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论小说技巧,现代作家中大概也属他最有意识也是最擅长的,但是也正因如此,他写小说,诸如《子夜》、《一个人的死》、《少年印刷工》,基本都是技巧凌驾于内容。以他的文学修为,太娴熟怎样以语言文字情节刺激挑动读者的情感了,但也处处留下斧凿的痕迹,让人不忍卒读。
是他缺乏小说写作的才情么,显然又不是,当他没有外在干扰,写出的《霜叶红于二月花》等篇,又是文学种子不死伏脉不绝的典范。
茅盾先生作为文学家,其全部局限和所有矛盾,核心当在于:太把文学工具化了、泛政治化了。这导致他的作品一旦时光境迁,很容易被新的时代所出局。
有人就说他,虽身为作家,其实更像是御用写手,这一点观察不好说是完全胡说。从作品上看,茅盾确实几乎把自己的情感都掩藏了起来,他所呈示的所表达的,几乎都是上面规定好了的情绪和感情。
他的那些大作,多数都是“应制”、“试帖”、“赋得”之类的作品,这种在毫无激情与灵感触发的前提条件下勉强为之的东西,虽然可以直接或者间接的反映出作者的才思,但是真能代表作者的真实创作水平吗?《霜叶红于二月花》是他真正为“文学”而写的东西,自然就显得出色,其余则不免逊色,理由也当在此处。
可以说,茅盾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专业作家”,他只是“余事做诗人”。他的文集,超四千页,垂千万字,都是因为时代风云的变幻莫测,入目会心因激生感而孕育出来的。他没有那个独立性,加之家国破灭、生民多艰,他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在纸上营造风花雪月。
所以,我阅读出来的茅盾,是时代的裹挟下的不自由之身,以一流的文心写出了三流的作品,是“千古文章未尽才”。对于这样作家,我们在今天的评判,确实也需要有点“不虚美不隐恶”的精神,如实道出缺陷,为前鉴后镜。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明白,评论茅盾文学成就,不是一味抹煞,更不是否定他这个人。我们所有的指摘,也要抱着“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的心情最好。
只是,不管有多少”反对者“,同样可以预期的是:茅盾的声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陡然坠落。
最近看金庸的一篇文章讲,巴金的《家》、茅盾的《春蚕》是他在小学生时就看的。他说,他像很多中国人一样,年纪轻轻, 就看了巴金茅盾, 感动得不得了, 待年长后, 对年轻时所看过的, 像巴金茅盾这类的作家, 仍保持好感, 改不过来。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和心理。同理,现今担负着国民文学启蒙重任的中小学语文教师,他们的文学趣味和欣赏视野,基本还是绕不开鲁巴郭老曹的范围,这样代代相承下来的集体性认知,根深蒂固,一时还是不会改观的。
这不是批评——实际也毫无意义,而只是一种“我”认为的事实判断。我个人倒是希望,小孩们真要欣赏文学,是早可以抛开一些旧调的,只因其文学价值与时代局限性息息相关。
总之,文章千古事,得失有公心。茅盾先生的文学意义,还需要时间去证明,我们好说歹说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