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 | 钱氏家难的预演——严武伯《破山寺》诗笺释

2020-09-17 10:51:54 作者: 张旭东 |

《(光绪)常昭合志》卷四十一“方外”有“通门”条,即牧云,略云:

通门,字牧云,晚号澹云。年十六投洞闻出家,洞深加提诲,后得法于密云,归住破山。刻《法乳录》,明受益洞闻缘起。能诗文,善书法,接人慈和,御衲子颇严急,有《懒斋集》。

《(康熙)重修常熟县志》卷二十二“仙释”有“契德”条,即鹤如,略云:

契德,字鹤如。幼与牧云同投洞闻出家,又参天童和尚,归破山,自大殿外种种兴建,至今丹碧崔巍,焕蔚为宝坊,契德一人力也。晚年谢事退居,焚香染翰,邑中名流多与往还。又有破山寺僧本旭,字东升,苦行朴鲁,人多易之,后自知时至,无疾坐化。

方志往往陈陈相因,但有时也会发生某种变化,一旦变化,倒要思其缘由。我们把这段文字,和《(乾隆)常昭合志》相应的一段做了对比,发现后者删去了“至今丹碧崔巍,焕蔚为宝坊”一句。为什么?道理很简单,乾隆时候这十一个字所描述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不再“丹碧崔巍”了,被人砸了,损坏了。是谁损坏的,读到下一段大家就会明白。

按理说这个鹤如禅师可是破山寺大功臣,里程碑式的人物,钱朝鼎为什么要赶他走?道理依然很简单啊,新兴的地方势力借新朝崛起,登科上位,排挤旧朝人物,提高地方控制力,形成新的地方权贵。自然,这种做法必然有来自新兴政府无形的支持。想当年,牧斋也是弟子门人满天下,到了暮年,“遗民”二字怕已是虚名实祸。

纵观方志,只字未及鹤如去留之事,一派祥和。史又怎能不以诗补,不以诗证?

严武伯的诗写到这里,已过大半,终于写到康熙元年。接下来就是诗的第四节,应该是我们最关注的,其云:

晚年喜席静,力愿卸巨肩。举智以自代,脱屐无留连。智公住未久,衲子多播迁。其徒四五人,智力无殊悬。相继来主席,繁手少安弦。殿宇日颓废,未闻添寸椽。器物各星散,钱穀私坑填。檀护尽解体,瓦钵冷粥饘。最后有平岩,翼虎挟戎旃。不调和合众,但见斗诤坚。手拈一茎草,杀人干镆铦。阳逃金木诛,阴犯韦陀鞭。两入王舍城,夏腊宁久延。予忝世外护,目击心忧煎。欲援手无力,欲置难㥦然。中宵布诚恳,额榻青天笺。何时旃檀风,迅扫诸腥膻。

最后不妨反省一下,钱牧斋的问题是十分明显而在古今中国都是致命的,那就是群众基础不好,没有最大限度地团结好同志。必然是与牧斋平时之独断及朝鼎此时之气焰二点有关。

《(乾隆)常昭合志》卷五“寺观”云:

破山兴福寺,在虞山北岭。(中略)山以破名,因龙斗山裂故也。明嘉靖间倭警,邑遭兵火,后僧徒散去,寺址修广多为豪右所侵,知县冯如弼矜之,特与蠲除寺基税一石四斗一升。万历间僧无着昱重修法堂门庑,进士钱顺时妻卞氏重修大殿,钱时俊再建四高僧祠,崇祯间邑人许士柔增建外山门。国朝顺治康熙间累修。雍正间住持通理募修,归附寺田。

第一,这里面提到的几位大檀越,并没有严氏,与武伯诗第二节所述不相符合。第二,但言“国朝顺治康熙间累修”,而不言如何需要成天家修。那是因为鹤如而后,是成天家毁。

第五节自然是圆满结局,经理乱后,鹤如弟子团队回归,破山寺迎来新的曙光,其云:

今年十月吉,喜事等病痊。鹤如诸徒众,襆被归联翩。何劳檀护请,奚藉官长权。子孙守祖业,僧俗同杯棬。鹤如清规在,洞闻罚重宣。古桧复东指,龙虎咸伏虔。高僧寂光中,笑颊微涡漩。山光潭影在,依旧还澄鲜。有如鸟避缴,一旦巢林颠。又似失水鱼,悠然逝深渊。予愿从此后,闭户安食眠。老实莫揑怪,修行省尤衍。刖足罢登座,塞口休谭玄。白拂止拍蚊,拄杖驱乌犍。历历西来意,立地合成圆。作诗纪始末,与寺俱永传。

“作诗纪始末,与寺俱永传”,可惜始末不全,隐瞒太多。鹤如弟子具体为谁,亦颇难究诘。牧斋生日为九月二十六,鹤如弟子十月回归,其一百零八岁冥诞刚过,亦是另样的庆祝。

可惜严熊全是胡说!哪里有“晚年喜席静,力愿卸巨肩”,分明是被钱朝鼎等人赶走的,放弃了四十年积累的成绩。又说“举智以自代,脱屐无留连”,同样不可信!是被人取代了,当然是不情愿的;牧斋为之呼喊争夺,也无济于事。牧斋已失去他的影响力了(钱牧斋之悲剧,往往在此,读之令人神伤,自然非为其一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