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文学巨匠·纪念臧克家诞辰115周年】
作者:刘增人(青岛大学文学院中国期刊研究所研究员,著有《臧克家论稿》《臧克家作品欣赏》等)
1905年诞生于山东诸城的著名诗人臧克家,2004年病逝于北京。新华社电讯稿称其为“一部活生生的中国新诗史”,文艺界则有人誉称“世纪诗翁”。
臧克家1930年考入创办伊始的国立青岛大学,成为闻一多诗教下的及门弟子。1933年在闻一多、王统照等资助下,自费出版了第一部新诗集《烙印》,茅盾、老舍等纷纷著文推介,臧克家于是一举成为“1933年文坛上的新人”,《烙印》风格的诗,也被誉为“《烙印》体”或“臧克家体”。
臧克家
1988年,臧克家在《诗歌》社主办的“诗歌一日”上。左起:艾青、臧克家、冯至、卞之琳。资料图片
1987年9月30日,臧克家、郑曼夫妇拜望叶圣陶先生(中)。资料图片
臧克家给大女儿臧小平录自作旧体诗《老黄牛》手迹 资料图片
1、《老马》《三代》:半生专为农民发声
所谓“《烙印》体”,一般指擅长取材于生活现场,执着于现实生活的本真,在诗艺追求上又强调凝练含蓄、隽永深邃的风格。一卷《烙印》,最为人称道的非《老马》莫属: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老马》是以闻一多的《死水》为艺术范本苦心推敲的优秀成果。全诗八行,分为两节,每节的字数、行数,都是完全相同的。首节四句的字数,按八八九八的格式排列,末节则按九八八八的模型构建。每行都由三个音节组成,但每个音节的字数又不尽相同,于是形成以三字句为基本单位,以三、二、三为基本形态的体例,二字与四字音组灵活地穿插其中,打破了呆板与单调,显示出总体上整齐划一而又参差错落的音乐美感。《老马》采用ABAB式的交叉韵脚,回环错落,隔行扣接,变中有序,朗朗上口。“够”“下”“命”“面”,都是比较压抑低沉的音调,和全诗的题材、基调铢两悉称,相得益彰。这首诗摒弃了“新月诗派”高蹈云端与社会现实隔膜的人生态度,而尽量保留其关于格律美的艺术追求,从而把诗歌的一字一句都像螺丝钉一样扭紧在诗行中,用沉重的节奏和低抑的韵律去敲击读者的心弦,一向被誉为诗人早期诗作的代表,以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现实主义诗歌的翘楚。
《老马》影响广远,曾被作曲家冼星海选中拟配曲寄往法国。但这一重载鞭笞下的老马,究竟象征什么,却是仁智各见。有的说是诗人自喻,有的感觉是历经磨难的中华民族的象征,有的认为寓体广泛,举凡当时在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挣扎的人们,都是老马意象的对应。笔者认为,最切合诗歌内涵的,应该描述的就是旧中国千千万万不幸而又无助的贫苦农民。纵观百年以来的中国文学史,鲁迅、茅盾、王统照、叶紫等优秀的小说家,都曾经以自己饱蘸浓情的艺术笔触,从不同侧面描写中国农民的生存境地。我们从闰土、祥林嫂、老通宝、奚二叔、云普叔等人物身上,清晰地看到“老马”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状况,而在新诗领域里,以这样的思想深度和感情浓度为农民发声的诗人,也许只有臧克家一人。
经历过抗战烽火,转战过鲁苏皖鄂豫,臧克家终于在重庆歌乐山下安顿了疲惫的身心,他再度为农民发声。1943年他出版了新诗集《泥土的歌》,其中的“压卷之作”应该就是著名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葬埋。
诗人用少到不能再少的文字,为农民生活史上的三个阶段剪影,构成三个紧密贯穿、互为因果的意象。三个意象之间的一切转折、过渡、交代,概予删除,如同蒙太奇一样大跨度组合在一起,是写了一家三代的生活状况,又是一切旧中国农民走过的生活道路的浓缩,生动具象地再现了几乎所有悲剧型农民的共同命运模式。它没有年代、季候、地域、姓氏,是生活的高度抽象,但它分明又是洗澡、流汗、葬埋这样极其具体的生活画面——一般和个别,抽象和具体,本质和现象,在诗人对农民生活的透彻理解和深挚关注下,无间地融为一体了。含蓄凝练,深沉厚实的诗风,与《老马》前呼后应,组建起中国新诗史上值得重视的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