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知道援军不会来之后,对睢阳的包围更加严密。张巡与许远商议,认为睢阳是江淮之屏障,如果弃城而去,叛军必然乘胜追击,不仅会被其虏获,而且江淮地区还会沦陷入敌手,不如坚守以待之。在茶纸吃完之后,他们就开始吃马;没有马吃了,便掏鸟窝、掘地鼠;最后,当一切食物都耗尽之后,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旧唐书》记载,唐肃宗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农历十月初八日,看着日渐饥困、衰弱的士兵,张巡唯恐人心危惧,虑将有变,于是他把自己的爱妾牵了出来,面对三军将士大声说:
于是便将身边的这个女人杀死、肢解并煮熟,以此来犒劳三军,将士们看到后都纷纷流泪,不忍心吃人肉,然而张巡还是强迫他们吃了下去。受此“启发”,许远也把自己的奴僮推出来杀掉,当作守城的口粮。然而悲剧不仅限于此,史书写道:
张巡为了守住一座孤城,坚持自己忠君爱国的信念,居然带头去吃人,把城中最需要保护的弱势群体全部吃光!难道为了救更多人,就得先吃掉一部分人吗?
吃人之后,被保全的不是城池,而是气节。在睢阳沦陷的前夕,张巡面向长安俯首跪拜,痛哭道:“臣智勇俱竭,不能式遏强寇,保守孤城。臣虽为鬼,誓与贼为厉,以答明恩”。说完便与南霁云等三十六人一同被尹子奇杀害。
睢阳沦陷之后的第十天,唐军就收复了洛阳,故而张巡被认为牵制了叛军的兵力,为官军争取了时间。不过有人觉得吃人的做法还是难以原谅,对此,张巡的好友李翰等人积极帮他说话。他们认为张巡坚守睢阳,阻挡叛军入侵江淮,保全了大唐的社稷,实为大功一件。于是唐肃宗便追封张巡为扬州大都督,为他立了庙。《新唐书》也评论张巡说他“虽力尽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引利偿害,以百易万可矣。”肯定他为了保国而吃人的做法,认为吃掉少部分老弱病残,保全大部分江淮百姓,是功大于过的壮举。后世的人多循着这种功利的观念,把人的生命化为数据对比,再无人去正视那些被吃掉的妇女、孩子和老人了。
直到晚明时期,才涌现出一批反思中华文化的启蒙思想家,他们用全新的观念来审视历史,发表许多不同的看法。王夫之就认为张巡的行为是难以用加减法来计算的,他的功绩固然很大,但罪过也并不小,李翰与《新唐书》“损数百人以全天下”的观点是可鄙的。在他们看来,那些被吃掉的无辜之人只是一种代价而已,根本就不值一提。对于这种冷漠的态度,王夫之异常愤慨,他说:“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而始知其不可也,固闻言而心悸,遥想而神惊矣。于此而忍焉,则必非人而后可。”倘若李翰还有点人性,在听闻张巡吃人后,早应“心悸神惊”而不忍再重提了。结果他还要昧着良心,把无辜之人的死亡贬低为不可避免的损失,充作他人功绩的组成部分,真是全无心肝。
倘若援军到达,张巡幸而不死,难道他还能带着吃人者的身份荣登功臣之宝座吗?他难道不会为此惭愧而自杀吗?王夫之说:“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张巡的本分在于坚守城池、完成使命,如果因粮草耗尽而不能生存的话,那就去战死沙场或者自尽以明志,不应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不应把别人当作牺牲品来分食。他与恶龙缠斗过久,乃至于使自身先成为了恶龙,沦入罪恶的深渊。如果说安史之乱破坏了唐朝的法律制度,那么张巡则破坏了唐朝的道德人伦底线,后者比前者更难以修补。在宋明时期,每当城门快要被攻破时,总有一些“忠臣义士”出来决定妇女儿童的生死,就连那位崇祯皇帝也在砍杀子女之后才上吊自尽,这是对生命的漠视。
顾炎武说:“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张巡就处在保家卫国与亡天下的交汇处,他为了保存大唐江山、报效朝廷的恩养,不惜以“人将相食”为代价,破坏了人伦的基本底线,把国看得比天下还重要,这便是传统中国人的局限。顾炎武要对此进行清算,他说:“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天下要比国家更重要,因为天下是万古不移的人伦秩序,而国家只是百年一变的易姓改号。匹夫要以捍卫人伦秩序为己任,反对率兽食人或人人相食的罪恶。至于易姓改号之事,既然自己不在其位,那就只好交给肉食者们去谋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