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值得译的。
比如,1200年前的这首四行诗:一座山,一片森林,为落日所照耀着的一方苔藓。这是一小段文言文,作者曾经说的一种语言,而今人们读它时的发音已有变化。它已永远地自成一物,与其语言密不可分。
然而,与之有关的种种却让它过着游牧般的生涯:它潜身于读者内心,寻求着理解(但总以读者的言辞为媒介),启发人们的思索,间或激发出另一种语言的写作。伟大的诗作永远经得起种种变形、种种翻译。若不能,也就大约距离僵死不远了。
这些以“翻译”为名而形之于印刷(而非读者心中)的种种变形化为其己身的存在,开启它们的漂泊之旅。一些流传恒久,一些则不然。它们是怎样的一种生成物呢?当今昔皆为汉语的一首诗,变成一首英语诗,一首西语诗,一首法语诗,其中又有着怎样的发生呢?
《鹿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诗的作者是王维(约公元700-761年),生时以富裕的佛家画师和书法家闻名,被后世公认是唐朝这个大师辈出时代的大诗人。这首四行诗是诗人为辋川种种风景所作二十首诗作之一。这些诗是一幅巨幅山水画创作的一部分,此类山水画正是诗人开创的。数百年来,画作一直被临摹(翻译)。真迹已消失,现存最早摹本来自17世纪:历经九百年变形的王维风景。
在古汉语里,每一个字(意符)代表一个单音节的词。像寻常认为的那样,很少有字完全是具象式的。但有些基本词汇的确是象形的,而用这数百个字,你就可以佯装能够阅读汉文。
自左向右、自上而下读,第一行第二个字明显可见是座“山”;同一行最后一字是“人”——两者都由更加明显的文字表征风格发展而来。第一行第四个字是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的最爱:他阐释为两条腿上的眼睛,也即运动之眼,“去看”的意思。第三行第五个字是两棵树,“森林”的意思。第三行第三个字,“入”,以及第四行第五个字,“上”,形象地描绘了空间关系。
更典型的汉字是第四行第二个字,“照”,左上方一个太阳的图像,下面一把火,外加右上方一个纯粹的语音元素——这个字读音的关键。其余大多数字都没有值得解读的象形内容。
以下为王维《鹿柴》8篇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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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
《唐诗续》
《鹿苑》
一座空山,不见一人
但我听到人语的回响。
傍晚的斜阳穿透幽深的林子
闪耀并反映在青蓝的地衣上。
——索姆·杰宁斯
《The Deer Park》
An empty hill, and no one in sight
But I hear the echo of voices.
The slanting sun at evening penetrates the deep woods
And shines reflected on the blue lichens.
——Soame Jenyns
干巴,却颇为直白,杰宁斯唯一添加的是无可避免的“我”,并解释了太阳是“傍晚的斜阳”。他是译者里唯一一个偏好地衣胜于苔藓的,尽管这个词的复数形式不是一般的丑。
第四行里的zhao(照)变成了既shines(闪耀)又reflected(反映),而不是其中之一。但他还是掉进了“返照”的圈套:太阳从哪里返照的?
汉语诗歌是建立在对物理世界的精确观察之上的。而在杰宁斯及其他译者所出身的那个传统里,明确诗意画面的想法是一个不明智的举动,在他们那里,“诗意”这个词本身就与“梦幻”同义。
如果他译为And shines reflected by the blue lichens(被青蓝的地衣所闪耀并反映),也许还可以幸免于难——虽不精确于王维,却也忠于自然。然而杰宁斯——当时是大英博物馆东方古物部助理,在“二战”的伦敦空袭中仓皇逃生——与这首诗的体验有着太过遥远的隔膜。乃至他认为有必要给第二行添加一个注:“林子茂密到樵夫与牧人皆被隐藏不见。”
1948年
《中国文学选集》
《森林》
在山上,一切皆是孤独,
能听到远远的人语声,
穿破森林深处的太阳,
把自己的光线倒映在青苔上。
——马古礼
《La Forêt》
Dans la montagne tout est solitaire,
On entend de bien loin l’écho des voix humai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