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谭元寿先生于10月9日12时许,在京逝世,享年92岁。与他亦师亦友的翁思再回忆往事,不胜唏嘘,第一时间写来此文。
谭元寿先生以九二高龄驾鹤西归,舆论一片惋惜。此刻他老人家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言犹在耳。数十年来他与我亦师亦友,追忆往事,不胜唏嘘。
先生姓谭,凝结百年京剧人的骨血。清朝末年“国之兴亡谁管得,满城争唱叫天儿”,这是其曾祖谭鑫培开创的基业。可是每与元寿先生谈及京剧生行主流,他总是说了谭鑫培再说余叔岩。他回忆令尊大人谭富英晚年缠绵病榻时,床头摆的是余叔岩的唱片,说道谭门艺术的精华都在这“十八张半”里面。谭富英耳提面命,嘱咐谭元寿认真临摹和体会。“我不怕别人说我欺祖,余叔岩在许多方面确实超越了谭鑫培”,这是谭元寿先生的原话。后来谭门第七代出生,他为之取名谭正岩,良有以也。元寿先生秉承客观和科学的态度,在京剧诸流派之间不持门户之见。
我还注意他说到有关余叔岩超越谭鑫培时的措辞,是在“许多”方面,而不是“全面”。记得1994年我在新民晚报驻京记者站工作时常去永安里的国际票房,元寿先生也是那里的常客。有一次我全部《洪羊洞》唱下来后,他把我招到跟前进行批评:刚才“病房”一场里的一句散板,你唱的是“适才朦胧将然定”,这个词不通。我说是照孟小冬的,或许她末了“然定”二字应该是“燃尽”?他说此前唱词未出蜡烛形象,这里突兀地唱“燃尽”也不合适。我说那么我以后改用杨宝森的“适才朦胧将养静”如何?他说“将养静”也不怎么通。于是我请教该怎样处理。元寿先生分析道《洪羊洞》演的是杨延昭临终,他神情恍惚,这句散板我曾祖的原词是“一阵昏来一阵醒”,非常准确。余叔岩身边的文人替他改词,多数改得不错,可是这个地方改坏了;孟小冬依样画葫芦是将错就错,而杨宝森再改也不比原词好。通过元寿先生的这一番教诲,我体会到对于余叔岩虽则可以“迷”,但也不可“泥”。
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陆续发表过一些有关孟小冬的轶事,有一次元寿先生来电说,下次你来北京时务必光临寒舍,我有秘闻相告。那时他已经搬到南城椿树地区,我怀着很大的兴趣,特地拉上安云武、和宝堂两位内行作为旁证,前去他的新居听秘闻。原来谭富英先生丧偶之后,一度与孟小冬过从甚密。1938年某日谭富英向父亲谭小培请示,自己能否续弦?谭小培说当然可以,接着问他相中了哪位女子。谭富英回应三个字,孟小冬。谁知谭小培即刻变了脸色,坚决不同意。或许由于当年梅孟之间闹过轩然大波,谭家不愿“趟浑水”。说到这里,元寿先生颇为感叹。接着说,虽然孟小冬没能成为自己的后娘,可是她惦记和我们谭家的感情。1963年北京京剧团赴香港演出,领衔的是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等,谭元寿作为青年演员随团。当时孟小冬住在香港,北京京剧团特地邀请她全程观摩,孟小冬虽不是每场都来,但每逢谭元寿的戏她都来看了。孟小冬还亲自到后台给自己道乏,亲切地称呼小名“百岁儿”,并且详细询问谭富英的近况,请谭元寿转达问候。
披露上述秘闻之后,元寿先生转移话题,他告诫我以后报道他时千万不要冠以“艺术家”的头衔。他说京剧艺术博大精深,我就学到一点点皮毛,和前人相比就是九牛一毛;如果连我都成“家”了,那么京剧就快完了。这时安云武兄在旁边说,那么如果今后轮到我可以说三道四的时候,京剧就不是快完了,而是已经完了。
这是元寿先生伟大的谦虚。其实在我眼里,谭元寿完全够得上是当今最有代表性的大家之一。在文武老生这个领域,李少春的身后就是谭元寿,迄今尚无望其项背者。比如《定军山》,谁能演得过他?有一次在饭局上他私下对我说,你看我们几个(指童祥苓、钱浩樑等)演过现代戏之后,再演老戏是不是就不一样了?这意思是说,他们把程式化的艺术和戏情戏理结合得更紧密了,表演时更“走心”,更贴近现代观众了。拨乱反正后谭元寿贴的第一出戏是具有反思意义的《打金砖》,开一代风气之先。“孤心中只把那谗妃来恨,斩忠良毁良将命丧残生”,引起剧场极大的共鸣。剧中人刘秀听信谗言错杀功臣,梦幻中一个个冤鬼前来索命,汉宫惊魂,此刻谭元寿一边演唱,一边接连地走抢背、吊毛、甩发、僵尸,令人目不暇接,惊心动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后来贴演此戏者众,中青年往往嗓门冲武艺高,有的空中转体360度,最后甚至在三张桌子上跟斗下地,也可称精彩纷呈。相形之下谭元寿要简练、质朴得多,既没有360度,最后上高也只有半张桌子,然而其艺术感染力却强得多,何哉?原来他唱做全在戏里,没有废招,而每使一招必然稳、准、狠,节奏尤其准确流畅,一气呵成。其功夫、感情、经验、理解力、表现力,包括司鼓操琴的烘托,在这出戏里融于一炉。写此文时我到网上重温他老人家60周岁的时《打金砖》的告别演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