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在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碧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
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
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四位老弟足下:
十月二十一日,我接到九弟在长沙所发出的信,信中有路上日记六页,另外有药子一包。二十二日我接到九月初二寄出的家信,感到很欣慰。
自从九弟离开京城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担心忧虑,恐怕道路变故多,有意想不到的困难。看了九弟的信,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千辛万苦,总算到家了。真是幸运!姓郑的伙伴靠不住,我早就知道了。郁滋堂这样好,我实在感激不尽。在长沙的时候,没听九弟说起彭山屺,这是为什么?又知道你为祖母买了皮袄。这很好,可以弥补我的过失了。
四弟写的信很详细,他发奋自立的志向,流露在字里行间。不过他一定要去外面找学堂,边学习边教书,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解释说是因为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误学习,不如外面安静。然而到外面从师求学,不会有什么耽搁;如果像你说的到外面边教书边学习,那耽搁的时间比在家里还要多。
况且真的要发奋自立,那么不要说家塾可以读书,就是荒郊野外,热闹场所也可以读书,背柴放牧,都一样可以读书;如果不能够发奋自立,那么不要说家塾读不了书,就是清净的地方,神仙一样的环境,都不适合读书。何必要选择地方?何必要选择时间?只要问自己:自立的志向是不是真的!
六弟埋怨自己的命运不好,我也深表同情。不过,要是仅仅因为小的科举考试不中就发牢骚,我暗自笑你志向不大,心中装不下大事。君子的立志,有包容万物万民的气概,有内修圣人的德行,外建王者称霸天下的功业,而后才不辜负父母的养育之恩,不愧为天地间的一个完人。
所以君子忧虑的,是因自己不如舜,不如周公而忧虑,以德行没有修整、学问没有长进而忧虑。所以,会为顽固的刁民难以感化而忧虑,会为野蛮的夷族扰乱华夏而忧虑,会为小人得志上进的人无路而忧虑,会为黎民百姓得不到恩泽而忧虑。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悲天命而怜悯百姓的穷苦,这才是君子应当忧虑的。至于是个人的得与失,一家人的饥和饱,世俗的荣辱与贵贱和流言飞语,君子是没有时间想这些的。六弟科举没中,就抱怨命运不好,我暗笑他所忧虑的东西太小了。
人如果不读书就算了,只要自称是读书人,就应该按照《大学》里的要求去做。《大学》的纲要有三点:明德、新民、止于至善,这都是我们的分内事情。如果读了书却不能联系到自身,说这三点与我丝毫没有关系,那读书又有什么用处?即使能写好文章作出好诗,博学雅闻自己吹捧自己,也只能算是个识字的牧童而已,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称得上是明理有用的人呢?朝廷以制艺来录取士人,也是说他能代圣贤立言,能够明白圣贤的道理,以圣贤为榜样去做,可以做官管理民众,待人接物恭敬有礼。如果明德、新民为分外事,那么虽说是能写文章能作诗,而对于修身治人的道理实际上是茫然无知,朝廷用这样的人做官,和用牧童做官有什么不同呢?
既然自称为读书人,那么《大学》的纲领应该是自己所关注的事情,这是明显的。《大学》应修的科目共有八个方面,依我看来,能使人成功的,只有两条:一条叫格物;一条叫诚意。格物,就是说要弄清事物的原理;诚意,是说凡事要身体力行。物是什么?就是事物的本与末。身体、精神、意念、知识、家庭、国家、天下都可以称为物,天地万物都是物。日常所用的,所做的事情都是物。格是什么?就是考究事物以及追求它的原理。比如侍奉双亲,定期探望亲人,这是物;探究为何要侍奉双亲,就是格物。跟随兄长,这是物;弄清为什么要追随兄长,这是格物。我的心,是物;深入考察自己内心,就是格物了。我的身体是物;探究养生之道、如何保养身体的道理,这就是格物。每天所看的书,句句都是物;结合自身深入思考,认真研究其中含义就是格物。以上是对事物的认识。所谓诚意,就是要遵循自己所弄清楚的道理而力身行事,这才是诚实的态度。弄懂一句,就实践一句,这才是身体力行的做法。格物和诚意同时并进,那么就可以达到下学上达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