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1937年,萧红在东京
呼兰河畔。这儿是北方的北方,荒寒地带。一年四季被四舍五入为两季,冬季和夏季。冬季里,寒风撕扯不动咬啮不开,在寒风的侵袭下,冻得大地裂口子了河套起冰山了。并且,冬季漫长得很,地老是裂着河老是被压在山下!好在还有夏季,尽管短促,但太阳是酷热的,高粱几天不见,便被晒得通红;玉米穗子呢,更是被滋养得胖胖的。这儿是黑土地,攥一把出油。
因了此,这儿有人繁衍,并且忙着生忙着死。而在世人的眼里,这儿终究是荒凉的,活着便活着,吃喝拉撒;死了便死了,风霜雨雪,而已而已。哪是啊,这儿一样有生死契阔有悲欢离合;当然,同时有着与世人一样,庸常的劳作、休息和睡眠。
因为荒凉,所以荒芜。荒芜得在二十世纪之前,不记得有谁,从“人”的维度打量过他们,从而在文字中描述他们的眼泪、欢笑和沉思。直言之,没人用文学的方式,表现他们。但这儿的文学资源,的确是丰饶的,毫无疑问是座富矿,富含人性的成分,优劣不论。
终于,二十世纪来了,文学开始新纪元了,萧红出生了,成长为作家了。不过,要达到开采呼兰,达到后来《呼兰河传》的高度,此时萧红的文字功夫还需要打磨,生命的况味还需要体验,需要假以时日。
“日本子”从东北侵略到江南了,朋友间看好的“二萧”分手了,萧红接着一路逃亡了……这好啊,“国家不幸诗家幸”;“文章憎命达”,而萧红的命越来越不“达”了!终于,1937年年末,萧红拿起笔,以她已然成熟的“越轨的笔致”,用细小却又大气的字体,在有横格却又不顾及的稿纸上,挥笔写道——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呼兰河传》自此开始了!
图 | 1936年春夏之交,萧红坐在北四川路底的大陆新村九号鲁宅门前
不错,是传,萧红在以小说的形式,为家乡作传。而既然是小说,则与呼兰县早年间,县歌里唱的“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分属两个范畴了,无需多言。萧红要在《生死场》,“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等等的基础上,再对家乡来一次品质更为纯粹的“审美”。
行文至此,赘言一句,“审美”又可称为“审丑”。在以审美为业的人们那里,这则规范众所周知;而在社会上,却几乎没谁真知道了:这真是没法子的事儿。萧红只管“满天星光,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地抒写下去,抒写家乡的人们的黯淡人生。同时,萧红谨记恩师鲁迅先生指出的,在“生的坚强,死的挣扎”的抒写上,向更深更广处开拓。
作为一名游子,不管用啥样的方式,为自己的家乡作传,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而同时又是“逆子”呢?萧红早已被父亲开除族籍。没关系,作为一名作家,一名逐渐伟大起来的作家,人世间世俗的一切,在她那里,已不过是素材而已,她能够消化得了了。
至于就创作说创作,同行友人看了萧红写的第一章,喜欢她的笔调细腻,意境悲凉,却又禁不住纳闷,“人物迟迟的总不登场,情节也迟迟的总不发生”。而小说没了人物没了情节,还叫小说吗?萧红却深不以为然,“没章法”就“没章法”吧,凭自己兴致写下去吧。“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的小说”,萧红对于自己的创作还是有自信力的。
图 | 萧红与萧军
早在创作《生死场》时,鲁迅先生便认可自己“越轨的笔致”,并给以褒扬了呢:萧红心里想。鲁迅先生在《生死场》序中写道:“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何不在“越轨的笔致”的道路上,走得更宽广些?萧红向友人表示,要写一部《阿Q正传》《孔乙己》那一类,而且至少在长度上超过鲁迅先生的小说。《回忆鲁迅先生》一文,第二段放在第一段之前,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调换,都不影响内容的表达和读者的阅读:萧红在“越轨的笔致”的道路上,走得早已够远的了,这回她要走得更宽广。尽管那宽那广是怎样的,还有好不好,此时她并不明确地清楚,也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