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兼容精神。宋朝政治氛围相对宽松,兼容精神遂应运而生。宋学在其创立形成期秉持兼容并蓄的开放姿态,颇具怀疑精神与创新活力。反观宋学两大高峰期,“学统四起”,“自出议论”,却颇能宽容并存,客观肯定别派可取处。各家各派大都“出入释老”,融入佛、道相关成果,重构自家理论体系。
与此同时,佛门在学理上融合儒道,道教从儒佛中汲取养分,而最高统治者也以兼容精神处理宗教关系,最终形成儒学为体、佛道为用的融通格局,三教和平共处成为宋朝常态。至于士庶日常行事,往往儒、佛、道并行不悖而同处杂陈。在雅俗文化的互融共处上,整个社会表现得相当宽容。正是在兼容并蓄中,士农工商不断吸收、消化、借鉴、融合其他异质文化,创造出璀璨辉煌的文化遗产并影响至今。
其三,淑世情怀。唐宋转型后,经科举制的有力推挽,从非身份性地主阶级中开始崛起一个士大夫官僚阶层。其优秀分子以新儒学为价值观,强调经世,注重践行,体现出“以天下为己任”的淑世情怀。他们自许是天下安危、生民利病的实际担当者,向皇帝发出了“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吁请,展现出迥异前代士人的自觉意识。
即以理学“内圣外王之道”而论,他们也旨在通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的“内圣”功夫,最终落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外王”之道上。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号召,都是这种情怀的经典表述。
其四,名节操守。宋朝新儒学痛惜忠义廉耻扫地以尽,表彰名节操守不遗余力,士大夫遂秉淑世情怀锻铸独立人格,至北宋中叶已“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他们强调:“刑赏为一时之荣辱,而其权在时君;名义为万世之荣辱,而其权在清议”,将当世与后代对自己名节操守的评价视为高过赏罚、超越生命的永恒价值。
这种气节操守,既有面对权位名利的非分诱逼而维护自身独立自尊的层面,也有面对新主旧朝的易代鼎革而恪尽原有君臣名分的层面,更有面对外国异族的武装入侵而坚持民族大义气节的层面。以上诸层内涵在宋朝都有充分表现。第一层在“侃然守正,无所承望”的刚直官员那里颇有亮点;第二层与第三层,由于民族战争绵延不绝,大义名分尤其激扬,岳飞抗金、文天祥死节等,都被奉为民族气节的最高典范。
当然,宋朝的遗产也有消极因素,而且利弊得失往往藤缠葛绕共生在一起。
就政治遗产而言,其制度设计固然确保了君主集权,根绝了分裂割据,但时时处处“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在军事上,各自为政、动辄掣肘、缺乏协调、难以统筹等弊病如影相随,严重削弱了军队战斗力。在行政上,政出多门、官员冗滥、因循苟且、效率低下等现象也司空见惯。于是,强敌压境、时局纷扰之世,缺少活力、短于应对也就势所难免。
就精神遗产而言,作为精神文化内核的新儒学确为时代注入过许多新元素,但自建炎南渡,随着外部环境的压力与内部专制的强化,宋学明显转向内省的路向,“外王”之道淡出,“内圣”之学凸显。自宋理宗起,理学作为宋学主流获得尊崇,升为官学,创立期的兼容精神日渐泯灭,而“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教条经过后代的发酵,最终成为明清专制帝国控制官僚、驯服百姓的精神桎梏。
正确的态度应该是,理性区分宋朝遗产中的新生儿与洗澡水,全单照收与一起泼掉的做法都不足取。
本文节选自2016年2月11日《解放日报·》,为虞云国教授在上海师范大学的演讲。