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张雨:冲淡的词人

2020-09-09 21:03:10 作者: 曹张雨:冲淡

很多人都是看得上唐诗,看不上宋词的,人们说唐诗里面有“盛唐气象”。“盛唐气象”是一个相当有概括性的词,囊括了各民族的大繁荣、政治的大一统、文化的大兴盛以及唐人胸怀内的大格具。这的确是宋朝无法去匹敌的。但宋朝也有气象,凭什么蓬勃的可以叫气象,缠绵婉约不是气象,狂风雷暴是气象,细雨如丝不是气象呢?反而我不认为宋词不如唐诗,我认为宋词相比唐诗甚至更“高级”。

何为“高级”呢?我拿周邦彦的《苏幕遮》为例子来讲

《苏幕遮》

宋· 周邦彦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开头写景,酝酿感情,这是词人的老套路了。落笔处青烟袅袅,香气氤氲,沉香缭绕,风雅中透着奢靡。想必是昨日下了一夜雨,太阳升起来蒸干了积水,颇是潮湿闷热。唉,无奈起了个大早,于是焚香消暑,盘腿而卧,心境生凉,自然要有好梦“回笼”。忽然,鸟雀踏上了屋檐,招呼着太阳往屋子里送些晴朗,还要偷听一下屋里人说的话。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真是写荷叶最好的句子了。前半句写宿雨初收,圆润的荷叶,浮在水面,绿净如玉盘初拭,这是相当清爽的画面,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在一张翠绿的荷叶面上。紧接着是“一一风荷举”,一个“举”字真是要压死后人。把荷叶叶面的特写往后延伸,角度切换到了荷叶的侧面,仿佛一顶顶荷叶从水中跳跃而出,在对这句进行素描时,人们通常会用“婀娜多姿”来形容亭亭而立的荷叶,我觉得错太远了。“举”这个状态是相当内敛的,不是风荷就一定张扬。

看到此地的荷叶想起故乡的水景,周邦彦突然想起来自己确实好久没有回到故乡去了,之后的衔接乍看简直毫无逻辑可言,方才还在焚香消暑,吹风赏荷,悠然自得,怎么就躺在舟中睡觉去了呢?一种理解是,周邦彦渴望见到故乡的渔郎,再卧在他的船中,听着单桨拍水,行到荷花深处,悠然入梦。第二种理解是周邦彦回屋睡觉去了,梦见自己在故乡的莲湖中渡船。于是乎作者的心境变得难以揣摩,这也就是“高级”的地方。

诗词的逻辑性在于可以透过作品反观作者的处境,这个处境可以是实在的创作时周遭的环境,也可以是抽象的,比如在政治斗争中的处境,或者作者内部的心境。但周邦彦的这首词仿佛什么情感都有,也好像什么都没有。上片鸟雀呼晴,风荷亭亭,分明透露出欣赏美景的欣喜,但回想起自己“久作长安旅”,反而愁起来了,但是悲戚还没有酝酿起来,作者竟然去睡回笼觉了,一卧梦入芙蓉浦,离别情绪竟然写得十分惬意?说他又悲又喜,仿佛是个疯子,但是全篇流露的感情分明是那么内敛而沉稳。说他既不悲也不喜,艺术创作都是作者内心情感的表达,既然没有情感写这东西干什么?岂不是无病呻吟?

既然词写成这样,为什么后人还赞他“两宋之间,一人而已”?卖了好大一关子,终于引出来了“冲淡”这个词了。因为不是心中无情,而是情感都被冲淡了。我们去了解周邦彦的人生,会发现他的人生是很顺利的,日子过得相当富足了,否则也焚不起沉香。但是在物质生活的满足之后,就会去追求精神的满足,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文人会去献身自己的政治理想,或者寄情山水之中。但是在寻找精神满足的过程中却是空虚迷茫的。无端的空虚会激起心情的苦闷,这苦闷引起了美成词中内心情感的微弱,蒋勋曾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宋国力运脉本身就很微弱,毕竟一百多年没什么仗打,东南吴地也没什么山险 ,也就很难教会他什么叫做“豪迈”。果然台湾人的想法不够马克思,我想补充的是,在物质需求被满足之后的精神的空虚所造成的。阿兰·波德顿在他的《身份焦虑》中描述焦虑的产生,和焦虑的状态,以及焦虑的解决方法。此书中的描述出一些焦虑的表现并不是凌乱而急躁的,而就像这首《苏幕遮》所表现的神游感。赏景的欣喜、思乡的情绪、迷失的苦闷都被冲淡到词中了。也就是凭借着情感的杂与淡,体现出来了前所未有的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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