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适认为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是客观的,在阐释这一观点时,他避开了对诸葛亮将略的讨论,而是转向分析后人为何批评陈寿。叶适指出,诸葛亮的名声超出了他的实际能力。陈寿写《三国志》前,民间便流传着各种诸葛亮的故事,内中诸葛亮名重于实,而陈寿却以诸葛亮的实际能力为基准写传,二者之间的差距最终导致读者认为陈寿因私恨贬抑诸葛亮。后世学者在评价此事时,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往往不加考辨就人云亦云地批判陈寿,甚至写出“惟史臣寿,奸言非公”[25]卷一三,1499一类的谩骂之语。叶适能做出客观的评价,实在难能可贵。只是他的观点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而是被淹没在对陈寿的批判声里,未能成功地为陈寿正名。
三、公案真相的追寻
明代时,这一公案的主流观点仍是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而且还出现了一种新的说法,即陆深所说的“陈寿尝为诸葛亮书佐,得挞百下,其父亦为亮所髡,故《蜀志》多诬妄云”[26]卷二六,153。陆深将《魏书》和《晋书》中的记载糅合在一起,并删去了“(诸葛)瞻又轻寿”一句,构建了陈寿父子都与诸葛亮本人有矛盾的情状,进一步虚构陈寿与诸葛亮的冲突,以便坐实陈寿挟私谤议诸葛亮的说法,他的观点又被后人不加分析地引用(如万历时郭良翰《问奇类林》卷一六《文学上》),进一步推动了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说法的盛行。
在众多批评中,有学者专门回应了三苏父子的观点。如孙绪称:“武侯三代遗才,独不为眉山父子所取。……此等訾毁皆自陈寿、薛能辈启之。然武侯岂可少哉!”[27]卷一一,585方弘静称:“苏颖滨《三国论》论昭烈弃天下而入巴蜀非地,用诸葛治国之才当纷纭征伐之冲非将,何其不审也?当其时,曹氏窃中原,孙氏据江东,不入蜀则无尺土可藉也,且汉非起于蜀耶?陈寿谓孔明徒长于治国,非诬则不智也,而以其言为足征,惑矣!司马仲达不可谓非将也,何以受巾帼之贻而不战,死犹走也?故苏子之论,可谓不审者也!”[28]卷八,218不难看出,二人所持理由与前人并无不同。
归纳学者们批评陈寿的理由可分为五类:第一,陈寿父亲因街亭之役被诸葛亮施以髡刑;第二,陈寿曾被诸葛瞻所侮辱(包括陈寿被诸葛亮鞭挞这一变体);第三,通过诸葛亮与司马懿的对比,说明诸葛亮将略水平高于司马懿;第四,陈寿尊魏抑蜀;第五,陈寿的评价与诸葛亮的完美形象相悖。魏晋以降,批评陈寿的学者们没有考察材料的真实性,便反复使用这几条理由批评陈寿,虽然这些理由几乎已成为共识,但说服力不够强,也没有新的材料能佐证。
明人好翻案,期间虽有一些是故作翻案文章,但也不乏严肃的作品,在“陈寿贬抑诸葛亮”这一公案上亦是如此。有些学者注意到上述理由的不足,为陈寿辩解的声音遂在明代后期渐成气候,并最终发展成为陈寿冤屈得以昭雪的第一缕强有力的耀眼霞光。
明末吴之甲说:“陈寿讥孔明将略非所长,杨畏讥司马君实不知道。于政事未尽,何异蚓议神虬、鷃嘲鷟鸑?近时文字以翻案为奇,黄口儿动辄摇笔弄墨,诋呵先哲,无复还忌,虽于日月何伤,亦坏风教不少。”[29]卷四,249这虽是向为陈寿翻案的人发难,但反映出已有不少学者在为陈寿辩解的事实。这些人中,如袁中道称:“陈寿作史,谓孔明‘将略非所长’,亦是公论。……孔明三代而下第一人品,然用兵决非韩信、岳武穆之俦,何必曲为之护?”[30]卷十四,437再如王志坚称:“自古用兵,未有不出奇冒险而能有功者。诸葛孔明用兵,病在不能出奇。……孔明之无功,夫人能料之,岂待仲达乎?陈寿称孔明为管、萧之亚,又曰用兵非其所长,此皆确论。世谓寿挟私致贬,其殆不然。”[31]卷二,406-407这都是以论证诸葛亮不善将略来证明陈寿评价的客观性,从而为陈寿正名,但显然与前人申论角度基本无异。
真正推动案件迈向转折的最重要力量来自浙东学者胡应麟。他生活的年代比上述陆深、孙绪、方弘静三人晚些,但比吴之甲、袁中道、王志坚三人稍早。从胡应麟传世著述的情况看,他最初也是接受了批评陈寿的前人成说,如其完成于万历十六(1588)、始刊于十七年、次年二月刊成的《诗薮》称:“陈寿讥诸葛,不足累诸葛,适以彰父之被刑。……且并其所善没之。作史之大戒也。”[32]卷一,142再如同期刊刻而于万历十七年八月先行刊成的《史书占毕》认为诸葛亮的军事才能与管仲、乐毅相当,并称“大抵孔明为当时言,不容大尽,否则陈寿之词与‘将略非长’同一诬谬,非事实也”[33]卷一六,214。这段话蕴含了两层信息:第一,胡应麟认为“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是陈寿对诸葛亮的污蔑之评;第二,胡应麟意识到,晋代统治者不愿将诸葛亮的形象树立得过于高大,所以陈寿称诸葛亮“抑亦管、萧之亚匹也”是在政治压力下做出的评价。前人已将不逮管、萧视为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一部分,而胡应麟却将它视为与“将略非长”不同性质的评价,开辟了一条新的阐释路径,即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受到了当时政治的影响,并非其本心真实观点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