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此路径,胡应麟重新考察了公案,并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主张:
陈寿之志三国,继躅马、班,而世率以寿父子见法武乡,故诸葛传赞有“将略非长”之訾,此皆不详核传文之颠末,且不知寿之所处何时,而托摭片言以借口者也。夫寿之志三国也,天下统于晋矣……寿于斯时,虽蜀之遗民,而实晋之编户也。……所纂《国志》,虽非被命纂修……而顾于晋之先世兵争仇敌之人,据事直书,临文无隐,大者将为崔浩之暴扬国恶,湛七族于一朝,次亦且如蔡中郎辈,婴缧绁于狴犴,而望书之行于世而传于后乎?此寿于武乡行陈之际,战胜攻克,不得不纡回其笔,以少致其北面之私者。而其意于武乡实未尝有所轩轾也。夫寿之成书,列传百数,吾悉取而读之矣。体存简质,辞绝浮蔓,即昭烈、魏、吴寥寥纪述,独武乡一传纡徐郁茂,备极敷扬。仅大捷卤城,一讳宣王之败,至渭南之卒,按行营垒,“天下奇才”之叹,且揭篇终。噫!彼司马懿者,百代奸雄之最,迹其生平,曷尝有所输服?独斯言也,触于目而发于衷。盖古今之公是,而寿直书之而不没,所为扬诩武乡之将略,固已至矣!而谓父见髠钳、己遭箠辱,畜憾于武乡而报之于史笔,否乎?然乎?[34]卷九八,712
在此文中,胡应麟开篇就指出,广为流传的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是错误的,学者以讹传讹的原因是没有认真研读《三国志》原文。他认为,陈寿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撰写《三国志》,稍有不慎便会遭遇崔浩、蔡邕般的悲剧结局,所以就用委婉的方式书写诸葛亮的军事水平。胡应麟从两个方面阐释了陈寿的方法:第一,《三国志》以简明见长,曹操、刘备等人的传记十分扼要,唯独《诸葛亮传》篇幅长、议论多,体现出陈寿对诸葛亮的重视;第二,虽然《三国志》回避了司马懿与诸葛亮作战时的失败,却引用了司马懿对诸葛亮“天下奇才”的由衷赞叹,通过侧面描写表现了诸葛亮的军事水平。
作出以上解释后,胡应麟仍嫌不足,又援引《三国志》中的其他记载做进一步的论证:
诸葛氏集虽寿所纂修,实奉命晋君者也。……中历叙其逸群之才、英霸之器……则几于王者之事矣。且以武乡素志,进思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凌厉边疆,震荡宇宙。然则亮之将略,寿以为长乎?为短乎?若夫“应变”数言,其下亟称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连年动众未能有克,盖天命有在,不可力争。其抑扬微旨明寄宣王,寿之本意灼然自暴,岂得以为讥亮所短耶?申言梁益之民追思不置咏《甘棠》于召公,又以周公之诰丁宁烦悉拟武乡之文告,则寿固尊亮以为周、召品流,匪但匹萧亚管而已。乃至篇终“佚道使民,虽劳不怨,生道杀民,虽死不忿”四语也……三代之下惟孟轲氏能道之,诸葛氏能行之,而寿也顾亦能征之、能赞之,则古今之知武乡,寿居其最焉可也。俾当时寿之父子毫有未尽于孔明,胡以叙致丽丽,联篇累牍,极其榆扬而弗能自已哉?惟是后人捃拾此言,而上下全文漠然不考,又往往不省其著作之时、讳避之体,而讥弹一辙,不惟上负前人叙述之素心,而且贻累武乡之盛德。故详为辨析,俟尚论君子衷焉。[34]卷九八,713
胡应麟分析了《三国志》收录的陈寿向晋帝进呈的纂修《诸葛亮集》表文,指出文中称诸葛亮“进思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凌厉边疆,震荡宇宙”,已经是在褒奖诸葛亮的军事水平。针对前人屡屡批评的“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胡应麟认为应结合“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来理解,陈寿看似批评诸葛亮战略水平不佳,但立刻就指出诸葛亮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并借夸耀司马懿暗褒诸葛亮,因此,不善将略的评价并非陈寿的本意。胡应麟认为诸葛亮是三代以来唯一能真正施行仁政之人,而陈寿将诸葛亮比做召公、周公正是为了阐明这一点。基于以上分析,胡应麟指出如果陈寿父子与诸葛亮有隙,陈寿就不会长篇累牍地盛赞诸葛亮,所以陈寿与诸葛亮间不但没有私恨,陈寿更是诸葛亮的最佳赏音,而后人不考察陈寿写书时的社会背景,也不全面分析上下文,却断章取义地抓住一句话不放,实在是有违陈寿褒扬诸葛亮的一片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