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 | 钱氏家难的预演——严武伯《破山寺》诗笺释

2020-09-17 10:51:54 作者: 张旭东 |

《停云献疑录》,谢正光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版,251页,36.00元谢正光教授《停云献疑录》一书,收《钱谦益奉佛之前后因缘及其意义》一文,是向钱锺书先生“献疑”,因钱先生曾在书中讲钱牧斋晚年佞佛,是“隐愧丧节”,谢先生此文即列举大量证据,指出钱牧斋一生信佛,此与其家族、地域皆有渊源,非仅其晚年行为。此为该文大旨。

最引人发生兴趣的是该文最后一节,涉及“破山寺住持鹤如禅师去留之争”。即在康熙元年(1662),钱朝鼎要百计赶走破山兴福寺住持鹤如禅师,而钱牧斋坚决挽留。局面胶着,双方各不相让,牧斋以八十一岁高龄,近于呼号怒喊;而卷入的人越来越多,各自心态复杂。两年之后,钱牧斋卒(康熙三年,1664)。故谢先生文中说:“牧斋以行将就木之年,竟被卷入破山寺住持鹤如禅师去留之争,则此绝非牧斋所可预见者。其事为牧斋晚年另一悲剧,盖以与之相争者皆钱氏宗族子弟,彼辈又多为兴朝新贵,与牧斋晚年之政治立场泾渭分明。”所论之深度,已超过“牧斋佞佛是否为晚年隐愧丧节”一事。

表面看只是一件宗门事务,但这件事却非常有意思。它揭示出一些什么呢?是新的地方势力借鼎革之机迅速崛起之面貌。我猜想,当时必然有较多类似事件发生。即仅就常熟钱氏而言,这也非独立之事件,应当看到它与后来发展出的所谓“钱氏家难”有关。质言之,不妨把它看作后来“钱氏家难”的预演。话说回来,“钱氏家难”似乎也不仅仅是那么一件。钱牧斋去世后,钱曾等人负恩要债逼死柳如是的事。而是改朝换代之际,新旧地方势力之争所导致者。

由此而言,“钱氏家难”是蕴育已久,不可避免的。而破山寺之争则是大戏上演前的排练。

理解这一点,似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陈寅恪先生晚年对钱柳问题发生巨大兴趣。我们知道,陈先生本身就对那些处在鼎革之际、新旧之间的人物有莫大之兴趣。他对这种士人在时代面前做出何种选择,呈现怎样面貌,可以说保持了终其一生的兴趣。则《柳如是别传》是《元白诗笺证稿》研究路向的延续,怕不是晚年变革,重起炉灶。即便是重起炉灶,也是针对时流研究爱国人物以达到表示自己爱国之目的(这种方法当然并不新颖,陈先生有位老友即通过古书发微表达抗日立场),在陈看来,当然是另外一种曲学阿世。于是他就反其向,研究一位妓女,以示“迥异时流”,而又相关性命。这几句已是题外。

本文拟就破山寺住持鹤如禅师之去留问题,在细枝末节上补说数语。

这场破山寺之争,最后怎样?这场演练,牧斋是否能如以前一样胜出?谢先生在文末说:“牧斋与朝鼎间斗争之最后胜负如何?鹤如果为朝鼎所逐抑能终老于破山寺?皆不可考。”

严熊,字武伯,是钱谦益重要弟子,有《严白云诗集》。《严白云诗集》流传不光,陈寅恪先生未曾寓目。其书卷十七有《喜鹤如禅师诸弟子复还破山,历叙缘起,成古体一章》诗,从诗题和诗歌内容看,可以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鹤如禅师被钱朝鼎赶走了,牧斋大败而终。

《严白云诗集》卷十七《喜鹤如禅师诸弟子复还破山,历叙缘起,成古体一章》这首诗写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此事早已风流云散。二十八年间,在破山寺以至常熟又发生了什么呢?谢先生文章说:“唯据《(光绪)苏州府志》知此争后不久,严讷之孙栻重建破山寺临近之中峰讲寺,钱朝鼎尝为之记。”所谓“严讷之孙栻”是指严讷的孙子严栻,严栻字子张,正是严熊的父亲。则严子张与钱朝鼎怎能无涉?严栻和钱朝鼎联合起来改弦更张又建中峰讲寺,这和破山寺赶走鹤如有无关联?严子张身涉其中,那么我们在利用他儿子严熊所提供的材料之时,是不是得分外小心?而严武伯明明身在漩涡之中,缄口为妙,但他终究作了这首诗,似乎也能说明,此事对其人颇有影响,可以说久久不能平静。

全诗凡六百六十字,可分为五节,具道破山寺始末。篇幅虽大,却无一字多余,不宜节引,故全篇引于下,并略加笺疏,以便侦查。其首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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