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行采用被动语态,几乎是对东方智慧的拙劣模仿。第二行毫无理由地将动作置于 “here”,然后添了一个cross实现自己强作的押韵效果。(其实与moss也不是很押韵,有点累赘。)条件语might匪夷所思(到底有没有回声?)。
最后一个对句破成四行,明显是在尝试图像表现。
1977年
《中国文学:自然诗》
《鹿苑》
荒山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然而你可以听到人说话的声音;
森林幽僻的深处,
迷失的太阳光束认出了青苔。
—— H. C. 张
《The Deer Park》
Not the shadow on a man on the deserted hill—
And yet one hears voices speaking;
Deep in the seclusion of the woods,
Stray shafts of the sun pick out the green moss.
——H. C. Chang
张翻译了王维20个字中的12个,其余的全靠虚构。
第一行中的on可能是个排版错误,但也难说。无论怎么讲,那里的影子在干(或者更确切地说,不干)什么呢?只有影才知道。
太阳的shafts(光束)怎么就stray(迷失)了呢?它们怎么就都成光束了?它们怎么就pick out(认出)了苔藓?这动词让人不可避免地想到蟹与田螺的吃法。
简而言之,这是张的诗,而非王维的。(该译本来自一个三卷本套书,出自同一个译者,哥伦比亚大学出版,也是奇怪。)
1978年
《保护全生物杂志》
空山:
看不见一人。
然而——听——
人语与回声。
返照
穿过幽暗的森林;
再一次闪耀,
在青苔上,天上。
——加里·斯奈德
Empty mountains:
no one to be seen.
Yet—hear—
human sounds and echoes.
Returning sunlight
enters the dark woods;
Again shining
on the green moss, above.
——Gary Snyder
肯定是最好的翻译之一,部分得益于斯奈德一生的森林经验——他可以“观照”场景。王维的每一个字都翻译到了,且无任何添加,而翻译又以美国诗歌而存世。
改被动的is heard为主动的hear,很美,但稍有不妥:它营造了一个具体时刻,即当下。以sounds and echoes这两个词翻译第二行最后一个字,同时赋予我们双重含义,无疑是革命性的。译者总是假定一个外语词或句子只有一种读解的呈现,而罔顾一个事实—— 完美的对应是罕见的。
诗的结尾很奇特。原诗最后一字“上”,其他人都解为on,斯奈德却把它拈出来,译为above,并用逗号将它从整个句子中孤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推测起来,大概唯有对于石头或虫子来说,苔藓才可以在上面。或者我们看完苔藓后,目光向上,重返太阳:觉悟的垂直性隐喻 ?
对我的疑问,斯奈德写道:“之所以用‘...moss,above...’是因为太阳(日落斜阳,故言‘again’——最后的一道光束)正在穿过森林,照亮了一些树苔(而非在石头上)。我的老师陈世襄是这么理解的,而我的日本妻子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看法。”
重点是,翻译不只是从字典到字典的跳跃,还是对诗的一次重构。如此,无论语言,一首诗的每一次阅读即是一次翻译:深入读者理智与情感的翻译。没有读者是一成不变的,每一次阅读都是不同的。人不能两次读出同一首诗。
斯奈德的阐释也只是一时的,在最新的一刻,这首诗在我们眼前骤然变形。依旧是王维的那二十个字,没有变,但这诗却继续,做着无尽变幻。
[1979年]
本文节选自《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艾略特·温伯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