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未时,所有男孩要再次开始学习,一直到申时,然后是晚食时间。家族虽大,各家却有自己的宅子,因此晚食时父亲会回到祖母那里,这大概是他一天中仅有的不用学习的时间。但父亲说他并不会因此觉得轻松,因为自祖父去世后,祖母几乎每天以泪洗面,到最后双目已经看不清父亲的脸。父亲说,回想起来童年那个家似乎从来没有被阳光照射过。
祖母话不多,所以晚食后无所事事的父亲会习惯性的继续捧起书看,继而沉沉睡去。然后是第二天,把所有这些事情再重复一次。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大约五年,十五岁时,叔祖准许他去京师游学了。时任少府的和黄子琰、和侍御史孔文举是叔祖的好朋友,他们给予了父亲很多帮助。
在京师的不到两年时间里,父亲学习了更多典籍,但主要钻研的是《毛诗》《尚书》和《左传》。其实还有很多家族的友人在朝廷任职,如大将军掾吏应仲瑗⑤、大将军主簿陈孔璋、羽林中郎将桓公雅⑥等等,但父亲并不喜欢到处结交,孔文举几次要带他去拜见诸位学究都被挽拒,气得孔融严厉的训斥父亲说:“子不慕芝兰之室⑦,长有何为?”而父亲只是谦恭的认错,却仍然不愿多走动。
大概一年半以后,汉灵帝崩于嘉德殿,朝廷乱成了一锅粥,以何进、袁绍、袁术为首的党人与宦官爆发了激烈冲突,最终何进被杀,董卓入京,进而开始了一段恐怖的暴力统治。由于众多士大夫不满董卓的废立之举以及迁都计划,大批士人纷纷弃官、潜逃、免职,甚至被杀,孔文举被安排到黄巾贼猖獗的北海国任职,黄琬则干脆被免官。父亲没了依靠,又逢关东诸侯起兵,京畿一带十分混乱,而祖母也在这期间去世了。因此父亲回到阳都,按照古礼为祖母守孝三年。祖母没有生育,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两个人并没有太深的感情,用父亲的话说,祖母为人不冷不热,平时对父亲也不是十分关心,仅仅提供温饱而已,她心心所念的,唯有祖父而已。虽然汉文帝将守孝期由三年减少为三天,但念及十多年的生养之情,父亲还是决定严格按照古礼进行守孝。
由于之前淡薄的日子过惯了,父亲在这三年里倒没觉得难捱,每天在草庐旁还是读书,远离了喧嚣的人群,父亲甚至一度想就这么清新的活一辈子。
二十岁时,叔祖为他举行了冠礼,并为成年的父亲赐字“子瑜”。《楚辞》有“握瑾怀瑜”,名与字都意指美玉,叔祖可谓期望很高。但大哥有一次对我说,汉末大乱,佩玉一时绝迹⑧,这“握瑾怀瑜”怕是过于奢望了吧。
冠礼后不久,家族发生了大事。曹操时任兖州牧,他父亲到琅琊郡避乱,结果被徐州刺史陶谦派人杀死,怒不可遏的曹孟德举军东征,所过多有屠戮,家族打理的盐铁产业遭受重创,更可怕的是琅琊郡离兖州实在太近,随时暴露在曹军铁蹄之下。因此长辈们经过商议,决定找机会迁出琅琊,而他们首选的目标是战火尚未波及的扬州。父亲是家族新一代人员中唯一成年的,因此叔祖希望父亲以游学和避乱名义先下江东,铺展人脉,为后续的家族迁徙打下基础。
父亲直到去世前不久还在回忆那段日子,那段他和巴叔把命拴在一起的日子。
从琅琊南下的一路遭遇了很多意外,首先是泰山强盗劫走了父亲的所有盘缠,年轻的巴叔为了保护父亲,胸口挨了一刀,那一刀虽然差点夺走了巴叔的性命,却也为父亲带去了一段姻缘。父亲回忆说,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巴叔连走一天一夜,在大山里遇到了全家死于曹操屠杀的母亲,两个人不懂医术,胡乱照着感觉寻找草药为巴叔敷上,经历了三天高烧后,巴叔竟奇迹般的活了过来,至今他们都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偏方”起了作用。不过父亲当时并没带着母亲离开,而是把她安置在名士赵昱的家中。父亲回忆起这些时嘴角透着一抹微笑,他闭着眼睛回味了很久,像是不舍得嘴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