你也别挑逗我。”艾伦象一只斗鸡似地回了一句。

“艾伦,”巴瓦拍拍他的肩膀。“我什么时候同你开过玩笑?”

“真的?”艾伦中校一下子从海滩上跳起来。“那太好了。我们‘海魔’即将进攻
冲绳岛。我不敢奢求能从‘冰山作战’中活下来。如果上帝真请我去天堂,打了大
半个太平洋,没活着见东京太遗憾了。”

“就这么定了。你今天晚上来,吃饱一点儿,多穿些衣服,来回的路上又冷又寂寞
。要不要同你的上司讲一下,我要是丢了‘海魔’最勇敢的营长,恐怕连霍兰德·
史密斯也会找李梅将军要人的。”

“你怕‘疯子’霍兰德吗?”。’

巴瓦轻轻笑了笑:“我倒无所谓。霍兰德也骂不着我。如果你回不来,我也回不来
,因为咱们将搭同一架B-29去东京看看樱花和富土山。”

艾伦的双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动着。“和你在一起,我敢去天涯海角。”

巴瓦坐起来,摘下太阳镜,用大毛巾抹掉粘在身上的沙粒,边走边拿起自己的衣服


“今天,我将试验李梅将军的新战术,阿诺德元帅刚刚批准下来。艾伦,如果咱们
运气好的话,你将看到一出精彩的好戏。用你们海军的话说:咱们风雨同舟。”

下午五点,艾伦·李中校已经站在巴瓦准将的指挥部里了。他来过一次这里,留下
的印象是乱哄哄的:进进出出的穿着油污皮夹克的飞行员,墙上东一张西一张地挂
着地图。桌子上堆着文件、图囊、甚至是某个损坏的发动机小零件。几个参谋在油
烟聊天,内容不外是:天气,地面炮火,如何毁灭掉一个日本城市。他们的口气相
当大,仿佛一个日本城市就象一个沙盘模型一样。

巴瓦准将接待了李,递给他一文烟,然后把他引到墙前,用一根长木棍指着墙上的
东京大地图。

“艾伦,你看,这是东京。这里是东京湾,这里是富士山,请记住这两条河:这条
叫江户川,这条叫多摩川。两条河之间二十公里,沿每条河上溯三十公里所夹的这
一片地区,是东京最繁华的地区,所有的政府机构、许多兵工厂、金融产业界和军
政要人都居住在这里。如果说东京是日本的心脏,这片地区就是东京的心脏。”

正说之间,巴瓦手下的四个飞行联队长和十六名飞行中队长都陆续走进来。他们中
有人认识李,笑笑打个招呼。

“今年以来,”巴瓦用木棍在地图上划着:“我们在一月二十七日、二月十七日、
二十五日对东京进行了较大的攻击。并对东京周围的工业区施行了一般性轰炸。号
称东京五大闹市区的新桥、银座、筑地、京桥、日本桥一带已经被炸毁。但是,根
据照片判读和情报,东京的飞机工业和其他工业仍然在继续开工生产。正如我们在
欧洲登陆后所看到的,轰炸的实际效果比壮观的战场景象差远了。

“李梅将军对这些成绩并不满意。除了改用燃烧弹之后烧毁了一些民房外,整个进
程同汉西尔任内并无多大区别。我和我的参谋长约翰·蒙哥马利向李梅建议:拆除
B—29的所有机枪、枪座和射手椅,仅留下尾炮,把弹舱中的可有可无的东西也拆
掉。然后,我们将由八千米高空水平轰炸改为一千五百米低空俯冲轰炸,所省下的
载重吨位全部运载M—47燃烧弹。喂,勃兰迪、比利,你们的联队从骏河湾进入本
州,沿45度方位飞出江户川入海口。约翰、斯科特,你们的联队从相模湾飞向多摩
川入海口,再沿315度方位飞出田无。第一轮投弹完毕,调头回航,进行第二轮投
弹。”

艾伦·李对东京不熟,也不打算详细去了解。他开始试着穿巴瓦将军指定给他的那
套飞行服。飞行服和伞包都是新领的,散发着出厂产品那股好闻的味儿。一位杰克
逊少尉是巴瓦轰炸机上的无线电员,他帮助李试穿那复杂的衣服,一边讲解一边系
上那乱七八糟的带子和钩子。这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如果咱们这次低空袭击干得漂亮的话。这一带有官厅、司法厅、市政厅等政府建
筑;昭和造船、大日本啤酒、兴亚飞机工厂、岩本玻璃厂、住友通信、大日本兵器
、东京无线、秋本皮革、明治制果、千代田制靴、日进机械、帝国测器、田中电机
兵器等重要工业设施;日本米社的粮仓、秋叶原站的铁道仓库、都燃料组合的油库
、安立电气仓库和保土谷化学品仓库,另外,日本最重要的铁路线:东海道线、横
须贺线、常盘线、山手线、京浜线、中央线、东北线等全都集中在这片地区。当然
,东京的动力网包括关东配电中心站和两国变电所,以及南千住煤气公司也在其中


“运气好的话,”巴瓦平静地说:“咱们总会得到应有的奖赏。”

“托马斯将军,”一位联队长问,“咱们飞得这么低,遇上日军的高射炮火怎么办
?”

“这个问题您最好请教一下今晚和咱们同去东京的艾伦中校。艾伦中校参加过瓜达
尔卡纳尔、塔拉瓦和塞班战役,他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众人的目光转向李。他正在窝窝囊囊地挂伞包。他没听清巴瓦和联队长们说些什么
,巴瓦又重复了一遍。他爽快地回答了一句东方的格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注意看着我的先导机,我投下第一颗燃烧弹。大家跟着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巴瓦准将最后结束了他的训令。

B—29的座舱里比艾伦想象的拥挤多了。飞机上部的前后炮塔都拆除了。后部的下
炮塔也给封死了,仅仅留下一个圆形的有机玻璃观察窗口,巴瓦就把李安顿在那里
。在李的座位和二号炸弹舱之间有三张铝床,专供机身后部的三个炮手休息用的,
还没有拆。巴瓦和李临分手前,又叮嘱了一遍跳伞该打开哪扇门,让李背了一遍开
伞要则以后才从圆筒形的通道爬到前面的驾驶舱去。尾炮射手是个得克萨斯小伙子
,因为一路无事,他就同李边抽烟边聊起天来,

巴瓦的先导机在苍茫的暮色中飞离了塞班岛的伊斯利机场,升到六千米高空后向北
北西方向飞去。开始还能看见云和云缝中的大海,后来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了。

发动机的响声催人欲睡,李强打精神同炮手弗雷泽说东道西。

飞机在大海上飞翔,巴瓦开得很平稳;同国际航班没什么不同,仅仅是此行的终点
是东京,才使人感到一阵紧张。

“您知道‘东京特快’吗?”中校问。

“噢,听说过。是指沿槽海炮击亨得森机场的日本舰队吗?”弗雷泽说。

“是的。那是我们起的外号。卡纳尔的仗一打完,哈尔西将军就向全世界宣布:东
京特快已经没有终点站了。”

“那么,咱们此行是往起点站开罗。”

“是呀。”艾伦·李非常感慨。时隔两年另七个月,他正乘坐着一列空中舰队去东
京。这才是名将其实的“东京特快”呢。他感到自豪。

“老弟,您这一行干了儿年了?”艾伦问。

“才五个月。尾炮射手技术比较简单,其他的人在空中呆的时间都比我长。”弗雷
泽回答。

“打下过日本飞机吗?”

“有过一次,不过没看清。或许是别人打中的。因为B—29同日本战斗机的水平速
度接近,我的20毫米机关炮是可以移动的,比日本战斗机上的固定轴线12。7毫米
机枪威力大,日本飞机不大从尾部攻击。它们往往是从上往下撞击机冀或发动机。


时间不知不觉逝去,大约到了琉黄岛。正好遇上一片无云的天空。在下边八千米的
地方,琉黄岛上还闪烁着各种火光。有炮弹炸弹的闪光,也有照明弹的镁光。琉黄
岛日军的指挥宫栗林忠道中将还在顽强地抗击着美军的三个陆战师,已经三个星期
了,成千上万精锐的陆战队士兵已经战死或负伤。琉黄岛之战残酷得无法忍受。艾
伦看到琉黄岛上的火光,陷入深深的悲哀中。只有经历过血战的人,才知道琉黄岛
之战对美国海军陆战队意味着什么。连他这种几乎轻视一切人生命的人,也许愿如
果能活到战争结束,一定要去琉黄岛上凭吊日战场。陆战三师、四师和五师,顶替
了“海魔”。如果换上“海魔”,也会遭到同样的伤亡。第五两栖军里有许多李的
熟人,此刻还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军人本来就准备效死沙场,但是军人之间的友谊
和同情是非常诚挚的。因为他们有时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换战友的生命。

“琉黄岛是专门为空军打下的。”弗雷泽收起了空军那股得意劲,对陆战队表示了
他能表示的最大尊敬。

“无论如何,必须攻下琉黄岛。我们为绕开它的战斗机和高射炮,要消耗很多的汽
油。而且琉黄岛上的雷达站总是提前把我们的动向报告给东京,使我们遇到有准备
的战斗机反击。另外,说实在的,有谁不想在琉黄岛歇歇脚呢?中校老兄,拖着负
伤的飞机在海上飞行一千三百英里,神经健全的人也会吓个半死。”

四小时的航程接近了终点,机内警报声响起来,弗雷泽说了一句:“我要去炮位了
,中校先生,祝您好运,祝咱们的飞机好运。”就消失在圆筒形“走廊”里。李往
下看,大地全浸没在墨水一样浓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o

“战斗准备!”机内通讯的耳机中传来巴瓦将军低沉的声音。“我机已进入相模川
河口,高度一万,航速三百五十英里,航向二点。注意敌机和地面炮火。”

啊!东京到了。

陆战队在海洋和岛屿上拼死拼活的三年多艰苦历程,在空中走廊上只消三个多小时
就定完了。现在,可以任意挑选一栋日本建筑物或一个工厂,随心所欲地把它毁灭
掉。(人在空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技术使军人上升为神。主宰了技术的人
也就主宰了战争的命运。

地面上的探照灯猛地打开了,其中一道探照灯的灯光刺破了夜空,一下子照在巴瓦
的B-29上。李的眼睛都被照花了。从黑沉沉的大地上升起桔黄色和红色的火球,
开始很小,越变越大,越升越快,在飞机下面爆炸了,化作细小的火星。除了自己
飞机引擎的沉重音响外,李还听到一种尖尖的爆音,是日本的夜间战斗机发出的。


巴瓦开始呼叫团里的其他先导机。他操纵B—29向下俯冲,后面跟着一架又一架的
超级空中堡垒。李拿着一只钢笔电筒,用萤火虫似的微光照亮巴瓦事先发给他的一
张东京地图。地面上没有任何标志物,他从未在夜空中观察过一个施行严格灯火管
制的大城市,也不知道自己的飞机在什么位置。

飞机一股劲地向下俯冲,李甚至能感到由于俯冲引起的轻微失重。现在,他们已经
钻到炮火中了,几只火球拖着模糊的红色尾迹从飞机旁边飞过,在上空爆炸了,弹
片打得铝蒙皮卟卟响。

机内通讯的耳机里不断响起领航员尖尖的嗓音:“向左,向右,向右。前飞。噢,
到了世田谷了。”

李非常惊奇,那个领航员对黑夜中的东京就象他自己的住宅一样熟。他就凭着罗盘
、星图、两脚规、尺子,一点儿不差地飞完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千公里海洋,又在建
筑如林的日本关东工业区找到了飞机的位置。即便在白天,当你走在一个陌生的城
市里,也往往会迷路的。

“航向真方位85度,高度四千五百英尺,我机己改平,准备投弹。”巴瓦在麦克风
里喊着。李过去对空中指挥一窍不通,他还瞧不起空军,认为他们不过是一些嚼着
巧克力糖的少爷。此番空袭,他才完全改变了对空军的看法。如果当初从戎还可以
另做一种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空军。

领航员还是不断地纠正B-29实际航向和计划航向上的偏差,同时报出一连串的东
京地名;赤坂、银座、日本桥……”

“一号弹舱,投弹。”

李感到飞机震动了一下。不久,机身下喷射出几百朵火光,散布在一个椭圆形的区
域里。李再往后看,其他飞机也接着投下了燃烧弹。这下子,东京被照亮了。李看
见一个其大无比的东方都市,无数建筑、道路、桥梁、庙宇、仓库都暴露在桔黄色
的火焰光背影上。

领航员报出“江户川”这个地名以后,巴瓦准将下令调转机头,向来的航线逆程飞
行。位置稍稍偏东北。领航员又开始喊出另一些日本地名:“浅草、上野……”巴
瓦再次下令投弹。飞机到达新宿地区,又第二次调头向东北方向飞行,进行第三次
投弹。

一枚高射炮弹在离飞机很近的地方爆炸开来,飞机剧烈地抖动着,象惊涛骇浪中的
航船。左翼上最外边的那台发动机可能被打坏了,粗粗地喘了一阵子气,然后不转
了。巴瓦只剩下三台引擎,毫无畏惧,继续指挥作战。第314轰炸飞行团全是老手
,他们不畏地面炮火的拦阻,坚持进入目标区投下炸弹和燃烧弹。许多飞行员从欧
洲战场飞来参战,急于想在同行面前露一手,飞得比巴瓦的先导机还低,仅仅为了
让M47燃烧弹有足够的散布高度,他们才没有擦着皇宫的树梢。

分布在广大地区的一丛丛火苗,由于地面的风速达每秒12.5米,很快就燃成一片
。这片明亮的火焰区形成两条不规则的长带,在东京的旧十五区闹市中心交叉起来
,组成一个其大无比的字母“X”。领航员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他迅速地在自己
面前的东京地图网格上标下起火点和范围,同时还大声喊着:“躹町、神田、京桥
、日本桥、芝、麻布、赤坂、小石川、本乡、下谷、浅草、本所、深川、世田谷、
丰岛、荒川、泷野川、板桥、城东、向岛、足立、葛饰和江户川地区都被点燃起火
。火灾区中心在银座、本所和深川一带。”巴瓦立刻向两千公里外的李梅将军作了
汇报。他命令斯科特联队长代理他指挥,就驾着飞机飞离烈火熊熊的东京。

东京的人火烧成了一片。在“X”形的火灾区里,无论刮哪个方向的风,都会把火
吹成一大片。火毯变成火山,吹光了周围的空气,变成了许多股上升气流,把几架
B—29托高几百英尺。巴瓦的飞机经过“火山”的边缘,热气流使飞机上下颠簸,
李在飞机中东倒西歪,脑袋不断地撞到舱壁上。隔着飞行帽,艾伦也痛得受不了。


一枚高射炮弹在机腹下面爆裂,“轰”地打碎了李的观察窗的树脂玻璃。若非事先
按巴瓦准将的严格要求系上安全带,艾伦会正正地跌到火海里,象一只投火的蛾子


大团呛鼻的烟从破口冲进机舱里。那种木制品燃烧的烟味,呛得李一般劲咳嗽。尾
炮那里响起了机关炮的声音,弗雷泽在射击。过了一阵子,尾炮不响了。巴瓦呼叫
弗雷泽,没有回答。

李从舱门中钻过去。尾炮座舱被遍地的火光映得通亮。树脂玻璃风挡全部被打烂了
,尾炮中了弹,从炮架上掉下来。弗雷泽倒在一边,浑身全是血。艾伦中校试了试
,弗雷泽已经死了。他立即报告给巴瓦。

在火光中,李看到一架日本战斗机从空中扑向B—29。它射出的曳光弹上下飞舞,
令人胆寒。李把弗雷泽抱下去,自己坐到炮位上。炮坏了,和炮并列的两挺12.7
毫米机枪还能用。艾伦一边骂着一边向那架战斗机射击,一直打到它再也看不见了


飞机又开始在黑暗的大海上飞行。三台引擎支持着庞大沉重的B—29躯体,离东京
越来越远。越远就越看清了那里的大火。那种地狱之火李中校毕生也忘不了。通红
的地面,通红的天空,通红的云层,染上一种异星球的奇幻和悲绝的色彩。六百万
人的东京,就在这场大火中斯渐化为灰烬。

这架B—29无论如何也无法飞回马里亚纳了。巴瓦命令在琉黄岛附近海面迫降。琉
黄岛上还有激烈的战斗。机场尚未修好,跑道也太短,海上迫降比陆上迫降有把握
。风不大,浪和涌也不高。巴瓦经验丰富,机腹先着水。当飞机正在海面上载浮载
沉的时候,巴瓦向琉黄岛上打了两枚信号弹。岸上也回了两枚。李梅将军已经通知
了岛上的航空单位和海军单位,今晚,噢,不,今晨的空袭中一定会有负伤的飞机
在这一带海面迫降,多留神。

飞机上所有的人,共五名,乘上一艘橡皮筏子,慢慢向岛上划去。他们身后,那只
被烟熏得乌黑的大鸟渐渐没入波涛中。前面,一艘海军的巡逻艇正破浪而来。它的
探照灯光照亮了B—29黑色的机尾。

“艾伦中校,这趟东京之行,你不后悔吗?”巴瓦准将问。

“我感谢的话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太精彩了,不是亲身经历,我绝对想象不出世界
上还有这么壮丽的战争场面。”

“中校,到我的团里来吧。我会教会你驾驶这只大鸟的。”巴瓦很认真地征询艾伦
的怠见。

“谢谢,我的使命是在陆战队里。我一直为他们感到自豪。

马里亚纳和琉黄都是我们的人打下来的。昨天晚上的飞行,使我信服了。空军是同
陆战队一样值得自豪的军种。”

5

埃德温·基德中校站在莱斯里。盖尔斯上校背后,透过“富兰克林”号宽敞的舰桥
舷窗,望着在海洋上破浪前进的大舰队。四天之前,“富兰克林”号航空母舰在乌
利西环礁编入米切尔中将的第58特混舰队,升始了一次危险的航程。从一个外行人
的角度看,58特混舰队很值得骄傲,除了“企业”号外,其他的舰队航空母舰都是
刚下水不久的“埃塞克斯”级新船。其余的轻型航空母舰、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
舰壮观的队列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基德中校丝毫也不乐观。

“富兰克林”号在莱特湾海战中运气很坏。它被自杀飞机撞成重伤,不得不返回马
努斯岛大修了四个月,错过了吕宋岛登陆和硫黄岛登陆。基德忧心仲仲,他作为一
个领导损害管制队的副舰长,能否把这条军舰保存住,一点儿也没把握。马克·米
切尔中将要在日本人的家门口打仗,而且要诱歼日军的飞机特别是自杀飞机,弄得
不好,鸡飞蛋打,很可能把半个舰队也陪进去。虽然在民都洛航渡和吕宋岛登陆战
役中,日本神风机未能给舰队造成重大损失,可美国人确实拿不出好办法来。冲绳
岛划在尼米兹的战区里,确保“冰山”作战是海军自己的事情。“瓜岛将军”米切
尔被挑出来冒这个险。这也符合他的性格。米切尔五十八岁了,在舰桥上再呆不了
儿个春秋,欧洲战争就要结束,此时不建立功勋还等到什么时候呢?何况,斯普鲁
恩斯上将就乘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编在他的58特混舰队中,他必须露一
手。

基德面前的铝桌上放着“富兰克林”号的平面图。上面清楚地标出了消防水龙的压
力管线和防火封闭区。哪些舱室可以浸水灭火,哪些是备用的电力系统,基德中校
都心中有数。他知道:一条军舰的战斗效能不仅仅是它的火力和机动性,还要依靠
它的生存力。“富兰克林”的生存力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它有前后两个升降机,如
果都坏了,左舷中部还有第三个舷侧升降机;它的中部有专门设计的防鱼雷隔舱,
它们都采取了区域密封的蜂巢式结构,四层隔舱分别充注液体-气体—液体—气体
,都在加州海军靶场用日本鱼雷试过了;弹药库,飞机库,和燃料库的防火隔板上
安装了自动喷水龙头,专门降低温度防止爆炸……这一切都是从珊瑚海、中途岛和
圣克鲁斯海战中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富兰克林”号在“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中
排行十三,一九四四年夏天服役,来得及在损害控制系统中尽量汲取太平洋海战中
所有的经验和教训。可是,莱特湾一战,仅仅两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就几乎把它
送入海底,航空母舰的生存力何等脆弱!日军因为忽视损害控制,一些有名的航空
母舰,象“赤城”号、“加贺”号,仅仅挨了两三枚炸弹就沉没了。军舰上的损管
队员,比起海军航空兵飞行员来,实在是无名之辈,很少得勋章,又没有击沉敌舰
打落敌机的荣誉。然而,他们在珊瑚海战中抢救了“约克城”号,才保证了中途岛
的胜利。他们是无名的英雄。

基德是个高高瘦瘦的爱尔兰血统美国人,白发染鬓,人已秃顶,有点儿神经质。他
头脑反应敏捷,人很固执,对自己和部下要求甚严。他生平只崇拜斯蒂芬·路斯这
么一个老头子。路斯将军一生并未打过什么仗。他和马汉是同时代的人,活了九十
岁,头发胡子全白了,穿着带双排扣的海军军装,肩章上还带着流苏。这位双目如
星的睿智老者,毕生研究有关海军的一切琐碎小事,诸如搜集编辑《海军歌曲集》
和其他海军文集。基德认为海军是一个整体,有人在舰桥上和飞机上打仗,有人在
诺福克的码头上打仗,有人在光线明亮的绘图桌上打仗,有人在通用动力公司柯罗
顿船坞中打仗,路斯却在鲜花盛开的海军战争学院校园里打仗。他基德的岗位是控
制舰艇灾害和损害,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必须保证“富兰克林”号浮在海洋上。


第58特混舰队已经进入了九州东南九十海里的攻击阵位。天蒙蒙亮,米切尔下令轰
炸机起飞,战斗机准备;当一架架俯冲轰炸机升空以后,一架架F4U“海盗”机被
升降机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几乎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场空中恶战,米切尔在乌利西就
下令每舰少载鱼雷机,腾出机库来多载战斗机。对于轰炸九州各机场的效果,基德
一直打了很大的折扣。九州面积远远超过任何一个美军在太平洋上攻克的海岛,弹
丸之地的琉黄岛经过整整七十二天的炸射,还能顽强抗击,指望一次空袭就能把日
本飞机从地面上消灭,只能是幻想。还是实际一些考虑日机的进攻吧。

果然,前往攻击九州南部机场的飞行员报告称:敌机抵抗轻微,机场上没有飞机,
轰炸了机库、燃料库和跑道。米切尔愁眉紧锁,突然袭击的优势已经丧失,敌人做
好了充分的准备。但他是不肯认输的。他把舰队往东北开,派飞机深入到濑户内海
去搜索敌机和敌舰。李梅的B-29吸引了大部分日本战斗机兵力,米切尔的飞行员
们在九州和四国上空如入无人之境。

“发现战列舰‘大和’号!”“发现航空母舰‘天城’号!”侦察机向米切尔报告了
新的情报。米切尔下令鱼雷机前往攻击“大和”号,没等鱼雷机起飞完,日本轰炸
机和自杀飞机就排空而来。

日机的空袭凌乱无章。轰炸机先行投弹,然后撞向军舰。

“企业”号、“勇猛”号和“约克城”号都中了弹,火灾根快就被扑灭了。损失不
大。

夜间,米切尔中将同他的四个特遣分队长在无线电上交流了情况:既然无法杀伤更
多的日本飞机,能击沉“大和”号和“天城”号也是很大的收获。米切尔的四个部
下:克拉克少将、戴维森少将、谢尔曼少将和雷德福少将都同意他的意见。日本海
军几乎被全歼,能击沉仅剩的这两艘大舰将给太平洋海战史写上一个光荣的结尾。
这场海战从珍珠港开始,走过了漫长艰辛的历程。他们都是见证人。约瑟夫·“杰
克”·克拉克炮击过夸贾林,弗里德里希·卡尔·谢尔曼参加过珊瑚海之战,戴维
森和雷福德打过马里亚纳和莱特湾海战。一切都还不坏。三月十九日天一亮,日本
帝国最后的重要水面舰艇,就要寿终正寝了。单单想到这一点,米切尔就兴奋不已
。日本联合舰队在瓜岛何等嚣张,曾几何时就灰飞烟灭。在开战之初,难道日本人
真认为靠自己贫乏的资源和工业能力,就能打败美国这个实力雄厚的国家吗?

三月十九日,应该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末日。米切尔上床前这么想。而基德中校却不
敢安卧,真正的战斗尚未开始,“富兰克林”能不能顶住日本飞机的攻击呢?他的
头想得直痛。

6

三月的九州开满了花。

靠太平洋一岸的细岛、宫崎、串良、鹿屋一带的丘陵上,抽出嫩芽的桃树上,粉色
的桃花开得如烟如雾。樱花也极绚丽,在返青的田垅间开得如云如海。农田里的油
菜花开了,大地象铺上一张张金毯。紫云英花招来蜂群。风把花香送到远方,空气
也变得象蜜一般香甜柔和。春天沿着北回归线爬上了日本列岛。宇宙间的万事万物
,毕竟按自己内在的规律运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看到鲜花,杉本才知道春天已经悄没声地来了。在南洋作战,只有旱季和雨季,只
有毒烈的太阳和无止无休的豪雨。日本是个四季鲜明的国家,四季的色彩同南洋相
比,更适合人类的心理,毕竟是祖国。杉本他们为了帝国,大踏步地前冲了五千公
里。现在,又一步步退了回来,重新站在祖宗的土地上。日本已经丢掉了自明治以
来得到的全部东西。它现在想结束这场战争,喘口气儿。但是敌人决不答应。他们
要踏上这片开着鲜花的土地,彻底清算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给亚洲和太平洋
地区带来的罪恶。什么“本土决战”、“一亿人玉碎”之类的口号,杉本是不相信
的。他了解敌人实力雄厚,报复可畏。军部的人发动战争之初,想的全是胜利的美
酒,现在却强迫全体国民吞下苦汁。

元旦空袭以后,美奈子已经变成一个精神病人,衣食住宿都无法自己料理。杉本军
务紧急,只好把她托付给一个已经死去的同事的家里。

匆匆离开东京后,他一直在南九州的鹿屋海军航空兵基地训练飞行员。鹿屋基地的
飞行队属于宇垣中将的第五航空舰队。宇垣本人完全赞同采用神风特攻队的战术。
日本舰队已不复存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特攻。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特攻都是简单、
廉价、有效的方法。大西中将在菲律宾失去自己的飞机和飞行员以后,已经回到本
州关东一带,在厚木机场上训练新的神风队员,单等美军在东京湾登陆的时候,用
自杀机消灭他们的舰队。自杀飞机都是精心保留下来的。军部对B-29的空袭越来
越多地采取了无所谓的放纵态度,任凭B—29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烧下去。唯一
的报复是拿被俘的美军飞行员泄忿,把他们一刀一刀剐成骨头架子,把他们的心肝
挖出来剁碎了给日本飞行员吃,说是“能壮胆”。到处都是本土决战的气氛。报纸
上宣传说:美军一登陆,日本妇女和中学生将用竹枪参战。如果美军强奸我们的妇
女,她们用匕首也可以消灭敌人。

美奈子发疯,敌人离家门口越来越近,杉本大佐的脾气变得很坏。他的肝火旺盛,
动辄训斥和棍打部下,喝醉了酒是寻常事。为了“招待”神风特攻队员,军部早就
组织了女学生参加“奉仕”队,专供神风队员享乐。神风队员们都是刚脱下学生装
的小伙子,刚来兵营,想家思亲还顾不过来,并没有搞女人的愿望,那些娇嫩的女
学生们大都让杉本他们这些老兵油子糟蹋了。人越是乱搞女人,心理状态就越败坏
,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时连人格也会丧失掉。

夏目武大尉也是一个杉本这样的老兵。他在马来空战中击落过英国人的水牛式战斗
机。早在中国武汉的空战中,他就被俄国飞行员打瞎了一只眼睛。独眼使夏目非常
凶暴,他对奉仕队的姑娘们又抓又咬,还常用鞭子抽她们,就更不用说对付自己部
下的特攻队员了。

特攻队员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提前毕业的飞行预科学校的职业军人。另一类是刚离
开书声朗朗的教室的学生。前者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对军营里非人道的体罚已
经麻木。后一类人突然接到一分五厘钱邮费的红纸召集令,一夜之间就穿上了军装
。他们还留恋生活,还有幻想。夏日大尉却要把他们训练成一段“木头”,当成一
种“消费品”,准确地撞在美国军舰上。

夏目对那些学生兵竭尽虐待之能事。有时候连杉本也看不过去。夏日用木棒、皮鞭
、皮带打他们,有时还让他们互相鞭打。体罚和人身侮辱更是家常便饭。日本军队
历来奉行这样的原则:苛刻的训练会使士兵意识到他生来就是要吃苦和效死的,打
开仗后才能不怕苦不怕死。

二尺半长的白木捧在夏目手中上下飞舞,他的眼睛象食肉猛兽盯住弱小动物那样放
出凶残的光。所谓给士兵“灌输军人精神”,就是罚他们站立,连续五小时跑步,
抱木柱,互相抽耳光,不停不息地念“战阵训”,没完没了地在团体和团体之间,
个人与个人之间搞竞赛。任何人性、人格、性格和白尊心都被夏目大尉践踏、磨平
,任何爱、被爱、理想和幻想全叫他打得烟消云散。以至于,当这些年轻人驾驶破
旧的神风机冲向敌舰的时候,反而觉得是一种光荣的解脱。

几天以来,一直流传着美国航空母舰机动部队入侵九州海域的消息。九州南方所有
的飞机场上,早已经把飞机拉到田野和树林中,盖上伪装网。机场上摆的都是竹子
、木头和草席制造的假飞机。“一机换一舰”,飞机比人还珍贵。可是,引导神风
机的老手也很缺,夏目尽管两年没打仗了,每次还得带队。硫黄岛战役打响以后,
特攻队尚未训练好,宇垣中将受到军部的催逼。现在军部的实权操在梅津美治郎大
将、阿南惟几大将手里。他们刚刚开始行使权力,他们战意正酣。

终于,从东京的大本营里传来了美军米切尔将军快速航空母舰编队袭击日本的情报
。从冲绳岛嘉手纳机场起飞的一架陆军侦察机,在菲律宾海上发现了庞大的美军舰
队。“美国佬终于来啦。”夏目很兴奋,仿佛他已经看到自己训练出的飞行员驾着
飞机“轰”地一声撞在美国军舰上。

三月十九日,朝霞灿烂,露水还沾在紫云英花上。情报表明,敌舰进入了佐多岬东
南一百海里的洋面上。上司的攻击令已经下达。负责攻舰的专科军官对特攻队员们
讲解技术要领,边说边在一张画得很粗糙的军舰示意图上指指划划。

“你们将驾驶着天皇陛下的飞机,载着炸弹,飞到敌舰上空,任务就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要调整好方位角,俯仰角必须算准,否则会冲过头。注意看高度表,
在大海上岗度感会消失。千万记住要打开炸弹的保险装置。高射炮火没什么可怕的
。敌人最怕神风机,据美国报纸透露,许多美国水兵被吓成了精神病。注意,撞击
航空母舰要撞击岛形建筑和升降机。撞击战列舰要对准舰桥、射击指挥仪和主炮炮
塔。喏,就在这里。好了,诸君,瞄准它冲下去,归根到底就这么简单。诸位可以
升为军神,被日本国民世世代代供奉在靖国神社里,实现你们为天皇陛下效忠的心
愿。”

接着,队员们在基地旁边的神社里祭神。那是一间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房子,里
面竖着木牌,上书:“一机命中,保住神州。”“啊!神风特攻队。”“忠魂烈胆
,名传千秋。”主祭的人给每个队员头上戴了白绸带,上面的标语墨迹未干,写着
什么:“为完成任务,从容而死,求得永生大义”、“肉弹攻击,威震敌胆,乃真
正的大和魂”、“竭尽精诚,定沉敌舰”、“一机换一舰,威力无边”等等口号。
每个队员跪下向神祈祷,接着向明治神宫方向遥拜。

仪式举行完毕,各人有一刻钟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有相好的去同女奉仕队员告别,
没有情人的队员默默地写下遗书。规定奉仕队员不许哭,必须强颜假笑,鼓励神风
队员无牵挂无痛苦地去战死。

通往停机坪的路上,当地村民和妇女,打着旗子,举着鲜花,高呼口号,欢送特攻
队员。那种情形使一些队员直落泪。各国的军人都知道打仗会九死一生,但象日本
这样有组织地用肉弹法攻击,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杉本默默地随着队员们走过两排欢送的行列。他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惯了。美军的武
器装备占了绝对优势,唯有特攻机才对他们有威胁。机械士已经在费力地发动螺旋
桨,一些陈旧的日中战争初期的九六式舰战和双翼机吭了几声,引擎就熄火了。说
什么也发动不起来。扩音器中传出敌机已从母舰上起飞,队员们的紧张感每分每秒
都在加剧。杉本一点儿也不惊慌。他知道敌机必须一架架起飞,完成编队以后才开
始飞来,时间绰绰有余。

杉本又一次重弹旧调,这段台词是他从小林多闻少尉那里学来的,完全背熟了。小
林少尉已经在吕宋战役中战死,他的飞机在仁牙因湾撞沉了一艘美军扫雷舰。

“献出自己的生命,求得在大义中永生,这是幸福的事情。诸君的牺牲方能挽回战
局。你们先走一步啦,我,还有其他的陆海军将士,也将随大家去。为了天皇和国
家,拜托各位啦,死也要从容一些呀!”

冷冰冰的酒杯在每个特攻队员手中传递。有的人沾一沾唇,就哭了起来。夏目大尉
一瞪眼,哭的人立刻把眼泪咽进肚子。

突然,一名女奉仕队员从滑行道外跑过来,发疯似地抱住了一名特攻队员:“咱们
一起去死吧。一起死,井上君,我死也要同你在一起!”

夏目大尉的手已经搭住扶梯,一见这种情景,马上收回。他扑到女学生身上,一把
扯开她,把她椎到地上:“滚开!不要脸的东西。国家危亡之际,你不去报答国家
,反而不让他去为天皇而战。”他用飞行靴狠狠踢着那姑娘。“不象话,你应该自
尽以鼓励他杀敌。”

夏目走到那个特攻队员面前,抽了他一个耳刮:“真丢人,快上飞机,看什么?要
不是出击,我非让棒子大人教训教训你。”

一架架特攻机起飞了。汽油质量低劣,引擎发出难听的噼啪声。飞机在空中编队以
后,由杉本和夏目带领,往九州东南的洋面上飞去。在他们离开机场五分钟以后,
米切尔中将的大批舰载轰炸机扑到了南九州上空。

杉本拉出云端,调整好航向,他发现了另外的一支特攻队。那是一批大型的陆攻一
式轰炸机。这种三菱G4M型轰炸机早已经过时了,它航速低,防卫力弱,如今却被
用来运载“樱花”炸弹。,每架轰炸机机腹下悬挂着一枚“樱花”弹,慢腾腾地飞
着。

“樱花”弹是一架木制的短翼小飞机。它的发动机竟然是先进的喷气式引擎。这种
从德国引进的先进技术恐怕连老美也未必有。“樱花”弹是一个系列的自杀炸弹。
有“樱花”、“若樱”、“梅花”“桔花”几种类型。除了安装涡轮喷气式引擎外
,有的还装了火箭发动机。它的时速达到创记录的九百公里,没有任何一种盟军飞
机能拦截它。

蓝色机身的格鲁曼“海盗”机从云层中钻出来,扑向运载“樱花”弹的一式陆攻轰
炸机。轰炸机挂着二吨多的人控炸弹,丧失了机动能力,眼睁睁挨打。等杉本、夏
目的战斗机小队赶去增援,已经有两架轰炸机被“海盗”机打落了。一枚“樱花”
弹的引擎点了火,鲜红的火舌从机身后面喷出来。它摘掉了与母机相连的固定环和
支架,水平地掉下去。然后它渐渐加速,越冲越快,钻入云中。一架“恶妇”机还
想追上它,追了一阵子才发现根本是徒劳。

还没有到达“樱花”弹攻击距离的轰炸机,为了自身活命,纷纷抛下“樱花”弹,
掉头逃逸,有几架被美机击落了。

杉本和夏目并不打算过多地为陆攻轰炸机卖力护航。他们必须保证自己“消耗品”
的安全。接敌前,神风队员和护航队员都非常关心神风机的命运,要是被敌人战斗
机打下来,那就太不值啦。

杉本返回自己的编队,立刻向神风队员下达了命令,“方位75,距离五十公里,敌
人航空母舰五艘。立刻投入攻击。诸君,这回看你们的啦。”

宇垣中将在南九州的基地上协调这次大规模空袭,他将从中获得宝贵的经验。各方
面的情报都表明,美军将在冲绳岛登陆,作战代号是“冰山”。日军统帅部针锋相
对地制定了“天”号作战计划。“天”号作战中的特攻部分,有赖于序战的结果分
析才能确定。因此,宇垣中将对杉本队寄予了厚望,战斗机空中引导员也格外卖力


一架架神风机摇摇机翼,冲下云层,扑向波涛汹涌的海洋上的敌人战舰,投入一去
不返的悲剧式攻击。整个战争都是悲剧,神风队不过是舞台上的一个小角色。

杉本和夏目也冲出了云层,观察自己学生们的战果。

云层下的海面上,布满了美军机动部队的舰艇,逶迤到水天相接处。美军的高射炮
开火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从飞机上下左右飞过,炸成灰色的烟团。其中许多是带
无线电近炸引信的127毫米炮弹,火力的密度远远超过马里亚纳海战。不要说是新
手,连杉本也感到强烈的恐惧。美军害怕神风机,远超过神风队员畏惧死亡。日军
是为死而战的士兵,美军是为活而战的士兵。

一艘美军的驱逐舰燃起大火,它的弹药不断爆炸,浓烟已经把全舰遮住了。它已经
无法动弹,注定要沉没了。它是被“樱花”弹炸中的。

“井上,”夏目在无线电中大叫。“看到那艘冒烟的驱逐舰了吗?冲到海平面上,
水平攻击,再给它一下了,它就会完蛋。他妈的那些美国佬的军舰很顽固,多少次
眼看要沉了又救过来。井上,快下去:”夏目的飞机压到井上的头顶,逼着他投入
撞击。

井上没有撞中着火的军舰,他在低空中被美军的舰炮击中了。他挣扎着拉起机头,
不久,一顶降落伞出现在海天之间。啊!井上这小子不想去死。

夏目不顾猛烈的美军炮火,向那顶黄色的降落伞冲去,锋利的机翼扫断了伞绳,井
上掉到海里去了。夏目这样干相当冒险,稍有不慎,降落伞就会缠住他的螺旋桨。


鹿屋的队员们扑向各自的目标。有的寻找航空母舰,有的直取雷达哨驱逐舰。分散
攻击开始以后,美军集火优势仿佛消失了,杉本又看到民都洛航渡战役中的一幕:
神风机吓得军舰团团转。

鹿屋的神风队员、串良的神风队员、海军501航空队的“银河”机,海军25l航空队
的“天山”机,陆军第7、第98航空队的轰炸机,大约共有五十架破飞机,组成了
决斗的一边;另一边是一百余艘舰艇,几十万吨精心设计的海上钢城,上千门各种
口径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带无线电近炸引信的炮弹、RCA公司的雷达;运筹学战
术和几百架如狼似虎的“海盗”机和“恶妇”机,实力何其悬殊。

神风机、轰炸机和护航的日本战斗机不断被击落。在钢铁和TNT暴风的海洋中,日
本飞机渐渐变成几叶孤舟。新训练出的神风队员,同菲律宾战役中他们的前辈相比
,一为客串军人,一属职业军人,技术上相差太远,胆识上亦不能及。美军却早有
淮备。炮火猛烈而有效。在那样的火焰和钢铁的墙壁面前,任何人都有本能的恐惧
,无法用理智和意志来加以控制。一架神风机被打昏了头,突然向日本方向飞去。
如果因机械故障、天气原因或找不到目标,即使是神风机,也允许返回基地。可是
如果畏缩不前,夏目就毫不留情地冲上去把他击落了。

“夏目,人不多了,你我个机会下去吧。”

杉本看到夏目的飞机拖着烟尾飞过,说了一句。虽说他和夏目是一路人,他还是厌
恶夏目。

“是,队长。我这就找一条美国军舰,啊!看到了,在那里,可能是‘黄蜂’号。
我下去啦,凑川见吧。”

凑川在日本神户。日本武士楠木正成曾在该处战斗。楠木正成“七生报国”的豪语
,激励着几十代日本武士。“凑川见”,那就是打算同美国鬼子拼命了。

夏目瞄准了“黄蜂”号。他从空中垂直掉下去,撞开了层层火墙,一直摔到“黄蜂
”号航空母舰的甲板上。

他只有一只眼睛,影响了瞄准。“黄蜂”号在最后一秒钟进行了绝望的机动。他没
撞着飞行甲板,只撞上了侧升降机。他自己没带炸弹,却撞响了美国人的炸弹。红
光一闪,浓烟从“黄蜂”号上冲起,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抖动着烟幕。猩红的火舌舔
着烟云的底部,摇撼著“黄蜂”号。“Wasp”(黄蜂)不是个吉利的词,两年前,老
“Wasp”就在瓜岛附近沉没了,新的“Wasp”命运也不美妙。在马里亚纳战斗中挨
了杉本的两枚炸弹。当然,如果老美高兴,也许会有第三条、第四条“Wasp”的。


只剩下杉本单独一架飞机了。他躲在云中,避开了格鲁曼机的纠缠。格鲁曼公司那
些短粗机身的“恶妇”机和“海盗”机,凶狠地猎杀着日本神风机、普通轰炸机和
护航战斗机。最后一波神风机攻击完毕以后;天空中显得异常干净了。美国舰队依
然航行在大海上。就在离九州七十海里的地方,却象在旧金山湾中一样悠然自得。


杉本怒气冲天,几乎丧失了理智。他准备冲向敌舰,给嚣张的敌人一个惩罚。他已
经没有任何东西舍不得抛弃了。他不再留恋这个世界。金田美奈子疯了,城市炸毁
了,海运线切断了;日本处在饥饿和麻痹状态;人人听天由命。美军早晚会在日本
登陆,日本列岛的命运会象塞班、关岛和琉黄岛一样。其他的日本人迟早也会被炸
死、饿死、杀死。那么,就趁手中尚有武器,给美国鬼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吧;

他向下俯冲,掠过海面,浪花飞溅上来,打湿了他的冀尖;

一条庞大的航空母舰的侧影从浪峰间耸起,“富兰克林”号!

杉本飞速地逼近“富兰克林”号。“富兰克林”一边向杉本的飞机发射出炽烈的炮
火;一边用它的两面舱笨拙地在大海上扭动,企图干扰杉本的瞄准线,摆脱他致命
的一击。一切都同马里亚纳海战中杉本攻击“黄蜂”号的情况一样;所不同的是:
当时他的轰炸机有炸弹,这回他本身就是一枚炸弹;

数不清的弹片在他周围飞舞,护航舰艇拼命向他开炮,飞机抖动着,显然中了弹,
反正无所谓了。再有一千米,什么问题都一了百了。杉本冲开烟团,清楚地看到了
“富兰克林”号上的岛形建筑、舰桥前后的127毫米双联炮塔,舰首的40毫米博福
斯炮塔、侧舷的20毫米厄利孔高射机关炮、射击指挥仪,雷达天线和一面海军少将
旗。它还是旗舰呢!那就更划算啦!

飞行甲板上人群慌乱了。一个人双手正举着标志板引导战斗机挂住弹射钩,看见杉
木的飞机,立刻丢了板子钻入舱里。几个水兵丑态百出地穿上桔黄色的软木救生衣
,忙不迭地往水里跳。美国佬的内心真虚弱。

当美国兵使用各种炮弹和炸弹、喷火器和燃烧弹来杀死日军士兵和平民的时候,他
们何等气势汹汹,一旦当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反而如此胆怯!

杉本轻蔑地冷笑着,稳稳地操纵着战斗机逼近“富兰克林”号。

他没有找到侧舷升降机,于是从舰首约二十米的地方斜飞而过,冲上天空,采了一
个漂亮的侧滑转弯,对准了“富兰克林”号的另外一侧。他看到了左舷升降机。里
面正好有一架挂满炸弹的SBD俯冲轰炸机。

“富兰克林”号无论怎样扭动也无济于事了。杉本可不是那些“消耗品”。他是一
个在天空中呆过二千六百小时的“老家伙”,他是一个打掉过十九架美国飞机的职
业杀手。大名鼎鼎的克拉凯少校就死在他的手下。他早就够本了。他知道自己的命
值多少钱。

他心中涌出一股杀人的快感,胜利的快感。

他大睁着眼睛,死死盯住那架SBD的机身。它的蓝色机身上有一颗白色的五角星。
杉本机的轴线正对着那颗白五星,仿佛有一个引力陷阱把杉本的飞机吸到那个白五
星上。无法遏阻,无可避免,也许,一切都是命运。

那颗星越来越大!它怎么会那么大?……

啊!可怜的金田美奈子,让咱们在神国相会吧……。



7

基德中校正在检查一个喷水系统的阀门,忽然看到一架日本战斗机笔直地向左舷撞
来。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使基德的血液一下子在心脏和全身的血管中凝固了。

爆炸引起的强烈震撼过去了。基德的血液重新正常地奔流。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
立即弄清哪里受了损害。

他扶着舷梯和拦扦向左舷跑去,立刻又被爆炸的气浪击倒。他的头撞在钢铁的凸块
上,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昏过去。没等他爬起来,又传来一阵大爆炸。这时候他已
经清醒了。火灾一定是在第62号和第82号肋骨之间的飞机库里发生的。“富兰克林
”号的大部分飞机都被米切尔派去空袭九州,机库里剩下的飞机已经很少了。前后
机库连同甲板上合起来也许有五架SBD和十四架鱼雷轰炸机。不过,它们可能已经
挂好了炸弹或鱼雷,处于战斗戒备中。另外,机库里还有燃油和零星炸弹,仍然非
常危险。弄得不好,全舰三千官兵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基德爬起来,抓住上层建筑外面的铁扶手往前挣扎。飞机库终于被引燃了,灼热的
爆炸气浪把残缺不全的人尸和飞机碎块抛到大海里。汽油飞溅到c号甲板和飞行甲
板上,烧成一片火海。几个正在指挥和维修飞机的地勤机械师躲闪不及,立刻被烧
死了。一个浑身带着烟火的士兵不顾一切地跳入海中,立刻被卷入“富兰克林”号
螺旋桨的尾流游涡里消失了。一架俯冲轰炸机被火焰包围,一会儿就被烧炸,金属
碎片的飓风扫过甲板,把岛形建筑上的玻璃悉数打烂,凡是在飞行甲板上站立的人
皆被击毙。

基德中校不敢走了。还有三架飞机被烈火灼烤着,随时可能爆炸。后升降机已经炸
烂,整个“富兰克林”号罩在火毯里,浓烟形成一股直径六百英尺的庞大烟云,越
升越高。

基德拼命打开一个舱门,沿着扶梯爬上舰桥,急急忙忙去找舰长。舰长室的门开着
,两名水兵扶着舰长莱斯里·盖尔斯上校。上校负了伤,雪白的军官服上染着斑斑
血迹。一位军医正在用止血绷带给他包扎。舰长室的墙壁上满是被飞机碎片戳穿的
窟窿。

舰长认出了基德:“埃德温,来……”

莱斯里上校的声音又弱又模糊,喉头仿佛塞着棉花团,他的气管受了伤。

基德凑近舰长,跪下一条腿:“有什么事,吩咐我吧。”

“救救……军舰,别……轻易放弃它。”

盖尔斯上校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完了这句话,头一歪,靠在一个水兵的手臂上。基
德命令立刻把舰长抬到医疗室抢救,不等水兵出门,他又对军医说:“大夫,您看
,如果需要,请马上把舰长转移到别的军舰上去。”

基德跨向舰内通话的话筒,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发出命令:“这里是基德中校。盖尔
斯舰长已经负伤,现在由我代理指挥。”

他还没讲完,就听到窗外传出一阵阵难听的呼啸声。散乱堆放在飞行甲板上的12英
寸火箭弹被烤着了,尖声怪叫着向四面八方飞窜。基德本能地卧倒,一枚火箭弹穿
透两堵钢壁,飞落到海里。他看着直径两英尺的狰狞的钢板裂口,那裂口离他头部
只有三英寸远。

破口外面,“富兰克林”号正在燃烧。黑烟挡住了视线。他呼叫舵手,舵手很快回
答了,舰内通话系统还管用。基德中校知道日本飞机撞击的是左舷升降机。他下令
“左满舵”,让船的右舷迎风,以减弱火势。这是任何一本损害控制教科书上的标
准方法。后升降机处不断喷出火焰来,他又让“富兰克林”号转了一次舵,又降低
了航速。现在,他已经搞清楚一些灾情了。最危险的部分是后机库和飞行甲板,那
里的钢板被烧得通红,然而下部的轮机舱破坏轻微。他必须封住通风口和两条走廊
以防止火灾蔓延,否则下面轮机舱的人将被活活闷死。

“富兰克林”号降低航速以后,火势略略稳定下来。几名军官和军士来到舰长室,
请求基德分配任务。基德认出其中一个苏格兰血统的斯塔克中校,他是“富兰克林
”号上的轰炸机中队长,是一位资历颇深的海军航空人员。他对斯塔克说:“中校
,‘富兰克林’号的航行权交给您了。您必须防止它的抖动和倾斜。我要下去灭火
。噢,我要是回不来,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一定要保住‘富兰克林’号。咱们这回
倒大霉了。唔,但愿一切还不是无法挽回。”

没等基德中校回到A号甲板上,后机库下面的弹药库又发生了一次大爆炸。两万七
千吨的“富兰克林”号象一只在亚利桑那大峡谷底急驶的印第安独木舟一样前仰后
合。已经稳定的火灾又翻腾起来,母舰巨大的腹腔中不知有多少舱室被破坏,“富
兰克林”号已经变成了一个活地狱。

基德终于昏头昏脑地下到C号甲板上。随着从飞行甲板上滴下来的航空汽油,C号甲
板上也窜起了火苗。基德拉住一位水兵,告诉他自已是谁,然后命令他立即扑灭C
号甲板上的火。C号甲板下面是D号甲板,那里正是前弹药舱。如果它一旦烧炸,全
舰人员连完整的尸体也别想存下来。基德梦游般地找到自己的部下们。他们实际上
早就自动组织起来,由一名中尉指挥,封住了火路,切断电源,关闭各舱门,将一
切易燃品抛到海里,用二氧化碳灭火机扑灭火灾。一切同战前几十次训练中干的一
样。但这回可不是演习。

消防水龙里没有压力,一滴水也打不出来。基德启动了几台应急汽油泵,总算把前
部的火灾扑灭了。

然而军舰后部仍然非常危险。弹药库一旦发生大爆炸,整个舰尾都会被掀掉。舰内
通话系统被火箭打坏了。一名黑人士兵自告奋勇去打开后弹药库注水阀门。只有用
海水淹没弹药库,“富兰克林”号才有获救的希望。时间紧迫,基德甚至忘了问他
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口白瓷般的牙齿。

“富兰克林”号又发生了一次爆炸。它的舰身渐渐倾斜,一定是那个水兵注水成功
了。现在,一切可动的东西都向左舷滑去,右舷上翘。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这艘服
役不到一年的新舰就要翻转沉没。

“斯塔克,坚持住!”基德从内心中呼喊。

基德把他的损管队员和志愿参加抢险的水兵、地勤人员分为三组:前部应急组、中
部应急组和后部应急组。每组负责自己的区段以避免混乱。由于后部火灾严重,他
组织了一支突击队,穿上石棉服,背上氧气呼吸器,冲入被火焰封堵的后舱段,寻
找可能的幸存者。

军舰的横倾已经达到13度了,所有没能固定的东西都纷纷滑坠到大海里。舰桥上的
斯塔克中校镇定地命令右舷注水,纠正横倾。但“富兰克林”号还是难以遏制地倾
斜下去。

戴维森少将出现了。他的右臂吊着血污的绷带,脸上也被烟熏得乌黑。戴维森在水
兵和损管队员中间走着,挥动着他的左臂鼓励士气。

“加把劲儿,士兵们,日本人在中途岛就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就更不够格了。”


“让我们把‘富兰克林’救出来,将来它会陈列在海军博物馆里,子孙后代都会知
道我们的功绩。”

戴维森少将看到斯塔克中校,用左臂向他招招:“喂,中校,这船倾斜得不妙哇!


斯塔克脸色很难看:“我已经往右舷各舱里注了水,我不敢再淹掉轮机舱了,那样
我们只能漂在水面上,如果再有一架自杀飞机……”

“老兄,你试过这办法吗?”

戴维森将军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座127毫米炮塔,抓着扶手,开始发布命令:

“所有非损管人员,听我说,一律到右眩去,每个人尽量拿些沉重的东西,快,听
我说,除抢险人员外,所有人一律到右舷去。”

大约有七八百人蜂拥到右舷边上,大部分还拖着炮弹箱,飞机起落架和其他能挪动
的重东西。居然出现了奇迹:横倾止住了。

飞行甲板上的火已经被扑灭。冒着烟的飞机残骸也被丢到大海里。歪七扭八的被撕
裂的钢板张着鲨鱼牙一样的裂口。岛形指挥塔上到处留下被火箭打穿的大洞,仿佛
纽约哈莱姆区无人居住的没窗框的破水泥楼。舰腹中的火还在燃烧,浓烟继续喷出
来,沉闷的爆炸声震撼着破烂的航空母舰。

“来呀,把这些家伙都丢到海里去吧。不然它们迟早会要咱们的命。”基德下了命
令。被他叫住的人,不管是炊事兵,牧师,还是一个挂满勋章的飞行军官,都自动
在走廊上、扶梯上和甲板上排成一个单纵队,一头接到D甲板和E甲板的弹药库,另
一头甩出飞行甲板。他们开始用最古老的办法,把各种口径的炮弹、火箭弹和子弹
传递出来,丢到海里去。搬不动的重磅炸弹被拆下了引信,鱼雷头也被御下来,抛
入大海。

戴维森少将和他那些残缺不全的幕僚们都集中在右舷上,斯塔克放下两艘救生艇,
准备把少将的指挥班子转移到其他军舰上去。58.2特遣舰队必须战斗,戴维森发
誓要狠狠报复日本人。“嗨,斯塔克,‘富兰克林’交给你了。万一不行,你有权
弃舰。不过,说实在的,我真舍不得这条船。它是条好船。祝你运气好。”

戴维森少将最后看了一眼可怜的“富兰克林”,一咬牙,登上救生艇。“米勒”号
驱逐舰把他接过去,转移到“汉科克”号航空母舰上。他的将旗又重新升起在舰桅
上。他要继续作战。

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陷入痛苦的犹豫之中。就他的本意,当然要保住“富兰克林”
。他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号旗舰离它很近,他能清楚地听见它的爆炸声,看见遮
天蔽海的黑烟。他的十一艘舰队航空母舰中已经有三艘受到损害了。他知道“富兰
克林”号的价值。但是,如果要抢救“富兰立林”,整个58任务舰队就得停在这片
水域上来保护受伤的母舰。而这么一来,它们就会成为日本自杀飞机和潜艇的饵食
。已经证明自杀机是可伯的武器,但日本潜艇的威胁也不能低估。中途岛战投中,
本来已经打成了4:0;仅仅是由于忽视了敌人的潜艇,结果让伊—168号潜艇把“
约克城”号击沉了。况且,损害如此严重的“富兰克林”号能救出来吗?他也没有
把握。

斯普鲁恩斯决定先坚持一下,看看“富兰克林”号的变化。整个大舰队都在等待“
富兰克林”,不顾敌机和敌人的潜艇。驱逐舰团团围绕着它,用高压水龙向它喷水
,降低红热的钢板的温度。

抢险队接通了几处电话。基德了解到自己的部下非死即伤,那个打开注水阀的黑人
士兵也被火封在舱里了。他摇摇晃晃攀上扶梯,向斯塔克挥挥手:“老兄,我的人
快死光了,把你那些一时用不上的人给几个吧。”

一些志愿人员加入损害控制队的行列。他们的衣服撕成了破片,有人干脆赤身裸体
,他们的脸和身上青一块紫一条,但他们是真正的汉子。“他们敢随你下地狱”。


基德带着他们穿过滑溜溜的粘满油污和鲜血的倾斜甲板。甲板上满目疮瘦,许多伤
员的担架排列在甲板上,等待着吊车把他们放到救生筏上,再转移到“圣太菲”号
轻巡洋舰上。海面横涌很高,“富兰克林”号摇摆不定,“圣太菲”无法靠近。救
援组的水兵把几个软木垫扎到轻伤员身上,直接投放到水中,让“圣太菲”号打捞
。“富兰克林”号的炮手大部分烧伤了,电力系统也损坏了,它完全失去了防空能
力。天气晴得让人难过,日本人的自杀飞机却没有再来。基德耸耸肩,战争中什么
事都有。

通向轮机舱的走廊被火封死了。空气灼热,走廊如同鬼门关。有一个水兵披着湿帆
布冲出来,刚跑过甬道就倒下了。“舱里热得受不了,烟太大……”他没说完就昏
了过去。基德决定另炸开一个出口,否则轮机舱的人全会被堵死。

……连续炸开几堵舱壁以后,打通了轮机舱。大部分轮机兵撤了出来,他们忍受了
极大的痛苦:高温、窒息、烟熏、被遗弃的绝望情绪,许多人连站都站不住了。最
后一个出来的是轮机长谢泼德。“机器没坏,锅炉损害也不大,只要给我人,我想
,‘富兰克林’号能自己开回旧金山。”高大的轮机长还相当乐观。

戴维森少将从“本克山”号旗舰上发来无线电密码:“可以弃舰。”

基德大声对斯塔克中校喊:

“告诉戴维森:火灾已经控制住了。”

“印第安纳波利斯”号重巡洋舰上发来斯普鲁恩斯上将的电报:

“祝贺抢救成功。”

“富兰克林”号丧失了动力,在布满油污和碎屑的大海上漂泊。戴维森少将命令“
匹兹堡”号重巡洋舰前往拖曳。抛缆两次以后,两条军舰连结起来。当“匹兹堡”
号开始拖动“富兰克林”号的时候,大海上欢声雷动,拖航、护航和受伤军舰上的
水兵们都在欢呼,眼看要沉没的军舰终于又航行了。

东风强劲,“匹兹堡”号顶风只能开出四节。整个舰队都在危险区内。斯普鲁恩斯
上格同米切尔中将商量之后,决定全舰队东撤,放弃攻击“大和”号战列舰和“天
城”号航空母舰。这再次显示了他的睿智。斯普鲁恩斯是一个计划周密的人,他并
不缺乏勇敢,然而他考虑得更远更多。

现在,大海上出现了一幅令人深深感动的情景。斯塔克中校命令除损管队员外,一
切人员全部离舰。水兵、文职人员、勤杂人员和海军航空兵们,尽完自己的义务以
后,依依不舍地爬入救生艇。起重机徐徐放下救生艇和救生筏。嫌麻烦的人干脆从
十五米高的甲板上跳到大海里,再缓缓游向驱逐舰。58.2特混舰队和58.1特混舰
队所有空余的战斗机,轮番在天空中警戒“富兰克林”号。戴维森少将和58.1舰
队司令克拉文少将协调了护航舰艇的对空火力和反潜任务,大家万众一心,坚决抢
救出“富兰克林”号。斯普鲁恩斯将军看到这种情景,内心非常激动。也许,这正
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爵士的那种伟大的精神,那种顽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那种
不畏困难,深信自己事业必然成功的精神,那种美国式的开拓精神。

“富兰克林”号成为一个象征,一种信念。

受伤的航空母舰终于把横倾稳定在10度。大火被扑灭了。补充的志愿人员同损管队
员一样遭到了严重伤亡,基德本人也受了烧伤和烫伤。他仰面躺在倾斜的甲板上休
息,看到了整个58快速航空母舰机动部队的上百艘战舰,象阅舰式一样环绕在“富
兰克林”号周围。天空上马达轰鸣,格鲁曼战斗机雄纠纠地警戒着天空。他的劲儿
又来了。他抄起一架二氧化碳灭火机,又返回炼铁炉般的内舱中。

风越刮越大,“匹兹堡”号舰首浪花飞溅,航速降到二节。三条粗大的十英寸钢缆
在海面上格格直响。一枚“樱花”弹穿天而降,快得来不及眨眼,斯塔克少校脸都
吓白了。幸好,那个日本神风队员没能瞄准,直钻入“富兰克林”号舰尾五十码外
的大,海里。大爆炸使母舰颠簸了好一阵子。

星月当空,军舰渐渐冷却下来了。基德累瘫在甲板上。他对轮机长谢泼德说;“老
兄,我以为里面能呆住人了。现在轮到了你。看在上帝面上,你把这条船开起来吧
。”

……基德醒过来,他听到周围一片欢呼声。柠檬样的月亮从云缝中探出头,照亮了
飞行甲板。甲板上躺满了象他这样的损管队员们,他们负了伤,累得无法动弹,身
上熏得焦黑,大部分人没穿上衣,有的连裤子也没有。他们都在尽情地喝着香槟酒
。但不少人已经昏昏睡去。

基德接过一位士兵递给他的酒。他口干舌燥,一仰脖子喝下去。肠胃受到刺激,把
酒又呕吐出来,吐了他自己一身。他甚至懒得去抹。他依在127毫米高射炮的炮座
上,想让夜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儿。他的耳朵一碰上钢壁,就听到一阵“吭……
吭吭……吭”的声音,低沉而不规律,但对基德来说,那声音比仙乐还好听。

那是“富兰克林”的主机在运转。它有了动力,它要自己航行了。基德不知道在这
次大战中,是否还有比“富兰克林”号损害更重的航空母舰获救。他在无名的平凡
岗位上干出了永镌史册的业绩。

他没工夫去想这些了。他翻了个身,听着那种不均匀的“吭……吭吭……吭”声,
复又沉沉睡去。

8

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东经日),L日。

日出:06时21分(东京时间)。

日落:18时45分。

高潮:09时(潮高1.8米);21时40分(潮高1.67米)。

低潮:02时46分(潮高0.43米);15时08分(潮高0.21米)

东南风4级。多云间阴。三级浪。

“两栖战之皇”里奇蒙·凯利·特纳中将用圆珠笔在作战日志上写了上面几行文字
以后,略停了一会儿,想用足够的感情来体会这个庄严的时刻,然后写了最后的一
行字:

“‘冰山’作战开始。”

他合上作战日志,下意识地用手指弹弹它的硬壳封面,又开始了一次伟大的登陆。
他信心十足地从德约海军少将手里接过了“冰山”作战指挥权。

德约率领着大杂烩炮击舰队,其中大半是老式的战列舰和重巡洋舰,用它们五花八
门的各种口径大炮,日日夜夜地轰击着比谢川附近的冲绳岛西海岸,已达一周之久
。这一带地方地势平坦,微有起伏,树木稀疏,种着大麦、甘蔗、甘薯和油菜,又
叫做白沙海滩。美军就准备在这里实施两栖战史上最大的一次敌前登陆。

今年正逢特纳六十大寿。他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七日,他准备在冲绳岛的那霸市来吹
熄蜡烛并切开生日蛋糕。日本人叫他“短鼻鳄”,美国人针锋相对地叫他“胜利宠
儿,”这原本是拿破仑给他的一个元帅起的外号。除了在瓜达尔卡纳尔的隆加岬蒙
辱外,特纳所向披靡,挺进了三千海里,从吉尔伯特群岛一直打到琉球群岛,整整
跨过了四十七度经线。美国舆论对他褒贬不一。有的说他每战必胜,攻无不克;有
的说他在塔拉瓦、塞班和硫黄岛挥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的生命,本该大炮和飞机
干的活,他却让官兵为每一寸雨林、珊瑚、岩石和火山灰流血。共和党的报纸把他
的成绩同麦克阿瑟相比,说麦克阿瑟打下的地方有美国的四分之一大,而他却只占
了不到哥伦比亚特区那么点儿地方,死的人却比麦克阿瑟多。

特纳毫不介意。他知道自己的价值。他对恶意的中伤置之一笑,而在廉价的捧场中
保持冷静。他注意到每打下一个海岛,总结出教训,以为攻下一个海岛会容易些,
结果死人更多,战斗更艰苦,原来日本人也从战争小学会了战争。特约虽然暴躁,
古怪,固执。严厉,咄咄逼人,令人生畏,如同“雷霆”,但他富于想象力,勇于
采用任何人都不敢用的新思想、新战术、新装备。他既果断又细致,连专业人员都
忽视的细微末节他都能想起来。他从一份旧旅游杂志上得知冲绳岛上蛇多,就预订
了大批防蛇毒血清。他把作战当成一种工程技术或工艺美术,精雕细刻,追求完美
。他不是传统的那种旧式将军,而是一种工程师型的指挥官。他在各种舰艇、船厂
、文职岗位上的履历使他的知识丰富和广博。他曾是“宾夕法尼亚”号巡洋舰和“
密歇根”号战列舰的炮术军官,还在海军学院执教过,他当过尼米兹的参谋长,也
搞过海军战略计划工作。他什么船都指挥过,什么人都领教过,再也没有两栖登陆
这种复杂的陆海空立体战争更适合特纳的性格和气质了。他是个天生的两栖战将军


L日黎明前的暗夜里,天气好得出奇。天随人意。大海平静,月华如银,安谧的海
面泛起层层亮辉。东南风没有变向,否则特纳将决定在冲绳东岸的中城湾登陆。很
可能,中城湾会变成象贝蒂欧凹湾那样的屠场。一切顺利,天气凉爽,给在热带海
洋上远航疲惫的战士们带来刺激和兴奋,日本终于接近了。夜航如漫游在黑色的草
原上,天狼、牵牛星、织女——等北半球导航星在云隙中闪亮。两千艘舰艇从庆良
间列岛方向上逼近了冲绳。

攻占冲绳的意义比迄今为止美军夺占的任何海岛都重大。一看地图,外行人也会明
白。冲绳到九州和台湾都是二百四十海里,到中国三百六十海里。从那霸起飞的美
国中型轰炸机,可以控制整个东海、日本大部分、台湾和中国华东沿海,日本几乎
所有重要的军事设施和工业区都无法免遭空袭。冲绳的中城湾、良好的机场和大片
开阔地带,足以屯扎陆海空军部队,作为向日本本土进攻的前进基地。冲绳之于日
本,如同古巴之于美国。象攻占硫黄岛一样,冲绳是必须拿下来的,无论付出何等
代价。但特纳中将想尽可能少流血。

袭夺庆良间列岛是特纳心血来潮的一招妙计,大概源于“电流”战役。当时,如果
先兵不血刃地攻占贝蒂欧东面的拜里基岛,然后再打贝蒂欧,也许结果完全两样。
他打出庆良间这张牌,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庆良间有十个大点儿的岛子,上面
险峰兀立,庆良间海面礁石如林,既不能修机场,也无法建码头。弄得不好,会连
“冰山”也砸锅。然而特纳顽固地坚持,终于拍板定案。毕竟,庆良间离冲绳只有
十五海里,而美军在太平洋上距冲绳最近的补给基地菲律宾莱特岛,也在八百海里
之外。布鲁斯陆军少将指挥的步兵七十七师,在基兰海军少将的舰队掩护下,一举
夺占了庆良间列岛中八个最大的岛屿。陆海军合计伤亡不到五百人,而夺得的这一
片不动产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特纳不可思议的灵感又对了。

舰队刚接近冲绳的海岸,天变阴了。覆盖在白沙海滩上的晨雾渐渐消散,云层的漫
射光使岛上的景物变得异常清晰。特纳中将站在“埃尔德拉多”号指挥舰上,用望
远镜远眺冲绳的山川。那里是一片绝对的死寂,在镜头的视角里,特纳无法找到一
个人、一门炮、一头牛、一只鸡,仿佛在一个宗教节日,所有的岛民都到礼拜堂里
做弥撒去了。日本的守军沉默着,对海岸外的美军舰艇不理不睬。大概,他们等着
美军一上岛,就用钢铁和烈火来招待入侵者。有了帛琉岛和硫黄岛的经验之后,经
验告诉特纳,越是寂静的岛子越可怕。

特纳并不害怕。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仿佛是个高明的棋手,看透了对手的意图,城府很深地让
对方先打出手,然后再应一招。他有极充足的兵力和火力,四十万远征军和上万门
大炮,敌人在滩头抵抗越激烈,战斗结束得就越快。即便打帛琉或硫黄岛式的消耗
战,他也奉陪得起。他甚至在讥笑麦克阿瑟,为了一顶虚荣的桂冠,在远离日本一
千多海里的地方苦战,陷入碧瑶山区的持久战中,挨不上日本一根毫毛。而他却命
中了靶心。占领了冲绳,等于敲开了日本的大门,

受特纳指挥的几十万陆海军官兵,无论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还是入伍不久的新人,
全都沉溺在紧张的气氛里。在太平洋岛屿战争中,到处都留下了滩头血战的战场。
没有一次不付出高昂的代价。美军士兵们匆匆忙忙祈祷,狼吞虎咽地吃登陆早餐,
写遗嘱,背野战条例和登陆条例,全神贯注地看着形形色色的火力支援舰打炮,甚
至愣了神,忘了话。他们本来都是很活跃的人,喜欢多喝酒,多说美国式的笑话,
多吃几口肉片炒蛋或红肠蛋、火腿蛋,多谈论几遍玛丽或珍妮。但是,琉黄岛之战
把他们打怕了,打傻了。最优秀的三个海军陆战师,在那个火山灰没膝的火腿状海
岛上被打成了残废。约翰·巴西龙死在那里,他是瓜达尔卡纳尔最有名的机枪手。
里德·张伯仑也死在那里,他是在菲律宾打了三年游击的大名人。张伯仑本是麦克
阿瑟委任的少校,他认为陆战队的荣誉更祟高,就辞去了陆军职务,在陆战队里当
一名“永久的上士。”到目前为止,硫黄岛上还响着枪声。而冲绳——Okinawa,
单单这个威严逼人的名字就意味着血腥,谁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吃上中午饭,

炮击舰艇的射击开始延伸。特纳看看腕表,八时三十分。这个钟点同指挥地面战斗
的布克纳尔中将的表针分秒不差。一经登陆,战争将由第十集团军司令布克纳尔指
挥。现在,云层合缝,蔽住阳光,凉风习习,海浪不兴。

特纳中将发出了“‘冰山’作战开始执行”的H时信号。他转身对参谋长说:

“现在开始登陆。”

9

希金斯艇靠上了白沙海滩。冲绳西海岸没有太平洋上每岛必有的珊瑚礁脉,小艇直
接上岸,顺利极了。铰链拔出,前跳板放到水里,奥勃莱恩上校的参谋们冲过没膝
的海水,奔向沙滩。极目天边,从北到南,都是一望无际的灰色舰艇,形态千奇百
怪,桅樯密如无边无际的森林。任何一个人,置身在这片人与钢铁的森林中,都会
感到浩浩荡荡的气势,壮观磅礴的力量,从而激发出一种战争的豪情。

从残波岬到牧港之间六英里的一段海岸上,美军将平行登陆两个军。其分界为比谢
川。河北划给海军陆战队,由盖格指挥第三两栖军登陆。河南归陆军第二十四军,
司令官是霍季少将。从北到南的滩头标为:红滩、绿滩、蓝滩、黄滩、紫滩、橙滩
、白滩和棕滩。共有四个师的官兵将同时踏上冲绳海岸。

伤好病除的休伊·莱顿少校也从美国赶来参加了这场大型团体操。休伊本来可以呆
在国内,呆在老婆身边,看看报、聊聊天,打发掉战争的其余日子。战争的结束已
经很明显了,但是休伊体内产生了象候鸟迁飞那种奇特的变化,他日益烦躁不安,
发脾气,举止失常,神志恍您,害得巴巴拉也无心干活。休伊终于决定重返海军陆
战队,哪怕只当一名连长。他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才平静如初。战争铸造了职业军
人,军人的使命就是战争。

休伊在陆战一师找到了职位,那职位正是一名连长。当时,他乘的飞机从夏威夷到
瓜达尔卡纳尔,正遇上陆战一师在瓜岛近的拉塞尔岛舔伤口。奥勃莱恩上校早就认
识休伊,他们还是在“瞭望台”战役中结下的友情。奥勃莱恩立刻拉他入伙。他悄
悄告诉前“海魔”人员,陆战一师将打冲绳,而“海魔”师仅仅担任预备队。休伊
就此留在了拉塞尔岛,而没有去塞班报到。

休伊的连队从坦克登陆舰上换乘机械化登陆艇,汇入秩序井然的登陆艇波中。它们
都编好了队,在停泊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整齐得象奥运会入场式的运动员方阵。
陆战一师的正面分了四段海滩,每段海滩由三般火箭艇提供火力支援。分界线上是
一艘猎潜艇,它升着一面特别大的彩旗,旗色就是海滩的颜色,蓝二黄二,一目了
然。火箭艇和猎潜艇后面,有两艘指挥艇作为两栖坦克和两极输送车的先导,两极
车后面是坦克登陆艇和机械化登陆艇。每波之间由小艇指挥,每团之间有彩旗艇分
界。登陆场面,严密而雄壮,整齐又辉煌。回想起当年塔拉瓦登陆混乱不堪的狼狈
相,休伊感慨万千,今非昔比,不胜沧桑。美国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作战方法,它的
核心在于发挥美国资源、技术、智力和实力的优势,在自己选择的时间和地点,打
一场以自己为主的战争。休伊对美国赞美之余,不禁想到敌人。四年前,那个只有
美国钢铁十五分之一,汽车五十分之一,石油产量一百分之一的贫瘠岛国,并没有
采用这种罗马军团入城仪式的方法,也没有这么些仅仅发明一两年的新装备,却也
把战线推得如此之远,以至于美国、中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用了三年时间,才
夺回日本人半年强占的空间。如果日本人当时拥有今天美国的力量,那历史又该如
何写呢?

坦克登陆艇波越过了LCI火箭船,船上一片欢呼:“They are Coming!”(他们来啦
!)日本人仍然没吭声,只打了几发迫击炮弹,美军一阵火箭轰击,迫击炮也哑了。


奥劲莱恩上校在布满弹坑的沙滩上走了十几步,没有敌人向他开枪开炮,美军的炮
火也停止了。一辆捆着浮桶的谢尔曼坦克碾过松软的沙滩,从他身边开过,爬上被
舰炮轰塌的石砌防波堤,向内陆冲去。

难道这就是“可怕”的冲绳?

奥勃莱恩耸耸肩,迈进一辆刚上岸的指挥吉普车,向纵深开了五百码。海滩后面是
微微上升的缓坡,有日军修筑的零星工事,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倒塌的防波堤后
面是一大片麦田,长着齐腰高的大麦。轻风吹拂,麦穗象海浪似的起伏,一派静谧
的田园风光。

奥勃莱恩看到一个被炸毁的古墓。他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冲绳岛特有的龟甲墓。它们
呈字母Ω状,用条石砌成,缺口朝西,那边是中国大陆。奥勃莱恩决定在这里建立
他的团指挥所。敌人的抵抗仍然微不足道。三小时了,登陆部队不顾一切地插入内
陆。陆战一师的战区南沿是比谢川,北沿是渡具知渔村。奥勃莱恩团的目标是攻占
读谷机场。读谷机场是第三两栖军第一阶段攻势中唯一的目标,原计划用三天占领
,但行家们都认为要求过高,从硫黄岛的战况看,一周内拿下来就不错了。

天由阴转为多云,后来居然晴了。杏黄色的太阳照耀着杂乱无章的滩头,到处是箱
子、桶、车辆和船,运输兵象蚂蚁一样忙碌,赶运特纳下令抢卸的“热货”,即作
战急需物资。纵深内的大部分工事相当完好,有许多是塔拉瓦型的半地下火力点,
还有一些是德国式防御体系,比谢川入海口有两块巨大的石灰岩山丘,上面布满了
蜂巢般的工事,很象诺曼底登陆战中奥马哈滩头的那块悬崖,它曾把一团美军打得
粉身碎骨。然而冲绳滩头却没有设防,工事筑得好好的却被放弃了。

真是件怪事。

奥勃莱恩团的士兵冲上一片石质台地,读谷机场遥遥在望。读谷机场有四条跑道,
是一个“真正的机场。”奥勃莱恩用望远镜看到机场滑行道上停着许多破飞机,塔
台完好无损,一切地面设施似乎都未遭破坏,“诱惑大极了。”

他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攻占机场。天色迟暮,按陆战队原则,本该就地构筑防御
阵地,准备反击日军的夜袭。但奥勃莱恩随机应变,决心抢下悬赏的“大奖。”

他的指挥车开上台地,距机场仅四百码。一团官兵发起了一次冲锋,打到了机场边
缘。日军主力仍然躲在云里雾中,难道这么重要的战略目标就轻易拱手送人吗?美
军陆基飞机一旦使用了读谷的跑道,冲绳海域的制空权就定属美军无疑了。日本司
令宫难道连这点儿常识也没有吗?

一位叫杰克的连长向他报告:

“机场已经占领,破坏轻微,敌军几乎没有抵抗。噢,根本找不到敌人。鬼知道他
们藏到哪里去了。”杰克一摊手,他的钢盔压在额角上,系带绷着下巴,丝毫没有
松懈战斗意志的样子,但却一脸困惑的表情。

“转入防御。”奥勃莱恩仅仅说了一句。他也搞不清敌人玩的什么鬼花招。不流血
登陆,象一次常规演习;轻松地占领主要目标,是恶兆呢,还是吉兆?

一群惊惶失措、战战兢兢的冲绳老百姓被美军押过来了,全是老头儿和老妇。他叫
语言军官用日语和冲绳的部族语问了半天,什么也没弄明白,反而越来越糊涂。这
群老弱妇孺有的摇头,有的说日军在岛南,有的说在岛北,莫衷一是。

枪声零落,间或有几声炮,都是美军打的,某些村庄和建筑被怀疑有敌军,结果徒
然浪费了炮弹。海滩外面提供火力支援的舰艇询问是否要求帮助,奥勃莱恩大声喊
:“没有目标,一开炮就伤了自己人”。

巨大的读谷机场和它周围几处险要阵地均落入陆战一师手里。进展之神速,令人难
以置信。魂萦梦牵的冲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团队进入了夜间防御工事。

奥勃莱恩打开罐头啤酒,勤务兵给他递上熏肉、香肠和面包。几个参谋围拢过来,
说笑着共进晚餐。大家都奇怪日本人为什么不抵抗,本来每个人都做了流血的准备


“我想,日本人准备投降了吧?听说 B—29把他们烧得很惨。”一个象拳击冠军似
的强壮中尉说。“他们也许死腻了。”

“恰恰相反。”一个叫墨菲的少校接上去。他文质彬彬,象一个名律师。“我看他
们准是换了新招数,日本人没有死的概念。唯一的办法是把他们杀光。”

奥勃莱恩没有加入谈话,他搅尽脑汁在回忆军事吏上是否曾经发生过这类情况。他
点上一支烟,神情阴郁,独自大口大口地吃着食物,闷头想着《圣经》中大卫王的
战斗故事。他想到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这些大师们的论述。所有的战争都不能用一
个模式去套,战争象疾风流水一样变幻无常。马尔巴罗公爵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总
使敌人感到他神秘莫测。美国人准备流血,却没有流血,企图厮杀,却无人与之厮
杀。虽然占了便宜,精神上却放松了警惕,紧张感象冰雪一样在融化,一且融化,
就很难再冻硬。如同一个人准备去死,他就无所畏惧;可是他死里逃生,再让他去
死,他就打算着再次逃生。

日本人一定会让美国人流够血的。他得出结论。守卫冲绳的是日军第三十二军牛岛
满中将和参谋长长勇中将。他们不会是等闲之辈,越接近日本反抗就越激烈,这是
一条真理。

夜里有月光。陆战一师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奥勃莱恩却认定今夜日军决不会发动夜
袭。他乘上一辆谢尔曼坦克,想返回滩头。他在无线电上同师长瓦尔少将交换了一
下意见。瓦尔少将认为要抓住全师主力,留待关键时刻使用,他准备组织大规模的
分队侦察,等搞清了敌人主力,再投入决战。这种战术固然不符合两栖战战术,然
而冲绳是一个大岛,陆军的战术也可借鉴。

滩头象狂欢节一样热闹。泛光灯大开,亮如白昼。高音喇叭中反复广播:“明天有
大浪涌,赶快卸货,天亮前各船撤到海岸外。”探照灯光扫过黑色的大海,大海上
军舰密得象美国大湖区的木排。白沙海滩是一段平直的开阔海岸,面向大洋,如有
涌浪,船舶不但无法卸载,还会互相撞击而报废掉。这个问题在硫黄岛登陆中就严
重地困扰了特纳,因风浪而破损的坦克登陆艇和机械化登陆艇几乎等于战斗损失的
十倍。

熟练的运输兵使用各种起重机,把军火轮、自由轮、胜利轮和军队运输舰上的物资
吊运到小艇上,小艇开上海滩,胡乱卸下物资和装备,滩头立即陷入一片混乱。炮
弹箱、酒箱、折叠帐篷,“亚德里亚海”级冷藏船从新西兰运来的鲜牛肉、香蕉、
奶油,夏威夷来的香烟和砂糖,国内来的巧克力糖、毛毯、水果和无线电元件。每
隔一段时间,道路就被堵塞住,推土机隆隆地开出一条道儿来。时间就是一切,损
失在所不计。有时放一阵空袭警报,所有的灯光一齐关灭,海滩复归黑暗。人们摸
索着继续干活:从油轮上接来浮动油管,把海水谈化器和刮铲机卸在沙滩上……警
报消除,灯光又亮起来,原来许多事都干差了,于是又费力重来。

奥勃莱恩上校找到了陆战一师师长瓦尔少将。少将的指挥部设在一个日本人遗弃的
工事中。工事里日本人一片碎纸也没留下,说明他们早已做了准备,他们不象战争
初期那样到处乱丢文件了。因此,师长也不知道牛岛的部队在哪里。但瓦尔将军对
日军的消失不以为然,他同意奥勃莱恩方案,并一再叮嘱:“要快,抛开所有制定
好的计划,迅速插到胜连半岛,把冲绳一截为二,让敌人无法南北呼应。”

冲绳岛的形状,北部象个字母“T”,南部象字母“W”。“T”的顶端是本部半岛
。“W”的两个缺口是金武湾和中城湾。“T”和“W”的连接处叫做石川地峡。美
军的计划就是从石川地峡切断南北冲绳的联系,陆战队拿下“T”,陆军占领“w”
。切断任务须计要半个月。在瓦尔将军看来,似乎可以大大提前。

“既然天赐良机,我们必须好好利用。不过。贝克上校,注意你的侧翼,小心地雷
。我会叫飞机来侦察和掩护的。”师参谋长最后补充说。他是个红脸的结实汉子,
没有戴通常的眼镜,穿着一身猎装,靴子也是在鞋店订做的那种高级货。“战斗中
什么情况都有,就是没有胆小鬼的市场。贝克,好好干吧。”瓦尔将军又加了一句


奥勃莱恩从师部出来,起风了,天气变得很快。辽阔起伏的冲绳的丘陵上长满了蒿
草和灌木,还有一片片黑色的松林,在夜风中飒飒响。日本兵果然没有偷袭。

今天是复活节,难道真存在“运气”?

今天偏偏又是愚人节。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两个节日一天过的情况非常罕见,奥勃莱恩上校耸耸肩,他也解不开这个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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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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